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启群
[北京大学,北京 100871]
古代汉语“宇宙”指上下四方和古往今来之意。现代汉语“宇宙”一词是英文cosmos的对译。可见古今汉语中“宇宙”意涵不尽相同。本文所用“宇宙”一词即指cosmos之意,非古汉语“宇宙”之意。
庄子宇宙观主要由“道”论和“气”论构成。庄子认为,宇宙的发生和万物的化育,在根本上归因于“道”。“道”是宇宙万物的本原。然而,“道”不可见、不可闻、不可嗅、不可触碰,是人类所有外在感官无法认知的。而展示在人类面前的大千世界则是万紫千红、千奇百怪。就是说,从人类感知的角度说,“道”是“无”,而大千世界是“有”。那么,“道”是如何从无到有的?在“道”与大千世界之间是否有个介质?同时,这个介质是否也是构成大千世界最基本的元素,即外在世界的以及整个宇宙的基质?
本文就此问题展开,并对于学术界涉及此问题的专家学者的观点进行辨析。期望方家不吝赐教,并由此推进庄子哲学研究的深入。
老庄并列,皆为道家奠基人。学界一般都认为他们关于“道”的思想相近。其实,它们有同有异,而且差异很大,甚至有质的区别。
庄子对于“道”有一些具体描述。从表象上看:
渊渊乎其若海,魏魏乎其终则复始也,运量万物而不(匮)〔遗〕。则君子之道,彼其外与!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此其道与!(《知北游》)
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容也,渊乎其不可测也。(《天道》)
夫道,渊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荡荡乎!忽然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乎!(《天地》)(1)本文所引《庄子》皆出自章启群:《庄子新注》,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
“运量万物而不匮(遗)”,意即支配运化万物而不遗漏。庄子形容“道”为“渊兮”“魏魏乎”(巍峨之貌)“广广乎”“漻乎”(水幽深清澈之状)“荡荡乎”。这里的“渊”是《老子》与庄子形容“道”共同使用的词语,意义有相交之处。《老子》曰:“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四章)(2)本文所引《老子》皆出自楼宇烈:《王弼集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但是,《老子》把“道”比作“冲”(即“盅”),意谓空虚。《老子》还形容“道”为“夷”“希”“微”(十四章),其实义同“恍惚”。可以说,“恍惚”是《老子》描述“道”的点睛之笔。“恍惚”为浑沌之象,故很明显,《老子》的“渊兮”指幽眇、幽深之意,与下文“窈兮冥兮”义近。
庄子描述“道”不见“恍惚”之说。如果说《知北游》《天道》引文中的“渊”字不能排除幽深、幽眇之意,那么《天地》中的“漻乎”“荡荡乎”,则毫无疑问是关于水的性状描述。可见,庄子的“道”有水的性状。《老子》说过:“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八章)水“几于道”确切表明水不是“道”。在全部《老子》中,没有发现任何关于“道”的水的性状描绘之词。这是庄子与《老子》关于“道”的思想的一个重大差异。因为“道”与水有关联,让我们不免有很多联想和推测。(3)出土的郭店楚简是战国时期的思想资料,其中《太一生水》的宇宙模式由“天—地—水”构成。而水是次一级的太一。“太一生水”,再生天,再生地。在《太一生水》的理论建构中,水比天、地更为本源。被称为西方第一个哲学家泰勒斯说:“万物的本原是水。”这是西方人对世界认识的第一次哲学表述。古罗马晚期的普洛丁(Plotinus)建构的哲学宇宙论体系是:宇宙万物的本源是“太一”,从“太一”中流溢出“世界大法”,从“世界大法”中流溢出“精神”,从“精神”中再流溢出千千万万的个体事物。“流溢”也是水的性状。现代科学发现,有水才会有生命。地球上的万物都是从水中演化出来的。宇宙中有水的星体可能会有生命。而且,人类的早期文明都与水有关。两河文明、埃及文明、希腊文明,以至华夏民族的黄河文明,皆是沿河流、海洋而诞生的。当然,庄子认为的“道”肯定不能简单地等同于水,只是具有某些水的性状。
从特性看,《老子》认为“道”不可指称(“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二十五章),不能推问(“不可致诘”,十四章)。庄子也说“道”是不能通过一般的认识途径认知,言语和思维都不能把握道:“道昭而不道”(《齐物论》),“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大宗师》)。但是,如果“道”超越了人类的任何认知能力,那么,关于“道”的学说就是一个宗教或神秘主义的话题,无法成为哲学讨论的对象。而道家的理论就是言说“道”的理论。因此,无论老子还是庄子,都力图告诉人们,可以通过某种途径了解、体悟“道”。《老子》开篇说:“道可道,非常道。”意思是不能用一般的言说来解释“道”。由于“道”既不能明确地说,也不能用知识传授,《老子》认为,无知无为是悟“道”的最好方式:“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四十一章)反过来,如果用学习知识的方法来学“道”,则是南辕北辙:“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四十八章)
同样,庄子也认为“道”“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大宗师》)。《知北游》中说一个名叫“知”的人,北游玄水,在名为“隐弅”的山丘上,向一个叫“无为谓”的人问“何谓道”,无为谓不回答。而黄帝告诉他:“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并说:“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如果说了“道”,那就不是“道”了。因为“道不可致”。但是,庄子还认为:
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非言非默,议有所极。(《则阳》)
言说和沉默都不能体悟“道”。面对这个悖论,庄子也是采用“非常道”的方式谈论这个问题。《天地》篇有个寓言说,黄帝游赤水、登昆仑,回来时把“玄珠”遗失了。他先后派有智慧的人(知)、聪明人(离朱)和善于声辩行动迅疾之人(吃诟)去寻找,皆无功而返。最后被一个“象罔”找到了。“玄珠”当是黄帝的至宝,象征“道”。“象罔”即浑沌之意。庄子认为“道”是不可以用理性、思维、语言把握的,只有浑沌之中能够得“道”。庄子用寓言手法言说此意旨,或可谓自解其“连环”,达到一种逻辑的自足。在如何言说“道”的问题上,庄子提出了具体的方法,即“三言”和吊诡的方式言说“道”。这是庄子与《老子》的又一个不同。
