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图书馆藏的袁枚《随园诗稿》手稿,共收入袁枚诗作十五题四十首,包括七律十二首、七绝十八首、古诗九首、五律一首。卷尾有袁枚自跋。手稿钤印十三枚,其中袁枚自钤九枚,后人藏印四枚。手稿原为经折装,因为接口处开裂,不易保存,遂被改为现在的册页装。共三十叶,每叶长25.8厘米,宽15.8厘米。
关于手稿的缘起,袁枚在卷尾的跋文中有清楚介绍。其跋曰:
七月二十七日,子才病痁(shān),至十月始痊。命婢子扶出书斋,展视笔砚,如有重访故人之感。适似村公子琅函远来,命书诗册,册厚如梵夹。累之者甫除,而役之者即至,窃自笑也,且书中有叉脚并手之戒。时不肉食三月矣!严家饿隶,厌厌无生气。求为田舍翁,安可得哉!呵呵!随园主人袁枚呈本。
从跋文中可以看出,这部手稿成于袁枚大病初愈之后,是应似村公子之邀,完成的一部诗册。于是乎针对这段跋文,就产生了三个问题。第一,这部手稿写于何时,这一年的袁枚处于怎样的生活状态?第二,何谓诗册,赠人诗册是何举动?第三,似村公子何许人也,他怎么有如此大的面子,让袁枚在大病初愈之际就为他书写诗册?显然,弄清楚这三个问题,对解读手稿内所录诗文的意义,体会袁枚选诗的旨趣心态,以及确定这部手稿的文献价值、史料价值,具有基础性作用。
谁是似村公子?
关于这部手稿写作的时间,大致可以通过两个信息判断。首先,手稿成书时间当不早于稿内所录诗稿的写作时间。《小仓山房诗集》的排列顺序以年为次,手稿所录诗作最晚写于乾隆二十一年,可知手稿当成于此年之后。而根据“病痁”这一信息,可以大致认定手稿的成书时间为乾隆二十三年(戊寅)十月。这一年他写有《病中作》《病起对月》二诗,《病中作》的小序写道:
余病中每梦得奇句,醒辄忘之。今年痁作热甚,似有霞帔者持纸求诗,余书“万树接天风扫海,一人手结虹霓带”云云。其结句云“瑶妃浴罢天河窄”。热退仅忆此三句,似非人间语,为足成之。
而《病起对月》一诗则有句云:
才卸藤床出户前,举家惊瘦老亲怜。无秋不病中年后,有酒重歌碧月天。
痁病即是疟疾,在当时已经算是重病,且有性命之虞。袁枚时年四十三岁,人到中年,大病初愈,正在百感交集的时候,所以手稿中所选的十五题诗作,多选悼亡、送别、感怀、寓言题材,读来颇有怅然之感。
所谓诗册,就是抄录诗作的册子。向名士、朋友赠送或索要诗册,是清代文人社交的重要方式,类似于现代学者之间赠送或索要对方的著作。诗册多由作者手书,录入的诗有多有少,以近作为主,亦及远年佳作。袁枚在跋文中提到,似村公子为了向自己索要诗作,特地送来一个空白册子,令他在册上书写。册子“厚如梵夹”,可见其索诗之多,过于寻常。
袁枚作为当时的文坛宗主,向他索要诗册的人很多,且不乏高官显贵。一些收藏者后来家道中落,便将诗册拿到市面上卖钱。袁枚晚年到江苏巡抚奇丰额家做客,奇巡抚拿出一部他三十年前送给友人的诗册,即是奇公子从京城小市上购得。不过,现在传世的袁枚诗册并不多见,恐多毁于太平天国等历次战火。除浙江图书馆所藏的这部外,中国国家图书馆善本部亦收藏袁枚手书诗册一部,题名为《随园主人呈雅雨公诗册》,共二十七叶,录诗十七题。前有小序一节,曰:
抱孙先生再领两淮转运之任,枚江左末吏,靡由识荆。门人王梅坡来自扬州,道先生问枚甚悉,并诵其壁间题句。枚窃喜自负,恭赋五言四章,渡江求教。知己之感,情见乎词。
与浙图所藏的诗册不同,这部诗册并非别人索要,而是袁枚主动呈送的,呈送对象是驻在扬州的两淮转运使卢见曾(字抱孙,雅雨其号也)。比较两序的口气,可知诗册赠送对象的身份判然有别。卢见曾是袁枚居住省份的高级官员,且只闻其名,并无旧交。是以序文用词谦恭客气,诗册内所录诗作,也多系写景、咏物、咏史之作,遣词用典较为庄重,感情色彩不甚浓厚。与卢见曾相比,那位似村公子与袁枚的私人关系显然近得多。序中所谓“叉脚并手之戒”,是交代袁枚字迹要工整一些,不可龙飞凤舞。仅此一点,足见二人之亲密无间。
似村公子名庆兰,字似村,号长白浩歌子,是乾隆中期大学士、军机大臣尹继善的第六个儿子。尹继善是袁枚一生中最重要知己和保護人,袁枚的发迹成名,和恣肆风流,都是在尹继善及其家族的羽翼下实现的。
恩师尹继善
尹继善姓章佳氏,字元长,号望山,满洲镶黄旗人。他是雍正元年进士,满洲重臣中科举化、官僚化的标志性人物,备受汉人士大夫推崇。尹继善从雍正中期起,常年辗转各地,充任封疆大吏,有“一督云贵、两任总河、三督川陕,四督两江”之说。其中尤以坐镇南京,总督两江的时间最长,前后三十余年,民望甚著。袁枚在《文华殿大学士尹文端公神道碑》中称颂恩师留给江南的惠政:“民相与父驯子伏。每闻公来,老幼奔呼相贺。公亦视江南如故乡,渡黄河辄心开……不侵官、不矫俗、不畜怨、不通苞苴,严束仆从,所莅肃然。”
