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序章

2023-05-06 12:38杨中标
芳草·文学杂志 2023年2期
关键词:姆妈二爷儿子

那个惊蛰,古牳山的上空果然炸响了一声春雷。不过,这是一声干雷,虚张声势的雷声唤不来一场可有可无的春雨,叫不应无所谓四季的走兽和家禽家畜。

——一切都变了。

但这并不妨碍云阵在天空密谋雨情,虫豸和野兽在疯长的灌丛中秘密怀春。更不妨碍花二爷的毕生生计——不管世道如何变,花二爷的劁猪手艺还是要继续做下去的——花二爷不管不顾身后的憨儿子两头杵,从腰间抽出乌黑发亮的牛角号对准天空吹响起来。呜呜的号角声扯破了云幕,响彻了云霄。只要花二爷乐意,这样的号声,可以一直响到几十里开外的萼城,但萼城都是高楼,不准养猪,不需要劁猪匠。于是,花二爷把号角压低,对准了山下的十里八乡。花二爷不用换气,能把自己的两个腮帮子吹成像刚刚出笼的虾仁汽水包子,并且呈现出一阵一阵的粉红,让苍天让大地好好瞧瞧,就问服还是不服。

要是放在从前,十里八乡听了花二爷的这个号声,都得鸡飞狗跳。特别是那个猪,猪鬃竖起,蹄子乱窜,恨不得跳上屋脊飞上天。就是跳上屋脊飞上天,花二爷也有本事把它擒拿下来,踩在自己的脚下,三下五去二地摘了它的睾丸或者卵巢,让它从此温温顺顺,见了人类只能哼哼唧唧。

十里八乡的村庄空空荡荡。拆了门窗揭了瓦的砖房像电影里的战场,就那么直愣愣地摆在了花二爷的眼前。花二爷还不死心,一鼓作气吹,吹着吹着,两腚之间噗的一声,一屁把脸上的两个汽水包子给打瘪了。

花二爷颓败地坐下来,就势躺在开满小黄花的山冈上,胸前还抱着那只年代久远的牛角号。山冈、河流、民房,甚至人和畜都变得久远难辨。屁股底下的古牳山被采石人挖得千疮百孔,像随时都要散了架倒下来一样。好几台挖掘机日夜施工,非要把蜿蜒曲折的谷米河拉直了不可。民房就不说了,早不住人。人被分散到邻县邻乡过渡,每户都领取了一笔拆迁补偿金,只等政府承诺的未来城项目一旦建成,就回迁至此,风风光光地当一回新市民。至于家禽家畜,在拆迁之前,能红烧的红烧,能煨汤的煨汤;那些吃又吃不完、拖又拖不走的仔猪肥猪,连讨价还价都省了,一律由老猪倌开着农用车收走,运到一个鲜为人知的地方,偷偷摸摸地圈养起来。他要待价而沽,倒卖到萼城肉联厂去赚个满钵满盆。

农历二月的风还有些料峭。风从古牳山的豁口滑翔而来,所到之处,草茅翻飞,衣袂乱舞。冷不丁,在风歇脚的一刹那,花二爷感到有只虫子停在了鼻尖上。眯眼一看,是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蝴蝶扑闪扑闪着翅膀,殷勤地给花二爷扇风,像是要努力地将山豁口的风重新续上,并赶上山豁口的风力。花二爷没有抬手赶走它的意思,重新闭眼遐思。十里八乡连猪都没有了,这是哪样珍稀的蝴蝶啊。

姆妈姆妈,你看,有有有头猪!

花二爷是在两头杵的惊叫声中迅速翻身坐起来的,并用了一种尖细婉约的声音追问。哪里有猪?——呵呵,都听出来了,花二爷是个女人。姓花的女人能叫二爷,一是说她本身不是个爷,二是说她又像个爷。四十八岁的老女人独自带着十七岁的憨儿子居家生活,既当妈又当爹,不是一个爷也算半个爷。花二爷继续追问,哪里有猪?

两头杵手指一团灌丛说,那里,那里有猪!

花二爷一把将两头杵拉进怀里,轻轻拍打他的后背说,我儿别怕,慢慢说,你真看到了猪?

两头杵用手比划,这大这大一头猪,背上好多刺!

花二爷坐在原地不动,她明白了。要么是一头野猪,要么是憨儿子又在犯浑说胡话。

憨儿子之所以被人叫成两头杵,是他出生后发高烧,把脑子烧坏了。万幸烧得不很,只是一点儿表皮焦煳。他一出生,还患有隐睾症,两腿之间的那东西像个不长核仁的核桃,外面裹着一层皱巴巴的皮囊,里面装的尽是水,估计将来也不会有多大的用处。但花二爷还是给憨儿子取了一个无比正式的名字——花成文,她希望儿子长大后多才多艺,成文成章。不知咋的,十里八乡,男女老幼,还是把“两头杵”这个绰号叫开了。每当花二爷听到别人这样叫她的儿子,她都说,要不要我把你爹你妈也给劁了?花二爷骂的人,如果是小孩,就嘻嘻哈哈跑掉了,如果是大人,就要翻脸,搞不好还要打一架。但背后,人们还是叫她的憨儿子“两头杵”。

花二爷叹息一声,唉,没办法。

——办法还是有的。

过去,农村家家户户养猪,花二爷从死男人那里瞟学来的劁猪手艺就派上了用场。如果是一只草猪,她就把劁出来的像小葡萄一样的两串卵巢,顺手一扬,扔到主人家的屋顶。她说不能让阿猫阿狗偷去吃掉,虽说这只猪失去了生殖功能,但它曾经的生殖意义应当得到我们的尊重。如果是一只牙猪,她又会趁主人不注意,快速地把两颗带血的小卵子装进自己的衣兜里。她要把它带回家洗净煮熟了,给憨儿子吃。

花二爷有一个翻毛了边的小本本,上面画满了“正”字,记载着被憨儿子吃掉的猪卵子的数目。花二爷相信,只要憨儿子吃满一千零一个猪卵子,花成文就能成为一篇好文!但未来城项目打乱了她的计划,没有农户养猪,她期待的数目还差一截。

我要吃猪卵子。两头杵的手摇着花二爷的手,嗲嗲地说。

瞎说,我儿不能说吃猪卵子,我儿要说吃猪肉丸子。花二爷纠正道。

猪卵子和猪肉丸子,老猪倌都有。走,找老猪倌去!

老猪倌拿了根两米长的竹篙子,沿着山路上山来。他走走停停,四处张望,嘴里还发出嘞嘞嘞的唤猪声。他手里的竹篙子一刻也闲不住,在路边的草丛和灌丛中敲敲打打。草丛和灌丛都很安静,安静得让老猪倌想发毛。

老猪倌看到下山的花二爷和两头杵,赶紧用竹篙子挡住他们的去路,向他们打听,看见我跑丢的猪没有?

花二爷回答,啥猪?没看见猪。

两头杵抢着说,姆妈姆妈,我看见了,有猪有猪!

花二爷这才相信,憨儿子确实看见了灌丛中有一只猪,不是野猪,是老猪倌跑丢了的那只猪。由此她想到,憨兒子并不憨,憨儿子还有救。——她的眼里闪现出了喜悦的泪花。

有人看到了猪。老猪倌兴奋地问两头杵,在哪?快告诉我。

花二爷闻不得老猪倌身上的体气,她拉了两头杵的手,厌恶地说,走,我们回家去。

两头杵杵在那里不走。姆妈姆妈,我要吃猪卵子。不对,我要吃猪肉丸子。

老猪倌迅速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炒玉米,塞给两头杵。你带我去找猪,找回了猪,我再给你吃猪肉丸子。

这炒玉米是猪饲料原料中的一种。老猪倌将收购来的玉米和菜籽饼混合在一起,用粉碎机打碎,再添加米糠、麦糠、酒糟以及鱼粉、骨粉,自制成配方独到的猪饲料。拿这种饲料喂猪,猪长得又白又胖。望着白白胖胖的猪,老猪倌心说,我拿你们当儿养,猪日的比老子吃得还好,长得还壮。于是心里就有了一丁点儿的不平衡,于是就抠下一丁点儿猪饲料当零食自己吃。他从粉碎机漏斗里舀出一瓢玉米,炒熟后揣在口袋里。有事无事,掏出一粒丢在口中,在嘎嘣嘎嘣的咬嚼声中,老猪倌享受着猪一样无忧无虑的快乐。

