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白之白
名士喝酒,往往以“痛饮狂歌”为美;名士处世,喜欢讲“快意恩仇”,那境界固不易至,但光是听起来已十分痛快。然而,古往今来,大家似乎都忘了注意一个问题,那就是:你光顾着自个儿痛快,别人可未必会跟你一样。名士之所以特别容易得罪人,原因大多在这。
同为大宋名士,魏泰虽然没有同时期的苏东坡名气大,但他在得罪人这件事上似乎更有天分,远超苏轼、米芾等诸家——这跟他一辈子光顾着自己痛快有直接关系。
魏泰脾气不怎么好,常常“不能忍一时之忿”,其被反复提及的最有名的一条劣迹,是对考官的残忍殴打。南宋文学家胡仔曾有记载:魏道辅泰,襄阳人,元祐名士也……及试院中,因上请主文,道辅恃才豪纵,不能忍一时之忿,殴主文几死,坐是不许取应。
这是一场决定了魏泰人生命運的殴打。由于几乎将考官打死,魏泰彻底丧失科考取仕资格。魏泰的暴脾气可见一斑。
然而, 魏泰既然与王安石兄弟、黄庭坚、米芾等名士交游,多有酬唱往还, 所获礼遇更异于常人,这至少说明,魏泰虽然脾气不好,但至少不是一个疯狂崇尚暴力的精神病人。换言之,尽管魏泰满身的名士习气,但他应该也是一个有着基本理智和七情六欲的正常人。对于一个正常人而言,作出几乎将人打死的超常举动,必然事出有因。更何况,这位“主文”代表着朝廷的颜面、决定着自己的命运。
这些蹊跷让我相信,魏泰的暴打考官,必有隐情。
关于魏泰在试院殴打主文的具体原因及相关细节,虽然已难以考证,但既然胡仔将魏泰打人原因总结为其恃才傲物“不能忍一时之忿”,魏泰在动手之前,极有可能受到了主文的轻慢。
有人怀疑,魏泰之所以殴打考官,乃是因为受到了极大的不公正待遇,甚至遭遇了正常人都无法忍受的人格侮辱。
那么,魏泰身上究竟有没有无法触碰的“逆鳞”呢?还真有。
魏泰的暴脾气可见一斑。( 于明达/ 绘)
陆放翁在《老学庵笔记》中记了一条看起来有点“八卦”的坊间传闻,信息量很大:曾子宣丞相家,男女手指皆少指端一节,外甥亦或然。或云襄阳魏道辅家世指少一节,道辅之姊嫁子宣,故子孙肖其外氏。
魏泰的姐夫曾布官至宰相,一度是炙手可热的权臣。根据放翁的记述, 魏泰家族似乎有一种指端畸形的家族遗传病, 这种指端少一节的症状, 不仅魏家子弟有, 也通过魏泰姐姐魏玩与曾布的婚姻关系传给了曾家子弟。这则笔记看起来有些耸人听闻,但稍微翻一下医学资料,还是有记载的:手、足指骨缺节是一种真实存在的畸形病变,并非野史作者为赚流量故意编造的“奇闻”。
据医学文献描述,此症根据病情严重程度,患者或多或少会出现握拳困难、手指动作不够灵活从而无法完成精细动作的情况。
如果魏泰手指真的缺少一节,那么,书法水准必然会受到一定的影响。考场应试时,光是保证书写字迹的工整美观,已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如果恰好考官在这方面对魏泰出言不逊,他一定会很容易失去理智,而考官的遭遇也无法得到更多的同情。
手指缺节是先天遗传,无辜的魏泰却不得不承担代价。
从考官的角度看,一份书法不佳的考卷大多数情况下会被轻视,但他同时也理应想到,这世上还有一些特殊的考生,虽拼尽了全力,亦难以企及一般人的平均水平。
如果考官没有通盘考虑每个人或许都有的难言苦衷,那么当他严厉批评一个已经拼尽全力的人时,那个人极有可能大感委屈甚至情绪失控,然后做出极不理智的行为。
更何况,魏泰也有其他为人诟病的缺点,“能言”。