此外,《老子》和庄子都认为“道”是宇宙万物发生的本源。但是,《老子》有时说“道”为“无物”(“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十四章),有时是“物”(“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二十一章)。而庄子则明确指出“道”非物:
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知北游》)
物物者非物……(《知北游》)
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大宗师》)
这也是庄子与《老子》关于“道”的思想的重大差异,可说具有本质的不同。因为,原始宗教在解释宇宙万类起源时,基本上都用人格神作为万物的创始者和最高主宰。这些人格神都是有形之物。不管是希腊的宙斯、印度的湿婆,还是中国的盘古、女娲,都是如此。《老子》认为“道”是一种物,应该带有原始宗教的痕迹。而这些原始宗教思想在《庄子》中则基本消失。这从下面的文字中看得很清楚: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大宗师》)
“情”义为情实。“自”为动词,意思是“道”本身就是“本”和“根”。“神”同“生”,与“生天生地”之“生”一义。故这里说“道”“自本自根”“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在六极之下”,所指具体明确,不难理解。说明“道”是最高本原,但不同于人格化的宗教造物主,并没有渲染对于“道”的恐惧或畏惧心理和神秘色彩。庄子明确界定“道”为“非物”,与原始宗教做了清晰的切割,因此是一种纯粹的哲学表述。
由于《老子》的“道”还遗留宗教色彩,因此,《老子》的“道法自然”思想,就不仅仅是一种自然、无为的意思。“道”除了本然、天然的意指之外,也具有一种令人恐惧的力量: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其致之,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发,神无以灵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高贵将恐蹶。(三十九章)
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坦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三十七章)
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馀者损之,不足者补之。(七十七章)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五章)
“一”即“道”。《老子》的“道”具有一种超现实、甚至超想象力的力量,人力是无法与之抗争的。因此,在《老子》中,对于“道”存在着一种敬畏甚至惶恐的心理。由此更加说明,《老子》中存有较浓的原始宗教遗留。(4)冯友兰认为:《老子》与古代宗教的联系颇深,这是因为“李耳为楚人”。《汉书·地理志》曰:“楚有江汉川泽山林之饶,民……信巫鬼,重淫祀。”(见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卷,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217页。)孔子也说过:“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论语·八佾》)“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论语·季氏》)明显表露出一种自然崇拜的原始宗教的色彩。先秦哲学中这种对于自然力的敬畏,在《荀子》的“制天命而用之”《荀子·天论》思想中才基本消失。《老子》因此从天道自然伸展到治道无为,用“道”把哲学宇宙论与政治哲学勾连起来。
庄子也认为,天地万物之中,有一个总的规律、道理:“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天地》)。“化”即化育,“治”意即治理。世间万物的最高统御就是“道”。庄子也常把“道”与自然联系起来。《天运》篇是以提问的方式开端的: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降〕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在〕上彷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敢问何故?”巫咸祒曰:“来!吾语女。天有六极五常,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
天在运行吗?地在安处吗?日月相争于其处所吗?谁主张、维系这个秩序?风云雨露,吐纳呼吸,是谁在掌控?庄子的回答:是天之“六极五常”,(5)“六极五常”原指《尚书·洪范》之“五福六极”。《尚书·洪范》:“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六极:一曰凶短折,二曰疾,三曰忧,四曰贫,五曰恶,六曰弱。”意即是自然运行掌控宇宙万物。“机缄”意为关闭。“彷徨”意即“翱翔”。“披拂”意为扇动。“巫咸祒”传说为殷代宰相,又传为古代著名占星家。可以看出,庄子认为天道与自然是难以分割的。与《老子》一样,庄子也把“道”从外在自然运行伸展到社会治理,把天道与帝王治道联成一体。而且庄子描述“道”的自然无为也有经验的论证:
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豪为小,待之成体。天下莫不沈浮,终身不故;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愍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知北游》)。
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聚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秋水》)
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明于天,通于圣,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其自为也,昧然无不静者矣。(《天道》)
故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故曰,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天地》)
“无所积”意即不停滞。“六通四辟”指上下四方和四季。正是由于“道”,宇宙万物,无论大小、巨细,其生成、发展以及衰亡的运动,才有规律。而“道”就体现在自然规律之中。帝王圣治的奥秘,就在于他深谙这其中的“道”,应该自然无为。
