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十二点,我拨通了老徐的电话,“嘟嘟嘟”响着,无人接听,隔了几分钟,再拨,老徐说话了:“我这会儿正在油画城干着活儿呢!等晚上咱再聊!”撂下电话,老徐右手握着喷枪的身影再一次清晰地浮现。
1
“这大热天的,一会儿就晒秃噜皮了!你只管放心好了,我们在哪里干活儿都不会糊弄。”老徐斜坐在房顶黢黑平铺的卷材上,右手提着一杆呼哧哧冒着火苗的喷枪,提醒我下楼避一避热。“我……我……”我一时语塞,“难得上来,我也没事儿,就当体验体验生活吧!”我不怕晒,怕失去一个近距离与老徐接触的机会。
“那你就慢慢体验吧!我得干活儿了。”
说罢,他站起身,喷枪头幽蓝色的火苗子喷射出一股热流,跳跃飞腾的火焰从下往上灼烤,卷材的外延渗出了黄豆粒大或者小米粒一样细密的黑色“汗珠”。火苗暂时变小的那一瞬间,预示下一个蓬勃节奏的延长。
黑色的喷枪好像他的另一只眼睛,可以清晰判断哪一处衔接的防水卷材需要多一些淬火,哪一处少一些。
老徐小心翼翼地从屋檐处向上走,到离屋脊半步的地方忽然停下,手里的喷枪吼着、扫着,腾起的热流与陡然飘舞的烟霭顺风卷走。我的“体验”,有些代价,几米外的热浪忽然间变了风向扑来,我慌忙踮脚扭头躲避。再回头看,枪头尖儿的外壳,烧得红红的,好像一汪炭火。
我递给他水瓶,老徐直起腰,看了看脚下,情不自禁地显摆道:“这整溜平的!一点水也漏不进去,又没了太阳能热水器压着磨损。”
我疑惑的眼神直白地袒露:“你说得再明白一点。”他哈哈大笑,盯了我几秒,手里摩挲着脚底下小工送上来刚铺展开的卷材,说:“这材质柔性的,和聚乙烯不一样。聚乙烯卷材钢性,得用水泥浆,SBS弹性沥青卷材三层保护,就是低温与高温都不怕,热了膨胀,冷了,就好像缩头乌龟。”说罢,又一阵大笑,他好像很欣赏自己这么直白又巧妙的比喻。
“上面覆了瓦片,就不会有问题。”他撂下这些话,仰起脖子,喝光了水瓶里的水。
他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像一样,宽阔的脸膛呈现深厚泥土地的颜色,锻铜色的光泽毫不掩饰常年户外劳动的印痕。
我夸赞他的好身板,他笑了,眉宇间皱成深深浅浅的田垄,慨叹道:“一天一天老了,再有些年我也干不成防水了。”
午后两点,没有一丝风,灼热的紫外线火辣辣地刺向大地,裸露在火焰口的老徐像旋转的陀螺,时疾时缓。
休息的空儿,老徐一口接一口吸着烟,享受这几分钟的空闲。此刻,天空上的云朵——骆驼、狮子、老虎、绵羊等,都被太阳晒昏了头。我心里冒出了参差不齐的尖刺,那是抵御炙烤变异而成。老徐的灰色长袖、牛仔裤将双腿裹得严严实实,他不觉得热吗?
我去小区外的商店拎来一些矿泉水和雪糕,回来的路上,一抬头,看见老徐右腿蹬在楼顶屋檐上的斜坡,喷枪搭在屋檐外延的钢筋上,火苗子呼呼地冒着。
老徐几个人每天上午十一点半收工,去外面小吃店简单吃一口,午睡几乎不属于他们。下午一点,已经像准时的钟表转上了。累了,自己一甩手就歪坐在地面上歇一会儿。
我慢慢踩在拆掉了瓦楞的斜面,喊了一声:“老徐,来,吃雪糕凉快凉快。”
他手摆得像风吹白杨树叶子,依旧猫腰闷头干活儿。他右手握着喷枪,左手还不误抻拉、拍打刚刚喷涂的卷材,展露娴熟精准的节奏,卷材与卷材的边沿严丝合缝,粗犷的老徐,心细如发。
放眼看老徐几个人这几天铺好的卷材,黑黝黝闪着幽深的光泽,如同一角深沉的天幕覆盖在楼顶。
2
吃雪糕的空儿,我挨着老徐坐下,又和他聊起来。
他的脸膛阔达,似曾相识,我询问他是否认识我的一个朋友,我描述模样、姓名,老徐微微一笑,眼角边的皱纹挤成了几道沟壑,好像土里蠕动的蚯蚓。
“我叫徐海申,我们三百年前是一家子。”
“这么说,你是双洞子的了?”
