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天子传》“广乐”考辨

2023-05-01 09:11罗瑞霞
艺术探索 2023年5期
关键词:周穆王赵简子天子

罗瑞霞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100)

《穆天子传》是西晋初年汲郡古墓出土的一种竹书,以排日的方式记载了周穆王西征、巡游的事迹。自其问世,荀勖、束皙等人先后整理,郭璞始注,后人校订,形成今本。按方诗铭所言,《穆天子传》应为魏襄王二十年(前299 年)以前的作品[1]1,学界目前多认同《穆天子传》成书于战国中晚期,与《山海经》一样,此书得以免于汉儒的篡改,应能表现著书时代的思想风貌。然而,由于文本缺漏繁多,文辞古奥难解,《穆天子传》的性质认定、成书年代等关键问题终究尚存争议,究其细部,字词考定、地望辨析、人物本事等,学界亦聚讼纷纭。在今本《穆天子传》六千六百余字中,“广乐”一词出现八次,是为周穆王巡行天下主要演奏的音乐,注家历来甚为着意,其义目前亦未有定论。

就先秦乐论而言,礼乐制度与王权统治息息相关,音乐的使用象征着政权的秩序、天地的气象与人事的和谐,《礼记·乐记》云:“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2]990《穆天子传》既言周穆王事,涉及用乐,便难以脱离一时代之用乐办法与音乐思想,对《穆天子传》中的“广乐”重作考辨,以明其义,或可管窥此书成书年代与时代思想风貌等。

一、“广乐”八见

《穆天子传》一书,今传本共计六卷,合六千六百余字,“广乐”一词,凡八见。前人注疏多论一次而归结,对穆王演奏广乐的时间、地点、前后事件未有留意。今理《穆天子传》所记穆王奏广乐卷次、内容如下。

卷一:

庚辰,至于□①本文中“□”为原文缺文。,觞天子于盘石之上,天子乃奏广乐。[3]11

此条前文之上有缺文,前文盖记周穆王自宗周洛阳出发,渡过漳水,抵达□地。据顾实“凡《穆传》记华戎交际曰觞,华夏则曰饮”[4]5,可推知应是□地之人觞天子于盘石之上,盘石即今山西平定旧关,穆王命乐队演奏广乐。奏乐地点为盘石之上,应是于高点奏乐。

卷二:

曰天子五日休于□山之下,乃奏广乐。赤乌之人丌好献二女于天子,女听、女列为嬖人。曰:“赤乌氏,美人之地也,珤玉之所在也。”[3]108

此条前文记穆王来到赤乌氏领地,受到赤乌氏人(丌)其的礼遇,穆王令祭公谋父受其献礼,祭公对赤乌氏讲述西周宗室与赤乌氏的同宗关系,并赐予赤乌氏丰厚赏赐。[3]107-108“□”,檀萃填“舂”字[10]12,顾实以为“□山”为蜀山[4]99。文本采檀说。此条事为穆王五日在舂山之下休整,乐队演奏广乐。赤乌氏人丌(其)为穆王献二美人,得穆王美赞。奏乐地点为舂山之下,应为舂山脚下平坦之地。卷二:

庚戌,天子西征,至于玄池。天子三日休于玄池,乃奏广乐,三日而终,是曰乐池。天子乃树之竹,是曰竹林。[3]137

此条记穆王西行,抵达玄池,在玄池休整,演奏广乐三日,将玄池之名改为“乐池”,并在乐池旁种下竹林。奏乐地点为玄池,连奏三日。

卷三:

曰天子三月舍于旷原,□天子大飨正公、诸侯、王勒、七萃之士,于羽琌之上,乃奏广乐。[3]152

此条前后记穆王与西王母相见后,在旷原集结六师,在羽琌之上飨随行之人,并演奏广乐,其后,六师之人于旷原大猎。奏乐地点为羽琌之上。

卷四:

仲冬壬辰,至■山之上,乃奏广乐,三日而终。[3]213

此条前后记穆王返回宗周洛阳,理西土之数,祭庙觞师,继而北游还返,于■山,即顾实所谓今陕西韩城三累山之上[4]250,演奏广乐三日。奏乐地点为■山之上,连奏三日。

卷五:

壬寅,天子东至于雀梁。甲辰,浮于荥水,乃奏广乐。[3]233

此条前后载穆王西游,宿于祭公邑,作台以为西居。继而东至雀梁与荥水,荥水即今河南郑州古荥镇北之荥泽,穆王浮于荥水之上,奏广乐。

卷五:

季冬甲戌,天子东游,饮于留祈,射于丽虎,读书于■丘。□献酒于天子,乃奏广乐。天子遗其灵鼓,乃化为黄蛇。是日,天子鼓道其下而鸣,乃树之桐,以为鼓则神且鸣,则利于戎,以为琴则利□。[3]245

此条记季冬甲戌,穆王东游之后事。陈逢衡谓,穆王饮于留祈,射于丽虎,读书于■丘,是甲戌后数日内事,献酒盖是■丘之人。[5]151檀萃填“□”为“帝台”,并云此节为“帝台飨”章。[10]179此处不取陈、檀二人说,存疑。但可视穆王奏广乐与遗灵鼓为同时事,王贻樑案:自“天子遗其灵鼓”至“以为琴则利□”,是《穆天子传》中唯一一段非纪实性文字而颇具神怪色彩。[3]249此条奏乐地点未详,但经“天子遗其灵鼓”和“是日,天子鼓道其下而鸣”可知,灵鼓用于本次奏乐活动,穆王本人或参与奏乐。据《周礼·大司乐》,灵鼓用于《咸池》之舞②《周礼·大司乐》曰:“凡乐,函钟为宫,大蔟为角,姑洗为徵,南吕为羽,灵鼓灵鼗,孙竹之管,空桑之琴瑟,《咸池》之舞,夏日至,于泽中之方丘奏之,若乐八变,则地示皆出,可得而礼矣。”(清)孙诒让撰,王文锦、陈玉霞点校《周礼正义》,中华书局,1987 年,第1757 页。。灵鼓,据《周礼·鼓人》,灵鼓六面,祭地祇所用,贾公彦释“灵鼓”,谓“实地之大小之祭皆用灵鼓”[6]900,可见灵鼓用于《咸池》祭地祇应无可置疑。然《咸池》于夏至日奏于泽中方丘,此条前后所记为季冬甲戌后穆王行迹,下文并有“日中大寒,北风雨雪,有冻人”,穆王作《黄竹》以哀民事,本条记事当未出寒冷时节,因此,穆王此次所奏之广乐,应不全与《周礼》所记《咸池》同。

卷六:

癸酉,天子南祭白鹿于漯□,乃西饮于草中,大奏广乐,是曰乐人。[3]265

卷六本为同自汲冢所出杂书之《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后并入《穆天子传》,为第六卷。此条前后记穆王在漯水上饮酒,官员献上鹿肉作为膳食,得到天子赞赏。癸酉日,穆王用白鹿作牺牲,祭祀漯水,又在漯水西边的草野中饮酒,盛奏广乐,以“乐人”命名该地。演奏地点为漯水之畔的草丛之中。

综上可知,穆王演奏广乐不拘地点,或在山丘上下,或在水泽之上,或在草丛之间,并无定法。大体而言,穆王演奏广乐的活动都围绕山川水泽展开,从演奏时长来看,八奏广乐中两番连奏三日,或可推断,广乐应非较简的《雅》《颂》,而是更为繁复绵长以至盛大的乐章。

