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药·桂树·春草·木落:略论唐诗中的淮南文化意象

2023-05-13 09:16万伯江
淮南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刘安春草桂树

万伯江

(淮南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播学院,安徽 淮南 232038)

唐诗中经常出现的“淮南”概念有时仅作为一个地域空间的专有名词,泛指淮河以南的广大地区,狭义则主要指唐代淮南节度使的治所——扬州,也是当时较为繁华的都市。除地域因素外,“淮南”语汇更涵涉汉代淮南王国(都城位于今天安徽寿县)的历史与文化传统,这一传统形成较为固定的诗歌意象及内涵,在许多诗人笔下都有出现,这是值得我们考察的一种现象。“淮南”语汇,涵盖几种基本的文化意象,且各有指涉:淮南王及八公所代表的丹药意象,以求仙长生为主要内容;淮南小山《招隐士》所提炼的桂树与春草意象,隐逸山林与怀人伤别是其主要内蕴;《淮南子·说山训》“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所导源的“淮南木落”意象,悲秋伤逝为其主要的文学心理。这三种不同的意象各有其特定的文化传统与文学意味,本文对此进行一些初步探究。

一、汉淮南国的历史变迁及文化成就

汉高祖刘邦建立汉朝后,于汉四年(公元前203年)封英布为淮南王,首置淮南王国,都六(今安徽六安),辖九江、庐江、豫章3 郡。汉十一年(公元前196年),英布获罪伏诛,改封少子刘长为淮南王,都寿春(今寿县)。辖九江、庐江、衡山、豫章四郡。文帝前元六年(前174 年)刘长阴谋叛乱,事发被拘,谪徙严道邛邮,途中不食死。国除。文帝十六年(公元前164年),淮南国一分为三:淮南、衡山、庐江,分别封给刘长的三个儿子,长子刘安继任淮南王,都寿春。汉武帝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刘安获罪自尽,废淮南国,置九江郡。可见,汉代淮南王国的存在历史前后累计起来不过七十年左右,经过屡次变迁,在政治上都被冠以“邪行不轨”“背叛宗庙”的污名。然而在文化学术发展方面,刘安担任淮南王期间的四十多年,国都寿春却成为当时除长安以外的学术重镇,也是当时辞赋创作的中心。

史载刘安“好读书鼓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亦欲以行阴德拊循百姓,流誉天下”[1](P687)。曾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在其主持下编写《淮南鸿烈》一书。鸿烈者,广大光明之意,其学术格局之大是要“天地之理究矣,人间之事接矣,帝王之道备矣”(《淮南子·要略》)。现存之书仅为《内篇》部分,然其内容之广博让人瞠目,《汉书·艺文志》著录为杂家著作,并指出其特点为“兼儒墨,合名法”,东汉高诱认为“其旨近老子,淡泊无为,蹈虚守静,出入经道”(《淮南子注·叙目》),肯定其书主旨为道家思想。从文化学术上看,这是秦朝实行“焚书坑儒”的文化专制政策导致百家争鸣结束之后、武帝独尊儒术使文人思想定于一尊之前,这一特定历史时期所能产生的最重要的子书著作,是对先秦学术思想繁荣时期的接续与反弹。从文学风格上看,《淮南子》兼有庄骚浪漫之思与战国策士夸饰之风,刘勰评其“泛采而文丽”(《文心雕龙·诸子》)。所以,《淮南子》的横空出世标志着淮南国在学术思想与文化建设方面取得的突出成就,寿春是当时人才荟萃、思想会通、学术发达的地区。尽管后来刘安自杀,文士流散,但已经形成的文化传统不会轻易消失,总会在后代文人间产生重大回响。