花二爷打掉了两头杵手里的炒玉米。一转身,一转念,她对老猪倌说,走,带我去看看你的猪棚,我有事儿跟你说。

听说有事儿,猜想一定是好事儿。老猪倌年前丧妻,现在有女人主动上门,他连跑丢了的猪也懒得找了,屁颠屁颠地领着母子二人朝自己的猪棚走去。

不能说是老猪倌的猪棚,只能说是被老猪倌捡了一个漏。十里八乡不是拆迁了吗?古牳山沟里还有一间无主的牛棚没有拆。牛棚是大集体时期的“干打垒”,横梁、椽条和瓦片早已被人偷走,剩下四面土墙朝天。老猪倌在别处拆迁现场捡来十几块彩钢夹芯板,往土墙上一搁,再找一些石头压上。那是被一层薄雾和一些深绿色植被掩藏的猪棚,老猪倌的宿舍是猪棚里的一个隔间,也没有安门,猪能自由进出。于是,整个猪棚里便有了一个老年鳏夫的体味与猪粪猪尿混为一体的臊臭。

老猪倌睡的床架床板,用的桌子柜子,也是从拆迁现场捡回来的,不是缺一条腿,就是少一扇门。老猪倌也能将就,用几块红砖把床头支棱起来,用旧挂历上的画纸把柜门遮挡起来。花二爷发现老猪倌的床头被灰尘蒙罩,隐隐约约还显现出几处老旧的雕花。她想,这个老物件不是晚清的,至少也是民国的。要说旧挂历上的画纸,那就太年轻了。连她都认得出来,那是在《美人心计》中扮演莫雪鸢的女演员杨幂。

老猪倌搬来一只长条凳,用袖管拂去上面的灰尘。连声说,坐坐坐。

花二爷和两头杵也不嫌脏,坐下了。

老猪倌盘腿坐在对面的破床边沿,刚要开口问话,一头小仔猪窜进来,跳到了他的双腿膝盖上。二三十斤重的小猪仔趴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像极了一个听话的乖儿子。老猪倌爱怜地抚摸它的肉背,连说我儿我儿。像是受到爱的暗示,小猪仔先是哼哼唧唧,后来竟自睡着了。

花二爷用力抓紧两头杵的一只手,心说,这才是我儿我儿。她很想发作,又怕把来意搞黄了,就脱口丢给老猪倌一句话: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你以后劁猪必须找我!

老猪倌腾出一只手掌,在小猪仔的屁股上一拍。小猪仔受到惊吓,猛然跳下地,逃出了门外。另一头小猪仔窜进来,也想跳到老猪倌的膝盖上睡觉,却被老猪倌毫不客气地一掌打走了。他收回手掌,在大腿裤管上来回摩擦,再从口袋里摸出一粒炒玉米,隔空丢进自己的嘴里。过了几秒钟,嘎嘣嘎嘣地蹦出三个字:凭啥呢?

花二爷说,如今拆迁了,就凭十里八乡只有我一个劁猪匠,你找不到第二人。

老猪倌慢腾腾地说,我从前都是找尹春富先生搞这个事情的。

尹春富就是花二爷口中的那个死男人。那是二十年多前的事儿了,尹春富是乡里的赤脚兽医,花二爷还是个花姑娘,是刚刚从村里选上来的赤脚医生。兽医站和卫生所都在甲铺岭的土街上,时间一长,两人混了个眼熟,但没有交集。有一天,附近村一个老农来请尹春富给耕牛看病。那头牛在春天里吃了太多的红花草籽,吃得站不起来,吃得肚皮向外鼓胀,像扔在地上的一只硕大的皮球。因为距离不远,甲铺岭土街上的很多人跟在尹春富的后面,想看热闹,花二爷也去了。——人医和兽医,在某些个方面应该是相通的。

花二爷看到尹春富用一拃多长的针管子扎在牛的肚皮上,说是给牛肚子放气。他还捋了袖管,把整个胳膊都伸进了牛的肛门里。他偏着脑袋认真地掏,掏出来好大一堆绿色草团掺和着稀淌肠液的牛粪。牛粪热气腾腾,弥散了一股没有消化掉的青草气息。就这样,一根烟的工夫不到,耕牛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一个响嗝,又放了一个闷屁,然后前腿一蹬,自己慢慢地爬起来了。为表敬意,花二爷上前握住了尹春富的手,不想自己的手沾满了牛粪。尹春富说,哎呀呀,你这姑娘不嫌脏不觉累,又红又专,是一个可塑之才。

后来,花二爷被派到萼城人民医院培训,回来当了一名接生员。卫生所的花名册上写着“接生员”,但农村人在背后里都叫她“接生婆”。花二爷才二十出头呢,还未婚嫁,难道真要把这个行当干到底,让人笑话到白发苍苍?那时候,农村已经实行计划生育,头胎是男孩的家庭只能生一个,是女孩的家庭还能再生一个。但这个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生完两个到此为止,妇联主任要把大人拉去结扎。这样一来,人口出生的数量减少了,孩子越来越金贵了。以致后来,绝大多数的孕妇都会选择去萼城的医院分娩,使得花二爷的职业面临着被淘汰的风险。

这个形势下,尹春富叫花二爷学兽医。

五禽六畜在农村多的是,又不实行计划生育,花二爷下决心转行。再往后,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尹春富承包了兽医站,花二爷就跟在他的身后走村串户,先从治鸡瘟开始,后来又学会了给牲口看病,最后竟敢拿刀拿钩劁猪。人生好似一盘棋,一步走错埋下灾祸。自从花二爷怀上憨儿子后,尹春富那个死男人就提起裤子不认人,再也不与娘儿俩来往了。也算上天报应,去年拆迁前,尹春富查出了阴茎肿瘤,都不好意思在本地治疗,偷偷摸摸去了外地,至今生死不明。

不提尹春富还好,提起尹春富,花二爷就来气。她拉起兩头杵起身就走,转头冲着老猪倌大叫:那你去找尹春富呀,让他给你劁猪!

去哪里找尹春富呢?花二爷,花二姑,我这就答应你,我的猪全都给你劁!老猪倌着急了,拿着竹篙子又想拦住花二爷的去路,被花二爷一脚踢开了——

好!我改日再来!

老猪倌等着花二爷再来。一等不来,二等不来,他都等不及了。

那只跑丢了的猪是一个不祥的信号。他的百十头仔猪到了发情期,吃得多,不长肉,还想跳起来造反。就连趴在他膝盖头上的那只乖巧的猪,也几次想冲出猪棚,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猪日的猪!老猪倌拿竹篙子猛抽,这个服了那个不服,还在暗中策划暴动。没劁过的猪有暴跳如雷的野性子,有可能咬断钢筋栅栏的长嘴獠牙。那是老猪倌躺在吱吱呀呀的破床上,最享受的午睡时刻,他侧身而卧,把两只瘦长腿交叉叠放在一起,一只手托着长满胡须的腮帮子,另一只手还停留在装满炒玉米的口袋里。他的嘴角,哈喇子流成了一条长河,河水漫过解手纸一样薄的脏枕头,顺着床板的缝隙滴落下去,床底就有了滴答滴答的水珠帘瀑布。一群馋涎欲滴的仔猪争先恐后,最后在床底打起了架。

老猪倌还在做白日梦。他梦见自己骑着一头大白猪飞上了天,突然间又控制不住飞行的方向,他和大白猪直坠而下,一起跌进了一处深渊。老猪倌惊醒了,睁眼一看,自己躺在了一堆破床烂板中间。不止一头猪,很多猪一哄而散,又跑去啃咬床头上被灰尘蒙住的那个雕花。它们以为那是一棵全身滚满了泥土的白菜。挤不进去的猪急得团团转,把立在旁边的破衣柜拱倒了,它们就骑在杨幂的头上拉屎。

老猪倌一骨碌爬起来,气得大骂猪。如果不劁了这些猪,等到出栏时白送人家,人家也不要。不经骟的猪,屠宰后肉里有股膻臊之气。谁个吃饱了没事儿做,非要撩骚呢?

