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来的时候,外面似乎下雨了,隔着窗帘都能闻见潮湿的味道。我掀开被子走下床,伸手把窗帘拉到一边。
天空像是一块被浸透的布匹,在阴沉的乌云中缩成了一团。绵绵的细雨捶打在窗户上,连成一条细线缓慢地流下。
站了一会儿,脖子突然一阵钻心地疼。我扶住门框向后退了一步,不小心碰到了桌子上的试卷,上面的中性笔滚落下来,在我的脚面上画出一小道黑痕。
三月份,我结束了漫长的艺考回校上课,老师把我的座位调到了第一排。“这样你就能认真听讲了。”他这样对我说。
坐标上是第一排,但实际上这个座位却是缩在教室的角落里,光线很暗。抬起头就是一块高考倒计时牌,每天都有人拿着粉笔修改上面的数字。
上课时,我经常被叫起来回答问题,或是被要求下发几天前刚考的试卷。
我后面坐着一个女生,升高三后她把头发剪到很短,衣服也换得不勤。每次我转过头去看还有多久放学时,她总在低着头做一份白花花的试卷,不时用食指的关节抵住嘴唇,似乎在回忆脑子里的知识。
晚自习之前的闲余时间,她从不会用来吃饭。听到下课铃响,她多半只是挪挪身子,推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就又把头埋下去了。时常我打着饱嗝从食堂走回教室,她依然保持着我走前的样子,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昏沉的灯光烤在她的后背上,把她勾勒得简直就像——就像一尊雕像。
我把这个女生的状态说给Y听。他说,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现在每个人都是这样子的,是你离开太久了。
突然想起年前同母亲去听的一个讲座,是专门针对高三生开的。当时那个专家站在台上,拿着话筒聒噪地冲全场喊:高三学生就没有在12点之前睡觉的!你们的人生必须先苦后甜!
我经常在上课时把头别向窗外,看那些高一高二的学生在外面嬉闹。那分明就是以前的自己,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他们笑得那么甜,突然觉得很遥远。
许是我终日低头看书的缘故,脖子的疼痛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的。
起初只是间歇性的疼痛,后来发展成只要向前低头就刺痛无比。周末坐着摇摇晃晃的公交车去医院,一个人挂号,上楼,坐在冰冷的椅子上等待。医生在我的脖子上按了按,而后叫我照他纸上写的方儿去开药,末了说:“你是高中生吧?最近好几个来看颈椎的了。”
我冲他笑了笑,转身走出了幽长的走廊。
贴上那些刺鼻的膏药,疼痛反而更加剧烈。于是无数个夜晚,我在沙发上堆满衣服,只穿着睡衣坐在地板上,然后把头靠上去,疼痛才会减轻。
阳台对面是军区,晚上十一点半准时吹熄灯号。因为隔着一定的距离,那声音在夜色里变得很缥缈。也就是这会儿,我才抬起头揉揉发酸的眼睛,伸手抹一把额头上被台灯烤出来的汗。
那时候的夜空浓稠得像团海水,月亮的光仿佛在被黑暗一点点吃掉。我安静地看一会儿,再低下头去做题,困了就去厨房冲一杯咖啡,就着试卷上的油墨味喝下去。
班里的人几乎都是这样的,一张张倦怠的脸上挂着黑眼圈。课间时,大半的人都趴在课桌上睡觉。似乎在所有人的潜意识里,时间与成绩是成正比的,你多学了一分钟,分数就真的会更眷顾你一点。
湲比我低一级,她每天都会给我讲一个故事。她说班里喜欢她的一个男生给她写纸条了,上体育课时故意把她的发带扯掉,或者她在网上看见一双鞋很漂亮,准备攒钱买下来。
我睡前对着发光的屏幕把这些故事一一读完,微笑着回复几句,然后闭上眼,百无聊赖地幻想这是自己的生活,这样梦里会安稳许多。
X传媒大学出成绩的那天晚上,秋意给我打了很久的电话。
她是我在北京参加艺考时认识的女生,我们一起考了好几所学校。她个子很高,头发剪到齐肩,笑起来像是樱桃小丸子。她并不是应届生,去年参加艺考过了一些学校,但她都不满意,于是在出成績一个星期后,毅然决定去复读。
