吴爱武 朱 芸
(南京图书馆,江苏 南京 210018)
教育决定着人类的今天,也决定着人类的未来,作为图书馆事业根基与核心的图书馆学教育,其重要性同样不言而喻。不过,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图书馆学教育及其研究在当下渐呈被忽视与冷落之势。深究其因,不仅有着时代的发展、社会需求的变化、图书馆学学科的弱化等外部因素,更根本的原因在于图书馆学教育研究需要一个根基性的理论视角对自身进行自我审视,形成一个以教育哲学为基础理论的系统性理论体系,从而发挥理论的引导作用。笔者对此加以探讨,希望为图书馆学教育研究提供一个自我觉察的视角,并提供一个可资借鉴的方向与思路。
纵观现有的图书馆学教育研究成果,主要涉及以下领域:中国与世界图书馆学教育概论[1-2],图书馆学教育史[3-6],特定时期或具体区域和学校的图书馆学教育经验[7-10],图书馆学教育本土化[11],图书馆学教育与图书馆事业及社会之间的互动[12-14],图书馆(学)教育概念分析[15],图书馆学教育规律与教育理念[16-18],中外图书馆学教育家与教育思想[19-29],中外图书馆学教育比较[30-31],学科建设、专业发展与图书馆学教育[32-41]。仔细阅读这些研究成果,可以发现以下特点:从研究内容来看,以学科建设与专业建设、图书馆学教育史和图书馆学教育家与教育思想为主,所占比例达2/3,而其中学科建设与专业发展又是近年来研究的重中之重,即使是图书馆学教育历史脉络的梳理与图书馆学教育家及其教育思想的介绍,基本也都是围绕着它展开研究,落脚点还是在学科建设与专业发展。从研究方法来看,图书馆学教育研究以事实和经验描述为主导,正在向概念分析与图书馆学教育规律的规范研究转型,而实证研究与思辨研究则几乎为空白。从研究趋势来看,当前的图书馆学教育研究精准认识图书馆学教育的实践危机,提出回归“正道”的深入思索,正在触及最根本的理论与实践问题,因而亟须对基础理论与研究范式的了解与更新。
具体而言,有学者从历史分期的角度进行研究,指出已具有百年历史的我国图书馆学教育的演进路径为:专业化、规范化不断提升;学校教育由单层次向多层次再向高层次演进;培训教育始终是图书馆学教育的重要形式;图书馆学教育“盲点效应”愈演愈烈[3]。类似图书馆学教育“兴盛与危机”并存局面的认识已成共识。一方面,大家对当代图书馆学教育的“兴盛”与成就有目共睹,普遍认同图书馆学教育的现实成果,公认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至今是中国图书馆学教育的兴盛时期。这一时期,图书馆学教育规模空前扩大,多层次的办学体系得以建立并完善,适应信息时代发展的图书馆学教学内容体系和教学模式基本形成[14]。另一方面,图书馆学教育存在的“危机”也为学界与业界所思虑。如,有学者一针见血指出:图书馆学教育和人才培养滞后于国家文化事业发展[40]。也有学者认为,图书馆学教育面临被边缘化的风险,表现为院系设置上的“去图书馆化”、专业设置上的受挤压、课程设置上核心课程的被淡化、学术研究上成果的受冷落[10]。更有学者进一步尖锐指出,图书馆学教育体系和教育思想所培养的人,对图书馆事业而言是没有灵魂的人[18]。
在众多对于图书馆学教育存在问题的反思中,程焕文教授关于图书馆学教育三个不良现象的总结——逆流现象、掘墓人现象、去图书馆化现象,以及提出我国图书馆学专业教育中存在的严峻问题——图书馆学专业教育已经偏离和正在严重脱离为图书馆事业培养人才的正道[34],获得广泛认同,也与学界和业界从不同角度与层面对图书馆学教育回归“正道”的呼吁如图书馆学教育的守正拓新[29,35,41]、图书馆学教育的本原回归[37],或间接以回到图书馆学教育的精神价值[10]、图书馆专业人才培养的科学精神[36]、图书馆的初心与使命[12-13]等图书馆学教育之“道”及其相关内容遥相呼应。