汉赋是汉代文学的代表性文体,而淮南国在辞赋创作方面的成就也极为突出。汉赋的直接源头是楚辞,刘安是汉代对屈原及其作品作出精深研究和评价的第一人。《汉书·淮南王安传》载:“初,安入朝,献所作内篇,新出,上爱秘之,使为《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2](P2145)。刘安才思敏捷,对《离骚》研究有素,加之手下众多文士的助力,因此很快完成对《离骚》的解释工作。刘安的解骚之作未能流传下来,但在班固《离骚序》中保留部分内容,对后来司马迁、班固、王逸等人影响极大。《汉书·淮南王安传》还载,“时武帝方好艺文,以安属为诸父,辩博善为文辞,甚尊重之。每为报书及赐,常召司马相如等视草乃遣”[2](P2145),汉武帝对淮南王的尊重先是因为刘安是其叔辈,更主要的是对刘安及其身边文士文辞才华的高度重视,以至于朝廷发往淮南国的文件,需要请当时最富盛名的司马相如等把关后才送出,这大约就是“流誉天下”给皇室带来的压力。王逸《楚辞章句》亦云:“昔淮南王安博雅好古,招怀天下俊伟之士,自八公之徒,咸慕其德,而归其仁。各竭才智,著作篇章,分造辞赋,以类相从,故或称小山,或称大山,其义犹诗有小雅、大雅也。”[3](P244)《汉书·艺文志》著录汉代辞赋,作为汉赋代表作家的司马相如赋仅为二十九篇,扬雄赋仅为十二篇,而淮南王赋则有八十二篇之多,另淮南王群臣赋四十四篇,从数量上看碾压当时任何其他地方,但可惜的是这些辞赋最终基本都未能流传下来。究其原因,和政治上的失败有直接关联,但从留存的骚体赋《招隐士》一篇中,能够领略到淮南辞赋创作的高度成就。

二、“淮南王,好长生”:以求仙炼丹为中心

作为政治上有污点并被责令自尽的人物,淮南王刘安在后世的典籍里被改造成得道仙去的形象,这是值得玩味的。《史记》里没有任何刘安炼丹求仙的记载,《汉书》里面仅提及《淮南子》中“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黄白之术,亦二十馀万言。”据此可以推想,最早将刘安因谋逆而被逼自杀的结局改造并美化为修道成仙的人一定和刘安关系亲密,并且极可能就是平时受到刘安优待又虔诚相信神仙之说的方士。东汉王充《论衡》里面已经提到当时儒书言“淮南王学道,招会天下有道之人,倾一国之尊,下道术之士,是以道术之士并会淮南,奇方异术,莫不争出,王遂得道,举家升天”[4](P71)。可见这一传说出现较早,可能在刘安自杀后的第一时间就开始散布出来。后世的《西京杂记》《列仙传》《搜神记》诸书都记载刘安好长生、与方士在八公山炼丹求仙并登天等相似内容。比如《西京杂记》载:“淮南王好方士,方士皆以术见,遂有画地成江河,撮土为山岩,嘘吸为寒暑,喷嗽为雨雾。王亦卒与诸方士俱去。”[5](P123)《搜神记》载:“淮南王安好道术,设厨宰以候宾客。正月上辛,有八老公诣门求见,门吏白王,王使吏自以意难之,曰‘吾王好长生,先生无驻衰之术,未敢以闻’。公知不见乃更形为八童子,色如桃花,王便见之。”[6](P115-116)《艺文类聚》卷七十八引《列仙传》云:“汉淮南王刘安言神仙黄白之事,名为《鸿宝万毕》三卷,论变化之道,于是八公乃诣王,授丹经及三十六水方。”①

综上,淮南王在后世的出现并非作为一个政治上失败的地方藩王,而是作为炼丹求仙成功的一个符号被反复提及。这一符号进入文学的领域也很早,在汉魏时期就形之歌咏。在宋人郭茂倩所编《乐府诗集》卷五十四中收有“晋拂舞歌”,其中就有“淮南王篇”的诗题,并加解题:“崔豹《古今注》曰:《淮南王》,淮南小山之所作也。淮南王服食求仙,遍礼方士,遂与方士相携俱去,莫知所往。小山之徒,思恋不已,乃作淮南王曲焉。”[7](P490)兹录作品如下:

淮南王,自言尊,百尺高楼与天连。后园凿井银作床。金瓶素绠汲寒浆。汲寒浆。饮少年。少年窈窕何能贤。扬声悲歌音绝天。我欲渡河河无梁。愿化双黄鹄,还故乡。还故乡,入故里。徘徊故乡,苦身不已。繁舞寄声无不泰。徘徊桑梓游天外。

崔豹所言透露出的信息和上面分析一致,即将淮南王结局美化的人应该就是他身边的小山等人。此篇为典型的游仙诗,以人间的生活想象神仙的世界,以金银的光彩耀目营造迷离的幻境。同书卷五十五收有鲍照的《淮南王二首》,也是游仙内容:“淮南王,好长生,服食炼气读仙经。琉璃作碗牙作盘,金鼎玉匕合神丹。合神丹,戏紫房。紫房彩女弄明珰,鸾歌凤舞断君肠”。这些作品构成唐前“淮南求仙”系列的诗歌传统。

到了唐代,诗人涉及淮南的作品,首先指向求仙炼丹的意蕴。试看万楚《小山歌》:

人说淮南有小山,淮王昔日此登仙。城中鸡犬皆飞去,山上坛场今宛然。世人贵身不贵寿,共笑华阳洞天口。不知金石变长年,谩在人间恋携手。君能举帆至淮南,家住盱眙余先谙。桐柏乱流平入海,茱萸一曲沸成潭。忆记来时魂悄悄,想见仙山众峰小。今日长歌思不堪,君行为报三青鸟。

万楚为盛唐时期诗人,开元年间登进士第。诗抟述历史传说写淮南王升仙之所,鸡犬亦随之飞升,至今遗迹尚存。然神仙之说本就渺茫,作者并未深入其境考察,对世人不能追求长生解脱却只顾贪恋人间欢爱表示出一种委婉的讽意。后边部分化虚为实,送别友人前往淮南,转入对自己曾经家居的盱眙山水的描写,但仍然贯穿着求仙的主旨。这首诗典型表明,淮南王的传说使得淮水流域成为炼丹求仙的故地,成了为人熟知的特定历史文化传统,备受文士所关注。

在唐代尊崇道教是当时盛行的时代心理,尤其当这种心理又遭遇道教传说遗存丰富的地域,则企慕神仙成为常见主题。李白于开元年间游历淮南,亦作《白豪子歌》:

淮南小山白毫子,乃在淮南小山里。夜卧松下云,朝餐石中髓。小山连绵向江开,碧峰巉岩绿水回。余配白毫子,独酌流霞杯。拂花弄琴坐青苔,绿萝树下春风来。南窗萧飒松声起,凭厓一听清心耳。可得见,未得亲,八公携手五云去,空馀桂树愁杀人。

诗歌所写白毫子乃是汉淮南王身边小山一类的人物,隐居在淮南之地的山中,诗人拜访并描写其居处的幽深僻远,表达与之同道的理想,松树下的风声与青苔石上的琴声都让人产生遗世远俗之感。然而八公携手仙去,今人学道则徒对桂树发愁,这其中有着李白式“仙宦两无成”的深重感慨。

除对神仙的热枕与羡慕,诗人也经常对游仙的虚无表示怀疑。如顾况《行路难》:“君不见古人烧水银,变作北邙山上尘。藕丝挂在虚空中,欲落不落愁杀人。睢水英雄多血刃,建章宫阙成煨烬。淮王身死桂树折,徐福一去音书绝。行路难,行路难,生死皆由天。秦皇汉武遭不脱,汝独何人学神仙”。题材同类却意旨大异,直接否定淮南王成仙的传说,揭示出古今求仙者都变成北邙上的尘土,连帝王都不能幸免。

总体来看,淮南在唐诗中和药方或仙术联系紧密,如张说《河上公》“济北神如在,淮南药未成”、岑参《林卧》“臼中西山药,袖里淮南方”、皎然《买药歌送杨山人》“江南药少淮南有,暂别胥门上京口”、刘禹锡《游桃源一百韵》“枕中淮南方,床下阜乡舄”、李商隐《井泥四十韵》“淮南鸡舐药,翻向云中飞”、罗隐《东归别所知》“却羡淮南好鸡犬,也能终始逐刘安”,等等。诸如此类的例子很多,在此不一一例举。