很多笔记材料都提到,魏泰性情狂放不羁,有着很好的口才,加上肚子里确实装了很多诗书掌故,故而很喜欢高谈阔论。
魏泰既然与王安石兄弟、黄庭坚、米芾等名士交游,多有酬唱往还,所获礼遇更异于常人,这至少说明,魏泰虽然脾气不好,但至少不是一个疯狂崇尚暴力的精神病人。
这在他的挚友眼里,固然是一种特别的魅力,但在上级、考官眼中,极有可能被视作不够谦逊、不够成熟甚至浮浪轻佻。
在由四书五经统领的精神世界里,一个活泼、豪迈、不拘小节的年轻人,注定要遭遇比同龄人更多的挫折。
君不见,以唐朝李太白之高才磊落,犹被时人嘲笑得血压狂飙,一辈子自我治疗,到死都没缓过来。魏泰既没有李白之仙才,也没有李白之气度,血冲到脑门子,找不到出路,便转化成了可怖的暴力。
当然,以上只是有人根据前人笔记中的只言片语,脑洞大开所作的个人猜测。
由于资料的极端匮乏,魏泰打人的真相究竟如何,后人也只能开一开脑洞了。
这场打架斗殴终究还是改变了魏泰的命运。在年轻时就成为一名隐士,不管怎么说还是早了点。在命运的离奇安排下,魏泰半推半就地成为了一个青年隐士。
魏泰是襄阳人,他在襄阳长大,也想在襄阳老去。
襄阳山水秀丽,鳊鱼极其出名,唐朝出过孟浩然那样的大隐士,他是吃鳊鱼的最大行家。到了宋朝,当地的鳊鱼依然享有盛誉,苏东坡都去打过卡。魏泰既然隐居汉水,自然少不了吃鳊鱼——扁了人,被罚食鳊鱼,很合理。
像历史上许多隐士那样,退出科场蝇营狗苟的魏泰,也给自己取了很好听的名号。他有个号叫“汉上丈人”,晚年又自号“临汉隐居”。
尴尬的是, 关于魏泰的人品,当地群众并不是很认可——在襄阳父老乡亲眼里,那个表面上集名士、诗人、隐士于一身的魏泰,其实是一个为害乡里、作威作福的恶霸。
宋人喜以谣谚讽世骂人,如骂蔡京童贯,则造作顺口溜曰:“打破筒,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
魏泰虽为布衣,襄阳父老也给了他同等的待遇,编一顺口溜曰:“襄阳二害,田衍、魏泰。”
后又一被视为恶人的李豸方又来到襄阳,此谚又续两句云:“近日多磨,又添一豸。”
魏泰究竟何以成为襄阳人尽皆知的恶霸呢?
除了野史中殴打考官的“前科”外,正史《宋史》中还说他仗姐夫曾布之势,“规占公私田园,强市民货,郡县莫敢谁何”。
强占田地、强买强卖,听起来大恶不赦,其实魏泰只不过欲申请取得襄阳东门一处抛荒废址而已,这在当时实属常见,何来强占之说?
只因拒绝魏泰申请的长官乃欧阳修之子欧阳棐(音同匪),而魏泰姐夫却是后来入于“奸臣传”之曾布,史官笔下冷暖,可以想见矣。
除殴打考官、横行乡里外,据说魏泰还有个“恶行”,就是“喜伪作他人著书”,书中“诋庆历以来公卿隐过”,以致连范仲淹都不放过,所以后世纪晓岚骂他“怀挟恩怨,颠倒是非”,言下之意,魏泰之言多不可信。
这让人不得不重新思考《菩萨蛮》一词的作者问题。
因为关于《菩萨蛮》作者为李白的说法,正起源于魏泰。据僧人文莹《湘山野录》载:此词不知何人写在鼎州沧水驿楼,复不知何人所撰。魏道辅泰见而爱之。后至长沙,得古集于子宣内翰家,乃知李白所作。
魏泰主张《菩萨蛮》作者为李白的唯一“证据”,只是在其姐夫曾布家找到的、除了他谁也没见过的“古集”。
考虑到魏泰的癖好,再联系魏泰之姐、曾布之妻、著名词人魏玩女士对李白的喜爱和崇拜,以及她与曾布两口子郎情妾意却经常两地分居的现实,这首《菩萨蛮》会不会压根就是魏玩的作品。
当然,这也是一个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