庄子还认为,“道行之而成”,是在事物的自然运动之中,“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齐物论》)“道”又无所不在:除了在好看的事物之中,也在“蚁蝼”“稊稗”“瓦甓”这些不好看的事物之中,甚至还在“屎溺”之中。并且,无论处于美好的还是丑陋肮脏的事物中,“道”与具体事物没有交集、交际:“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知北游》)所以,“道”决定万物的盈虚积散等变化,本身却没有变化。“彼为盈虚非盈虚,彼为衰杀非衰杀,彼为本末非本末,彼为积散非积散也。”(《知北游》)在事物的千变万化之中,道则始终如一:“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齐物论》)“莛”是屋上的横梁,“楹”是屋柱,厉是丑女,西施是美女,可是从“道”的方面看,他们都是一样的。
庄子把自然又称为“天”,把人为之事称为“人”。自然与人为之分,即“天人之分”,是庄子一个极为重要的思想:
曰:“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秋水》)
在庄子看来,原生态的牛马是自然的,而被人役使的牛马则是反自然的。庄子对于人类违反自然驯马服牛,有着切齿的愤怒(《马蹄》)。庄子还说明,如果违反自然,那就事与愿违,适得其反。《至乐》篇鲁侯试图以国君之生活方式养鸟,违背了海鸟的自然习性,导致海鸟三日而死。(6)值得讨论的是,人类将牛马驯服,驱使它们拉车、耕地、打仗,却并没有带来类似鲁侯养鸟的灾难。故西晋时郭象认为:“牛马不辞穿落者,天命之固当也。茍当乎天命,则虽寄之人事,而本在乎天也。”(《庄子注》)就是说,牛马本来就有被穿鼻、络首的天性。因此,穿牛鼻、络马首是符合自然的。郭象的批注为《庄子》的自然学说洞开了另一个新的视域。因此,庄子对于人为之所有规矩、规则,一概反对。这里宣扬了一种彻底的自然主义理念。可见,庄子关于自然的思想,与《老子》的自然思想也存在很大的差异。
从内在的功能上说,《老子》认为“道”的德性是“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二章)意思是“道”创始万物而不以此自居、自傲。因此,“道”本身就有至德:“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十章)而得“道”则为德。故“道生之,德蓄之,物行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五十一章)庄子同样也有关于“德”的论述: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天地》)
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天地》)
宇宙初始(泰初)为“无”。“一”即“道”。“一之所起”即无万物之状。“有一而未形”即是万物尚未形成未有分际的混沌之时。“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意思是,事物还不能清晰可辨。“留动”同“流动”。“形体保神,各有仪则”意为,形体保守住精神,各有应有规则、法则。庄子认为,万事万物都得“道”而生,故有德。而有德者才有命,有命者才有形,有形者才有神,有神者才有性。在这里,庄子把《老子》“德”的思想作了具体推演,而且还涉及“德”与“命”“形”“神”“性”的关系。“德”也是连接“道”通万物的桥梁。
最后,从创生宇宙万物的过程来说,创生万物是“道”的首要功能,也是“道”的学说首义要义。《老子》曰: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四十二章)
关于这里的“一”“二”“三”有很多解释。汉儒用《易传》“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来指代此处“一”“二”“三”。清代王夫之认为,“一”是气,“二”是气加阴、阳,“三”是阴阳重复一体。(7)见王夫之《老子衍 庄子通 庄子解》,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3-24页。但所有这些解释都不是清晰的逻辑论证,属于猜测的性质。因为《老子》的说法高度抽象,差不多成为一个与具体事物无关的数学命题,其解释空间近于无限,给理解带来巨大困难。
庄子的宇宙创生论认为:
夫道,窅然难言哉!将为汝言其崖略。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其来无迹,其往无崖,无门无房,四达之皇皇也。……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知北游》)(8)此段文字本为寓言,云孔子问道于老聃。实际是庄子借口言说自己的宇宙创生论。《庄子》中类似手法很多。
“窅”意谓杳冥,“崖略”意即大概、大略。“昭昭”为可见自明之物,“冥冥”为不可见之物。“伦”意谓伦序、秩序。此段文字大意是:可见者生于不可见者,有伦序之物生于无形之太初,精气神魂生于“道”。下文“九窍”者指人和兽,是胎生;“八窍”者指禽、鱼,为卵生;“万物以形相生”意思是,具体可感知的事物之出生繁衍,无论胎生、卵生,都是有形的。但所有的这些有形者最原初的来源是精气。天覆地载,日月运行,四时代序,山川河流,花草树木,是先在的世界,人类与飞禽走兽鱼虫共存于其中。这一切都遵循一个自然的法则——“道”。在这里,庄子描述“道”与万物的分际和关联,从可见到不可见,从有形到无形,从精神到“道”,由感知到思维,极具概括力和逻辑性。庄子的这些表述,展示了经验世界生衍的类别和第次、层级,以及生命发展的阶段性。(9)庄子还说:“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庚桑楚》)“剽”即末。此段文字大意为,宇宙万物生死出入都根源于“道”,而“道”是无形的。由于“道”是不可见的,故我们不能直观自然事物的生和死与“道”的直接关系。即使那些出生而没有孔窍的事物,也是源自“道”。而人们所说的“宇宙”,实际上也是无形的。故曰“天门者(道),无有也”。“一”犹“常”。
可见庄子的宇宙创生论亦与《老子》的学说有重大差异。比起《老子》的“一”“二”“三”这些极为抽象的数字,庄子描述宇宙万物的生成演化,既丰富,又符合经验直观,有知识特征。当然,从常识来说,庄子对于外界自然的认识还停留于直观。
