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鹏
(国防科技大学, 江苏 南京 210000)
新疆地处亚欧大陆腹地, 其地貌格局可以简单概括为“三山夹两盆”。 从北向南“三山”依次是阿尔泰山、 天山与昆仑山, “两盆”分别是准噶尔盆地和塔里木盆地。 从地形走势来说, 阿尔泰山山脉、 天山山脉及昆仑山、 喀喇昆仑山山脉, 基本呈现西高东低的平行走势。 其中, 天山山脉横贯其间, 将新疆划分为北疆和南疆。 习惯上也可将吐鲁番、 哈密等地, 即天山山脉东段区域, 称作“东疆”。
准噶尔盆地位于北疆地区, 盆地中部是古尔班通古特沙漠。 塔里木盆地居于南疆, 世界第二大流动性沙漠——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盘踞其中。 两大盆地周边是终年积雪的雪山冰峰, 经历天长日久的阳光照射, 高山冰雪融化并汇聚成条条涓流, 有的渗入地下形成地下水, 有的依地势顺流而下。 水流所到之处, 逐渐形成或大或小、 彼此相隔、 沿水绵延的绿洲。 绿洲的气候相对温润, 水资源比较丰富, 再加上肥沃的土壤, 在茫茫的戈壁荒漠中, 这里自然就成为适宜绿洲诸群体定居的绝佳地带。
一般而言, 环塔里木盆地绿洲指的是天山以南、 昆仑山以北的, 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周边的绿洲地带, 主要包括阿克苏绿洲、 喀什绿洲、 和田绿洲等。 该绿洲带流淌着开都河、 孔雀河、 阿克苏河、 塔里木河、 喀什噶尔河、 叶尔羌河、 和田河等, 这些宝贵的河流资源成为环塔里木盆地绿洲长盛不衰的保证。
凭借其优渥的地理位置、 特殊的气候条件、 悠久的文化历史以及多元的群体构成, 环塔里木盆地绿洲在漫漫历史长河中, 形成了区别于东西方文化的独有的文化模式, 这也从侧面展现出其文化形成因子与发展方向上非比寻常的历史弧线。
根据日本学者松田寿男的研究, 绿洲具有以下三个特点。 第一, 孤立性。 囿于自然条件的限制, 绿洲周围基本都是荒漠戈壁, 所以绿洲并不能够如草原一样具备较强的延展能力, 而只能在水资源相对充沛之地存在和发展, 并且绿洲之间有一定的相互孤立性。 第二, 有限性。 绿洲基本依赖冰山融水而得以存在, 而冰山融水的有限性就决定了绿洲耕地的有限性, 这也就决定了绿洲生命承载力的有限性。 第三, 可开发性。 绿洲彼此孤立, 资源有限, 决定了绿洲人只有充分利用并适当改造已有条件, 才可以获得在沙漠中的生存权, 只有通过自身的努力以改造绿洲、 开发绿洲, 才可以有效地实现绿洲的开发利用, 否则就只能面临长途跋涉中的天灾人祸, 更有甚者可能会留在原地坐以待毙[1]。 基于以上原因, 可以进一步推定, 不论是绿洲文化的创造与诞生, 还是绿洲文化的延续与承载, 生存繁衍于绿洲的人类群体才是其中的关键因素所在。
环塔里木盆地绿洲自然成型后, 吸引了来自各方的先民到此驻足。 先秦至秦汉时期生活在天山南北的塞人、月氏人、乌孙人、羌人、龟兹人、焉耆人、 于阗人、 疏勒人、 莎车人、 楼兰人、 车师人, 以及匈奴人、 汉人等成为最早进入该地、 开发该地的人类群体, 后来进入该地的有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鲜卑、 柔然、 高车、 嚈哒、 吐谷浑, 隋唐时期的突厥、 吐蕃、 回纥, 宋辽金时期的契丹, 元明清时期的蒙古、 女真、 党项、 哈萨克、 柯尔克孜、 满、 锡伯、 达斡尔、 回、 乌孜别克、 塔塔尔族等(1)2019年7月21日, 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发表《新疆的若干历史问题》白皮书, 该段引自白皮书第三部分内容: 新疆各民族是中华民族的组成部分。。 在每个历史时期, 都有包括汉族在内的不同群体的大量人口来到环塔里木盆地绿洲, 或定居, 或游历, 感受不同文化的魅力。 在共同的生活中, 绿洲的各个群体也带来各自先进的生产技术、 熟悉的文化传统、 风格迥异的生活习惯, 并在长期的交流交融中, 不断促进环塔里木盆地绿洲的经济社会向前向好发展。
