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仪吉(1783—1850),初名逵吉,字蔼人,号衎石,浙江嘉兴人。有关清代学者钱仪吉生平,除《清史稿》《清儒学案》记述之外,以其晚年弟子苏源生所作《书先师钱星湖先生事》最可凭信。近人王蘧常编《嘉兴钱衎石先生年谱初稿》网罗资料详尽,亦颇便参考。但各种传记、年谱关于他的儿女信息大多简略,亦常见舛误。大约是因为他人生后半程的十五年都在远离故乡的开封度过,儿女零落四方,又迭经世变的缘故。今不自量,对钱仪吉儿女姓名、生平略加钩索,以补传记、年谱等资料未备之处。
钱家的儿子们
先看《书先师钱星湖先生事》的记载:
先生子四:长宝惠,道光丁酉副榜,庚子举人,著《说文义纬》,未成而卒;次尊煌,候选刑部司狱;次鬯醇,道光庚子举人;次彝甫,生员。女三人。孙男三人:长梠,道光甲辰举人,庚戌进士;次元绛,生员;次杞。曾孙炳文。
《清儒学案》钱仪吉条后亦附长子宝惠小传,此外只有“弟宝宣,字徐仙,同榜举人”,即第三子。道光六年(1826)《海盐钱氏家谱》卷八第三支太常房仪吉条下记儿女出自云:
子六:保惠,程出;衍徽,嫡出;衍淳,程出;朋寿,胡出;师恬,胡出;公愿,姚出。女六:长殇,次未字,俱嫡出;三字德清戚士雄[彦],四未字,俱姚出;五胡出;六姚出。
保惠条下云:“字子万,号淡竹,国子监生,娶昆山李氏户部主事培厚女。子吕,孙成孙。”师恬条下云:“字子引。”公愿条下云:“字徐山。”
综合其他相关史料记载,可知钱仪吉次子谱名师恬,三子谱名公愿,幼子生于道光六年以后。
钱仪吉元配陈尔士(1785—1821)生于余杭黄回山中,字炜卿,号静友,刑部直隶司员外郎陈绍翔之女,著有《听松楼遗稿》四卷(附录一卷)。生平见《衎石斋记事续稿》卷八《妻陈恭人述略》。陈尔士生二女一男,长女天孙、长子衍徽早殇,仅次女饴寿长成,适桐乡沈氏。《听松楼遗稿》卷三收入嘉庆二十二年(1817)秋至次年夏,陈尔士致钱仪吉的廿七通家书。当时钱仪吉扶亡母戚太恭人灵柩归葬故里,陈尔士率儿女妾辈留守京寓,家书内容丰富,保留了钱仪吉儿女童稚时的嬉笑性情,是考证其儿女信息的重要资料。
家书中最常提到的是“阿英”,如第二通“阿英《左传》理完十一、二两本,并带理《月令》,每日约熟理四十叶,灯下仍写《左传》凡例,尚不至心野”,第三通“阿英每日将至生之《左传》读二三首,作生书已,理过十一、二两本,仍作带书”,第五通“阿英近来写字尚肯用心,结构比前略好”,第七通“阿英近来颇肯读书,《左传》熟读两本”等等,皆与课读相关。这位“阿英”正是钱仪吉长子宝惠,生母程氏,家书中亦有提及。
《海盐钱氏家谱》记钱仪吉侧室共四名:程氏(1787年生)、嘉善胡氏(1791年生)、长洲胡氏(1791年生)、姚氏(1797年生),皆比陈尔士年轻。嘉善胡氏初名爱珍,后名砚贞,无子,嘉庆十二年(1807)已卒。姚氏名靓,歙县人,字琴溪,善绘能诗。
道光二十六年(1846),宝惠病卒于故里,家谱等资料皆阙其生年。道光二十年,宝惠中举,钱仪吉有诗注“大儿乡举,年垂四十矣”,则宝惠出生不早于嘉庆七年(1802)。又衎石四婿史叔平《壬寅新正十有九日外舅得曾孙,命名开印,诗以奉祝》,诗注云“阿祖四十未有须”,则道光廿二年宝惠年四十,宝惠生年当在嘉庆八年(1803)。
