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佳,张堂会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关于小说的气味,莫言在演讲集《小说的气味》中说:“我喜欢阅读那些有气味的小说。我认为有气味的小说是好的小说。有自己独特气味的小说是最好的小说。能让自己的书充满气味的作家是好的作家,能让自己的书充满独特气味的作家是最好的作家。”[1](P2-15)在散文《母亲》中莫言叙写了童年记忆中母亲在树下捶打野菜的情景,“这是一个有声音、有颜色、有气味的画面,是我人生记忆的起点,也是我文学道路的起点。我用耳朵、鼻子、眼睛、身体来把握生活,来感受事物。这是一个有声音、有颜色、有气味的画面,是我人生记忆的起点,也是我文学道路的起点。我用耳朵、鼻子、眼睛、身体来把握生活,来感受事物。”[2]作为20世纪80年代以来先锋派代表作家之一,莫言很早就嗅到“气味”——这一长期被忽视和冷遇的感官经验对小说创作的重要性。
感觉是一切意识和行为的基础。张世君在《意识流小说的嗅觉叙事》中最早提及“嗅觉叙事”这一概念。在过去的审美讨论中,人们往往对听觉、视觉投以更多的关注,而对于嗅觉却鲜有讨论。嗅觉的气味是意识流小说人物心理活动的生理诱因之一,气味唤起人物对过去经验的记忆,反复出现的气味描写贯穿情节始终,在心理时间中形成小说的嗅觉叙事,嗅觉叙事包含了气味特有的伦理隐喻,作家通过气味描写给予道德评判[3]。德国作家聚金斯德的经典之作《香水》聚焦于嗅觉叙事,将读者带进一个光怪陆离的嗅觉世界,不同气味的生动描写使读者如临其境,让人们感受到人类嗅觉感官的独特魅力,独特的气味之下含有其独特的人物心理和情节,最终形成独特的嗅觉叙事。而与嗅觉关联最密切的气味是嗅觉叙事过程形成的重要识别符号,在小说中成为塑造人物人格心性的重要诱因与元素,它不仅对主人公身份的建构起主要作用,而且对人物的心理活动和心理时空的变化描写起到了重要的作用[4]。
1992年,汪正龙在《狂欢化的感官》里对莫言小说中的感官描写投以关注,“他求助于形体、色调、声音、滋味、动作、心理的人物体验的不加掩饰的叙述”,“他执着于生命的有限性、满足于尽情地消受他的感性与感官机能,自足于他的生物状态和生存的偶然性。”[5]其后,张闳在《感官的王国——莫言笔下的经验形态及功能》中,从生理学角度谈及味觉、口腔在莫言小说中的作用。付欣晴在《莫言高密世界的色彩与声音》中从语言、修辞、叙事和文化的综合角度全面分析了莫言小说中色彩和声音的修辞特点和叙事功能。而最早对于莫言作品中的嗅觉叙事进行研究的是林翠云、张箭飞的《嗅景与个人记忆的重建:以〈生死疲劳〉为例》一文,将《生死疲劳》中的气味与记忆、轮回相结合,对莫言作品中的气味描写进行了相关分析。
康斯坦斯·克拉森曾言:“由于处在西方文化中的边缘地位,气味几乎从未被视为表达阶级忠诚和斗争的政治工具或媒介。尽管如此,在大众制度层面,嗅觉确实参与了我们社会中权力关系的构建。”[6]为了对压迫性的权力结构进行反抗,在文学中将气味的诸多特征功能化,将气味赋予象征的功能,打破了生物学的限制,具有了政治、社会意义。本文以《天堂蒜薹之歌》为例,对说中的气味描写与其中的隐喻作进一步探究,在细读文本的基础上,探析作者如何以气味的描写展现其中的隐含意义并进行叙事,解读小说中的气味描写作为多重能指所蕴含的批判意识与伦理、深层隐喻。同时,将文中有关的嗅觉展示、气味描写进行深层挖掘,探究与之相关联的概念。