从环塔里木盆地绿洲的群体结构变迁史来看, 随着诸多的绿洲群体在这里生存、 繁衍、 消逝与融合, 他们创造了独有的、 具有多元性和开放性的绿洲文化。 伴随绿洲人诞生的绿洲文化并没有随着某个群体、 部落的消亡而消逝不再, 它仿佛是一个兼具传承性与创造性的看不见的永生体, 将历史上在该地域曾经存在过的文化, 有选择性地摘取、 适应、 融合, 最终形成今天的环塔里木盆地绿洲文化。 诚如一位学者所言: “新疆绿洲文明与文化是东西方文化融合、 文明发展的契合点, 是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之间的缓冲区和融合区。 绿洲文化是对农业文化、 草原文化和商业文化的一种整合。”[2]
放眼漫长绵延的丝路古道, 环塔里木盆地绿洲恰好处于东西文化交汇之要道和丝绸之路上的主要枢纽, 它不仅见证了东西方文化在此交流碰撞, 也让绿洲群体在不断的兼收并蓄中, 形成并凝聚为专属于自己的文化特质。
缘于环塔里木盆地绿洲特殊的地理格局和历史经历, 这里既是“丝绸之路”商贸的交汇之地, 也是东西方文明交流的碰撞之地。塔里木盆地绿洲文化在承继了东西方文明诸多特点的基础上, 也衍生出属于自己的表现特质。 下面从地形特点、 生产方式、 绿洲人群、 思想观念四个方面, 来讨论环塔里木盆地绿洲文化的表现特质。
第一, 从地形特点上看, 自成一体, 连接东西。 新疆地区地形特点的基本格局是“三山夹两盆”。 阿尔泰山坐落于最北部, 山形呈“西北—东南”走向, 总长约2000公里。 天山山脉横亘在新疆中部, 由三列平行的褶皱山脉组成, 山形呈东西走向, 总长约2500公里。 山脉西段位于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境内, 中、 东段约1700公里处于新疆境内, 将准噶尔盆地和塔里木盆地分隔开来。 位于最南端的昆仑山系主要分布于塔里木盆地南缘, 自西向东包括帕米尔高原、 喀喇昆仑山及昆仑山脉。
环塔里木盆地绿洲整体来看, 呈西闭东开的“巨型口袋”式地缘特点, 盆地的南北两侧是昆仑山系与天山山脉, 盆地居于其中, 为高山所环绕。 这种天然的地形使得新疆自古以来与中原内地连成一体。 地处亚欧大陆腹地的新疆, 是东西方文明得以融汇交流之地, 来自西方的阿拉伯文明、 印度文明等, 与来自东方的中华文明在此碰撞交融、 和合共生。 另外, 环塔里木盆地绿洲作为古代“丝绸之路”的枢纽地带, 承载着连接东西的历史使命。 “丝绸之路”自长安出发, 向西穿越河西走廊, 分别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南缘和北缘形成两线通道, 连接起西域与内地之间的商业贸易、 文化交流等。
第二, 从生产方式上看, 农耕为基, 牧商为辅。 这里以环塔里木盆地绿洲先民的一支——回鹘人为例。 公元840年, 在我国的北方草原上, 发生了一场决定地区形势走向的事件: 黠戛斯攻破回鹘汗国。 败北的回鹘人被迫分成三支西迁, “一支迁往吐鲁番盆地和今天的吉木萨尔地区……一支迁往河西走廊, 与当地诸族交往融合, 形成裕固族; 一支迁往帕米尔以西, 后分布在中亚至今喀什一带, 与葛逻禄、 样磨等部族一起”(2)2019年7月21日, 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发表《新疆的若干历史问题》白皮书, 该段引自白皮书第四部分: 维吾尔族是经过长期迁徙融合形成的。。 进入新疆地区的两支回鹘部族, 分别在吐鲁番绿洲和喀什绿洲建立了自己的新居点。 为了适应绿洲的生活方式, 他们逐渐由逐草游牧转变为农业耕种, 但还是保留了游牧狩猎的习惯, 只不过游牧狩猎已经不是主要的生产劳动方式。