嘉庆二十四年(1819),宝惠娶钱仪吉亡姊钱庆昭与户部陕西司主事昆山李培厚之女李介祉,介祉字纫兰、诵冰、师冰,精篆书,咸丰十年(1860)后,随次子钱瑭(1826—1879)赴晉,就长子钱梠山西夏县官舍,卒年不详。
陈尔士家书中还经常提到一位“阿荷”,如第二通“阿荷脑后疖尚多脓水”,第十五通“阿荷未读书,因伊认字尚不辨笔画多少也”等处,即钱仪吉次子尊煌。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钱仪吉致钱泰吉书信集(1833—1843)中亦多提及“阿荷”“荷儿”,知其于道光十六年(1836)在故乡娶妻,由叔父泰吉主持,随后夫妇同至大梁。
道光二十年立春,钱仪吉作《生春诗》廿首,家人皆有和作,后刊成《庚子生春诗》二卷。其中有“柞溪程氏韵均仲”二首,诗注“先慈吴宜人所居曰写韵楼”,其母即画家吴玖,钱仪吉旧友程同春继室。钱仪吉诗《仲妇程课子甚严,诗以示勖》云:“密斋清望遇何穷,弱媛犹存写韵风。”可知尊煌所娶为程同春、吴玖女程韵,字均仲。
《庚子生春诗》中阿荷有诗十首,署“钱尊让子虑”。道光二十年,钱泰吉五十生辰,仪吉寄邵雍小像为寿,嘱诸子撰序,亦见署名“尊让”者。道光二十五年大梁书院重刊《夏峰先生集》,卷末有“钱尊煌谨校”。知阿荷初名尊让,字子虑;后改名尊煌,字谦山。
《庐江钱氏年谱续编》同治七年(1868)条云:“从父谦山先生卒于大梁。先考迎从母沈宜人及眷属以归。”下注云:“先生讳尊煌,衎石先生次子,以郡佐久,宦于汴,郁郁不得志而殁。先考闻信,乃迎从母沈宜人及从弟妹等至秣。”这位沈氏应为尊煌继室。
陈尔士作家书的嘉庆二十二、三年,钱仪吉三子宝宣尚未出生。他乳名苞儿,娶秀水朱秬曾,字诵清,钱仪吉旧友朱鸿女。太平天国乱后入蜀,同治八年(1869)入成都官书局,与缪荃孙共事。缪荃孙《定庐集跋》云:
同治庚午,荃孙在成都,与嘉兴钱圌山年丈同事官书局。年丈为衎石给谏次子,闻见赅洽,语言隽永。因荃孙粗知向学,悉心教导,获益不浅。
光绪元年(1875),钱宝宣被聘为成都尊经书院主讲,弟子著名者有廖平。廖平《会试朱卷》中记受业师有“钱许三夫子讳宝宣”。衎石四子彝甫称其为“叔兄子侑”,则宝宣字有徐山、徐仙、圌山、许三、子侑等。
《衎石斋晚年诗稿》卷五《苌儿生日》(1843)云:“稚子亦已冠。”则苌儿应生于道光四年(1824),即衎石长成年的幼子彝甫,字子舟、芷洲、芝舟,咸丰末追随宝宣入蜀,后任广东通判。光绪六年(1880)重校刊《衎石斋记事稿》《记事续稿》。《续稿》卷末及其后附《旅逸小稿》卷末有彝甫跋。
道光二十年(1840),身在开封的钱仪吉在致泰吉信中提到欲为苌儿求亲,“旧家结一姻,以为亲情往来,维持稍久之计”。他看中的是署理徐州兵备道沈如镕(1768—1829)之女,后彝甫长女又嫁如镕之孙廷栋。
钱家的女儿们
接下来考察钱仪吉三位女儿的情况。首先是前文所云次女饴寿,即陈尔士家书中时常提起的“颐寿”“颐女”“二女”:
二女每黄昏后请哥哥教《尔雅》中字五十,英借此可以熟《尔雅》,两有益之事。伊颇好学,惜是女耳。
颐女、荷儿已全愈。颐精神未健,故不上学。
颐寿喜写大字,苦无好印格,得暇祈写一纸寄下为幸。
钱仪吉极器重喜爱这个女儿,《定庐集》卷四有道光四年(1824)诗《示仲女远苓》:
若为男也定充闾,不竞词华慧有余。一字未忘三岁读,兼旬为写百篇书。欢寻嫂语教工绣,悲忆慈颜梦引裾。质美莫教追琢缓,佩间珍重视琼琚。
远苓是颐寿的名字,“若为男也定充闾”可与母亲的“伊颇好学,惜是女耳”互相参照。“一字未忘三岁读”写她的早慧,可与陈尔士家书第七通所云“颐女十三日方上书八行,读六遍背,伊自己得意之至”互证。“兼旬为写百篇书”是说远苓成年后常为钱仪吉抄写资料,《衎石斋记事稿》卷三《三国会要序例》云:
入台以来,政事差简,长子妇李氏介祉、仲女远苓、侍人姚靓请为予录稿,于是条绪粗立,首尾略具。
道光九年(1829)立秋后二日,钱仪吉有诗,远苓和曰:
飞雨时一洒,苍苔净无尘。林蝉送残暑,物候洁以新。从宦久京国,未解忆江滨。秋期天上近,柔意迫莫伸。炎凉互代谢,人事还相因。早雁云际来,艣声怵前陈。骊驹勿催唱,依依此昏晨。临风感絺绤,默祝天心仁。关河日寄书,岂及定省亲。
此时远苓已嫁桐乡沈氏,历来资料未记沈氏姓名,今检桐乡沈炳垣《祥止室诗草》第三册壬辰(1832)条下《钱衎石仪吉给谏自都中寄示晨起对雨之作,次韵述怀却寄五首》第三首有“望远思娇女,南鸿盼影斜”之句,下注“君来书,每以不接南信为念”;又有“雷岸频贻札”之句,注云“子万亦有信寄其妹”。钱仪吉《刻楮集》卷四和诗云“吾女村居好”。揣其文意,似乎远苓嫁给了沈炳垣之子,钱仪吉、沈炳垣为儿女亲家。
但《甘泉乡人年谱》称钱泰吉次女适桐乡沈宝禾,即沈炳垣子,泰吉也在诗文中称沈炳垣为“亲家”。《柞溪沈氏世系谱》称沈炳垣有二子,长子宝禾,次子宝樽。钱泰吉次女生于嘉庆廿五年(1820),幼于远苓。以古人习俗,姊妹同嫁某氏,自无姊夫幼于妹夫之理,则远苓所嫁只可能是沈炳垣长子宝禾,不可能是次子宝樽。那么唯一的可能是远苓去世后,从妹嫁沈宝禾为继室。好在沈宝禾长子善登(1830—1902)留下的朱卷所记佐证了这一推测:
妣氏钱,著有《敦说斋剩稿》,未刊。继妣氏钱。
道光十九年(1839),远苓病逝,钱仪吉致泰吉信中情绪极痛楚:
二女之事,实出意外,病象与其母略同,而寿更不及,幸有子耳。……然父女远别,末了一著,非父哭女,即女哭父。世界苦恼,大抵如斯,何敢有所怨恨耶。……此女实贤孝,性情之厚似其母,而明达过之,然亦同归于尽耳。
可惜衎石并未留下追述远苓生平的诗文,只在这年岁暮诗中说“百年中恶趣,今岁秋七月。平生所娇女,小极亡也忽”,“苦命念若母,孝谨似无阙。慭遗惟好女,短折乃同罚。遗雏知何似,望远益恍惚”云云;沈炳垣在道光次年追忆亡妻诗中有“去秋七月初,冢媳又已矣”,可知远苓卒于道光十九年七月初。
那么她留下的孩子是否正是沈宝禾长子善登?光绪十九年(1893)刊《碑传集》所附《沈吉士书》可以证明这一推测。沈善登字吉士,信中提到“伯舅子万先生”“外兄元之茂才”“外祖给谏公”,又云:
九年己丑,先府君述婚京邸,先母为言,方事之殷,四出借书,不得,则命驾厂肆,捆载满收,至无容膝地,则跨辕而归,众手分钞。伯舅助翻检,尅日还之,易所未见,以为常。而先母所写最速且多,公赐诗有“兼旬为写百篇书”之句,即此事也。辛卯冬,先母南归,家书往还。
由此可知,道光九年(1829)远苓嫁沈宝禾,十年生善登,十一年冬南归,此时钱仪吉有《仲女远苓挈外孙辈南归示之诗四首》,起首句云“生女悬知有别离”,竟是十年后“然父女远别,末了一着,非父哭女,即女哭父”的成谶一言。远苓的《敦说斋剩稿》今不见传世,不知尚在人间否。
钱仪吉三女乳名慈寿,陈尔士家书中称作“慈女”“慈寿”“三小小”,侧室姚靓所生。衎石有诗《三女三十生朝为予置酒赋示》(1843),知三女生于嘉庆十九年腊月。《庚子生春诗》录其诗七首,署“钱氏仲愉诵㦛”,则三女名仲愉,字诵㦛,后嫁钱仪吉表兄德清戚嗣曾之子戚士彦,子戚人铣,同治七年(1868)进士。俞樾曾作《戚母钱太恭人挽联》:
已逾七秩遐龄,止争一岁光阴,竟不少延登耄寿;顿触卌年旧梦,回忆两家眷属,曾谋结伴到京华。
注云:
太恭人为戚英甫同年室,钱衎石先生女也。能诗工书,且善分书。咸丰初,余与英甫同官翰林,两家眷属拟结伴入都,而英甫奉讳归不果,旋亦即下世矣。其子人铣,以刑曹官京师。而恭人自与少子居家乡。今年病殁,年七十有九。
则钱仲愉卒于光绪十八年(1892)。俞樾与戚英甫同为道光三十年进士,咸丰三年(1853)英甫卒,正合“卌年旧梦”之语。
最后看钱仪吉的四女,也就是陈尔士家书中说的“四小小”,名叔琬,字闻诗,嫁宛平史叔平为继室。道光二十六年(1846),叔琬先长兄宝惠五十四日病亡。史叔平悼亡诗有“结褵今十年,回首如顷刻”之句,则叔琬出阁在道光十六年(1836)。
钱尊煌在诗中称史叔平为“姊婿”,可知叔琬长于尊煌。至此,钱仪吉儿女长幼次序已然明了:长子宝惠(1803—1846)、次女远苓(?—1839)、三女仲愉(1815—1892)、四女叔琬(?—1846)、次子尊煌(?—1868)、三子宝宣、四子彝甫(1824—?)。
钱仪吉在世时,先后经历了次女、三女、长子的早逝,备尝寂寞痛苦。道光三十年(1850)四月初七,钱仪吉卒于大梁书院。又十年,太平军攻陷浙境,衎石子孙辈“各以衣食奔走”,仲愉居德清故里,尊煌在开封,宝宣游蜀,彝甫在粤,艰难守护亡父所遗各种写本。而钱仪吉子孙辈或早逝,或无功名显赫者,至光绪二十六年(1890)宝惠孙、钱瑭子树滋卒后,衎石遗稿星散市中。后金兆蕃、邵章、黄裳等人着意搜罗,惜刊刻者仅《闽游集》《定庐集》等体量较小的数种,尚有大量写本未加整理。
近顷凤凰出版社新出学者任群整理的《钱仪吉日记书札辑存》(外二种),是考察钱仪吉及其家族的重要资料;也可与其他家族的史料互相印证连接,编织出更为立体的婚姻、交游、师承网络。这个清代中后期学者家族有关生活、治学、离散的图景,正是清代中后期转折时代的宝贵切面。通过寻觅散落的拼图碎片,还原它们的位置,这幅图景可能会呈现出更清晰的轮廓,使我们闻见转折时代被遗忘的声光。
瞿艳丹 作家,笔名苏枕书,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