在北京的时候,她给我看她拍的那所复读学校餐厅的照片。一个封闭式的大房子,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满是白色的塑料袋。餐桌上长满了猩红色的铁锈,上面可口可乐的商标被蹭得残缺不全。那些学生穿着掉色的衣服,两腮都被菜塞得满满的,嘴角上还沾有一些淡黄色的米粒,脸被光线分隔得亮一块暗一块。
学校宿舍的床板太硬,她睡不习惯,便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屋子,有电热壶、插座、淋浴——这样就已经很满足了。她就这样自己过了大半年。
她说,去上学的路上,她总会戴一只防尘口罩。那座城市的清晨总会起一阵浓浓的雾,灰尘吸进鼻子里很不舒服。
她兜兜转转这一年,其实就为了上X大,但结果并不如意。她在电话里对我说了很多,我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沉默了几秒,她告诉我要加油,便匆匆挂断了。
转天起床时收到她的短信。她说她感觉现实是一只巨大的章鱼,用可怖的触手死死缠住她的梦想,她拼尽全力挣脱,却无论如何也翻不过身。
二模试卷下发,刺目的分数有些惨不忍睹。
母亲查了一晚上的学校,看看若是我高考就这个分数能去哪里。那几天父亲也很少说话,家里的气氛像是团凝固的胶体。
那时候距离高考不到两个月,我仿佛一只上了发条的时钟,天天在家和学校之间摆动。尽管我平均每两天就用废一支笔芯,但试卷上的分数却一直不给我面子。我每天都恍恍惚惚的,根本不知道未来在哪里。
亲戚们轮番打电话过来,叫我不要气馁,一次考试根本不算什么,真正衡量我的是高考,剩下的时间一定要拼尽全力。我冲着话筒故意大声地“嗯啊”,好证明自己底气很足。
我在复习材料的最下面塞了一本小说,学不下去时就抽出来看几眼。但事实上根本看不下去,脑袋里一团乱,乱得完全安不下心来干一件事。
坐我后面的那个女生,某天下午花了一节课的时间解出来一道数学题,然后扔下笔,围着教室走了一圈以示庆祝。我茫然地看着她,她兴奋地对我说:是根号二十三!答案没错,是我上一问代错了数!
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因为算出一道题而兴奋好久,但别人的那些期许与鼓励,重重地压在我身上,提醒着我还是要继续向前走。
春末,我生活的城市下了一场大雨。冷风顺着窗户的缝隙吹进教室,冻得我打起了寒颤。
中午和同学顶着校服去食堂领盒饭,跑回教室时已经凉透。几个人围成一圈沉默地吃完,然后各自转身去背书。
许是活在一种氛围里真的会传染,做卷子、背知识点,我竟也把日子过成了千篇一律。雨水在窗外连成一条条线,打湿了树叶。
大概就是从那场雨后,学校取消了高三年级的跑操,让我们至少拿出十分钟在教室里上自习。每天望着试卷上密密麻麻的字,就像是一团黑压压的蚂蚁在眼前晃来晃去。
早自习时,我趴在课桌上睡觉,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电人是秋意。我在一片讥笑声中匆匆挂断,抬起头时那个瘦小的语文老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下课后我跑去厕所回电话。怕被学校领导发现,我一只手使劲按住那扇塑料门,另一只手拿着手机贴在耳旁。
秋意应该是刚醒,话语里还带着一股在睡梦中的味道。她说她最近在看《小王子》,很简单清新的故事,文字读着很轻松。她叫我要坚持,千万不能放弃,未来还未来,要相信自己。
我不知道她究竟哪里来的勇气,总是一个劲儿地鼓励别人,自己还不知道过成什么样子。毕竟,复读生的压力比应届生大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雨水带来的冷气钻进我的裤筒,刺激着皮肤。我答应着她,按住门的手却一阵发酸。厕所的纸篓里隐约能看到几张不及格的试卷,红色的分数在灰暗的空间里显得特别刺眼。