有学者补充提出, “由于严酷的自然地理条件, 使得各绿洲之间由于相互隔离、 交往不便, 导致了自给自足的经济状态愈来愈显出难以为继, 于是在定居发展农耕的基础上催生了手工业的繁荣”[3]。 而手工业的发展必然也带动了绿洲的贸易行为。 不论是来自西方的、 东方的, 还是本地的绿洲土著, 他们通过贸易打破绿洲原有的孤立、 封闭的社会生态, 他们所带来的生产生活方式、 思想伦理观念等, 开始在这里互相影响、 互相渗透, 由贸易所带动、 拉近彼此的关系, 也让在绿洲生活的各个群体变得彼此依赖。 久而久之, 这样的社会生态逐渐让绿洲文明的特质变得更具有包容度。 不论是来自东方、 西方的贸易交往, 还是来自不同文化间的交流碰撞, 都为拥有融合特质的绿洲居民提供了可以互相包容、 互相学习、 互相吸收的“多地域”“多群体”的精神给养。
第三, 从绿洲群体形成上看, 族际混同, 休戚与共。 如上所述, 活跃在环塔里木盆地绿洲的居民, 可以简单地概括为最早开发绿洲的土著居民和外来移民两大类。 外来移民当中, 有为了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 以取得更多生活生产资源的开拓者; 有出于打破固有的自然条件限制, 穿越茫茫的戈壁和浩瀚的沙漠, 来到绿洲谋求新天地的迁徙者; 还有借助于已经形成的“丝绸之路”, 出于经济目的、 政治目的、 传教目的等, 往来绿洲诸地的商人、 使臣、 僧侣等。 不论是某个个人, 还是某个部落团体, 外来移民往来于绿洲的历史现实, 使得各地域、 各群体的交流沟通成为可能, 也使得一个个新生群体的诞生成为可能。
不论是较早开发绿洲的本地土著, 还是迁徙而来并留在绿洲与当地土著交融的新绿洲人。 或是迫于生活生存上的压力而出走, 或是出于对其他地域的向往而探索, 他们在绿洲与荒漠之间开辟出一条又一条的通道, 并借助于这些通道, 将彼此之间的联系加深, 进而由定居点发展, 逐渐形成部落、 城镇、 城邦。 经济上的契合、 政治上的交流、 群体间的交融、 心理上的互通, 让他们得以和平相处、 休戚与共。 这在一定程度上, 为环塔里木盆地绿洲群体思想观念的形成起到助推作用。
第四, 从思想观念上看, 交融共存, 本土倾向。 有学者在研究绿洲民间文学时提出: “任何民间的哲学基础都以现实主义为其基石。 人民面对现实……人民对神的态度,从来都是实用主义的。”[4]这自然是符合马克思主义唯物论的。 生活在绿洲中的土著居民, 或是迁徙来此的移民、 流民, 面对浩瀚孤寂的荒漠戈壁, 面对残酷凛冽的风吹日晒, 面对资源有限的绿洲耕地, 面对产量低下的劳动产品, “使困苦中的人很容易在脱离现实的基础上逾越世俗、 探求生死的哲学意义, 在精神上追求自由、 高贵的愉悦”[5]。 而要脱离现实的残酷以追求精神上的支柱, 最容易也是最方便接受的方式当数形成新的思想观念。
在环塔里木盆地绿洲的思想观念史上, 出现过多种多样的思想方式更迭, 比如绿洲先民曾经信仰过天空、 日月、 大地等, 还比如在文物研究中发现了萨满、 祆教等多处文化遗存。 这些文化线索似乎都在阐释着绿洲人在思想方式上的选择的多样性、 丰富性。 这种思想形式出现的顺序有先有后, 延续的时间有长有短, 传播的格局多元并存, 甚至在同一城邦内, 还会同时存在多种信仰并行发展的现象。 以吐鲁番绿洲为例, 通过分析考古人员发掘的壁画、 文献、 文物和史书记载, 有学者研究得出, 吐鲁番地区曾经同时流传过佛教、 祆教、 景教等多种文化现象, 甚至“在中国内地流传甚广的道教及儒学伦理在吐鲁番也大有市场……不仅反映了这一地区文化的多元性,也从另一方面证实当地统治者奉行文化开放政策”[6]。