莫言曾说:“艺术的根本在底层在民间。”在创作中他将“作为老百姓写作”这一民间立场贯彻到底。底层视角使莫言摆脱了底层写作中一直存在的精英意识与他者化,以仰视姿态观察底层社会的沉浮。莫言将自己目光投射在大环境中的小人物身上,通过小人物在时代洪流中的挣扎、受难展现出其对现实的强烈关注和评判。莫言拥有独特的平民文学观及高度自觉的民间写作立场,开展以底层人民的生活和经验作为素材和灵感来源的创作。在《天堂蒜薹之歌》中,莫言以与底层生活息息相关的蒜薹味为主,围绕此气味对底层世界展开环境描写、人物刻画,蒜薹味在作品中不仅仅是一种气味,更是底层世界的代名词。描写人物周围常见的气味,将气味同人的阶级身份相挂钩,试图运用不同的气味划分不同阶级与身份。“气味为周围的人所察觉,并暗示着人物的阶级属性,因为气味也同阶级一样是人们地位不平等的一个标志,他们构成了语言难以表达的一种现实。”[7]
作品在金菊下决心与高马私奔途中,对于金菊在途中所嗅到的几种不同气味与对同一种气味的态度转变进行了详细描写。金菊对与高马私奔一直持左右为难的态度,一方面她彻底厌倦了父亲与兄长在伪善的表面下对于她的物化,将她作为给兄长换取妻子的物件,全然不顾她的想法而自私地逼迫她签下婚约,另一方面长期受传统的落后观念和道德伦理的束缚以及对于父亲话语的顺从,使她对于压榨自己的家庭有一种无法割舍的感情并且对于命运的自我掌控感显得信心不足。小说写到在私奔之初,金菊脑海中“最想的就是那个散发着烟灰味的热炕头”,对于与家庭分开之初的割裂感以及在父权话语下造就的懦弱性格让她在此刻产生了恨,对于那个带她不顾一切逃离原生家庭、违背父亲的意图与毁坏兄长幸福的始作俑者——高马的恨。当有了如此心境后,她投入高马怀抱时闻到他嘴里“霉变蒜薹的味道”,让她感觉到无趣和嫌弃,“他嘴里哈出来的热气喷到我的脸上,他嘴里的气味令我厌烦,蒜薹的气味”,从此她再也感觉不到愉悦。就连高马好心给她披上的衣服,也“有一股狗皮的咸腥味”,金菊此时对高马的态度是敌对的,关于高马的一切都感到厌恶。即使是开始了逃离,金菊也是怀着愧对父亲和兄长的心情,对于家庭的复杂感情使她对于眼前男人的态度由此掺杂了更多的感情,包括对于未知世界的恐惧、对于男人鲁莽的怨恨及对于家庭的思念。透过金菊对有关高马气味态度的转变体现了她在父权话语下懦弱的顺从,对于逼婚一事她虽不情愿但仍认为是应该去做的,逃脱时亦无法摆脱对家庭的愧疚,父权话语以及落后的传统思想对于女性的束缚由此体现出来。但在她身上发麻的时候,高马细心为她按摩,无微不至的关心让她忘却对于出走的悔恨、对于父兄的恐惧和愧疚,“他嘴里呼出的气凉森森的,有一股薄荷叶子的气味。”此时,对于高马口中气味的描写从令人厌恶的“蒜薹味”变为清爽的“薄荷味”,侧面展现出金菊对于高马态度又由责怪与厌恶变为情侣间的欣喜。过了夜晚之后,高马与金菊继续赶路,在路上吃东西补充体力时高马拿出蒜薹与单饼,简陋的吃食使金菊从与高马的甜蜜中清醒过来,“她还沉浸在刚才那种幸福的感觉里,并试图捕捉到它。刺鼻的蒜薹味干扰着她,她早就讨厌蒜薹的气味了……这个男人满嘴的蒜薹味又使她感到和他之间有了距离。”[8](P103-104)