回归“正道”之思,是对图书馆学教育底层逻辑的追问,是试图通过本质性问题的追本溯源来寻找图书馆学教育走出危机的根本出路,也是一次突破既有图书馆学教育研究思维的尝试。底层逻辑来源于“道”的本体论思维基础和“道”的元理论探索,从而使回归“正道”的洞见与呼吁得到应有的理解、重视与发展,进而推动图书馆学教育肩负起为图书馆事业培养适用之才的职责发挥理论的导向与把舵的作用。据此,笔者拟首先从“道”概念的澄清开始,进而阐述教育之“道”的统摄性与超越性特征及其对图书馆学教育研究的启迪,为图书馆学教育研究奠立价值论与方法论根基,为一个系统性与整体性的理论研究体系打下基础,以实现其最大的研究价值。
“西方哲学从巴门尼德开始,经过苏格拉底-柏拉图到亚里士多德,逐渐形成了理性认识把握宇宙万物之统一、普遍、一般的存在基础或根据的基本思路,我们可以一般地称之为‘科学思维方式’,乃有蔚为大观的形而上学[42]。”对“道”的追问,构成了西方哲学与科学的思维原点,但是,“道”是范畴性概念,是一个内核稳定而又开放无穷的意义场,是不能用一般定义方式来表述的,这就注定了用惯常的定义方式来理解“道”,是出于纯粹的知性分析所犯的“范畴错误”,“必然使我们陷入教条或独断的立场不能自拔”[43]。注意到这一根本问题的知性先验思维开始了自我反思与批判之路,完成了近代哲学的“认识论转向”,即通过理性的“批判”厘定认识主体的能力和认识的范围。
然而,“休谟的怀疑和康德的主体性转换以及对主体认识能力的批判正是现代认识论相对主义趋向源出的思想根由”[44],20世纪则被西方学者称为“相对主义的时代”,而哲学认识论又转向语言哲学、实践哲学,这意味着“形而上学”并没有真的就此终结,它在各种反形而上学中持之以恒地在努力“去蔽”,寻找“道”的本源与本相,而长期以来林林总总的反形而上学,以有限的理性批判终极范畴概念,因而一直陷在循环封闭式论证中,“显然既不可能真正解决主体和对象的统一的问题,也不能真正解决形而上学的危机问题”[45]。
以上分析显示了一条错位的思维之路所形成的对“道”的迷思。经过日常的经验思维与科学的先验思维,“道”这个形而上的本体论问题被置换为认识论问题,不仅形而上学被片面地理解而遭到彻底否定,而且因此导致“道”这个根基性的概念被消解,同时“道”作为终极性的生存基石被抛弃,其超验性维度丧失殆尽。因此,笔者接下来拟借鉴C•S•路易斯①在《人之废》②这本书中从本体论角度对“道”的去蔽与阐述,进行初步的教育之“道”的澄清工作,继而阐发其对当代图书馆学教育研究的启迪。
在《人之废》中,路易斯指出,“道”是关于客观价值的教义,是一种信念,即,就宇宙之所是及我们之所是而言,某些态度着实是对的,另一些则着实是错的,这是一种不可言说的实在,是造物主之前的渊冲。它是“天”(Nature),是“路”(Way),是“由”(Road)[46]。这也就是说,“道”确实是我们以理性去孜孜追求的真理问题,但真理问题本质上是本体问题(形而上问题),与理性息息相关,但又不局限于认识论领域,属于“信”的超验范畴,囊括经验、先验范畴,却又在其之上。所以,路易斯说:“除非坚信不疑地承认,行动世界的这些实践原则,就是理论世界的公理,否则,你不会有任何实践原则。因为,你不可能把它们当作需要抵达的结论:它们就是前提”[46]。如果说“逻各斯”(logos)从根本上体现了希腊人对于“道”这个形而上问题的理性进路的话,路易斯直接使用的中文词“道”,开辟了一条新的问“道”之路,将原来单向的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理性之路”引向了复调的“统合之路”。集真理、道路与生命于一身的“道”之概念,以其统摄性视角与超越性特征将“道”的整全性、普遍性、统一性、至高性揭示出来,也将我们从“教育之道”的自我限定与封闭中超拔出来。
在图书馆学教育研究领域,“教育功利化”及工具理性思维的根本危机同样被洞见并被屡屡揭示,图书馆学教育界也与教育研究者的回归“正道”之思不谋而合。无论是对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相统一的思索[14],抑或图书馆学教育中专业主义(职业精神)培养的强调[36],又或是中国图书馆学正在从“器”向“道”转轨的洞察[35],等等,对图书馆学教育现象之下深层本质危机及其出路的探索,从教育之“术”为基础走向教育之“理”为导向、初步追溯至教育之“道”的逻辑进路,都可见一斑。但是,显而易见,由于教育之“道”的概念、意识及在“道”统摄下的思维方式的缺乏,“拆而不穿”的现象在图书馆学教育研究领域同样普遍存在,由此形成对图书馆学教育的认识危机,亟待调整与改变。笔者认为,摆脱教育理论研究的危机,根据教育之道,可从以下3个方面来更新与重建以达到对图书馆学教育的深层认识,发挥研究应有的功能与功效。
