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安，不只是慈禧的陪衬

孟晖

面对绘画，首要标准是艺术性之高低。不过，前人留下了大量的作品，并非都是杰作，很多只能算“还不错”。其中一些“还不错”的画作，却提供了艺术性之外的价值，是珍贵的历史资料。

慈禧太后是近代历史上的重要人物，无人不知。同时，大家也都知道，那时还有一位慈安太后，曾经与慈禧太后一同垂帘听政。自晚清到上世纪80年代，老北京人一直习惯称慈安为“东太后”，慈禧为“西太后”。那么，东太后是怎样的一位女性？文献记述简略，民间则传说纷纭。

故宫博物院保留有那位太后年轻时的两幅画像，清朝把这类后妃的肖像画称为“御容”。首先来看《慈竹延清》图，画中人的装扮并不炫丽，穿一件石青色的氅衣，袍面满布金绣的寿字纹，二钮上挂饰的多宝串竟并非珠翠，而是一串沉暗的香珠。因为孀居的身份，看去依然很年輕的皇太后不涂胭脂、不画唇红，但她微漾笑意，姿态轻松从容却不失娴雅，显得内心颇为坚定。当时她与慈禧一起垂帘听政，掌握着一个“老大帝国”的命运，是那个时代世界上最富威势的女性之一，然而，如果观画者不善观察，也许就会觉得，从肖像画上看不到权力与尊贵的气息。

画里也没有走一般贵妇珠翠满身的路子，太后的首饰不出十样，正如《红楼梦》描写宝钗之语，“看去不觉奢华”。可是，如果真的以为这位皇太后不奢华，那就太天真了！且看那全套的翡翠首饰，包括成对的翡翠手镯与耳环、一只小小的翠戒指以及一支翠耳挖长簪。长簪的簪梁上雕出一个镂空的如意绶带纹，这得需要多么大的一块翠料才能制成。同时，这些翠色的细节，也与牡丹的枝叶，更与背景的大簇绿竹形成了色彩上的照应。

慈安的另一幅御容像《璇闱日永》。

不过，这幅肖像的点睛之处，并不在人上，却在人旁的花上。太后身畔，盛开着鲜艳的牡丹。在几朵娇粉与艳红之花的陪衬下，极醒目的，一朵深紫色的硕大花朵昂首在半空，花心的卉瓣色深如墨，显然是非常罕见的名种。

牡丹品种以粉红色为多，在宋代，洛阳的魏姓花匠成功培养出了“魏紫”，与黄色的牡丹品种“姚黄”一起，成为最珍贵的品种。此后，历代都有新的变种出现，不过，那些各具特色的紫牡丹大都属于紫红色系，花色偏红，于红中泛紫。真正的紫色牡丹很难培育，于是，牡丹花色越偏紫色，便越稀罕，也就越难得。《慈竹延清》中，盛开在东太后身畔的，恰恰是纯色的紫牡丹。因此，这幅御容的立意很独特，是借用罕见的牡丹品种，来彰显画中人的尊贵。

《慈竹延清》（局部）。慈安头上的紫牡丹绢花，在当时是最新流行时尚。

更妙的是，慈安的两把头上，在左侧插有一对紫牡丹的绢花，花上有蝴蝶蹁跹，形成“蝶恋花”的主题。从《红楼梦》“送宫花贾琏戏熙凤”一回可知，在传统生活中，“宫里头做的新鲜样法”因为工艺高超、款式新颖，既是刚刚发布的最新流行时尚，也意味着顶级精品，对任何一位女性来说，若得几枝以耀首，那都是再美不过的事。

慈安还有另外一幅御容像《璇闱日永》，看得出来，这两幅御容属于同时完成，画中的服装完全一样，改变的只是首饰等细节。同样的，《璇闱日永》也出现了红牡丹、粉红牡丹与紫牡丹。与《慈竹延清》不同的是，这幅画不仅有栽在苑内的牡丹，还多添了一只花瓶，里面插着粉、紫以及白三色牡丹的折枝。这一次，东太后的头上是一对粉牡丹宫花，与硕大的天然粉红牡丹形成呼应。在两把头右侧则斜插了一支点翠“福”字簪，让石青长袍的青色再次出现。最出彩的是描绘了一只窑变花瓶，瓶身以紫色为主，把紫牡丹的紫色加以延伸。

《璇闱日永》（局部）。除了栽在苑内的牡丹，画中还多添了一只插满牡丹与折枝的花瓶。

《璇闱日永》（局部）。慈安内里三层衬衣的袖边，由外向内分别为紫、黄、蓝。

另外还有一个容易忽略的细节：两帧御容中，东太后外袍的两只袖口下，冒出内里三层衬衣的袖边，由外向内分别为紫、黄、蓝——紫袖边同牡丹之紫、蓝袖边同长袍之深青为同色系，在细节上进行色彩的协调。

应该说，在清代宫廷肖像画中，如此注意色彩呼应的，很是少见。实际上，清代宫廷肖像画似乎没有“主色调”这样一个概念，以青色与紫色在画面上形成沉稳的主色调，就更为少见。此外，桌子、轩厅也都采用素雅的色泽，建筑不施彩画，都让这两幅作品偏向端庄沉稳。

有人或许会认为，用蓝、紫这两个沉稳颜色统摄整个画面，再以细节与之呼应，是这两幅肖像的创作者的主意，体现的是画家的水平。不过，足以作为参考的是，慈禧太后也有一幅御容中出现了紫牡丹与粉红牡丹同芳，而且她在钿子上也插了紫宫花，但是这幅作品就不见主色调的设计，而是多种鲜艳色彩彼此竞争，黄色蟒袍上遍布五彩花纹，紫与粉的牡丹花枝插在一只绿花瓶里，绿锦垫旁是紫锦垫……而且充斥着奢侈品和高档家具，包括镂花白玉果盘、镶碧玺的碧玉如意、粉彩唾盒等等。由此可以推断，当事人的意见会直接影响画师的画样，最终肖像能成什么样，很大程度由“上镜人”决定。因此，慈安太后的两幅御容应该是在她的授意之下完成，创作过程遵循了她的懿旨，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她本人的品位与修养。

慈安太后画像。

画上没有留下画家的名字以及创作日期，从档案资料来看，很可能是同治四年（1865年）春季，如意馆画士沈振麟、沈贞应召“进内恭绘慈安皇太后御容、慈禧皇太后御容”，那时东太后28岁，与画中的年轻模样相符。

慈安太后（1837年8月12日—1881年4月8日），钮祜禄氏，满洲镶黄旗人，其父穆扬阿曾任官广西右江道，因此她出生在广西柳州。咸丰二年（1852年）经选秀而入宫，诏封贞嫔，继而晋封贞贵妃，同年册立为皇后。

在后人的印象中，东太后一直被西太后的强势所遮掩，普遍流行的论调认为她只是个陪衬角色，缺乏个性和光彩。但两幅肖像画中的东太后，形象沉着大气，文化修养与审美品位颇佳，毫无暴发户的俗气，相反散发出含蓄内敛的权势感。可推测其颇具主见、智商与判断力，并非等闲之辈。事实上，她与慈禧一起发动辛酉政变，一同垂帘听政，洋务运动的开展和“同治中兴”的局面里有她一份，清廷积弊渐深、积重难返的局面里也有她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