小说叙事始终伴随着高马口中气味在金菊嗅觉中的转变,从中体现出金菊对高马态度的多次转变。在对于高马态度转变的背后,其隐藏的不仅仅是金菊在父权话语控制下的懦弱,更是金菊在逃脱底层原生家庭后未得到自己所期待的生活而失望的体现,在她的理想中逃离后应该连带着也逃离了底层社会,过上想象中的高级生活。蒜薹作为全书的中心意象,在描写天堂县生活时常常出现,当同一种气味与固定的事物总是同时出现后,在人的观念中往往成为相呼应的意象。蒜薹味与生活在天堂县的每个人物紧密相连,即与底层社会、底层人物相关联。当高马口中散发这种味道时,金菊就开始对他产生厌恶,同时也厌恶自己所处的生活阶层。金菊一心向往的是逃离之后能摆脱蒜薹味、能够摆脱一直束缚着她的底层世界,且高马带给她的短暂幸福时刻也让她沉溺在幸福的幻想之中。在疯狂后,“蒜薹与单饼”仍存在于她的世界中,突如其来的熟悉味道打破了这种幻想,现实与理想之间产生了差距,使其意识到自己即使奋力逃脱也未有大的改变,自己仍在底层世界挣扎,生活与蒜薹的味道仍息息相关,金菊心中也生出无限落寞。底层人物总是向往上层社会的生活,而此种欲望是以物质为中心的精神控制,对于现存生活环境的不满以及对更高层次生活向往的欲望之膨胀促使底层人物出走,例如贾平凹《高兴》中主人公刘高兴即使是进城拾荒,也总在行为和穿着打扮上保持着同城里人一样的体面。苦难总是伴随着底层人物的生活存在,在苦难中挣扎,体现出人生存的韧性。挣扎之后却得到更多的失望,将苦难的境界提升到另一个高度。金菊出走后并未得到想象中美满的生活,这预示着她悲惨的结局,“金菊身上浓烈的蒜薹味刺激着他,血腥味刺激着他”,想要逃脱的直至生命结束也无法逃脱,莫言站在底层人民的视角,将他们的渴望、挣扎、苦难娓娓道来。
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是处在底层社会挣扎的女性,另一类是透过文中底层人物的视角所观看到的高阶女性。围绕不同身份的女性,文本对其自身及周围的不同气味进行描写。气味依据在人们的刻板印象中,香臭气味分别带给人们不同的感受,对不同阶层女性进行划分。
人们时常将女性形象与其生育能力相关联,她们本身并不散发出香味,而是与某种花香相连。例如英国作家查尔斯·狄更斯作品《远大前程》,唯独关于埃斯特拉的描写中没有关于花香的内容,这从侧面体现出埃斯特拉对于男性毫无诱惑力的现象,从中隐喻出其没有成为母亲的能力。而在《天堂蒜薹之歌》中将这种花香与生育能力有关的隐喻叙事更进一步“本土化”,与落后观念中的重男轻女观念相呼应。文中写到高羊的妻子在卫生院等待生产之时的回忆。“院子里有了些亮色,沿墙种植的洋金花开得正盛,影影绰绰的花朵像一簇白色的蛾子。花的药香味与厕所里的粪便味斗争着,此起彼伏”,妻子尚未生产,孩子的性别仍是未知,但高羊在前文中说到:“要是能生个儿子,我买只老母鸡给你吃”,从中体现出高羊对于生男孩的渴望。之后,与妻子同样等待生产的夫妇斗嘴将原本沉闷的等待生产氛围调节得较为轻松,而此时“野地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洋金花的香气压倒了厕所里的臭气”,也是对这对夫妇产下男孩的预示。最后,在高羊妻子进去生产之时,高羊“怔怔地站在它们面前,嗅着它们奇怪的香气……他把鼻尖触到花蕊上,花的奇怪香味爬进他的鼻孔”,同时也得到期望的结果:妻子生了个男孩。洋金花作为处于环境之中的意象,在这个篇章中提到三次。首先是洋金花的香味与厕所臭味的此起彼伏,此时对于新生儿性别是未知的,因此此时提到这种此起彼伏的气味冲突就代表着对于新生儿性别的猜测。其次,洋金花的香味掩盖了厕所的臭味,在这之后男孩诞生。这里象征着男婴的诞生就像是洋金花的香味在人的脑海中占据上风一样,让人觉得愉悦,而与之相反的是女婴的诞生,相应的则是败下风的厕所的粪臭味。将男女性别与两种不同的味道相联系,进一步凸显出重男轻女观念在人物心中的根深蒂固。最后,高羊在妻子生产之前对于洋金花的注意力增加,并且去嗅花的气味,之后妻子顺利生产男孩,这里明确了洋金花象征着男婴生产的意象。