老猪倌火急火燎,赶往花二爷的住处,他央求花二爷火速果敢地去劁他的猪。

花二爷和两头杵原先居住的甲铺岭土街拆迁了,现在租住在耿家畈。耿家畈被列为第二批拆迁村。这样的安排,能保证拆迁和回迁都有序进行。这个是政府考虑的问题,不是老猪倌考虑的问题。老猪倌担心的是,花二爷会不会坐地起价,把个劁猪的价格叫上了天。

这时候,是耿家畈家家户户生火做饭的傍晚。花二爷的家却是冷火秋烟,了无生机。无肉不欢的两头杵正在闹小脾气——姆妈姆妈,我要吃猪肉丸子。

花二爷不急不躁,坐在堂屋中央说,我儿莫慌,猪肉丸子会有的,牛奶和面包也会有的。

话说间,老猪倌适时赶到。

花二爷把大腿一拍。我就知道你要来,有何贵干?快说!

老猪倌说,请花先生前去劁猪!

花二爷站起身来。要得,这就走!

老猪倌没见过花二爷这般爽快,猜她心里有鬼。他犹豫了,试探地问,请问花先生如何收费呢?

花二爷说,不要一百九十九,也不要九十九,只要九块九。

这个价格是从前尹春富先生开价的二十分之一。老猪倌痛快地应承下来,催促花二爷快快上路。两头杵跳将起来,——姆妈姆妈,等等我!

花二爷毕竟不再年轻,不多时,她的一只脚刚刚踩上一头草猪的脑袋,草猪把脑袋猛地一甩,甩了花二爷一个踉跄。她连忙招呼两头杵上前帮忙。憨儿子有憨劲,两只肌肉凸起的粗胳膊把草猪牢牢地按在了地上。地上,有花二爷事先打开的油布包,油布上次第摆着形状不一的几种刀具和拳头大小的一团麻线。花二爷拿起一把刀,用酒精消过毒,横在嘴里用牙衔住。她的一只腿跪下去了,手指在草猪的下腹部按压了几下,找准那个下刀的位置,刀起刀落。随着一声嚎叫,草猪的肚皮被划开了一指多宽的血口子。花二爷这时放下刀,将右手中指探进猪肚子里。她探到了两串小葡萄,换了一把弯钩刀,二话不说,就切断了葡萄串的茎蒂。她把沾血的葡萄串丢进一只洗脸盆里,再咬断一截细麻线,连毛带皮,揪住草猪肚皮上的伤口,在上面缠紧了一个结。这是“花式”缝合。最后,花二爷给伤口涂上了碘酒。

老猪倌看在眼里,心说,还是比尹春富先生差一些。尹春富先生处理伤口连细麻线都不要,就抹一撮草木灰。伤口第二天结痂,第三天掉痂。最不济,四五天就万事大吉。

花二爷有花二爷的搞法,花二爷认为她的搞法比那个死男人先进。至少,她在萼城人民医院学过医疗消毒的技术规范。

猪棚顶上,一盏手提可充电式大马灯,发出了惨白的光。

接下来,花二爷要劁的是一头牙猪。牙猪比草猪性情猛烈,她怕自己拿捏不住,就请老猪倌也参与帮忙。花二爷说,你把猪翻个身嘛,抱紧它的头。猪四脚朝天地挣扎。花二爷又吩咐两头杵,你抓住它的后腿嘛,把两腿分开。两头杵使出蛮劲,一手抓住一条猪腿,两手朝外一掰,露出了仔猪两腿之间的一个鼓包。花二爷用刀在鼓包上轻轻一划,再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一处皮囊,用力一挤,突然跳出了两个粉红色的猪肉丸子。

花二爷对老猪倌说,你再拿一个洗脸盆来。

老猪倌等花二爷住了手,这才放走了委屈受伤的牙猪。这才得空,赶忙丢了一粒炒玉米在嘴里,含混地说,不是有一只洗臉盆吗?就装一起。

花二爷说,分开装。

老猪倌说,我就一只洗脸盆,还有一只洗脚盆。

花二爷说,洗脚盆也行。

趁老猪倌去拿洗脚盆的当口,两头杵抢过花二爷手上血淋淋的猪肉丸子,对准马灯,举在眼前端详。他说,这不是猪肉丸子。

花二爷夺回猪肉丸子,说我儿莫急,回家煮熟了再吃。

这一晚,花二爷一共劁了四十五头草猪、五十头牙猪。获得九十串小葡萄,一百个猪肉丸子,她把它们分别盛在一只洗脸盆里和一只洗脚盆里。

花二爷用脚尖踢碰了一下洗脸盆,对老猪倌说,我帮你拿出去扔在猪棚顶上,让它们升天。

老猪倌说,扔了太可惜,还是留给我下酒。

时辰已到下半夜。花二爷累了,她感觉额头有细汗珠渗出,瞌睡虫也纷纷上头。打了一个呵欠,她想把瞌睡虫从张开的嘴里赶走。可是,汗珠流进了眼里,流进了嘴里,把瞌睡虫困在一片混沌的脑海里。花二爷懒得说话,抬手在额头和脸上一抹,自己给自己画了一个大花脸。

老猪倌手捧洗脸盆,嘴里嘿嘿直笑。他说,你今天真像一个花姑娘!

花二爷听了很无语。她觉得自己很狼狈,很无奈。劁完老猪倌的这茬猪,她不知道自己将来还能不能再劁猪。

姆妈姆妈,我们回家吧。两头杵也困了,催促说。

莫慌,洗把脸再走。老猪倌打来了一桶清水。

花二爷从马灯照耀的水桶里,发现了自己的老态。她脸颊浮肿,皱纹横生,还有几绺花白杂乱的头发垂落下来,似乎要探到水里,摸清自己本来的面目。那一张老去的脸,本该是英俊青年羡慕的花容;那一头的花发,本来是黑得放亮的一匹绸子。可是,这人间啊,这岁月啊。

老猪倌已将猪肉丸子打包,悄悄塞在花二爷手里。花二爷什么也不说,牵了两头杵的手抬脚就走。

回到租住房,两头杵倒头就睡,他的鼾声如雷。花二爷帮他搭好一条毛巾被,自个儿念叨。憨儿子,今天不吃,明天再吃。她把一包散发血腥味的猪肉丸子拿出来,两个一双,两个一双地数着。一双,两双,三双……噫,怎么只有四十九双半?少了一个啊。啊,这个老猪倌!

老猪倌拎了半边猪肉上门来,说是提亲下聘礼。

提什么亲,下什么聘礼?老猪倌不说花二爷劁的猪前天晚上死了一头,却说自己是养猪大户,花二爷是劁猪能手,两好合一好,真是天作的一对,地造的一双。花二爷听了,哈哈大笑,笑完呸地一声:你个老猪倌,也不撒泡猪尿照照,你的秃顶上还有几根杂毛?

老猪倌说,我的头发是不多,但我的房子多。我建在甲铺岭土街上的养猪场拆迁了,加上宅基地上的老房子,政府一口气赔了我八套楼房,等拿了房,我和你住一套,给憨儿子一套,余下六套租给在电子厂、软件公司上班的年轻人。我都计算过了,一月的租金能收两万块。

花二爷说,谁稀罕你的房子?我虽然一生未嫁,但我在娘家也有房子,政府也赔了我一张房票。往后,我就和我的憨儿子相依为命,相守一生。

老猪倌自觉无趣,自找台阶。是呀是呀,房子多了也不见得是好事儿,听说国家以后要收房产税。房子到手后,我打算卖几套,到农村去流转几亩土地,正儿八经建个养猪场。这过渡时期东躲西藏的,真不是个好办法。

听老猪倌说要建合法的养猪场,花二爷有了想法。前两天,两头杵说她带回的猪肉丸子里有尿骚味,他要自己养猪杀肉吃。我儿都十七岁了,是该学会一门谋生的本领了。花二爷首先想到的是把劁猪技术传给他。她对两头杵说,你想吃没有尿骚味的猪肉丸子,那你就得学会劁猪。两头杵回答,劁猪不好玩,养猪才好玩,养猪有肉吃。花二爷没办法,只好迁就说,你真要养猪?两头杵回答,就养猪!花二爷回头一想,憨儿子也就这个样了,他不养猪还能干啥?老猪倌要建养猪场,那就把我儿学养猪的事情预订下来,顺便也给老猪倌楔一口钉子。这以后,老猪倌一年养了几茬猪,多少牙猪多少草猪,只要我儿报个信,老娘就有了劁猪的好生意。

花二爷想得美,但她不好意思对老猪倌说出来。老猪倌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侧身转到她的背后,一把抱住了她的肩膀。一颗光秃秃的脑袋勾转过来,直往花二爷的嘴上凑。花二爷闻到了炒玉米的香气,闻到了勾兑酒的酒味,还闻到了九十串猪卵巢和一只猪睾丸半生不熟的汤水腥臊。

花二爷边挣扎边叫骂:你是不是想老子今天把你也给劁了?让你像太监一样去见你的老祖宗?