概而言之,《老子》作为一本哲学著作是毫无疑问的。但是,《老子》的思想和观念与上古原始文化之间,有一种亲缘的关系,带有浓厚的原始神话宗教色彩。人类早期哲学所具有的直观、朴素以及神秘的特点它都具有。它经常用一种神秘的体验代替日常经验描述和论证。相比两家“道”论,《老子》笼统粗略而庄子细致明晰,《老子》神秘而庄子具有经验可证的性质。因此,从纯粹哲学形上学的角度来说,《庄子》比《老子》有质的飞跃。(10)关于《老子》与庄子“道”的关系,学界提及很多,但是没有具体论述二者的不同和差异,更没有阐发二者之本质不同。例如张岱年说:“到庄子,发挥老子的思想,亦主张道是宇宙之究竟根本。”(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86页。)北京大学哲学系编《中国哲学史》说:“庄子和老子一样,认为世界的本源是神秘主义的精神实体‘道’。……因此,这样神秘的‘道’既不能用感性来觉察它,也无法用理性认识来把握它,而只能靠主观直觉去体会它的存在。”(北京大学哲学系中国哲学史教研室:《中国哲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88页。)
庄子宇宙观,还有与《老子》更多的不同之处,这就涉及“气”。
对于宇宙发生之初始的状况,庄子这样描述:
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田子方》)
“肃肃”“赫赫”形容阴阳二气。肃肃,阴气寒;赫赫,阳气热。“纪”指纲纪,有法则和规律之意。阴阳二气交通,遂成和合,合气而物生。虽然四序炎凉,万物按照规律生长繁衍自化,但看不见法则和规律自身。阴消阳息,夏满冬虚。日迁月徙,新新不住,故每日万物皆有所为。但看不见自然法则和规律本身的作用。就形迹而言,万物有萌生、萌发与回归、气散之别,但死生终始,反复往来,既无端绪,也无穷极。没有“道”(非是也),万事万物哪里有本源(宗)!可见宇宙发生之时,天地万物皆氤氲于一气,气分阴阳,阴阳交合,然后万物化成。而“道”是宇宙发生的本原。(11)《则阳》篇有个寓言,少知问:“四方之内,六合之里,万物之所生恶起?”少知所提问的应该是一个哲学问题:自然事物在本源的意义上是如何发生的?太公调回答:“阴阳相照相盖相治,四时相代相生相杀,欲恶去就于是桥起,雌雄片合于是庸有。”太公调的回答也是哲学的。他认为,阴阳交感,四时相代,雌雄相合,聚散以成,故有自然万类。但是,“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意即言说和知识,只能极于可见之物而已。如果言说具体事物的本源,则无从说起。因此,
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故两无为相合,万物皆化。芒乎芴乎,而无从出乎!芴乎芒乎,而无有象乎!万物职职,皆从无为殖。故曰: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人也孰能得无为哉!(《至乐》)
“无为”是“道”的性状和特征。“芒乎芴乎”义同“恍兮惚兮”。“无有象”即为混沌。“万物职职”形容万物繁盛之状。“殖”意即繁殖、繁衍。人类对于宇宙初始运动的认识,因为没有近代科学,仅仅通过直观的认识是无法解释宇宙发生、万类衍化之奥秘。庄子这里所谓“芒乎芴乎,而无从出乎!芴乎芒乎,而无有象乎!万物职职,皆从无为殖”,则是对于宇宙初始万物混沌无知的一种想象。浑沌中有时也有阴阳不调的状况,也需要“六气之精”进行调节:
云将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不节。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羣生,为之奈何?”(《在宥》)
“云将”是寓言人名,亦义含云之主帅的意思。“六气”意指阴阳风雨晦明。“四时不节”意即四时不合乎节气。很显然,“六气之精”与“精气”之意可以等同。(12)关于“精”与气的关系,《管子》明确提出“精”即是气:“一气能变曰精。”(《心术》下)“精也者,气之精者也。”(《内业》)可见“精”是一种精细的气,即大气中在质量和等级上最精致最精贵的气。而且《管子》认为,“精”与“道”的关系极为密切、直接:“虚无无形谓之道。化育万物谓之德。”(《心术》上)“德者,道之舍,物得以生生,知得以职道之精。”(《心术》上)“德”为“道”之载体。万物得“道”而生。“知得以职道之精”意即获得对于“道”的认知(职)即为智慧。“道之精”实质就是指“道”本身。因此,《管子》有时把“道”与“精”混合使用:“凡物之精,(得)此则为生。下生五谷,上为列星。流于天地之间,谓之鬼神。藏于胸中,谓之圣人。是故民气,杲乎如登于天,杳乎如入于渊,淖乎如在于海,卒乎如在于己。是故此气者,不可止以力,而可安以德。”(《内业》)“民气”即指“精”。从上述可见,“精”与气、“道”与气相关,是非常古老的观念。(见黎翔凤撰,梁运华整理《管子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淮南子·天文训》曰:“道始于虚霩,虚霩生宇宙,宇宙生气。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清妙之合专易,重浊之凝竭难,故天先成而地后定。天地之袭精为阴阳,阴阳之专精为四时,四时之散精为万物。积阳之热气生火,火气之精者为日;积阴之寒气为水,水气之精者为月。日月之淫为精者为星辰。”(见刘文典撰,封逸,乔华点校:《淮南鸿烈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这是一个比较系统完整的宇宙发生论,应该晚于《管子》和《庄子》。庄子也在概念上明确将“精”与“气”直接对接起来:
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知北游》)
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刻意》)
今(应为“合”)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知北游》)
此处所谓“精神”“精”“神明至精”,都应指精气。(13)冯友兰说:“这里所说的‘精’‘神’和稷下黄老学派所说,是一致的。”(《中国哲学史新编》上,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13页。)精气四通旁(并)流,无所不及。上际于天,下盘(蟠)于地,就是元气淋漓之状。万物化生,生生不息。不可得而为迹象,与天帝(同帝)同用。万物与天地(彼)至精神明相合化生,自身生长死亡,往来不住,新新相续。翩然顺时繁育,自古而然。
毋庸置疑,庄子认为宇宙创始之初,就是一种气化的状态。不仅如此,庄子还非常强调这种宇宙混沌初开的气,也是宇宙运动的动力:
天地之强阳,气也……(《知北游》)
“强阳”意即运动。天地运动在于气,气之聚散流行,大化氤氲,滋养万物。从上文即可知,庄子所谓“气”有“天气”“地气”“六气”以及“六气之精”。可见庄子的宇宙观以及万物、人与六气的关系。而且,气是可以看见的。因此,万物皆依赖气生存:
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逍遥游》)
“息”就是气。可见,庄子所谓的“气”,与今日我们所称谓的“空气”近似。但“六气”“精气”“天气”“地气”等说法,又与今日说法不完全相同。气不仅是万类生存所必须依赖的首要之物,也是万类构成最基本的元素。人也是气的聚散。故庄子云:
通天下一气耳。(《知北游》)