在对普遍的教育研究危机进行研究之后,有学者指出,教育理论研究最大的瓶颈就在于当下价值取向中“一切向实践看齐”,而从哲学角度来看,中国人重实践取向教育学的特征是错误地将学术视野聚焦于教育行动,因此强化了实用主义哲学[47]。事实上,无论是研究被实践所辖制的“实用主义”,抑或建立在未经论证的“应然”前提之上的“人本主义”,它们都是现代社会配制出来的“人为之道”,用来对抗古典的“本质主义”以及近代的“主体主义”/“理性主义”,最终由于将各种有限的“实存”取代“超越性”“存在”的价值信念难以自洽,在自我的迷失之中,转而拥抱后现代的“多元主义”,最终坠入价值虚无主义的泥淖,危机重重。
图书馆学教育研究作为教育研究大系统的子系统之一,同样难以幸免失去“价值”根基的危机命运,而且由于其实用学科的高等教育特点,使其更容易偏离正道而难以察觉。失去“价值”根基的图书馆学教育研究,其形上根基被解构,放弃了图书馆学教育之为教育的意义反思和终极拷问,使自己走向了一条遗忘“存在”的道路,教育之“道”中蕴含的“真理”与“爱”的核心价值随之被丢弃与无视,精神的庸俗化和价值虚无化成为最大也更为根本的问题,局限于狭窄的学科教育价值观的同时,偏重于“成才”与专业性学习,忽略了“成人”这个终极性的培养目标,图书馆学教育实践活动也面临危机。由此,回归教育之“道”,以清晰而稳定的价值信念为支点,重新认识图书馆学教育的本质规定,是教育之“道”给图书馆学教育研究带来的价值论意义的启迪,给图书馆学教育研究与实践走出各种人为制造的认识迷雾提供明确的方向与思路。
教育家刘道玉先生自述他经过30年的寻根求源,意识到“大学教育问题,归根结底是教育哲学问题”,但令人遗憾的是,从事教育学研究的人,普遍“缺少最基础的哲学思维训练,因而难于进行高深度的教育问题研究,也概括不出教育新观点和理论来”[48]。教育之“道”体现了典型的哲学思维,因为“形上之思本质上是对教育的存在之思,是对教育之为教育以及教育中的人的存在的整体性的精神沉思,也正是这种整体性的思考使教育始终作为精神的事业而关涉个体灵魂的完善”[49]。所以,教育之“道”的另一要义在于它的统摄性视角,唯有它可以将多重角度形成的对教育活动各个侧面的经验总结与理论认知“统合”在对教育的“存在”(being)这个终极性问题的思索与解答之中。
以此反观图书馆学教育研究领域,“道”、教育之“道”以及它们对图书馆学教育活动进行分析与研究的方法论意义与功能从未进入研究者的视野,这就导致研究界的普遍现象——无意识地受到知识论思维方式的支配性影响,由此带来的结果是难以突破经验主义的思维方式,导致对质性研究方法的提倡与实施容易停留在依据狭窄的经验而产生的事实描述层面,对实证研究方法则窄化为仅仅关注与聚焦于获取“怎么办”的具体方法,“教什么”的价值论和“何以教”的本体论问题被排除在视线之外。因此,训练教育哲学思维,形成教育之“道”统摄下的思维方式,对自我进行反思,对图书馆学教育存在之根据进行本质追问,而非像目前仅仅围绕“图书馆学教育该如何行动”这样的实践问题寻求行动方案,是教育之“道”给图书馆学教育研究带来的方法论意义的启迪,为深入的理论研究提供拓宽的眼界、视角和思维方式。
教育之“道”的超验思维并非对先验思维与经验思维的否定,而是对它们的肯定、接纳与统合,因此,在守正“道”与创新“法”的价值论与方法论维度之外,继续运用先验思维与经验思维,构建教育学基础理论,发展教育思想,是教育研究回归教育之“道”的具体路径。