老猪倌松了手,有些尴尬地说,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何必呢?你又不是没跟尹春富先生睡过觉。

又提尹春富?花二爷又骂了半天,等消气了说,你在嚼舌头。如今时代不同了,情况也不一样。我不想年轻时犯错,年老了再犯错。

说完这话,花二爷瘫坐在地上,眼里噙满了悔恨的泪水——尹春富说花二爷是一个可塑之才。他随后花了六七年的时间,把花二爷塑成了合格的乡村兽医,但一直塑不成床上的情人。一个姑娘家成天跟在一个已婚中年男人的身后,和各种畜牲打交道,十里八乡便有了风言风语。刚开始,花二爷并不在意,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稳,就不怕闲人说闲话。后来一晃到了二十七八岁的年龄,同龄人的小孩都会打酱油了,她这才意识到,还真得把自己托付给一个可靠的男人。可是,这时已经没有人敢给她提亲了。有一天,尹春富带她巡诊途中翻越古牳山,突然刮起了大风,下起了大雨。那是个闷热的夏天,花二爷穿得单薄,全身都湿透了,尤其是胸前两座高耸的山峰,被雨水洗刷得清晰可辨。尹春富故意问她穿得这么薄冷不冷,不等她回答,就把她拉进了树林里,拉进了自己的怀里,说要用滚烫的胸膛烘干她的衣服。等雨停了,他又动手剥掉她的衣服,说要把她熔化在自己的身体里,再塑一个共同的你我。

憨儿子在花二爷的肚子里芝麻一样大,她就感觉到了一种危险来临。她追问尹春富怎么办?尹春富不说共同的你我,却说我送你去萼城的医院打胎。气得花二爷当场甩了尹春富一耳光,从此就视这个男人为“死男人”。两个人在感情上可以无视你我,但在行医的路上总会尴尬相遇,这时候,尹春富见了花二爷就四处躲闪。久而久之,也没有约定,他们就自然而然地以古牳山为界,一个在山北行医,一个在山南行医。他们是真正意義上的“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花二爷的肚子在世俗目光的盯视下,也越来越大了。第二年春天,她一个人躺在屋里,自己给自己接生。她剪下脐带,伸手去摸,那坨肉滚烫,像一只火球。

火球滚到老猪倌的身后,操起一根掉在地上的竹篙子,朝秃顶劈去。

——你敢捉我姆妈?

一连好几天,花二爷天天抱着两头杵哭。这是悲喜之泣,她好像发现了两头杵些许的变化。比如,我儿还知道要自食其力去养猪;比如,我儿还知道挺身而出保护自己的母亲。谁说我儿是个“两头杵”呢?

花二爷哭完了,又心事重重地拿出一个小本本翻看,看上面的“正”字写了多少,还差多少。她翻动每页纸,右手食指总爱颤抖地伸向唇边,从伸出的舌尖上蘸取适量的口水。小本本的毛边就是这样被她的口水弄湿翻毛的。她费了很长时间,前后数了好几遍,反复计算和核对结果。她记满了九页纸,一共有一百八十个“正”字,加上多出的一个笔画,一共九百零一个笔画,代表憨儿子截至目前,一共吃了九百零一个猪肉丸子。

要不是被老猪倌偷偷截留了一个,那一百个猪肉丸子凑到现在,不多不少,刚好一千零一个。眼见就要达成目标了,可憨儿子看都不看一眼,更不想动它一筷子。九十九个猪肉丸子放在冰箱里,都快放臭了。

花二爷很着急,一口一个我儿我儿地哄着他,我儿吃了猪肉丸子,姆妈就送你去农技学校,让你学习养猪技术。

花二爷打消了送两头杵去老猪倌那里学养猪的想法。一来怕欠老猪倌的一个人情,二来老猪倌也教不出啥东西,他自己都是一个没多少文化的老猪倌。还是农技学校正规,老师的教学水平高,学生学完了,还发红本本。再说,两头杵又不是没有上过学,他上过小学。不过,别人上完小学需要六年时间,两头杵却用了十年时间。但他有这个基础,学习养猪大概也不是个难事儿。

不,我不去农技学校,我要去老猪倌的养猪场。两头杵说。

这就怪了,我儿非要去老猪倌的养猪场。那好吧,改日碰见了老猪倌,姆妈拉下脸皮跟他说一说。花二爷安抚两头杵。

不要你说,我自己说。我只要姆妈给我买一个手机。两头杵冒出一句让花二爷大吃一惊的话。

你要手機干什么?

万事大吉,今晚吃鸡!

姆妈我还想喝鸡汤呢!

我说的鸡,不是你说的那个鸡!

那你是说炭火鸡、柴火鸡?

我说的是手机版吃鸡,是打游戏。

花二爷睁大了眼睛,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咋啦?你打过游戏?你会打游戏?

以前跟同学打过游戏,前天老猪倌把他的手机借给我打了游戏。

别的家长害怕孩子学会了游戏,花二爷害怕憨儿子学不会游戏。她一把抱住两头杵,又一次放声大哭。——这个老猪倌啊。

老猪倌确实有一手。前几日,他把两头杵叫进未来城一期刚刚开张的橘子餐厅,点了一份粉丝肉片汤叫他吃。吃完了,老猪倌问两头杵,好不好吃?是不是比你姆妈弄的猪肉丸子好吃?

两头杵说,肉片汤好吃,猪肉丸子不好吃。

老猪倌接着说,想不想玩手机?来,我告诉你怎么玩手机。

其实,老猪倌是不会打游戏的。他只是想用手机里的几张黄图,试探试探两头杵的性功能。谁知道两头杵接过手机就爱不释手,他七划八划,打开一款游戏,自顾自地玩得不亦乐乎。玩上了瘾。

老猪倌夺回手机,郑重其事地说,两头杵,你做我的儿子好不好?

两头杵说,不好,我只想玩你的手机。

老猪倌又说,我请你做一件事儿,做成了,我给你买一个4G手机。

两头杵问,啥事儿?

老猪倌说,回去把你姆妈介绍给我。

两头杵问,你又想捉我姆妈?

猪日的两头杵,我看你一点都不杵。老猪倌掏出一粒炒玉米,正想往嘴里丢,突然发现嘴里不对劲儿。他舔了舔牙,露出一排交错不齐的黑牙,牙床正中刚好缺了一颗门牙。那一颗牙,被老猪倌及时地吐在了自己的掌心上,被一摊清亮的口水包围。老猪倌就手将一粒炒玉米栽种在牙床上,抬头向两头杵咧嘴一笑——你看,老子镶了一颗金牙!

老猪倌又上门来了。

花二爷说,你这个人咋这么不要脸?骂你不嫌,赶你还黏。

老猪倌一本正经地说,我是来给两头杵送招工表的。

招工表?

老猪倌从怀里掏出一张自制的表,严肃地说,我考虑了很久,决定把我们两个大人的事儿先放一边再说,先把晚辈的事儿解决了再说。孩子工作的事儿是大事儿,你说对吧?

老猪倌说话间,不再往嘴里丢炒玉米了。自从炒玉米硌掉了他的门牙,他就为自己的形象担忧。作为一个未来大型养殖企业的董事长,投手举足间要有现代企业家的儒雅风范。尽管他现在还不算企业家,但他已立志要向企业家靠拢。所以,他在收两头杵当学徒之前,很正式地制作了一张招工表。他还决定等忙过了这段时间,就去私人口腔医院镶一颗真正的金牙。

花二爷一脸不屑。我怕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吧?

老猪倌接过话茬。饭可以多吃,话可不能乱说。平心而论,我蛮喜欢憨儿子,他人憨性子直,年轻力气大。还特别有钻劲,钻进去了就不出来,将来一定是个人才。

花二爷听说了他拿手机诱惑憨儿子的那个事儿,又好气又好笑。她说,你是不是想浇树浇根,帮人帮心啊?把我儿搞定了,就等于把我也搞定了?

老猪倌咧嘴一笑。嘿嘿,憨儿子跟我蛮有缘分的,加上你,我们就是一家人。

花二爷操起扫帚,去敲打老猪倌的后背。谁跟你一家人?我说你没安好心吧,你这个老猪倌!