三、淮南小山《招隐士》与唐诗中“桂树”“春草”意象

《乐府诗集》另有《招隐》《反招隐》古题,解题:“汉淮南王安、小山所作也。言山中不可以久留,后人改以为五言。”这里所指即今存淮南文人群体所创作辞赋中最为著名的《招隐士》,全文如下:

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蜷兮枝相缭。山气巃嵷兮石嵯峨。溪谷崭岩兮水曾波。猿狖群啸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岁暮兮不自聊,蟪蛄鸣兮啾啾。坱兮轧,山曲岪。罔兮沕,憭兮栗,虎豹穴,丛薄深林兮,人上慄。嵚岑埼礒兮,碅磳磈硊,树轮相纠兮林木茷骫。青莎杂树兮薠草靃靡,白鹿麇麚兮或腾或倚。状儿崟崟兮峨峨,凄凄兮漇漎。猕猴兮熊罴,慕类兮以悲。攀援桂枝兮聊淹留,虎豹斗兮熊罴咆,禽兽骇兮亡其曹。王孙兮归来! 山中兮不可以久留[3](P244-245)。

这篇作品的主旨存在较大的争议,有的研究者认为是招屈原之魂,另有人认为是招刘安之魂,但均属臆测和联想,属于过度阐释。从赋题和文本内容来看,就是召唤隐逸在深山中的王孙回到人类中来,所以极力塑造山中的阴森恐怖和野兽横行的险恶环境。隐逸思想在先秦许多典籍中都有出现,隐逸者大都具有神清骨冷的姿态,与当政者不合作,与世俗欲望隔离,《易经》中有“不事王侯,高尚其志”的价值评语。而招隐题材则以此篇短赋为首见,实具开山之意义。后西晋左思著有《招隐诗》,是对这类题材的继承。其实,无论隐逸还是招隐,都不贬损隐逸的价值,只是以时命的不同来决定出处的不同,整体格调颇为近似。淮南小山《招隐士》通篇虽然不长,但是语言难解、字词生僻。唯有首句“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和中间“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两句语言明丽晓畅,写景生动如画,颇具文学意境之美,对后世诗词影响很大,在唐诗中“淮南桂树”与“淮南春草”都成为常见意象。

淮南之地多桂树,每到八月,桂香飘溢。从意象的内涵来看,桂树多和参与科举考试有关,折桂意为高中。《招隐士》所写只是桂树丛生的山中环境,幽深而与尘世隔绝,隐居者唯桂树终日相伴而已。所以淮南桂树具有高洁而清冷的隐逸色彩,也因为小山的这一文学描写而成为淮南的地域标志,如庾信《入道士馆诗》“何必淮南馆,淹留攀桂枝”、王褒《燕歌行》“淮南桂中明月影,流黄机上织成文”。至唐代,淮南桂树也是诗歌中屡见不鲜的典故,如李颀《送乔琳》“菱歌五湖远,桂树八公邻”、李白《送淮南友人》“复作淮南客,因逢桂树留”、《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我向淮南攀桂枝,君留洛北愁梦思”、储光羲《河中望鸟滩作贻吕四郎中》“为惜淮南子,如何攀桂枝”、顾况《从江西至彭蠡入浙西淮南界道中寄齐相公》“蓂开海上影,桂吐淮南丛”和其《行路难》“淮王身死桂树折,徐福一去音书绝”、刘禹锡《柳枝词》:“塞北梅花羌笛吹,淮南桂树小山词”等,不胜枚举。将桂树和隐逸志趣连接起来,并常常用以怀人伤别,成为引人注目的一种现象,这一现象正是文学原典对后世产生影响的直接证明,也是唐人对方外生活表达企慕之情的普遍心理。