带有个人欲望的“惬意或不惬意”的嗅感,并不是气味的被动接受者,最终还是受大脑主宰,人们意识中对气味的主观期待、心理暗示,影响着对气味世界的原始感受。就像西美尔所说,“每个人都散发出独特的气味”,因此,“嗅觉不会像听觉和视觉一样独立地形成客体,它始终在人的主观性中兜圈子。”[9](P12-20)在群体中对于气味固有的刻板印象中,香气代表美好的事物,文中将男婴的诞生代入洋金花的意象之中,从中也体现出男性角色在人们脑海中的刻板印象,美好的事物往往与之息息相关。莫言写作视角具有很强的民间性,在叙事刻画人物时常掺入民间特征。重男轻女观念的存在作为落后农村中并不鲜有的现象,莫言在叙述生产过程时进行了体现。将民间的淳朴与糟粕毫不避讳地展现,于小说中建构民间,将文本与现实的隔膜打破,使二者更加贴近。
第二类女性是透过底层人物视角所描写到的高阶女性。正如上文所说,香气在人们心中是有刻板印象的,代表着美好、高档的事物。“通过闻某物,我们把这一印象,或者说这个发散气味的对象引入到自我的深处,引入到我们存在的中心;我们吸收了它,通过呼吸这一与自身如此亲近的重要过程吸收了对象,这种亲密是其他感官与其对象不可能做到的。”在社会地位中,香气往往代表上层群体。高羊在狱中生病时,女狱医来医治他,“他闻到了那大褂上的碘酒气味和一股高级女人才能放出的香胰子的气味……碘酒,特别是高级女人的气味使他感到巨大的安慰……他嗅到了她脸上令人心迷神荡的气息。”这里的气味令高羊感到幸福和美好,高阶女人的香味让他感到沉醉。随后也出现关于高级女人香气的描写,例如:高羊在监禁室时,看管高羊的办事人员走了进来,“高羊有些厌恶她的长相。闻到她身上焕发出来的香胰子味道,她马上就漂亮了……高羊坐在凳子上,她的香味令他忘掉脚上的肿痛。”香气给高羊带来愉悦的感觉,让高羊在心理上也与之靠近。
莫言在小说创作中对于嗅觉的自觉书写使得人们在阅读时有了嗅觉感官上的共鸣,为作品增添了别样的色彩,同时也引起研究者对于作品中嗅觉书写的关注。嗅觉是莫言小说人物心理活动的生理诱因之一,气味唤起人物对过去经验的记忆、气味的转变体现人物心理发生变化、气味在人物心中有相对刻板的个人印象,由此可见文学作品中嗅觉及气味强大的叙事功能,让读者对感官体验与文学审美表现之间的关系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反复出现的气味描写,将故事情节串联起来。气味不仅仅参与故事情节的展开,更是有别样的隐喻,将气味的描写和底层、女性两个方面相联,探究《天堂蒜薹之歌》嗅觉艺术下的深层思想。将小说中所反复出现的气味赋予意象后,更能看到莫言在落笔时的激愤之情,“在新世纪里,但愿再也没有这样的事件刺激着我写出这样的小说”,是希望,是对生活变得更加美好的诉求。
鼻子会本能地对刺激或者是不熟悉的事物作出反应,比如香味让人对散发的对象增加关注、臭味会让人下意识远离。气味在人的神经系统中扮演重要角色,能刺激人的感官,影响人的情绪,从而控制人的生理活动。正如一些文化历史学家所言,气味的力量是庞大的,因此气味的描写在一部作品中的地位更不可忽视,莫言在《小说的气味》中谈到《天堂蒜薹之歌》,直言这部作品的创作“完全是出于一种义愤,出于对农民的一种同情,出于对下层生活的关注”,这部作品既是一部现实之作,也是一部愤怒之作。正如莫言所说,让各位作者竭尽所能地把感觉调动起来,制造丰富的有呼吸、有气味、有温度、有声音,当然也有神奇的思想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