老猪倌佯装扇嘴,忙不迭地赔礼道歉。我说错了,我说错了。还是说说正经事儿,说说憨儿子上班的事儿。

提起这个事儿,花二爷感慨万千。真的不能把我儿一天到晚捆在自己的身上。你看,他跟老猪倌某天在一起,不知不觉玩转了游戏,还嚷嚷要学习养猪。养猪没有什么不好,当年自己由接生员改行当了劁猪匠,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好。关键是老猪倌是个勤劳肯干、执着坚定的男人,去他那里做事,可以培养憨儿子健全的人格。

想到这里,花二爷试探地问,那就让我儿给你当个下手,打个杂?

老猪倌说,花二爷,我就要你这句话,就这么定了。

那好。花二爷又突然正色道,老猪倌,我可要把丑话说在前头,不准你放长线钓大鱼,不准你利用我儿套近乎。你要是敢动歪心思,我会劁了你!

老猪倌老不正经,在花二爷身后一躲一闪。来呀,你来呀!

憨儿子走了,花二爷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她租住的耿家畈,是个只有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年轻人都在未来城的工厂打工,中老年男性在未来城社区当了保安,手脚灵便的女人做了保洁,整个村庄只剩下几个耳聋眼瞎的老太婆和像她一样的外来租户。这个村庄也不会存世太久,随时都会被政府推平。住在这里的人都知道自己是一个过客,哪怕你祖祖辈辈在这里栖居了几百年,对于今天的你来说,也是一个过客。所以,大家见面了都是客客气气的。当那些认识和不认识的人跟花二爷打招呼的时候,花二爷总是微笑点头,回应一句“今天的天气真好”,然后低头走进自己的租房,独自打扫卫生,整理衣物,或是把小本本捧在手里翻看。

夜晚是花二爷最难捱的时刻,她把老猪倌的那一茬仔猪劁了,下一回的生意还要等到明年。明年老猪倌请不请她,是个未知数。她听说老猪倌的那批仔猪中,有一头死了,是被她劁死的。尽管老猪倌没有找她扯皮,但她知道这个责任都归她自己。

花二爷突然恨起那个死男人。这个恨意超过了当年她被死男人花言巧语地迷惑,甚至超过了她和憨儿子被死男人无情地抛弃。这是怎样的一种恨意呢?准确地说,是由嫉妒而生的恨意。那个死男人行医几十年,劁猪千万万,从来都是用一把草木灰给仔猪伤口消毒,却创下了零感染死亡的记录。凭什么呢?自己好歹还上过萼城人民医院的速成班,还知道正确使用酒精和碘酒,还知道给伤口打结,伤口超过三厘米还知道需要用针线缝合。可死男人把该有的程序都省了,却在十里八乡竖起了经久不息的口碑。

花二爷沉思了很久,忧伤了很久。她想一定是自己在某个环节出了问题,于是又打开了油布包。她把长的短的,宽的细的,带钩和不带钩的各种刀具都一一拿出来,用细砂石磨一遍,用酒精烧一遍,用碘酒擦一遍,然后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摊开的油布上。

花二爺从腰间取下油亮的牛角号,并不急于吹响。她拿一块红绸布,将牛角号里里外外反复擦拭。她希望这把号子不沾一点灰尘,能在明天的古牳山顶如歌一样嘹亮。她希望她的号声不再吓着了五禽六兽,特别是猪,能集合成雄壮的队伍朝她奔来。她终身的职业不是以伤害猪为目的的,她的使命是帮助猪更快更好地成长。

请猪理解。

花二爷登上了一条长凳,她庄严地举起牛角号,两腮刚刚鼓起两个粉红的汽水包子,隔壁家的大挂钟当地一下,一声巨响把她吓了一跳。都凌晨一点了。

花二爷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号角发出了像蚊子一样的嗡嗡声。她不是怕吓着了猪,而是怕惊醒了梦中的诸位邻居。

一个等待拆迁的村庄,只有人,没有猪。

等到天亮,花二爷决定去老猪倌的猪棚看一看。因为那里有老猪倌的猪,还有她的憨儿子两头杵。

这个从前鸟不拉屎的山旮旯,几天不见,居然被人开辟了一条大路,大路两旁竖起了丛林一样的塔吊。连花二爷都知道,未来城项目如火如荼,势不可挡。

从前,她最喜欢走在乡间的田埂上和山间的灌丛中。头顶露珠的草尖儿会打湿她的扣带鞋,开花的野山菊会给她的裤管涂上黄色的花粉。有了这样的湿润和香气,她的脚底能生出风。可现在,她只能在土坷垃中彳亍而行。穿过早晨的雾气,拨开绿色的植被,她看见了被一堆乱砖头压住的彩钢夹芯板。

没有猪,没有儿。

花二爷担心两头杵会不会被老猪倌拐去卖了,被人贩子割了肾。幸好,她给两头杵买了一部能打游戏的智能手机。她打通手机,问我儿你在哪里,你把姆妈急死了。两头杵说,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有水有沙,还有猪。花二爷问,老猪倌呢?两头杵回答,他在喂猪,你跟他说话吧。

两头杵把手机交给了老猪倌。花二爷忙问,你在哪里?

老猪倌在电话里小声说,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哟,我和憨儿子都在短嘴里!

短嘴里是谷米河下游的一个荒洲,和萼城交界,属“三不管”飞地。

为啥搬那里去?

你以为我想搬?拆迁队找到了我的猪棚,说我非法占地,非法养殖。我只好搬了啰。

拆迁队是怎么发现这个猪棚的呢?老猪倌没有说。他当然不会知道,有一个叫“北斗卫星”的家伙,有一天悄悄路过了他的猪棚顶,顺手给政府发了一条短信息。

收了电话,花二爷马不停蹄地往短嘴里赶。她顺着谷米河蜿蜒狭长的河岸向东走,快到晌午,河水将她指引到芦苇荡的深处,那里有一片开阔的浅白色的沙地,浅水流经深潭,积蓄成势,再向远方进发。早春时节,阳光很好,微风不燥,地面有细碎的忽闪忽亮的斑斑点点,有风来涌动,贴地铺开的细沙。

老猪倌的猪栏是铁丝网围在滩岸上的一个圆形圈,圈子里有用杂物搭盖起来的半弧形猪舍。老猪倌和两头杵的住处,是架在圈子外的一个三角形雨布棚。

花二爷看到了两头杵,也看到了老猪倌。他们合力,正将一群肥猪朝坡上驱赶。坡是用竹跳板搭起来的坡,从平地斜向天空,比陈艾森的十米跳台还要高。像赶鸭子上架的肥猪极不情愿地排队站在坡顶,两头杵就堵在坡尾,他要防止肥猪临阵脱逃;老猪倌则拿了一根竹篙子,将肥猪一头接一头地往深水潭里猛抽。

白晃晃的肥猪嚎叫着跌向水面,溅起的水花老高,有几滴溅进老猪倌的眼里,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用手去擦,撑开了两张垂老的眼皮——花二爷像仙女下凡一样,妥妥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花二爷直摇头,她认为将肥猪赶往高台,逼着肥猪们像跳水运动员一样跳水,这种蠢事只有憨儿子做得出来。拜憨儿子所赐,几天不见,他竟把老猪倌整成了憨儿子一个样。咯咯咯,花二爷笑弯了腰。她的笑声把芦苇叶子震得哗哗作响,让一群本来受到惊吓的肥猪又麻麻酥地瘫趴在沙窝子里爬不起来。

笑啥笑?有啥好笑的哟!老猪倌有些恼火,他感觉花二爷这样的笑,是不尊重他,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你懂不懂,让猪跳水可以增加猪的食量,提高猪肉的品质和口感,等猪出栏了,就能卖个好价钱。你懂不懂啊?

花二爷不理会老猪倌,她把两头杵拉进怀里。我儿,姆妈看你来了。你在这里吃得惯住得惯吗?瞧瞧,我儿黑了瘦了。

两头杵挣脱花二爷的怀抱,解开上衣露出肚皮。姆妈姆妈,我在这里天天有肉吃!

花二爷瞅着两头杵六块腹肌和两坨胸肌,确信憨儿子吃得饱,得到了锻炼,一颗悬着的心旋即放下来,调头朝向了老猪倌。老猪倌,你表现不错。我把憨儿子正式交给你了,下次来,他身上若是少根毛,我一样劁了你!

老猪倌说,有种你莫走!