他点点头。双洞子是城南一个四面环山的山村,村里從事擦玻璃、清洗抽油烟机、刮大白、做防水等职业的农民工不少,肯吃苦,做工细腻整洁,信誉好。
我说做防水这活儿危险系数不小啊,他说眼前这活儿真不算啥,这坡度不超过四十五度。有一年,在天津给尖顶阁楼做防水,阁楼那个陡啊!他将左手竖起足有八十度的角。他看我吃惊的表情,微微一笑,接着说:“从上面竖下软梯子踩着干活儿,晃晃悠悠,那可是三十几层的楼顶,你认怂行吗?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儿,是不是?习惯就好了,给人家铺防水,得叫人服气才成。”
老徐年轻时曾在县城东侧杨树岭煤矿井下作业了十八年,那是一座小型煤矿。每天,下到深井里,面对黑黝黝的时空、晕晕的灯光。老徐这个硬汉,不会皱眉头,他掷地有声地说:“怕那些,没用。你心细了,危险就跑远了。”
后来遇到改制,他离开了这家企业。这山不成那山成,他选择了做防水这工作。忙时,把媳妇也带上做帮手。这个铁打的汉子,在脸上显现最多的是微笑与大度,或许,是生活的磨砺,铸就了他乐观幽默的性格。
他站起身,又去干活儿了,下午三点的太阳火热,流云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我想给老徐留几张工作照,便盯着脚下光溜溜的斜坡,像一只笨猫一步一步爬上屋脊处坐下来。
他低头弓背,火苗子呼哧呼哧吼叫,来回舔舐卷材的边缘,那是他手中的画笔,那是他年年岁岁留给生命时光的一处印记。
他的脸颊汗水淋漓,后背前胸湿得真能攥出一碗水来。他说过,做防水一天流的汗没称过,真要称一称,都不止十几瓶矿泉水。
喝完两瓶水,他用壁纸刀子切割一块方方正正的卷材,扣在楼顶通风口白塑料管上,手掌啪啪拍着,取下,未见圆圈痕迹,又一次传来沉闷厚重的手掌啪啪声。
我眼神游走在喷枪上,枪把手磨得锃亮外,枪管还粘了一层层的沥青块,像老树皮生出的黑乎乎的疤痕,那是记录辛劳的神秘符号。
“把枪给我。”我递给他,噗嗤噗嗤的小火苗烫得透气孔外包裹的卷材沥青外沿酥软,他右手拿三角尖头小铲子开始沿外圈涂抹出一道细细的黑墨痕。
蹲伏的老徐直起身,喘了几口气,鬓角的汗珠冲刷出一道清晰的溪流状。
我夸他这活儿比一个巧妇还细巧了,他好像想起了往事,“我原来的一个熟人老冯你认识吧?”他向我描述那个人的样子,我一脸茫然,如一团云雾遮掩,并没有一点印象。他并不在意我的茫然,看了看脚下的沥青卷材,“不少年前了,他包了一处工程,本来两层的防水,他就给人家做一层,我看着不顺眼,问他这么做怎么行。”
老徐撅起了嘴巴,眯缝起眼睛,活灵活现老冯的神态动作与语气:“老冯的手像麻雀叨豆腐,一个劲儿地比画,‘行,就这么干吧!”他这一番描述,那个老冯好像就站在我们身边。
“他这么唬人,我从那天起就再也不跟他了,老冯不走正道,挣的那些黑钱后来很快就败祸光了,连几处房子都弄没了,还进了监房……坑蒙拐骗那把戏,玩不转的,这做人还是得讲信用不是。”他说的话沉甸甸的。
天近黄昏,我和收工的老徐下楼,老徐洗了一把脸,换下工装,认认真真从衣袋中取出整洁的衣裤穿上,我笑道:“这是赴宴去吗?”
他神色庄重地说:“回家我得穿干净点,要不,我那个孙女看着我,该不喜欢我了!”
我们都笑了。
3
几天后的清晨,隐隐雷声飘来,风雨欲来的天色,我忽然听见了楼顶上吐火的声音,没错,是老徐。
我穿衣去楼顶,“今天不是要去柳溪吗?”我打着招呼,他看了看云朵拥挤的天空,“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看這架势,去了那里干不上活儿,也是白跑一趟。”
柳溪在辽河源附近,来回差不多得三个小时的车程。
一早就赶过来,他脸上难掩一些疲惫之态,我关心地问:“昨晚睡得好吗?”
老徐不经意间摸了摸心窝。经年累月的疲劳就像一把钝刀片伤身,一夜不可能愈合伤痕。我担心他的心脏,他也不看我,细言慢语:“吃过饭后,老婆去街上扭秧歌,我躺在沙发上一眯就着了。”
他毕竟快六十的人了。
隔一夜,老徐一个人给昨天铺到我们几家屋顶还没有来得及衔接的防水卷材喷涂焊接。他要扫除我们对暴雨来袭的一些不必要的担心。
正干着,那边天窗冒出一个白亮的脑壳,大声喊着:“老徐,你还认得我吗?”老徐停下手里的活儿,眯缝眼睛细看,兴奋地说:“真是你啊!老伙计,这都多长时间未见了,太久了……你也住在这楼?”
他们拥抱在一起的时候,我看到的仍是他的幽默风趣、一脸笑意,他的常态如同我家乡的邻居老哥。
老徐从煤矿工人转变为做防水的,至今已二十多年了,这是一份靠自己拼出来的沉甸甸的“文本”。一谈起这些走南闯北的经历,他的眼里放着温暖的光,兴奋得很,“不论在哪里干,都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把活儿干仔细了没错。”将这做防水执着精细地干下去,那是他此后的收获与骄傲。
(路军,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福建文学》《四川文学》《山东文学》《散文百家》《延河》《青年作家》等发表作品多篇,著有散文集《一树阳光》。)
编辑: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