《穆天子传》既记周穆王事,所涉用乐若考其时代,尽管其面目遥渺难考,若与《周礼》《礼记》《左传》等典籍相参,虽仍难以窥见广乐真容,但亦可推知一定信息。《周礼·大司乐》有言:“以六律、六同、五声、八音、六舞大合乐,以致神示,以和万邦,以谐万民,以安宾客,以说远人,以作动物。乃分乐以序之,以祭,以享,以祀。”[6]1731-1739若论奏乐目的,《穆天子传》中未有显明文句表明穆王奏广乐所为何事,然就穆王的两次感叹:“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辨于乐,后世亦追数吾过乎”(卷一)与“余一人则淫,不皇万民”(卷五)而言,两番自省应包含对己身耽溺音乐的批评,或可推断,穆王大有可能仅仅是为了纯粹的音乐享受而奏广乐。又兼《周礼》载:禘大祭,舞《云门》祀天神,于地上之圜丘奏;舞《咸池》祭地示,于泽中之方丘奏;《九德》之歌,九㲈之舞,于宗庙之中奏,礼人鬼。舞《大㲈》祀四望,舞《大夏》祭山川,舞《大濩》享先妣,舞《大武》享先祖。乐舞之名与奏乐所事之事凿然可辨,而《穆天子传》中穆王奏乐与所事之事不甚明晰,仅以“广乐”一词记述穆王所奏之盛大乐章,其余宴乐,如卷五穆王洧上饮许男用宴乐,祭地命祭公歌《南山有台》绍宴乐,亦有说明,《周礼》涉乐部分精微规整,抛开《周礼·大司乐》成书时间的纷纭歧见,至少可以推断,《穆天子传》中所涉广乐部分,并未与《周礼》存在相沟通之处。

二、“广乐”辨义

前人释“广乐”,有如下看法。

郭璞:

《史记》云:赵简子疾,不知人,七日而寤,曰:“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广乐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其声动心。”广乐义见此。[7]33

郭璞引《史记》赵简子述梦游钧天事注“广乐”,开后世以此解“广乐”之先河。“广乐”作名词,始见于《史记》与《穆天子传》。《列子·周穆王篇》有“王实以为清都、紫微、钧天、广乐,帝之所居”[8]93,晋人张湛注“清都”“紫薇”为帝之居所,引《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解“钧天”“广乐”,然误述梦游钧天语人物赵简子为秦穆公,而杨伯峻句读有误,将张湛注文断为:“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钧天广乐,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其声动心”[8]97,实以“钧天广乐”为帝之居所,与晚出《列子·周穆王篇》[9]49-57同,不可参,“广乐”应是乐名或一类音乐之统称。

檀萃:

郭引《史记·赵世家》者,明“广乐”之义,非人间之乐也。……《拾遗记》云:穆王三十六年东巡大骑之谷,指春宵之宫,西王母乘翠凤之辇而来,王奏环天之和乐。环天者,钧天也。和,广也。然则广乐、和乐可以通名,所谓千人唱,万人和,山陵震荡,川谷荡波也。[10]503

又,注卷二穆王见赤乌氏人之“乃奏广乐”:

奏广乐者,以娱远人也。[10]12

檀萃引《拾遗记》解“广乐”,其义虽可参,然《拾遗记》解“钧天”“广乐”已不近先秦之义,只是略解字义而已。“奏广乐以娱远人”,意谓广乐的作用在于娱人,应为引《周礼·大司乐》“以说远人”解广乐之用。

顾实:

“广乐”一名词,《穆传》凡八见。《韩诗传》曰:“王者舞六代之乐,舞四夷之乐,大德广之所及。”《礼记·明堂位篇》亦云:“纳四夷之乐于太庙,言广鲁于天下也。”盖广乐,当以广合奏六代四夷之乐而得名。故赵简子曰:“不类三代之乐也。”余详陈立《白虎通疏证》。[4]5-6

郑杰文:

广乐,相传为天上的一种音乐,因广陈钟鼓之属而得名。《史记·扁鹊仓公列传》曰:赵简子疾,不知人,“居二日半,简子寤,语诸大夫曰:‘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广乐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其声动心。’”一曰:广奏六代四夷之乐,清人陈桥枞《三家诗遗说考》引《韩诗传》曰:“王者舞六代之乐,舞四夷之乐,大德广之所及。”[11]8