晚上雷声大作,大雨倾盆。幸亏花二爷走了。

这是今年第一场春雨,实打实的闪电和雷暴,把猪吓尿了,躲在四面透风的猪舍里不敢出来。老猪倌和两头杵也不能出来。不知咋的,两头杵突然发起了高烧,额头的温度烫煳了老猪倌的手。

老猪倌守着两头杵到了大半夜,他的高烧还是不退。

又不是冬天,老豬倌翻出棉被要给两头杵盖上。他浑身抖个不停,双手抓紧老猪倌的肩膀不放,嘴里还说着胡话。他说,老猪倌,我看见了我爸爸,他给我买了4G手机,还买了苹果电脑。

垂老的眼皮像是打开的闸门,有两行老泪从眼窝子里流淌出来。老猪倌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唉!我的个憨儿子哟,我就是你爸爸,爸爸送你去看病!

这里离未来城还远一些,离萼城还近一些。萼城的人民医院是花二爷年轻时培训进修的医院。

老猪倌驮着两头杵,消失在雨幕中,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后背。像山包一样的后背上蒙了一件黑沉沉的雨衣,两头杵趴在雨衣里昏昏欲睡。他不再是十七岁的少年两头杵,他是新生的婴儿花成文。

十一

几天以后,老猪倌带着两头杵回到了耿家畈。

老猪倌说,花二爷,我的养猪场又被他们抄了,我不能再教憨儿子养猪了,真的不好意思。不过,我还能把憨儿子好好生生交还给你,这也是一件幸事。他以后会有出息的。

花二爷不明就里,不解地望着两人。

这一回,两头杵的反应异常快速,他拉着姆妈把前因后果娓娓道来。花二爷打死也不肯相信,从憨儿子口里说出来的话会是真的。

老猪倌站在一旁,动情地说,是真的。

高烧一退,两头杵像换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有了脱颖而出的俊朗,有了凤凰浴火的重生,这个人让花二爷打量了好久,然后将其重重地拥入怀中,放声痛哭。

两头杵在萼城住院的这两天,不仅自身发生了巨变,老猪倌的养猪场也发生了巨变。等他们出院回来,一场大雨冲垮了猪栏,百十头肥猪跑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被铁丝网挂得伤痕累累,困在泥巴里嗷嗷乱叫。天正好放晴,老猪倌和两头杵正在修复猪栏,三地联合执法队赶来,将人和猪围了个水泄不通。有人认识老猪倌,训斥老猪倌。你以为你躲在芦苇荡子里政府就不知道吗?你是想跟政府捉迷藏吗?你变本加厉错误严重,你破坏了水源,破坏了生态,你想找死吗?

老猪倌连剩下的几头猪也不敢要了,领着两头杵仓皇逃跑,跑得比猪还快。

那你以后咋办?还养猪?花二爷不再担心自己岌岌可危的劁猪生涯。俗话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未来城不准养猪,广阔农村总得有个地方养猪。她现在担心的是,老猪倌还养不养猪?

老猪倌说,还养个毛的猪哟!我手里有八张房票,啥都不做,躺着吃房租。

送走老猪倌,花二爷赶紧把两头杵拉进里屋,轻轻关上房门。她要两头杵脱衣服。两头杵警惕地问,脱衣服搞嘛?花二爷说,让姆妈给你检查身体。两头杵两脸涨得绯红,他摆脱了花二爷的手说,我好好的,不脱衣服。花二爷急了,想像摁住一头牙猪一样摁住她的憨儿子,不想憨儿子跳开了。花二爷老了,腿短,气也短。她捉不住憨儿子,就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委屈地哭了起来。边哭边数落说,我的个憨儿子咧,姆妈是对你不放心呀!老猪倌说你好了就是好了?你说你好了就是好了?那总得让姆妈摸摸你,看你还发烧不发烧吧?

嗝——,话没说完,花二爷一口气没有提上来,突然打了一个刺耳的长嗝。

见了这状,两头杵心疼起姆妈来,他乖乖地走到花二爷的跟前,半蹲下去。姆妈姆妈你莫急,要摸你就摸吧,我肯定不烧了。再烧,又把我烧转去了,么搞?

憨儿子还懂得一点儿幽默,花二爷破涕为笑。身为兽医的花二爷过去给禽兽看病,不用听诊器,不用温度计,全凭一双手。现在她给自己的儿子检查身体,也凭一双手。她的手在两头杵的前额头和后脑勺、前胸膛和后脊背反复抚摩,像微风拂过秋天的山冈,像木犁翻过春天的泥土。

山冈寂静,泥土温润。

花二爷激动得双唇微颤,语不成调。她说,你真的好了吗?她自己不相信自己,又拿出那个小本本。来来来,姆妈再考考你,这本本上记了多少个“正”字?你吃了多少个猪肉丸子?

不费吹灰之力,两头杵数出了一百八十个“正”字。他又不慌不忙地拿出手机,调出计算器,一番操弄,随口报出了“一百八乘以五等于九百”这个算式和得数。花二爷夺过小本本,翻开另一页,抽手拍打了一下两头杵的后脑勺。并提示说,这里还有一笔呢。两头杵爽声答道,那就是九百零一啰。姆妈姆妈,是你逼我吃了九百零一个猪卵子。

花二爷再次把两头杵拥入怀中。

——我儿好了,我儿真的好了!走,姆妈给你买苹果电脑去!

十二

新电脑要放在新房里。

分房那天,憨儿子有憨福,他抓阄抓到了离地铁口最近的一栋楼。而且楼层很好,总共三十二层,他家在第三十层。花二爷喜欢这房子的敞亮,更庆幸憨儿子枯木逢春,千年的铁树终于开出了独一朵的花骨朵。这连连的好运,让她笑得合不拢嘴。站在憨儿子尚未装修的新卧室兼电脑房,花二爷推开了中空玻璃窗户。窗外,有大片大片的白云。她想起了自己的命,想起了儿子的命,特别想扯住一片白云,在白云上写几个字:听天由命,命不该绝。写好了,她还想补充一句:来日方长,祝儿子前程似锦!咯咯咯,花二爷朗声大笑,双手再次伸出窗外,像是把白云放回了天空。这是她写给全世界的一封信。

接着,花二爷紧锣密鼓忙装修,她询问了未来城好几家装修公司,走遍了所有的建材商户,还在设计师的带领下,参观了好几个社区的样板房。

这样来回穿梭,花二爷还是没有摸清格局,未来城长个啥样?未来城在她的眼里是花花世界的样子。十里八乡,四五万农业人口都进城当了市民,加上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建设者和务工人员,这座城少说也装了八九万、上十万人。过去单一的乡音,现在变成了鸟语林的鸟叫。花二爷好歹也算个识文断字的人,她听得懂中国话,却听不懂韩国话。有不少韩国工程师白天在产业园工作,晚上回到小区住宿,进进出出,脖子上爱挂一块塑料吊牌。韩国工程师不戴吊牌,不讲话的时候,花二爷也能准确地把他和中国工人区别开来。中国工人的工装后背上,总是背着一张一尺见方的过塑白纸,上面写着公司名称、本人姓名和岗位工种,还有花二爷看不懂的一串代号。除了这个,花二爷更看不懂路边的商场超市、酒楼餐厅、旅店药店、成人用品店为啥在一夜之间如雨后春笋,欣欣向荣地生长。就连理发店、洗脚屋、健身房、麻将室和游戏室也是见缝插针,四处开花。

——这一切真的来得太突然了。

花二爷眼花缭乱之际,发现了一家新开张的冷链物流配送公司。她狗一样的鼻子,闻到了从库房里飘出来的冷冻猪肉的味道。寻着这个味道,她可以找到屠宰厂。继续寻下去,她还可以找到养猪场,找到那些等待她劁割的众多的牙猪和草猪。

花二爷像走在乡间的田埂上,脚底生风,她把装修公司的设计师丢在门外,自己飘进了一间办公室。老猪倌穿着不怎么得体的西服,正咧开一颗金牙,朝她傻笑。

老猪倌说,花二爷,你没有想到吧,我过去养猪,把牲猪卖给萼城肉联厂。现在我把萼城肉联厂的猪肉运出来,配送到未来城,还配送到附近大大小小七八个县市。

花二爷不得不服,恭维说,老猪倌,你真不消停,真能整!