从上述引证我们可以做出这样的断言:在庄子的宇宙论中,气是构成宇宙万物的基质。“道”是宇宙万物的本原和原则,也是事物运行所遵循的规律。应该区别的是,气作为宇宙的基质,本身不是“道”。论证这个区别很容易,因为万物皆“以息相吹”,每个人类个体人不能例外,吸气而生,闭气而亡。这与是否得“道”无关。万物的构成可能与气的不同种类以及组合排列相关。但是,气的运行所遵循的规律则是“道”。(14)庄子宇宙观与气的关系是个大问题,学界看法不一。冯友兰一方面说:“在庄子中也有很多地方讲到‘气’和‘精’,并且也把它们看成是构成万物的要素。在这些地方庄子也认为,天地万物是由气构成的:万物的生成是由于气的凝聚;万物的死亡是由于气的消散。”(《中国哲学史新编》上,第312-313页)但是,他在解释“道”“气”关系上出现了混乱:“《知北游》说:‘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同《天地》篇联合起来看,‘一’就是精气。”(同上,第314页)“一”是精气的说法应该受到质疑。他甚至认为:庄子“于一之上加了个‘道’,这就把稷下黄老学派的唯物论改成了唯心论。”(同上,第315页)张岱年说:“庄子书说:‘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至乐》)气是一种无形的存在。气非无,乃是有;气又非形,乃是无形之有而能变成形的。气之观念,实即由一般所谓气体之气而衍出的。气体无一定形象,可大可小,若有若无,一切固体液体都能化为气体,气体又可结为液体固体。以万物为一气之变化的见解,当是由此事实而导出的。”(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第109页)这个描述具有经验论的色彩。冯契说:“在庄子那里,这个‘自本自根’而又‘生天生地’的道,具有明显的泛神论色彩。他说:‘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知北游》)这里,他指出了形体从精神产生,而个别精神生于绝对精神(道)。这显然是唯心主义观点。但他又称道为‘一’,说‘通天下一气耳’(《知北游》)。所以道即气,道作为世界统一原理,不是在天地万物之外的‘造物者’,它是一切事物内在的原因。这就成了泛神论了。”(冯契:《中国古代哲学的逻辑发展》上,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71页。)他也把“道”与“气”说成一体。刘笑敢说:“气和道的关系,庄子没明确讲过。总的看来,气和气化的观念与道无为无形的性质是协调的,但是,气远不如道重要。道‘自本自根’‘自古以固存’,气却是‘杂乎芒忽之间,变而有气’,这说明庄子还没有把气当作最根本的存在。《大宗师》有‘伏羲氏得之,以袭气母’的说法,关于‘气母’,成玄英疏曰:‘气母者,元气之母,应道也’。气母的概念也说明庄子认为气之上还有更为根本的存在。庄子自身的逻辑应该是气由道生,道为气本,这和精气说认为道就是气,把气作为最根本的存在是不同的。”(刘笑敢:《庄子哲学及其演变》,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第136-137页。)“道为气本”的说法没有推演和论证,比较牵强。陈鼓应一方面说:“庄子始提出‘一气’概念作为万物生成的最初基始。”但又认为“《大宗师》将‘造物者’与‘一气’并提谓:‘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造物者即指创生化育万物的道。此处庄子将‘一气’与道并列,含隐着将道具象化为‘一气’的倾向。”(陈鼓应:《论道与物的关系问题 (下 )——中国哲学史上的一条主线》,《哲学动态 》2005年第8期)孙以凯、甄长松认为:“庄子的道与气不存在谁生谁的问题,通天下皆一气所化,道亦在大化流行之中,气为万物生成的始基,道为万变中不变的本质关系。”(林以凯等《庄子通论》,北京:东方出版社,1995年,第133页。)但是,从“道”是宇宙万物本原的立场说,“道”是本原、本源,气只是一种质料。不能完全割裂“道”与气的关系。“道”是形上学的对象。气是物理学的对象。李存山说:庄子的“‘道’比产生天地之形的阴阳之气更为根本。”但是,他又认为“而‘通天下一气耳’只不过是一句‘终不见道’的话。”(李存山《中国气论探源与发微》,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第126页。)他也完全隔断了“道”与气的关系。也有学者从美学角度谈论庄子的“道”“气”关系,叶朗说:“庄子认为,作为宇宙本体的‘道’是最高的、绝对的美,而现象界的‘美’和‘丑’则不仅是相对的,而且在本质上是没有差别的。因为‘美’和‘丑’的本质都是‘气’”。(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06页。)“‘美’和‘丑’所以能够互相转化,不仅在于人们的好恶不同,更根本的是在于‘美’和‘丑’在本质上是相同的,它们的本质都是‘气’”。(同上,第126页)庄子没有说过“道”是最高的、绝对的美。从“通天下一气耳”,也不能推导出美的事物或丑的事物的本质是气。
人也是宇宙万类之一。庄子的宇宙创生论自然也包括人类的创生。庄子在丧妻时说了一段话:
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至乐》)
此段文字大意为,庄子说自己妻子的初始本自无生,未生之前亦无形质,无形质之前亦无气。在驳杂不纯恍惚之内,造化自然和杂清浊,变成阴阳二气。气变化而使万物成形,形质变化而出现生命与人生,今天又变化成死亡。这个过程正如春秋冬夏四时代序。可见,庄子认为,人的生命和身体是由气聚合而成的。下文庄子对于宇宙生成之时天地合气情形的描述则更加直接、明确: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知北游》)
“徒”即类别。“纪”意为开端、端绪。死生循环无穷,莫知其端绪也。人生为气之聚合,死为气之散发。(15)《管子》说:“凡人之生也,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此以为人。”“气,道乃生,生乃思,思乃知,知乃止。”(《内业》)意即人合气而生。气得“道”乃有生命,有生命则有心智,有心智则有知识,有知识则能有行止。但每个人的所好各异。他人之所美,我则厌恶之。我之所为美,他人又厌恶之。天下万物,皆同一气。故臭腐神奇,是非美恶,难以确定。
对于每个人来说,是什么因缘而导致他的出生?庄子说:“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达生》)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是命定,对于“我”来说,或可以说是偶然。而出生之后的人,有性格、气质、才资、禀赋等不同。在庄子看来,人之本在于气,这都与气相关。气有不同类型。庄子谈到的人体之气时,主要是阴阳二气和精气。
庄子认为,正常健康的人体和精神为阴阳二气之调和,生病则是“阴阳之气有畛”,即阴阳二气紊乱。在日常状态,普通人之身体和精神与神气、心气相关。人之养生保健很重要的就是养气。那些不利于健康的因素有几种。首先是“忿滀之气”:
夫忿滀之气,散而不反,则为不足;上而不下,则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当心,则为病。(《达生》)
“忿滀之气”意即愤懑郁结之气。人忿怒则蓄聚邪气。这种“忿滀之气”属于人的情绪和心情,而阴阳二气和精气属于人体和精神的构成要素。因此,二者具有本质的不同。但是,这种“忿滀之气”可能导致疾病。“散而不反”“上而不下”“下而不上”“不上不下”皆描述“忿滀之气”在体内运行之状。“不足”意谓衰疲。精神有逆,魂魄散于外,故曰不足。气在体内运行状况,是与人的心情、情绪相关的。用“忿滀之气”来解释得病之源,应与上古疾病认识有关。今本《黄帝内经》应是战国以后才出现的,但其阴阳五行病理说,是上古这些思想和知识的系统总结。消除、化解了外在社会压力,使人的心情、情绪处于轻松状态,体内之气就会运行正常,人就不会得病。庄子把这两个方面的问题合而为一,认为只要人们的心灵平静,身体也不会有病。虚静即为养气。
很显然,喜气怒气,尤其是大喜大怒,对于身体的阴阳之气的平衡是很有害的:
人大喜邪?毗于阳;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在宥》)
“毗”意即伤害。“阴”“阳”即指人体内的两种气。在日常生活中,人若不能够守护精元,易喜易怒,则容易得病。人之喜怒哀乐忧惧之情,会直接导致生病。《达生》篇说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说明情绪心理对于疾病的立竿见影作用。齐桓公狩猎,说看见鬼了。回去后精神萎靡,身体不适,几日不出门。一个叫“皇子告敖”的人告诉桓公说,到处有鬼:灶有灶精、灶神;垃圾其中有鬼,叫雷霆;住宅的东北墙下有鬼,名叫“倍阿鲑蠪”,跃状如小儿;住宅的西北方之下有名叫“泆阳”的豹头马尾鬼怪;水中有叫“罔象”的水神,状如小儿,赤黑色,赤爪,大耳,长臂;丘陵中有名叫“峷”的鬼怪,状如狗,有角,文身五采;大山中有名叫“夔”的神兽,大如牛,状如鼓,一足;田野中有名叫“彷徨”的怪兽,状如蛇,两头,五采文;大泽之中有名叫“委蛇”的鬼神,大小如为车轮中心之毂,长短如马车前驾马之辕。他问桓公见到了什么鬼,桓公说见到了“委蛇”。皇子告敖说,这是他就要成为霸主的预兆。桓公听了大笑,病状立即消退。类似齐桓公这样的情形,在生活中并不少见。因此,庄子认为人之有病,基本上是精神与心理问题,即“阴阳之患”(《人间世》)。
从根本上说,打破阴阳二气平衡的,主要是世俗的名誉、地位这些精神枷锁,即“勃志”“谬心”“累德”“塞道”这些情绪和心理因素:
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胷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庚桑楚》)
在庄子看来,荣贵、富瞻、高显、威严、名声、利禄,此六者为乱情志之具。容貌、变动、颜色、辞理、气调、情意,此六者为绸缪束缚心灵之具。憎恶、爱欲、欣喜、恚怒、悲哀、欢乐,此六者为道德患累之具。去舍、从就、贪取、施与、知虑、技能,此六者为遮蔽真道之具。以上四种六字所指外在的功名利禄,和内心的喜怒哀乐,如果不动荡于胸中,则心神平正。因此,庄子要求人们“彻志之勃,解心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意即撤消心志之乱,解除心理束缚,丢弃道德累赘,打通道的堵塞。这样心神平正则安静,安静则清明,清明则虚通,虚通则恬淡无为,应物而无穷。德在内,治在外,德与治名相反而实相顺。如果心胸淡定,则身心俱健。因此,情绪问题说到底还是自己心的问题:
兵莫憯于志,莫邪为下;寇莫大于阴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心则使之也。(《庚桑楚》)
为外刑者,金与木也;为内刑者,动于过也。宵人之离外刑者,金木讯之;离内刑者,阴阳食之。夫免乎外内之刑者,唯真人能之。(《列御寇》)
刀剑如著名的莫邪,就伤人的锋利来说,弱于人的心志。人最大的敌寇是阴阳之气。因此,无论人们躲在什么地方,都逃不了阴阳之气的残害、贼害。而所谓阴阳二气对人的残害,其实就是人心使然。外在的刑罚是铁镣枷锁,内在的刑罚是惑(动)于悔过。小人(宵人)罹(离)难外在的刑罚就是镣铐枷锁。罹难内在刑罚则是阴阳二气的侵蚀、消耗(食)。可见,人的内心有喜怒哀乐忧患,这些情绪扰乱了人体内阴阳二气的平衡,这是人自己的大敌。心有躁竞,喜怒战于胸中,其寒凝水,其热燋火,此阴阳之寇。劲敌巨寇,犹可逃之,而兵起内心,如何逃避!除非一些人,达到临危不惧、神气不变的境地,就不容易受到外在事变的干扰,心平气和,百病不侵。
除了阴阳二气,庄子还说到精气。庄子认为,人保养自己的身体,核心在于守护自己精元、精气,这是根本。
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形精不亏,是谓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达生》)
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夫有干越之剑者,柙而藏之,不敢用也,宝之至也。(《刻意》)
抛却世事则无所牵累,无所牵累则心灵平静安宁,心灵平静安宁则与造化与日俱新,与日俱新则接近“道”了。天地是万物之父母,合则成万物之体,散则万物成本始。形精不亏,是谓能自然应变迁移。养精之至,反以相助参赞自然而为。形体劳累不息就疲惫不堪,生命和精神劳累不息就会枯竭。就像有干溪、越山那样的名剑,也要藏于匣剑鞘(柙)之中,守住精元。因此,祸害莫大于色欲:
人之所(取)〔最〕畏者,衽席之上,饮食之闲;而不知为之戒者,过也。(《达生》)
人应该最畏惧的是卧席之上、饮食之间(色欲)。然而却不知为之戒备,真是罪过。常人对于色欲之害,置于死地仍无戒心。就养生而言,色欲可谓阴阳大乱,丧失真气,亏损精元,可谓祸首。(16)庄子认为,精气与精子相关:“并溃漏发,不择所出,漂疽疥癕,内热溲膏是也。”(《则阳》)意即精气遗漏,热毒肿痛脓疮之类迸发,内热遗精。“溲膏”意即遗精。在古人观念中,精子与精气有关。如此之人,外枯内槁,不能保命,更不能长生。
按照庄子的观点,人类的身体、精神、心理状况与气相关。气在体内的运行平衡与否,会对心理、情绪产生直接影响,因而也会对人体健康和疾病产生直接影响。因此,要涤荡内心杂念,去除邪气戾气,耳聪目明,身心爽朗而轻举,归根结底还是要得“道”。得“道”与精气守护密切相关,自然能够守护精元,百毒不侵,健康长寿。传说中黄帝的老师广成子蓄气养精,延年一千二百岁。
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闭女外,多知为败。我为女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在宥》)
“内”“外”意指思虑、行为。“大明”意即如日月之明。“天地有官”意指日月星辰和金木水火土。阴阳二气如藏府。可见精气是形体之根本。得“道”的途径,就是通过调息吐纳、修炼气的功法。在庄子看来,这种修炼不仅保健养生甚至长寿不老,也能通向“天地之道,圣人之德”。养身保健与修炼得“道”于是并行不悖,是个水到渠成之事。这是从保健和医学领域向宗教领域的无缝对接。