一方面,教育研究具有认识教育实践的各种规则、规范、原则的任务,包含目的、理想、根据、标准、形式等的证成,只有规范性论证才能真正切入这些问题[50],这是教育研究运用先验逻辑思维的必然,也是教育研究科学化的体现。规范性论证研究是教育学作为科学形态的彰显,是按照先验逻辑去追问作为规范性实践的教育活动的规范性形式,是凭借理性把教育作为教育来对待,尊重并发现教育自身的逻辑、规律,形成教育之“理”,在合理性上确证教育的价值、标准、理想、原则、目的及其理由等。整体看,我国大学本科教育是特定学科的“专业主义”和狭隘的“职业主义”的混合物[51]。在图书馆学教育研究领域,专业、学科、职业教育思维突出,但缺乏教育学基础理论的理解与建构,对图书馆学教育自身逻辑与规律的尊重与认识基本处于空缺状态,导致在学科建设有所进展的同时,一直在被动地迎合外界需求,专注于塑造可用之“才”,不知不觉中造成“掘墓人”与“去图书馆化”现象。发展规范性论证研究,意味着以成熟的普通教育学和高等教育学理论为思维原点,结合图书馆学教育的特殊性,对图书馆学教育的各个具体层面进行科学的规范性研究,构建图书馆学教育基础理论体系。
另一方面,迄今为止的教育学原理构建,之所以难以兼顾历史和逻辑,正是因为教育思想以至一切人文思想发展,具有不同于科学知识发展的历史逻辑[52]。究根结底,与分析实证思维的自然科学研究有着极大的不同,教育研究受现象学思维驱动,因此,教育学是思想者的学科,教育学科建立在各种教育思想的基础上,是教育学的特点。在图书馆学教育研究领域,国内外图书馆学教育家教育思想一直都是关注与研究的重点,尤其是近年,面广研深。如果继续以教育之“道”为基点,进行整合性的拓展研究,深耕诸如各种教育思想的渊源、与教育活动之间深层的因果关系等,实现规范性论证研究与教育思想的有效结合,实现有学者提出的“基于经验的、基于逻辑的和基于体验的”的整合性研究范式[53],相信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理论的价值与思想的力量。
图书馆学教育基础理论体系和图书馆教育思想是教育之“道”落实在图书馆学教育研究上的两种不同形态,形成了图书馆学教育研究的理论成果,不仅为图书馆学教育实践提供直接的理论指导,而且对图书馆学学科体系建设起到重要作用。随着时代的发展变化,图书馆学作为一门应用型社会学科,其学科体系中,“应用图书馆学”日益受到重视,而“理论图书馆学”则日渐式微,如此更加剧了学科建设与发展的危机。回到“道”的理论基点,初步澄清图书馆学教育的理论基础,既加强了图书馆学学科基础理论体系建设,又打开了一个新的研究视角,为理论的深入、理论之间的整合与互文,以及理论与实践的关系都发挥了奠基和桥梁的作用。
图书馆学教育的现实形态表现为“兴盛”与“危机”并存,如何走出“危机”、持续“兴盛”发展,牵动着图书馆界与学界的心,并努力通过对图书馆学教育进行现象与本质问题的分析与研究,寻找出路。现有的研究透过现象的分析,提出走出危机的根本出路在于回归图书馆学教育的正“道”,从而实现为图书馆事业培养人才的教育目标。沿循此科学的研究思路,笔者通过梳理哲学本体论视域下对“道”这个终极性问题的历史与逻辑解读,澄清了形而上学对“道”的遮蔽消解,以及由此带来的对教育研究思维和教育实践活动的消极影响,继而以《人之废》这本书中对教育之“道”的概念界定与价值信念为例,借鉴其中对“道”的阐述,将被遮蔽的“道”进行去蔽,进行初步的教育之“道”的澄清工作。
以教育之“道”为分析视角和逻辑原点,以“超越性”“存在”的价值信念为统摄,突破了从“存在者”到“存在”的形而上学路径,能够产生对教育现象、本质与根本问题深层次认识,为破除现有的图书馆学教育研究中无意识的“工具思维”和“操作思维”、走向“本体思维”和“原点思维”,改变割裂思维、走向关联思维,指明了一条可行的归正之路。
随着教育之“道”统摄性视角和超越性特征带来的方法论与价值论意义启迪,笔者尝试将这些启迪进行具体落实的路径研究,因而提出可以从三个方面来更新与重建以达到对图书馆学教育的深层认识,为发挥研究应有的功能与价值提供根本性的方向与思路。毋庸置疑,这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笔者所做的只是初步和粗浅的尝试,有待于未来深入的理论探讨、多样的路径探索与丰富的实践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