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物,一旦爱了,就放不下。比如,距我只有半小时车程的“天下第一关”。
一
第一次登临天下第一关,是我五岁那年。
那是一次母亲缺席的出游。现在从海港区到山海关,也就两刻钟的工夫,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可是要在公交车上颠簸小半天,中间还要换乘一次才能到达的。当时还很帅的老陆一个人带着我和一台海鸥牌黑白胶片相机,不知经历了怎样的辗转才来到了城墙脚下。
记不清是怎样爬上一百多级台阶,来到城楼上的。小小的我,对展陈无兴趣。当老陆拉着我的手不厌其烦地描述一柄叫做青龙偃月刀的神器,如何追随绿袍长髯的主人立下赫赫战功时,我却挣脱他,跑到门外的土炮旁边。
老陆紧跟着我出来,我已经飞身爬上旁边的一块大青石,面带微笑,目光平视,望向远处做目空一切状。老陆适时抓住了这个标准的一九八〇年代Pose,端起相机,把那时的我定格在以“天下第一关”城楼为背景的镜头里。以后经年,老陆每每拿起那张照片,都会笑言,那个小小的我,跟“天下第一关”匾额上的“天”字一样大。在父亲眼里,女儿就是天。
从城楼的台阶下来,对于跟“天”一样大的我来说,是件比较艰难的事。台阶太高太陡,而我的步展有限,只能低下头来认真应付。正专心致志地迈台阶,忽然眼前伸过来一双大手,直接把我端一件器皿一样抱进一个宽大的臂弯。这时我才看清,那是一张跟我不一样的面孔,一张耸着高鼻梁,嵌着蓝眼睛的脸。
她亲昵地对我微笑,然后手指着一个方向让我看,我也跟着她傻傻地笑着,看向她手指指着的一个镜头,“咔嚓”一声过后,相机慢悠悠吐出了照片。我和老陆都被这高科技惊艳到了。只容老陆简单地跟两个国际友人用中文道了謝,他们就消失在人海中。
照片上的我和外国阿姨的笑脸慢慢显现出来,像是为了这次相遇专门从人海中走出来,见完了,就散了。遗憾的是,那张拍立得照片却在以后的不知什么时候找不到了,我和外国阿姨就这样彻底失散,把一切交还给了时间。
我至今还能记起她手臂上微微湿凉的温度和她脸上闪烁着的雀斑。
二
霄哥第一次登临天下第一关的时候才两岁。
这小家伙遗传了我喜欢到处转悠的天性,只要不在家里闷着,带到哪里都是乐呵呵的。路上我说,霄哥的人生刚刚开始,会经历很多的第一次,随着时间的推移,“第一次”就会越来越少了。此时的他正依偎在姥姥的怀里,“袄袄(姥姥),袄袄”地喊个不停,姥姥轻轻摇着霄哥,说姥姥也是第一次来天下第一关。我惊异于母亲大人,到过全国很多地方,居然没去过离家半小时车程的天下第一关。真是近处无风景。
霄哥在老陆和母亲的接力传递中乐颠颠地越过第一关的一百零八级台阶,轻易就置身于万里雄关的城楼上。当年这里陈列着的铠甲和偃月刀还在,只是没有了以前C位出场的威仪,被请到了不那么显眼的位置。我早已不再对它们心存畏惧,而是对洪武十四年以后的临榆有了太多的好奇,对这片土地上的金戈铁马鼓角争鸣,做了诸多想象。
与山海关有渊源的奇女子,除了哭倒长城八百里的孟姜女,还真实地出现在临榆,那位中国历史上屡立战功的女将秦良玉。小时候姥姥的收音机里经常有人咿咿呀呀唱念做打,后来长大读了点书,才知道奇女子秦良玉乃封至二品诰命的女将军。她的桃花马曾经长嘶着踏上过天下第一关的城楼,她的蜀锦袍也曾在巨大的匾额下熠熠生辉,白杆长矛所指,令敢犯王土者闻风丧胆。然而无论多么骁勇果敢,她终是个女儿身。她为人称道的,除了彪炳青史的赫赫战功,当然还有她英气逼人,文采飞扬的《固守石柱檄文》。她的到来,让当时已经屹立了二百多年的铁血雄关沾染了些许的柔情和文气。
现在,那块由结庐关城西南围春山庄的萧显手书的“天下第一关”真迹匾额,已经被一块复制品替换下来,小心翼翼地馆藏着。当年我拍照时站立的那块大青石也已经销声匿迹,迎面抱起在城楼外的青砖地上肆意玩耍的霄哥,想把他放在大青石的大概位置拍照留作纪念,不知道他被什么吸引,就是停不下,撒欢的小兽一样到处跑。
高大的城楼和小小的霄哥形成鲜明的对比,城楼的古老和霄哥的鲜嫩有着强烈的反差而生出时间的纵深感。老陆和母亲追在霄哥后面,霄哥不时被老陆追上,猛地抱起来,咯咯笑个不停。母亲不时给霄哥喝水,擦汗,抓住机会在从老陆肩头探过头来的霄哥腮帮子上啃一口,或者拉拉他的小肉手,亲昵而满足。他们仨的笑声一阵阵传来,我也被感染了,不由自主跟着笑。尽管我仍然猜不到,含饴弄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快乐。