《招隐士》中“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两句,以春草勃发的意象象征整个春天,反衬山中环境的寂寞清冷,在季节迁移中传达出对山中隐士的牵念。它在后世也成为一种固定的和隐逸相关的文学意象,并衍生出怀人和惜别的意味。比较明显的例子是汉代乐府《饮马长城窟行》中诗句“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以草色青青兴起对远方的思念,显得情思悠长而深厚。到了唐人笔下,这一文学传统依然保持着生命力。如王维在《山居秋暝》中故意和《招隐士》唱反调:“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意为山中环境宜人,芳草自然生长与消歇,王孙正可久留不出,这反映出唐人普遍具有的一种自然情结;韩翃《送蒋员外端公归淮南》“淮南芳草色,日夕引归船”;韦应物《京师叛乱寄诸弟》“函谷行人绝,淮南春草生”;王建《淮南使回留别窦侍御》“恋恋春恨结,绵绵淮草深”。这些送别寄赠诗的对象都和淮南有关,因此诗中均提到淮南春草的典故,这里的芳草萋萋,与其说是对隐士栖隐环境的向往,还不如说主要表达了远离朝政纷争的自然情怀以及复杂的离情别绪。草色凄迷,远隔天涯,离别者内心的依依难舍与对亲友的牵挂正如绵绵不尽的春草弥漫于天地之间。春天的离别与思念通过春草这一蓬勃而旺盛的自然意象体现出来,成为诗人的常用手法。如刘长卿《送李穆归淮南》:

扬州春草新年绿,未去先愁去不归。

淮水问君来早晚,老人偏畏过芳菲。

在新年伊始春草新绿之际,好友踏上远去淮南的路程,凄迷的草色惹动离愁,殷勤的淮水似乎也在等待好友的来临。末句写人间芳菲易逝,流露出伤春复伤别的意绪。

淮南小山《招隐士》中的桂树与春草两个意象有时会同时出现,成为典故原创地寿州的标记。试看韩翃《送寿州陈录事》:

寿阳南渡口,敛笏见诸侯。五两楚云暮,千家淮水秋。开帘对芳草,送客上春洲。请问山中桂,王孙几度游。

春天来到打开窗帘可见淮水边的芳草,秋天时山中桂花飘香引得王孙游赏而忘返。唐人笔下的桂树和春草不再具有幽深清冷的氛围,充满明朗的诗意格调。而不论是春天的芳草还是山中的桂树,都是常见的不择南北之自然景象,然而淮南之地的桂树与春草则明显带有对《楚辞》文学传统的接受以及特定文学意味的沉淀在内,成为一种别具一格的文化意象。

四、《淮南子·说山训》“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与唐诗中“淮南木落”意象

《淮南子》作为汉代的一部大著作,其对后世文人思想及文学创作产生十分深远的影响。在此举出一例证,可勘其与唐诗意象间的关联。《淮南子·说山训》中载“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8](P964),表达的是见微知著的生活哲理,与《论语》中“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都是对自然界与人世间的一种深刻观察。当然,这句话比孔子所言更能让人产生诗意的联想,毕竟秋天最能拨动诗人们敏感而多情的心弦。

从文学史上考察,屈原《湘夫人》已出现对秋天落叶的诗意呈现,“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两句被明人称为“千古言秋之祖”,林庚先生曾专门著文,认为“自从屈原歌唱出这动人的诗句,它的鲜明的形象,影响了此后历代的诗人们,许多为人传诵的诗篇正是从这里得到了启发。”②但是林庚先生并未提到《淮南子》中的这一句,似乎也没有注意到唐诗中淮南和木落之间的紧密联系。一片树叶的飘落是无声的,但无疑在提醒人们秋意的降临、天气的萧索以及生命力的凋零。这里面最让人感慨的是“一叶”,不是言落叶之少,而是极言其早,它抓住最早的第一片落叶辞树的特定时空并定格下来,在大多数人尚且无知无欲的情况下,唯有灵心善感的诗人能够早早感受到节序如流,进而产生时光如流生命迁逝的无尽感慨。等到落叶纷飞之时秋色已深,就感受不到季节初次变化带给人们的新奇与触动。此一句及其衍生诗文,在唐诗中形成一种特定的淮南木落意象,足见其影响之深广。