在多种思想方式传播至绿洲, 以及为绿洲人所接受的过程中, 还应当看到, 除了绿洲人出于自身精神世界的需要, 主动参与到某种思想观念所带来的认知中以外, 更有值得注意的现象: 环塔里木盆地的绿洲人群, 经过长期的融合与发展, 在不同时期接受了不同类型文化的熏陶, 并在现实生活中也接受这种多元观念带来的方向指引, 但这种影响并没有因为某个思想形式的消亡、 某种文化观念的蜕变而消失, 反而沉淀为绿洲人民群体文化心理的重要部分。 同时, 这种影响也以不可逆转的力量融入后来的新生文化中。
思想的变迁、 文化的交融、 观念的革新, 并没有随着承载体的消失而消失, 它只不过以一种与绿洲社会相适应的新的形式而得以生存与发展。 一个事实是, 由外界传来的思想观念, 在传播过程中对绿洲人群的思维影响和行动影响会存在一定的时间和一定的地域范围。 而另一个事实是, 这种外来传播的思想观念的影响终究会随着社会生活的发展而变化, 而逐步融入到绿洲本土文化中, 并展现出新本土化的特点。 种种本土化的迹象都在彰显着一个不变的事实: 人类对于思想观念的需求, 总是出于实际需要的初衷, 这种对“实用主义”的观念态度, 也最终会体现为让思想观念始终处在本土化方向的动态变化之中, 难以停歇, 并在一定的时期内保持交融共存的状态。
任何一种文化的形成都不是一蹴而就的, 而是需要经过漫长而又复杂的历史发展过程, 才可能逐渐成型。 文化, 作为人类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的凝结体现, 离不开地理环境、 生产方式、 文化载体、 精神追求等综合性因素的有序杂糅。 文化仿佛就是一个充满活力的, 时而可以用心感受到它的存在, 时而却又看不见摸不着的有机体。 文化这个有机体亦并非一成不变, 它的成长与进化始终处在内化与排斥外来文化的矛盾中。 在这种动态变化中, 文化不断地调整、 适应, 使它具有与其载体人格、 地域特色等相统一的表现特质。 同时, 它在自我的实现中, 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该文化区域内作为文化载体与文化创造者的人类群体本身, 并使这些群体亦具备某些有别于他地的文化人格特征。
新疆独特的“四大文化体系的汇流地”与“三山夹两盆”口袋式的地理环境, 是环塔里木盆地绿洲文化赖以发源的地理元素。 由此, 绿洲人在生存、 繁衍、 消逝与融合的过程中, 创造了属于本土独有的、 具有多元性和开放性的绿洲文化, 并使其表现出“自成一体, 连接东西”的文化特质。 囿于绿洲自身的有限生命承载力, 绿洲人需要采取因地制宜的生产生活方式, 以求能在广袤的沙漠中生存和繁衍, 由此而形成了“农耕为基, 牧商为辅”的文化特质。 缘于新疆地处欧亚大陆腹地的地理位置, 以及东西方交流沟通的枢纽地带, 使其在人群形成上具有“族际混同, 休戚与共”的文化特质和在思想观念上形成“交融共存, 本土倾向”的文化特质。
综上可知, 环塔里木盆地绿洲文化的本质, 是一种集包容、 多元、 共生等元素为一体的理想型文化现象。 在该文化的作用下, 新疆这片热土必将续写“丝路古道”的传奇与辉煌, 而生活在此的绿洲人民, 也必将成为新一段丝路传奇历史的开创者与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