它像是根橡皮筋一般,勒住了所有埋着头的人,压力憋得人根本喘不过气。
早晨我走进学校,看见头顶挂起了长长的横幅,上面写着“最后的拼搏,愿无怨无悔”。走过的每一个人都只是抬起头看一眼,然后继续加快步伐。
班主任每天都用他那副哑嗓子强调,提高一分在整个省里你们就可以干掉千人。
高考好像是一个无形的战场,稍不留神就会马失前蹄。
燥热的夏天,所有人终日积攒下来的压抑,终于在一节班主任的课上爆发。班主任叫一个男生去黑板上做题,那个男生磨蹭半天也没写出一个字。那道题明明是昨天刚讲过的,班主任叹了口气,并没有说什么,自己在講台上翻着作业。
那个男生望了黑板很久,没说话,回到了座位上。风扇在头顶嗡嗡地转着,班里没一个人敢出声。
我侧身去看那个男生,他低着头,右手握笔在纸上写着什么。我突然想起前几天课间时他很大声说过的 :考完换手机,看新上映的电影,去日本旅游,7月份去深圳看林肯公园的演唱会。当时他笑得很开心,也有一些人附和他。
我突然很想哭。闭上眼,能感觉到汗水从脸颊上流下去,将衣服牢牢地黏在身上。
那天下了晚自习后我就一直不舒服,头昏沉得厉害,回家量了体温才知道发烧了。
父母很早就熄了灯。我在桌子前硬撑着写当天的作业,迷迷糊糊中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凌晨五点多。额头还是很烫,迫不得已用凉水冲了一下脸。
回屋时才发现外面起了雾,浓得像是一碗白芝麻糊倾倒在空气里。在雾中隐隐约约能看到几个骑车的人,却看不到建筑,只是一个巨大的轮廓立在远方。
我想起秋意说过的雾,原来每个人的城市都是一样的。
我给Y打字,叫他看窗外。放下手机,我走到窗前,内侧的窗玻璃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水汽,我把额头抵在上面,微凉的湿润让昏沉的感觉立即减轻了许多。
睁开眼,手机屏幕是亮的。我伸手拿过来看,Y回了我的消息。
其实我们,都是一群在雾中迷失的孩子。他对我说。
这篇文章写于七年前。
七年前我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呢?套着臃肿的校服,在城市一所普通的高中上学。那时候的我不爱学习,留长发,买漂亮的衣服,看一些新鲜的时尚杂志。每天上课我都会在课本下藏一个本子写小说,或是拿同学的平板电脑偷偷看电影。现在想想,七年前的自己好像是颓靡的,在患得患失中度过了很漫长的时光。
前几天,朋友开车带我出去玩。那天有点晚了,我们说起各自的高三,都觉得十分怀念。不知道是因为记忆消除了痛苦,美化了过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直到我看到这篇散文,才发觉就是如此。当时的时光真的很压抑,但处在那个十字打头的年纪,我们永远怀揣希望,生活在充满憧憬的氧气罩里,遇到任何痛苦都可以很快缓解。那种懵懂又有力的心情,是长大后很难再有的。
特别的是,那时候的我虽然发表了很多小说和散文,但写的都是一些私人的情绪。在学校,在家里,没人理解我,就将之安插在一个人物身上,让他/她也度过一段很孤独的时光。如果有机会,我多想告诉当年的自己: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孤独,更不需要这么担心成绩和未来,你能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就已经是一件很棒的事了。
孟纯青,男,生于1997年2月,影像艺术家,青年作者。上海戏剧学院学士,伦敦艺术大学硕士。获第七届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第三届《儿童文学》金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