老猪倌回答,我一个猪倌哪有那大本事?但我知道哪样的猪肉品质好,哪样的消费群体适合哪样的猪肉。我就和几个老板一合计,合伙开了这家公司。

比养猪挣钱吧?花二爷关切地问。

盘肉的生意,挣个运费,人力成本也大。现在,附近的产业园有不少新工厂开工,到处招人,到处闹工荒。我这里工资低,刚开张,还招不到多的人。

设计师很忙,等不得花二爷和老猪倌这样聊下去。他径直找进来,冲着花二爷说,您家的房子到底装修不装修?要装的话就赶紧定下来,不装的话说句话,我手里还有好多家,我还要忙别家的活儿。

花二爷问,你们公司装一套房得多长时间?

设计师说,至少得三四个月吧。未来城从一期到六期,少说也有四五万套房子。尽管进来了几十家装修公司,但还是忙不过来。您要是找别的装修公司,那得排队等到明年。

花二爷心想,三四个月就三四个月吧,她住在耿家畈也算自在。这未来城变化太大,就怕将来搬进来,有些事情也招架不住。

十三

花二爷的担忧是有道理的。未来城的喜事多,丧事也多,总是搞得人应接无暇,措手不及。她刚和设计师敲定了装修方案,谈妥了价格,签好了合同,正要回耿家畈去,忽然听到鼓乐齐鸣,炮竹声响彻天地。未来城不比从前分散的农村,几万户人家集中在一起,谁家死个老人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她转身一看,一处草坪上搭了一排遮阳棚,遮阳棚前摆了几十个花圈,千篇一律地飘着同一款挽带:“尹春富先生千古”。

花二爺眼前一黑,脚下不稳。那个死男人回来了?那个死男人终于死了?

她撑住双脚,没有挪步。她想看看这个死男人最后如何收场。

草坪上还搭了一个戏台子,一对中年大妈大叔正在二重唱《纤夫的爱》。他们两个都打了粉底,涂了胭脂和口红,看起来就像幼儿园的大头娃娃在大人面前刻意表演。那男的把“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的歌词唱成了超高八度,一直吊在高处荡悠悠的,半天都下不来。

花二爷想笑。这哪里是办丧事?办喜事也用不着这么浮夸。

唱歌的人大概还有自知之明,自己掐死了话筒,把场子让给了身穿太极八卦道袍,头戴太极莲花帽冠的道士。一群年老的道士手里各自抄了一面小铜锣,一柄小铜铃和一尊九天玄女令牌,将尹春富的一个胖女儿团团围住。胖女儿立在中间,双手托着父亲的灵位,只等道士的铃锣一响,她就得在场上快步奔跑,像耍猴人一样转着圈子。道士的铃锣不停,她的脚步也不能停。道士口中超度亡灵的经文像悲伤的歌唱,并且越来越急:已故尹春富先生,谛听!谛听……把尹春富的胖女儿累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胖女儿快要趴下了,换来另外一个瘦女儿。这是尹春富的一对双胞胎,一胖一瘦形成鲜明对比。胖女儿和瘦女儿都年近五十了,和花二爷的岁数差不多大。听说胖女儿年轻时胖成了一头母猪,因为胖,怀不上孕。她的老公是医药代表,给她吃了很多减肥助孕药,还是不见效,就直接找了一个福建的女药贩子生了一个男胎。那个瘦女人也很悲惨,她虽然一口气生下了两个闺女,但两个闺女都像两头杵,大脑都有点儿不清白。花二爷心想,是不是尹春富祖上的基因有毛病?幸好我儿被一场高烧烧回了正轨,不知那俩丫头以后还有没有这样幸运的机会?

此时,花二爷有些同情尹春富,可怜这家人。人死如灯灭,万念俱成灰。何必去和一个死人计较呢?

一切都结束了,未来城是一个新的开始。花二爷从腰间轻轻取下牛角号,拿在手上细细摩挲。她把牛角号放在掌心转动了一个个儿,好让大头朝上,然后对准那个喇叭口吹了几口气。她是要吹拂岁月的灰尘,忘却人间的情仇。她还不放心,拿一只右眼朝里打望。果然黑黝黝的。除了小头那边的吹气孔有针眼大的一线光亮,里面什么也没有。

花二爷在路边捡起半块砖头,将牛角号使劲钉进了花坛的泥土里。

她拍打了一下掌心的泥土,准备起身回去。她要好好休息三四个月,再宽心回来,像一期二期的居民,一辈子都住在未来城。

有一个面色黄瘦的老女人拦住了花二爷,她手上拿着一把铁锨,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敌意。你是尹春富的什么人?你这个骚货,脸长在屁股上了吗?你若有那个胆量,就送到牌位上让他摸一下,日一下呀!

花二爷认出来了,这是尹春富的妻子。当年她发现了他们之间的私情,在尹春富的面前喝过农药,在花二爷的面前脱过裤子。说自己都生得出来花二爷,说花二爷是一个不男不女的小妖精,喝干了男人的精血还是一个不男不女的小妖精。现在,花二爷的脸上有了一阵红一阵白。她说她只是路过这里,并不想找什么麻烦,自己马上就走,请你节哀顺变!

尹春富的妻子将手中的铁锨往地上一杵,脸上的凶色毕露。还不找麻烦,你找的麻烦还少了吗?是不是还想挣个名分,分个遗产?告诉你,尹春富名下的房子都写了我的名字。不过,属于他的钱倒是有好几捆,你若想要,都可以拿去。那个老女人朝身后猛一指,灵台上堆放了像小山一样高的黄表纸。

道场上,有人在高声呼叫尹春富的妻子,像是要请示下一步的丧事。人的叫喊声和汽车的发动机声混合在一起,如有五十匹烈马打头顶跃过,踏得花二爷脑门碎裂,剧痛无比。她下意识地摇晃了几下,硬是撑住了身体,却又不敢擅自行动。直到那个老女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很远,她才木杵杵地转身,黯然离去。

十四

回到租住屋,花二爷还是哭了。

她擦干了眼泪招呼两头杵。我儿过来,姆妈有事儿跟你商量。两头杵问,啥事儿?花二爷红着脸说,姆妈从前没有告诉你,姆妈现在就告诉你。事情是这样的,你的父亲名叫尹春富,他现在未来城三社区的草坪广场上。他在那里只能停留三天。这三天里,你若有心就去看看他,去给他磕个头。毕竟,你是他唯一的儿子。

两头杵扭头吐了一口口水在地上。屁!我不是他的儿子,我也没有他这样的父亲!

花二爷紧张得喉头打颤。咋啦咋啦,你都知道了?

两头杵说,我都知道,你不对我说,有人对我说。

谁说的?

老猪倌说的。

提起老猪倌,花二爷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对两头杵说,老猪倌也在未来城,你去给他当个帮手吧,他那里缺人!

两头杵说,老猪倌给我打过电话,我答应给他再打三年工。等学徒期一满,我还是要出来自己单干的。

花二爷转悲为喜。你能干啥?

两头杵说,我在未来城开餐馆,把老猪倌公司的猪肉买回来,做给姆妈吃。

花二爷仰身往床上一躺,顺手拿一条枕巾盖住了一张皱纹丛生的老脸。不到五十岁的女人也不算老,但她年轻时要鼓起腮帮子,使劲吹响牛角号。一鼓一息,脸部肌肉没有紧致起来,反而松弛下来。现在有了这样孝心的儿,这张老脸拿到哪里去都光彩。

花二爷没有揭掉枕巾,她躲在枕巾下面开始咯咯咯地笑。笑着笑着,两行清泪顺着老脸上的沟沟壑壑到处漫灌,把枕头和床单都打湿了。

她告诉两头杵,你是要找尹春富还是要找老猪倌,那都是你的权利。你快十八岁了,你有这个权利。

两头杵没作声,但目光坚定。

花二爷亲自带着两头杵去老猪倌的公司报到了。

老猪倌坐在办公桌后面,丢给两头杵一张《机动车驾驶员培训登记表》。他说,老子先考考你会不会填这个表,不会填,让你姆妈教你填。说完眺了一下花二爷,朝她挤去一个暧昧的萌眼。

表上除了要填写姓名、性别、出生年月、身份证号、家庭住址之类,其他都是划√的选项,这些都难不倒两头杵。不一会儿,他在花二爷的注目下,把一张填写完整的表格交给了老猪倌。老猪倌端在手上一看,啧啧称奇。说你这个憨儿子,写的几个字还一笔一画,中规中矩的,像报纸上印出来的一个样。