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野语有之曰:“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人尚志,圣人贵精。”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刻意》)
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天地》)
“素”意即白。“一之精通”“圣人贵精”之“精”皆指精气。“天伦”即天理、天道。“晓”意即昭明。“能物”犹“有物”。这里的气是人类呼吸吐纳之气,也是天地运行之气。精气与“道”相通。但是,吸气不等于得“道”,必须有某种功法进行吐纳导引。能体悟妙契纯素之理,获得“精气”,可谓得真道之人。而得“道”者是极为少有之士。
在庄子生活的时代,通过修炼气的功法,以防治疾病、保健养生,甚至实现长寿,已经是一种常见的社会现象。后人将此称为行气导引之术。(17)按照王国维说法,这种行气导引之术经历了原始舞蹈、巫术、方术,后来成为道教的道术。(见《王国维最后的讲义》之《古史新证》,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4年)《《吕氏春秋·古乐》曰:“昔陶唐氏之始,阴多滞伏而湛积,水道壅塞,不行其原,民气郁阏而滞着,筋骨瑟缩不达,故作为舞以倡导之。”(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可见原始舞蹈的功能之一也是为了健身却病。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的帛书中有《导引图》《却榖食气篇》《阴阳十一脉灸经》等关于行气导引的文字、图录数据,湖北张家山汉墓中的汉简《引书》等,就是这种修炼气的功法左证。马王堆汉墓年代在西汉初年,张家山汉墓的年代约在吕后时期,距离庄子生活的战国晚期不过几十年时间。在战国至秦汉时期具有行气导引之术的著名人物有张良、华佗、甘始等人。参阅唐兰《马王堆帛书〈却榖食气篇〉考》,《文物》1975年第6期。)《庄子》中出现的行气导引人物,上有传说中的神人圣人,到当时君王名臣诸子百家和山林隐士,下有农夫戍卒江湖术士,到鸡鸣狗盗之徒甚至虎啸山林的强盗,还有肌肤如冰雪的天仙和四肢不全相貌丑恶的怪人,囊括了社会各个阶层的所有角色,散见于庄子各篇,栩栩如生跃然纸上。(18)通过修炼气的功法,人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将会发生奇特的变化。而庄子甚至认为,不仅人如此,动物也是如此:“纪渻子为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已乎?’曰:‘未也,方虚憍而恃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达生》)“应向景”意为对响声物影有反应。“疾视而盛气”意为顾视速疾义气强盛。“几”意即(盛气)穷尽,不骄矜,心神安定。“无变”意指不为外界所动。“异鸡”指其他的鸡,见到“木鸡”纷纷逃离,不敢应战。故事或许有点夸张,但合乎庄子的思想逻辑。我们亦可由此深入理解庄子思想的宇宙论含义。
通常人们的身体有病,可以通过调节阴阳修生养息来恢复正常。但是,命中注定的一些不治之症,例如《大宗师》中所说的子桑户生病,则无法通过养气痊愈。那么,人们应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命定之事?顺其自然,安之若素是智慧的。但是,如果对于整个生命的意义作一个与日常普通人完全不同的全新理解,对整个人生作一个与尘世生活完全不同的崭新设计,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呢?庄子给人生意义的这一指向,基本上是在宗教的义域之内了。
从上述可见,庄子认为人从肉体到精神,都与气的种类及其在人体内的运行状况相关。但庄子在谈论人体之气时,不是一种生命科学的探讨,要旨是人的身心健康。因为这与庄子哲学和思想密切相关。
西方哲学在开端的时候,关注的主要问题是“世界是什么”。后来,哲学注意力特别集中于伦理问题,即:什么是至善?什么是人生的目的和目标?哲学史家梯利说:“希腊哲学从探究客观世界的本质开始。它最初主要是对外在的自然感兴趣(自然哲学),只是逐渐地转向内部,转向人类本身而带有人文主义性质。第一个大问题:什么是自然,因而什么是人类?第二个问题:什么是人类,因而什么是自然?从自然到人类这一兴趣的转移导致人类精神问题的研究,即研究人类思想和人类行为,研究逻辑、伦理学、心理学、政治学和诗论。”(19)梯利:《西方哲学史》,葛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7-8页。
从泰勒斯提出“万物的本原是水”之后,古希腊哲学家们对于宇宙万物的本原问题作出了种种探索性的思考。比较著名的有阿拉克西曼德(Anaximander)的“无定”说、阿拉克西美尼(Anaximenes)的“气”说、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学派的数本原说,以及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的“永恒的活火”说等,而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的“原子论”是这个追问的总结性思想。哲学史家把这一阶段称为自然哲学阶段。从智者学派尤其是苏格拉底开始,至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哲学,被界定为希腊古典哲学阶段。苏格拉底对于真理和道德的阐述,柏拉图用“相—现实”的二元论解释世界的范式,以及亚里士多德百科全书式的哲学体系建设,奠定了西方哲学的基本形态。这个形态直至今日也没有产生根本性的颠覆。而自然哲学家们所探索的这些问题,今日大多已经属于自然科学例如宇宙科学、物理学等的问题,还有些应该属于今日科学哲学的问题。黑格尔的《自然哲学》几乎是一种逻辑化的自然科学史。可见自然哲学还是哲学的初级阶段。
东、西方古代哲学家、思想家关于气的理论非常丰富。阿拉克西美尼提出宇宙万物的气本原说时描述道:“气的形状是这样的:当它处于最平稳状态时,不为视力所见,但却呈现于热、冷、潮湿和运动之中。”气稀疏为火,浓聚则依次为云、水、土、石。(20)苗力田:《古希腊哲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31页。这就从日常经验的范围,伸展为哲学的想象。而古印度亦有地、水、火、风“四大”之说,认为这是构成宇宙的基本元素。由此可见,古代哲学家们对于气的形上学思考,绝不是偶然的。