尹继善居官,特以识才爱才著称,且不拘小节,唯才是举。袁枚和他的机缘,正是由一个恃才放诞之举开始的。乾隆四年,袁枚考中二甲第五名进士,但要想充馆选,成为庶吉士,还要通过一次“朝考”。朝考的考题之一是《赋得“因风想玉珂”》,句出杜甫《春宿左省》,体现作者夜值无眠、忧思国事的情怀。试题显然想让考生书写夙兴夜寐、忠君爱民的内容,岂料袁枚不改风流本色,写出一句“声疑来禁院,人似隔天河”,隐有描摹深宫禁院中男女私情之意。阅卷时,考官多评价他“语涉不庄”,欲将其置之孙山,唯有尹继善力争道:“此人肯用心,必少年有才者,尚未解应制体裁耳,此庶吉士之所以需教习也。倘进呈时,上有驳问,我当独奏。”因为有尹继善的鼎力支持,袁枚最终得膺馆选。后来袁枚到江苏担任知县,作为两江总督的尹继善又对他一再提携,先调至省城,又奏请将其升任知州,只是碍于部议才作罢。对于这段经历,袁枚曾慨然赋诗云:
忆昔明光宫,赋诗献元后。李邕骂轻薄,刘蕡几不取。公时眼如箕,遗珠光独剖。未几公西巡,痴龙遂不守。谪向海天炎,荒村少鸡狗。公命移金陵,衣冠文物薮。参军非蛮语,仆射如父母。公余商文章,一月辄八九。使公常在朝,我岂逐升斗。我若官长安,随公反不久……
诗中将袁枚对尹继善的依附关系描摹得淋漓尽致。事实上,乾隆十四年,袁枚之所以从江宁知县任上辞官,也与尹继善離任两江改调四川有关。可以说,袁枚的宦途荣辱,与尹继善的官场轨迹密不可分。
袁枚辞官后,并没有回到老家杭州,而是在南京定居。数年后,尹继善再督两江,主政江南十余年。二人虽已一朝一野,不再是官场的上下级,但袁枚作为外乡人,在南京的生活很大程度上仰仗尹继善的庇护。这段时间内,袁枚与尹继善及其家属关系极为密切,平素登堂入室,连尹家的姬妾也无需回避。他和尹继善随任南京的儿子们频繁唱和交游,其中关系最亲密的,就是六公子庆兰。
忘年之交
庆兰出生于乾隆元年前后,比袁枚小二十岁。尹继善家教得法,有子十三人,官至一二品者就有七八位。惟庆兰是个贾宝玉似的人物,虽然聪慧过人,诗文精通,却对科举考试不感兴趣,先得了一个秀才身份,就不肯再从事举业。满人名士铁保后为庆兰作传,称之:“家世簪缨,三代俱登宰辅。以似村之才之学,稍有志于功名,取显秩如拾芥。而似村弃之如敝屣,视之如浮云……总角时,随望山公两江总督任,以诗见许袁简斋,数十年诗筒往来无虚日。”
庆兰轻功名、纵才性的人生观与袁枚不谋而合。乾隆十九年二月,袁枚到淮安清江浦拜访担任南河总督的尹继善,初见庆兰于河督署中后,二人一见倾心,订为忘年之交。同年底,尹继善兼署两江,移驻南京,袁枚、庆兰二人遂开始了长达十一年的密切往来。袁枚曾对尹氏诸公子做过评点,他说:
君家兰玉,各自峥嵘,有三珠五桂之遗风。然而就所见衡之,三郎有迈往不屑之韵,而文举冰凌,时嫌流露。五郎如明珠走盘,阿龙超矣,而幽静未足。若外文明、内柔顺,鱼鱼雅雅,吹气如兰,令相对者有一往情深之意,其惟我似村乎!
信中提到的三公子庆玉、五公子庆霖,日后都身居高位,但在袁枚眼中,却未如庆兰之契合。二人相交最昵时,曾将名字并排刻在一块石料上,作为私章。乾隆三十年,袁枚聘请丹青妙手绘制《随园雅集图》,图中人物除袁枚本人和庆兰外,还有乾隆前期主盟诗坛的沈德潜、袁枚的性灵派战友蒋士铨,以及他的得意门生陈熙。这幅图并非写实之作,而是由袁枚亲自选定意中挚友,虚构成图。庆兰能居其中,足可见二人交谊。
《小仓山房诗集》中存有袁枚赠给庆兰的诗作二十四首,而根据袁枚所说,二人“别二十年,所寄笺素裒然寸许。余羸老也,有来无往,今春始寄达二章”,可知庆兰赠给袁枚的诗篇更多。庆兰病故后,袁枚悲恸不已,遥致悼诗曰:“萧骚风骨有谁同?生就人间张长公。调鼎两朝门第贵,高吟一世秀才终。题襟山馆灯频剪,握手军门雪满空。今日思量可能再?一行衰泪付秋风。”
既然是世交挚友,袁枚赠与庆兰诗册中的诗作,无论题材、风格,都与赠给卢见曾等人的酬应作品大不相同。在诗册中,大病初愈的袁枚选入了自己悼亡妾、思情人、寄兄弟、赠同年的诸多缠绵佳作,这些悼怀题材的诗歌,最能寄托他恣肆的情感、表现他挥洒的文采,将一个人笔两风流的袁子才,铺展在性情相近的密友似村公子面前,而不必有所顾忌。
郑小悠 中国国家图书馆副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