唐人在自己渡淮、宿淮或者送人去淮南之时,极为频繁地用到淮南木落的意象,这就不仅仅是一种季节特征,里面蕴涵着丰厚的传统文化积淀。试看宋之问《初宿淮口》:

孤舟汴河水,去国情无已。晚泊投楚乡,明月清淮里。汴河东泻路穷兹,洛阳西顾日增悲。夜闻楚歌思欲断,况值淮南木落时。

诗人从洛阳沿汴水东下至淮水入口处留宿,充满去国怀乡、异地漂泊之悲感。月光映射下的清澈淮水,未能冲淡诗人的旅愁,这种愁绪被安置在淮南木落的广袤背景和无边无际的秋意之中,衬托出更深沉的迁逝感。本来,文人悲秋是一种常见心理,但淮南处于南北交界之特定地域,四季轮回分明,任何一点细微的物候变化都能得到最早的体现。当暑热渐退,淮河两岸的树叶在不知不觉中就蜕变成斑驳的浅黄色,尽管远看上去依然茂密,而近观之下,其向阳的树叶早已枯黄,在风中摇曳,似乎随时都会被一点动静打动而飘零,这一特定景观在偏南或偏北的地方都不会太明显,唯独淮南及其附近区域,能够从木叶变化最早察知秋天的脚步,加之典籍中的经典表述所塑造的文化心理,这一切就使得淮南成为唐诗中悲秋情绪的集中地,而淮南木叶也成为这一情绪的特定载体,在不同诗人的内心深处不停地吟唱。例如孙逖《淮阴夜宿二首》“木落知寒近,山长见日迟”、刘复《长歌行》“淮南木落秋云飞,楚宫商歌今正悲”、陈存《楚州赠别周愿侍御》“淮南木叶飞,夜闻广陵散”、韩愈《秋字》“淮南悲木落,而我亦伤秋”、李绅《端州江亭得家书二首》“莫道淮南悲木叶,不闻摇落更堪愁”等句。尤其是中唐诗人刘长卿,因其长期在淮南之地仕宦,其诗中用到淮南木落的意象最为突出,诸如《寄会稽公徐侍郎(公时在王傅)》“摇落淮南叶,秋风想越吟”、《逢郴州使,因寄郑协律》“更落淮南叶,难为江上心”、《更被奏留淮南,送从弟罢使江东》“又作淮南客,还悲木叶声”、《江州重别薛六、柳八二员外》“江上月明胡雁过,淮南木落楚山多”、《送崔使君赴寿州》“千里相思如可见,淮南木叶正惊秋”等句。可见,淮南秋天木叶纷飞的场景在唐代很多诗人心中留下极其深刻而又充满诗意的印象。

晚唐诗人许浑有《早秋三首》:

遥夜泛清瑟,西风生翠萝。残萤委玉露,早雁拂银河。高树晓还密,远山晴更多。淮南一叶下,自觉老烟波。

一叶下前墀,淮南人已悲。蹉跎青汉望,迢递白云期。老信相如渴,贫忧曼倩饥。生公与园吏,何处是吾师。

蓟北雁犹远,淮南人已悲。残桃间堕井,新菊亦侵篱。书剑岂相误,琴尊聊自持。西斋风雨夜,更有咏贫诗。

诗歌对早秋之景的描绘可谓具体,从大处的远山高树,到近处井间的残桃、篱边的新菊,再到残萤早雁的出没,都在提示秋之早临。值得注意的是,每首诗均提及淮南。当淮南第一片树叶落下的时候,时光就老了;当第一片树叶落在房前的台阶上,当北方的大雁还远远未飞到南方,淮南人已经开始悲秋。淮南的一叶是秋到人间的第一张名片。

注 释:

① 此段文字不见于今本《列仙传》,盖唐时尚可见。

② 节选自林庚的《说“木叶”》,原载于《光明日报》1958年3月16日,后收入《唐诗综论》(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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