中国古代道家哲学对于宇宙万物本原的探讨,与古希腊自然哲学具有比较相近的意旨。道家哲学认为,“道”是宇宙万物的源起和规律,而“道”与气的关系则是难分难解。《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二十五章)这种“混成”之物,一般解释为“道”。由此可以推测,《老子》所谓的“道”,本身就与气纠缠一体。而在《老子》看来,宇宙生成之后,气则充斥天地之间,无孔不入:“天地之间,其犹橐蘥。”(五章)“橐蘥”即是风箱之类器物,天地就像一个大风箱。“道”是万物的根据和规律,而万物的构成则离不开气。“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四十二章)雨雪云雾,皆为气之变化。“天地相合,以降甘露。”(三十二章)而人类的每一个个体,都不可能须臾离开气而存活。“载营魄抱一,能无离?”(十章)而且,人的修行和智慧,与对于气的修炼极为相关:“专气致柔,能婴儿?”(十章)达到婴儿的状态,是道家修炼的极致境界:“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五十五章)从气可以体悟“道”,还可以实现人在现实世界的超越。(21)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和《中国哲学史新编》中,把老子的“道”作为宇宙万物的本原和原理。在《新理学》中,他认为老子的“道”接近于“气”。(参见王中江《道家学说的观念史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90页。)
《老子》关于“道”和气的学说,在后来道家哲学中有进一步的发展。庄子的“道”论对于《老子》的“道”论是一个质的飞跃。虽然庄子也认为宇宙万物处于不停的变化之中,在这一点上与赫拉克利特的思想有某种类似,但是,庄子的思想与赫拉克利特具有很大的不同。第一,赫拉克利特认为宇宙万物的本原是火,而庄子认为宇宙万物的本原是“道”,“道”却有水的性状;其次,赫拉克利特认为:“道(logos)为灵魂所固有,是增长着的。”(22)苗力田:《古希腊哲学》,第31页。当然,“道”可以“生天生地”生万物,逻各斯没有这个功能。可以看出,《老子》与庄子的“道”与逻各斯是不能完全等同的,也不能直接对应翻译。庄子则认为,只有极少数人通过修炼才能够能够体悟“道”。
同时,庄子说:“通天下一气耳。”(《知北游》)气是宇宙基质,是一切事物构成的最根本元素。而且庄子认为,“道”是人不可感知和认识的,但是,气则是可以时刻感知和认识的。人活一口气,没有气就是死亡。因此,气应该是可感知的不可再分的最小实体。在这个意义上,可以把庄子的“气”看作是构成事物的最小粒子。因此,这个思想与古希腊自然哲学家的思想,特别是德谟克利特“原子论”思想是相通的。但是,与德谟克利特认为,只有理性才能认识到宇宙万物的本体——原子和虚空。而庄子则相反,认为理性不能认识我们的对象世界及其本质。然而他却认为,我们可以反观内省我们的身体,通过修炼气的功法,突破人的日常认知界限,达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状况——“逍遥游”“心斋”“坐忘”“无何有之乡”“虚室生白”等等,甚至能够体悟“道”本身。因此,庄子的宇宙观,虽然与古代希腊的自然哲学也有交叉和相似的地方,但显然不能完全等同。(23)李存山说:“气论与原子论是两种不同形态的物质观,如果说原子论主要强调了物质存在的间断性,那么气论则主要强调了物质存在的连续性。在物理学的发展突破了原子论的思维框架之后,新的宇宙图景必然与气论有某些相通。”他还引用何祚庥的话说:“如果说古希腊的原子说曾经预示着道尔顿的原子学说出现的话,那么元气学说就是现代量子场论的滥觞。”(李存山:《中国气论探源与发微》,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第6、7页。)把庄子气论与现代量子学联系起来,还缺乏很多中间环节和推论。郑开说:“考道家所谓气,确有某种宇宙创化论的特征。且不说《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第42章)这样的典据,就以《庄子·大宗师》‘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来说,其中就包含着宇宙创化论的理论模式:经过上引《至乐》和《知北游》‘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故曰:通天下一气耳’的发挥,道家以气的聚散解释了万物生灭的现象,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气相当于古希腊的始基(arche)或原子,而‘气论’也类似于古希腊的物理学。但是,介于有无之间的气乃是道物间的桥梁,因为从理论上说,‘在无为无形的道产生具体有形的万物的过程中,需要有一个过渡状态’,这就是‘气’。玩味道家所谓气,非有非无,即有即无。”(郑开:《道家形上学研究》,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71页。)“道家以气的聚散解释了万物生灭的现象”,这里的“道家”指代不明确,其实主要是庄子思想。其次,“气相当于古希腊的始基(arche)或原子,而‘气论’也类似于古希腊的物理学。”这个表述则更加模糊不清。因为“始基”“原子”“物理学”都是具体哲学家提出来的,“始基”概念出于毕达哥拉斯学派,“原子”概念出于德模克里特,而“物理学”通常指亚里士多德《物理学》,不能一概以“古希腊”来统摄。第三,“玩味道家所谓气,非有非无,即有即无”,这个说法值得商榷。气是“有”,而不是“无”。证明很简单,人要不吸气就会死。可以说气“无形无状”,但不是“非有非无,即有即无”。此外,魏晋王弼玄学认为“道”的性状是“即体即用”“体用一如”。用“即有即无”描述气,很容易让人把气也看作“道”本身了。
庄子关于气的理论,不仅包括现在自然科学,例如生命科学、人体科学、医学等,也是一种健身养生的方法;而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和理想,又与后来的道教直接关联,因而具有原始宗教的色彩;甚至与艺术创作和鉴赏以及美学也有关系。同时,即便在自然科学迅猛发展的今天,我们对于气的认识也极为有限。尤其是在中国传统医学、武术、绘画、书法等门类之中,气的转化以及功能作用,所有的自然科学知识都无法解释。(24)汉字有关“气”的词汇非常丰富,形容人的通常有“才气”“气质”“气象”“神气”“胆气”“浩气”“邪气”“正气”“鬼气”“妖气”“阴气”“阳气”“盛气”“元气”“真气”,以及孟子说的“浩然之气”,大多都是描绘人的精神的。东汉《人物志》以及魏晋时期品藻人物用语,都离不开“气”。曹丕所谓“文以气为主”,谢赫说“气韵生动”,揭示出气是中国艺术之魂。而“星气”“节气”等则与占星、农时相关。由此可见气对中国文化影响之深之广。这里面的问题很多,内容也极为丰富。而国内学界这一方面的研究,基本流于表面,亟待深入。
庄子在哲学上是极端的怀疑论者。但是,庄子的宇宙观也是很清晰的。这似乎是个悖论。或许庄子就是以说“不可说”的方式对自己进行挑战。这也是庄子哲学的吊诡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