阳光从城垛的间隙投过来,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三
母亲第二次登临天下第一关,是她六十六岁那年。
我开着新换的车子,载着老陆和母亲,跟很多家人一起,来山海关吃浑锅。景泰蓝的大火锅端上来,揭开锅盖,呼之欲出的美食满满登登挤挤挨挨地摆在锅里,山珍挨着海味,走兽挤着飞禽,还有很多本地特色焖子酸菜冻豆腐。母亲说,没有蟹肉鸡汤和酸菜,不能算浑锅。现在的浑锅里,海米和蟹肉已经被各种海鲜取代。
小时候,干贝蟹肉和海米像宝贝一样被母亲谨慎地藏在密封的储物罐里,储物罐也要讳莫如深地藏在柜子的最深处。藏宝的地形有多复杂,我寻宝的技能就有多高超。我总在还没来得及吃上浑锅的那么一天,已经突破重重掩体,寻到了那个诱人的罐子,一只手抱紧,另一只手使劲掀开盖子,海的味道扑鼻而来。我打开罐子里的一个纸包,琥珀色的蟹肉像被蜂蜜浸过一样剔透。拿起一颗放进嘴里,鲜鲜的,甜甜的,不觉间,一包蟹肉就只剩半张皱皱巴巴的《大众电影》了……
吃过浑锅,大部队向第一关进发。
当时的母亲已经因为多年痼疾,走路不很灵便了。每次出门要为她带好轮椅和拐杖。本来说好,老陆陪着母亲逛城楼外的街景,其他人登城楼。到了城楼下,母亲就变了卦,说什么都要上去,任老陆怎样劝,都是无济于事。她几十年如一日的娇气任性一意孤行唯我独尊,我们是领教了的。所以她老人家的“懿旨”,我们也只好乖乖从命。
我和老陆每人挽着她的一只胳膊,作为她一级一级往上挪的支撑点。她先把一条腿迈上一级台阶,再用力把另外一条也迈上来,不是像常人那样两脚交替,而是每次向上,都需要两只脚踩在同一级台阶上。这个过程相当的缓慢,对她来说又很艰难。我说,妈,咱就不能听点话么?母亲似乎刚刚发现我的存在,也发现了我的参与似乎是她举步维艰的原由,于是素手一挥,就地免了我的伴驾资格,让我帮弟弟抬她的座驾去。这时我才看到,弟弟已经扛着折叠好的轮椅,马上要走到台阶的顶端了。我皱着眉跟在他俩身后,拿着她的手包细软。母亲把原来被我挽着的手,扶在台阶一侧的青砖扶手上,仍然慢慢地往上挪,走上几级,就停下来休息一会儿,老陆站在母亲下面的一级台阶上(这多么像他俩这一生的站位关系),母亲仍然一手扶扶手,一手被老陆挽著,老陆用另外一只手指着远处,跟母亲讲着一些山海关的旧事、典故,母亲听得很认真,眼神里流露着信任和几近崇拜的神色。我远远看着他俩,心里嘀咕:女人都是这样被惯坏的。但是,哪个女人不希望被这样惯着呢。
在他俩妇唱夫随的不懈努力下,终于胜利“登顶”了。母亲像得胜归来的女将军,坐上她儿子为她扛上来的轮椅,来到“天下第一关”的匾额下,与我们亲切合影。我和弟弟仍然没大没小地跟他俩开着玩笑,簇拥着他们转到城楼的另一侧,夕阳的余晖落在母亲身上,银灰色的头发泛着金色的光,脸部侧面的轮廓凸显着微翘的睫毛和小巧的鼻子,她始终是端庄的,美丽的。
这也是她最后一次来到这里。
四
在母亲离去以后的日子,我游历过很多地方,娘子关,大境门,嘉峪关…… 唯独不敢去天下第一关。每每有外地亲戚朋友来秦皇岛,都要到天下第一关看看。我每次最多也只陪着客人来到城楼下,买了票,请他们自己进去。我甚至不敢看一眼那些通向城楼的台阶,怕的是遇见那年的脚印,扶手上的指痕还有城楼上的夕阳。
我曾无数次在心里给母亲写信,我坚信经过我的一丝风,一只蝴蝶或者一片叶子,都会对她说起遇见过的我,更加成熟、温煦的我,一个作为母亲存在的在尘世微笑着的我。
中秋节的前夜,我梦到了母亲。那个梦清澈得像是发生在真实的世界里。她看上去仍然很美,大概是她三十多岁时的样子。醒来以后,我有些不知身在梦里还是现实的恍惚,心想,要记住这个梦。据说把梦讲给别人听,这个梦就会破灭,于是我暗自叮嘱自己,一定要守住这个不能道破的秘密,留住这片刻的温暖。
忽然动了去天下第一关看看的念头。
那个留存了母亲体温的地方,是风光无限的铁血雄关,更是我心里的一团温暖。
(陆旭辉,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秦皇岛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文字散见《散文》《散文百家》《诗选刊》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