顾实与郑杰文同引《韩诗传》:“王者舞六代四夷之乐,大德广之所及”,以解“广乐”。常金仓据《庄子·天下篇》,黄帝乐名《咸池》,尧乐名《大章》,舜乐名《大韶》,禹乐名《大夏》,汤乐名《大濩》,武王、周公作《大武》,以驳顾实说,认为顾实断“广乐”为“广合奏六代四夷之乐”为望文生义。[12]369六代之乐春秋时期已有定名,前文已述。周用六代之乐,鲁受周宗室虞、夏、商、周四代之乐。《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季札于鲁国观乐,得观颂文王舞《象箾》《南籥》,闻武王乐《大武》;殷汤乐《大濩》;禹乐《大夏》;虞舜乐《箫韶》。[13]1287-1288由季札观乐故事,可知春秋时期,四代乐名于其时通行,其乐亦有形容。《穆天子传》所述乃西周中期周穆王事,若是书果为实录,周亦用六代之乐,史官定书乐名,何至于连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骅骝、绿耳等马名皆历历详书,而象征周王室德礼之治的乐名却不见具名?而后人推测“广乐”乃“广奏六代之乐”,如此论中肯,广乐凡八见,六代乐名何以未见一处?或只可推定,广乐并非等同于六代之乐,抑或所谓“六代之乐”及其乐名,本身即后起之物,而其影响尚未及作用于《穆天子传》。

任乃强:

大雅,则遍合诸种乐器,备八音之声。钟用编钟。盘用编磬。鼓有大小多种。柷、敔、埙、箎、管、弦新器皆合用之,犹今世之大合乐也(在《穆天子传》称为“广乐”)。[14]407

大雅为雅正中和之音,其乐“曲而有直体”,而穆王奏广乐均在山野水泽之间,应不与雅乐合,任乃强此说或不可参。

陈逢衡:

郭引《史记》,见《赵世家》。《玉篇》:“广,大也。”盖奏虞、夏、商、周四代之乐,故谓之广乐。若赵简子所谓“钧天广乐”,乃梦游幻境耳,岂可相比例。[15]318

又,注卷二穆王见赤乌氏人之“乃奏广乐”:

奏广乐者,以宾礼待赤乌之人也。犹“启棘宾商,九辩九歌”之义。[15]464

王贻樑:

郭注引《史记》文云“与百神”同乐,则可知“广乐”乃战国时方仙思想之产物,其乐似神欲仙,虚幻飘渺,故云“其声动心”。[3]17

陈逢衡释“广乐”为虞、夏、商、周之乐,以赵简子梦游钧天所闻广乐为幻境之乐,不可与穆王所奏广乐相当,与郭璞、王贻樑所见不同。又以穆王奏广乐为以宾礼待赤乌之人,或可参《楚辞·天问》“启棘宾商,九辩九歌”解“广乐”义,然“启宾商”为宾于天帝,当与周礼宾礼不同。朱熹注“启棘宾商”云:“棘宾商,未详。九辩、九歌,已见《骚经》。窃疑棘当作梦,商当作天,以篆文相似而误也。盖其本意为启梦上宾于天而得帝乐以归,如《列子》《史记》所言周穆王、秦穆公、赵简子梦之帝所,而闻钧天之乐、九奏万舞之类耳。”[16]59陈逢衡未对这一比附做详细阐释,然其确有所发见,“启棘宾商,九辩九歌”之说,的确是理解广乐的关隘所在。王贻樑恰与陈逢衡相反,仅以《史记》中“与百神”同乐,断广乐为战国时期方仙思想的产物,多为揣测,未有实据。

三、“广乐”即《韶》乐

综上所述,“广乐”其义主要有两种看法:一为六代四夷之乐,二为神仙之乐。郭侃认为二者皆有可取之处,综合两说,可认为广乐泛指天子所享受的盛大音乐。[17]34-35如此判断确让广乐之义留有巨大空间,但六代四夷之乐与神仙之乐本有较大差别,窃以为不可相提并论。