老豬倌要两头杵拿了这个表,去隔壁的天马驾校找王总,说学费已经交过了,记得把发票要回来交给公司财务报销。

给老子站住!两头杵高高兴兴要走,又被老猪倌一声叫停。他追着说,你再听老子一句话,你去了驾校还要进行理论学习、交规考试,还要进行科目二三四的考试,每一关就像你吃鸡通关过关,一不小心就会死在阵地上。憨儿子,你一定要赢!你要是输了,就从驾校爬回来。你爬回了,老子也不会收留你,请你从这道门再爬出去,给老子——屎壳郎推车——滚蛋。

两头杵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腼腆地说,师傅,我知道了。

花二爷向老猪倌道谢。说让你费心了,大恩大德留给憨儿子回报。

老猪倌说,不要站着说,坐下说,我这里有泡好的花茶。

花二爷说,不了,我去新房看看装修,争取早点儿搬家。到时请你赏脸,我和憨儿子在醉得意酒楼请你吃酒。

十五

花二爷又一次走进像迷宫一样的未来城。她对她家旁边刚刚落成的医院和学校,体育场和电影院感到赏心悦目。这些造型别致、外观新奇的大房子,一看就是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好房子。她觉得在这里生活,那就是神仙一般的生活。在某些个方面,神仙也不能比,神仙没有社保,花二爷有社保。等年满五十岁以后,她能领到每月两千元左右的退休金。这个钱一个人吃饭过生活也就够了,憨儿子不会让她操心,她也不想操这个心,男人要靠自己的双手打拼天下,我儿有这个趋势。

花二爷唯一不满意的地方是,大街上到处都是小广告,尤其以租房广告居多。像老猪倌那样一家有十套八套住房的家庭,自己住不完就想着出租。外来的年轻人总要找一个地方落脚,干得不舒心又想走。这样来了走,走了来,催生了一个产业,叫“二房东”。一帮东北人把原居民的闲置房租下来,改成“胶囊房”,再转租给外来的年轻人,从中赚取差价。于是寻租合租的小广告铺天盖地,城管管不过来,花二爷看了扎心。

但有一条小广告让花二爷眼前一亮。她伫立在那里小声念读起来,念读完毕,又低头沉思。怕被忘记,她从怀里掏出小本本,在写了“正”字的下方,记下了广告上的一串电话号码。她清楚地知道,“正”字是没法再继续记下去了,但生活还得继续下去。

花二爷的生活说来也很简单,她只有一套房,不能出租,但目前的装修进度她还是要掌握的——今后的日子都装在了这套房子里。她坐电梯上了三十楼,打开房门一看,装修公司还没有动静。打电话问设计师,设计师说按流程,工序应该到了施工员的手上。她再打电话问施工员,施工员说明天就开始动工。都是套路,花二爷不能反悔,因为她交了定金。反正也不急着住,由他去,到时她只管验收,单凭装修质量这一条,怎么着,也不能被装修公司忽悠。

花二爷就这样一直等着。等房子装修好,时节已经入秋。

搬家那天,花二爷一头挑一个煤炭炉子,一头挑一台苹果电脑。煤炭炉子里有明火,明火遇见了风,呼呼作响,火苗直往上蹿,越蹿越高。苹果电脑被两头杵拆了封,又被花二爷装了箱。纸箱上印的大苹果不知被谁啃了一口,花二爷不自觉地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依然品出了香香甜甜的味道。她扫了一眼纸箱上的几行英文,知道这箱子一旦被打开,就打开了一个奇妙的世界,挡都挡不住。

恭祝花二爷乔迁新居!花二爷在心里默默祝愿自己。

新居摆放了新家具,配备了新电器,都是装修公司赠送的。虽然羊毛出在羊身上,但装修公司肯出这个招儿,花二爷还是觉得心里很熨帖。

不熨帖的是,去年这个时候,耿家畈租房的屋前屋后,树叶和杂草已经打蔫泛黄。今年未来城的楼上楼下,两头杵甩来甩去的头发,比耿家畈的树叶和杂草还要黄。两头杵染了一头黄发,穿着满腿都是破洞的牛仔裤,开着公司的小型冷藏车,早出晚归给客户送货。他把车开得风驰电掣,神气十足。现在的两头杵更像香港街头的一个古惑仔,下班回家走进电梯前,习惯性地把头一甩,走出电梯后再把头一甩。花二爷很是担心,深秋的时候,我儿会不会把头上的树叶和杂草甩到古牳山那边去,甩到谷米河里去。

有一天,花二爷还发现下班后的两头杵像个韩国人,脖子上挂了一个塑料吊牌。花二爷问,你捡个韩国人的牌子挂在胸前,好意思?两头杵说,哪有韩国人的牌子?这是老猪倌向国际水准看齐,要求我们公司员工一律戴上的工牌。花二爷伸手接住吊牌。还说不是韩国人的,我看也不是你的,名字都不对。两头杵笑了,搂住花二爷说,姆妈姆妈,我把我的名字改了,我不叫花成文,我叫花城。

为啥改名?为啥叫花城?

姆妈你看,未来城遍地是鲜花,我又姓花,叫花城多么好听。

从前农村的孩子取名一般都是仨字,取俩字的姓名还是近十年兴起的事儿。孩子自己改名的也有,一般都是去掉中间一个字,比如两头杵叫花成文,要改也就改成花文,怎么能改成花城呢?这个两头杵,杵头杵脑,怕是脑壳里的病还没有完全治好,搞的事情让人意想不到。

后来还有一件事情,让花二爷更是意想不到。两头杵下班后带回了一个姑娘,他说是他的女朋友,都认识了很久。花二爷见了,又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我儿开了窍,担心的是我儿还小。两头杵说,我都有十八岁,不小了。但花二爷想起两头杵这个绰号,还是担心,不知我儿的另一头管用不管用?

入夜,不要花二爷竖起耳朵,隔壁房间的地动山摇,让她自己都觉得害臊。她后悔没有事先送去成人的必备用品,万一怀上了怎么办?万一怀上了,花二爷一定要两头杵把女朋友正式娶回家,决不能让他学了尹春富,当一个遭人唾骂的陈世美。万一要当陈世美,不管他是两头杵还是花成文还是花城,她都要劁了他的蛋——喂狗。

花二爷听见隔壁偃旗息鼓,正准备睡觉,又是一阵地动山摇。她明显感到这堵共同的墙快要被憨儿子的铁床撞出一个大洞来。她就用手指轻轻敲墙,希望憨儿子听见,却又不希望女孩子听见,她怕女孩子听见了难堪,不好意思再来。她希望她明天后天还来,最好是天天住下来。

儿子和女朋友的放肆嚣张,搞得花二爷心烦意乱,心神不宁。她知道数数能够平复心情的慌乱,于是拿出小本本,又开始数“正”字。她数了一百八十个“正”字再多出一笔,知道这些年自己给憨儿子吃了九百零一个猪卵子。她心想,不在乎缺席的那一百个猪卵子,若真是凑够了一千零一个猪卵子,放在今晚,也不见得比憨儿子管用。

想到这里,花二爷的脸上泛起了红晕。无意间,她看到密密麻麻的“正”字下方,有一串电话号码,这才想起来要给一个人打一个电话。她要拨打的电话,并不是记在小本本上的电话,那只不过是一条招聘信息。她心里还储存着另一个人的电话。

时间太晚了,花二爷怕打搅那个人休息,就发一条短信:在吗?

很快,那个人回复了一字:在。

不到一分钟,對方又补充发来了一条短信:还不睡?要不要过来一起睡?

花二爷扫了一眼短信末尾的三朵玫瑰花,迅速在手机屏上写道:不了。我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儿,我准备去应聘社区治安员。以后就戴个红袖箍,天天坐在你的公司门口,你要是敢去赌博嫖娼,我就叫警察来捉你。

那个人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责任编辑:李娟)

杨中标湖北武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水利作家协会理事。曾在《解放军文艺》《小说月报?原创版》《广西文学》《安徽文学》《北方文学》《西湖》《青春》等期刊发表文学作品。出版长篇小说《你竟敢如此年轻》《去天堂使坏》《青春是一条地下狗》,长篇报告文学《中国光纤之路》。部分中短篇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等选刊和各种文学选本选载,中篇小说《石头是石头的纪念碑》入选《小说月报?原创版》二〇二二年度佳作,长篇小说《去天堂使坏》入选甘肃省“农家书屋”重点图书推荐目录。

猜你喜欢
姆妈二爷儿子
奶妈
打儿子
姆妈
姆妈
姆妈
谁的儿子笨
你养的好儿子
杀猪二爷
儿子
李浩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