以《史记》逆推《穆天子传》之“广乐”,实乃注家与研究者的通行办法。常金仓以为,《穆天子传》透露出诸多战国社会现象,其书所记用乐不合西周乐制,据《史记》“不类三代之乐”,否定注家“广用六代之乐”说。但常论亦差矣,赵简子所言“三代”应是夏、商、周三代,至少可知,在赵简子的时代,此三代乐仍可观赏,而广乐与三代乐不同,或可推论广乐非赵简子时习闻或可形容之乐,而具有一定的超越性。常金仓又参《山海经·海内经》“后稷葬于都广之野”以及《庄子·大宗师》“西王母坐乎少广”,以“都广”“少广”皆战国方士设计的神仙出没之所,证广乐便是“都广”“少广”之乐,即神仙之乐。[12]369然以地名之神话色彩推论音乐的神仙属性,虽可参考,但确乎有欠圆融。常金仓用意在于论证《穆天子传》脱胎于战国兴起的神仙思想,是借了史书外衣的方士神仙家书,其方法立意都可资借鉴,然其所据因与广乐相差甚远,便不能完全落实于广乐本身。

行文至此,“广乐”的真实面貌仍旧漫漶不清。本文以为,今本《穆天子传》未有对广乐的任何描述,唯一尚可推论处为卷五“天子遗其灵鼓”,可见乐器之一,但参考价值亦不甚大。因此,仍需回到《史记》中做推演,而赵简子口述梦游钧天事之中的“帝所”“钧天”“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正是理解《穆天子传》之“广乐”的关隘所在。本文以为,广乐其源应在“启宾天”传说,而广乐其身,应即《韶》乐。广乐、《韶》乐,均指盛大至美之乐章,不同于《韶》乐被儒家赋予的理想色彩,“广乐”见于《史记》和《穆天子传》,只是表露了其“九奏万舞”的盛大,“其声动心”的美善,是令穆王耽溺频奏的音乐,而并未附着太多意义。

“启宾于天,得歌以下”的传说,除了在上文《楚辞·天问》中得见,在《山海经·大荒西经》中亦可见:

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珥两青蛇,乘两龙,名曰夏后开。开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此天穆之野,高二千仞,开焉得始歌《九招》。[18]361

郭璞注引《归藏·启筮》注《九辩》与《九歌》,《启筮》曰:“昔彼《九冥》,是与帝《辩》同宫之序,是为《九歌》,又曰:不得窃《辩》与《九歌》以国于下。”[18]361郭璞认为《九辩》与《九歌》都是天帝乐名,启登天后从天帝那里窃取此二乐。对《山海经·大荒西经》中的这段文字,郝懿行案:

《离骚》云:“启《九辩》与《九歌》”,《天问》云:“启棘宾商,《九辩》《九歌》”,是“宾”“嫔”古字通,“棘”与“亟”同。盖谓启三度宾于天帝,而得九奏之乐也。故《归藏·郑母经》云:“夏后启筮,御飞龙登于天,吉”,正谓此事。[18]361

尽管《楚辞》和《山海经》所记与《归藏》不同,我们并不能确知启得到《九辩》《九歌》的经过,但启爱好音乐的形象竟与后世大奏广乐的周穆王相近,这或许不能单单视为巧合。

除郭璞引《归藏》注《山海经·大荒西经》启宾天事外,顾颉刚也将传世《归藏》佚文的内容与启的宾天传说联系在一起:

昔夏后启享神于大陵而上钧台,枚占皋陶,曰,不吉!(《太平御览》八二引)

《归藏》又说:昔者夏后享神于晋之墟,作为璇台于水之阳。(同上引)[19]576

顾颉刚以为,“璇台”即“钧台”,“钧台”即“天台”(天曰“大钧”),而《史记·赵世家》中赵简子醒后口述梦中到了天帝的居所,与百神同游于钧天,得闻广乐九奏《万舞》,可见《归藏》中启享钧台与启宾天得《九辨》《九歌》的传说有密切关系,而顾颉刚以《万舞》为乐名,此见与诸家不同。[19]576

于此可见,夏启享神的事,在古史传说中多见,“赵简子梦游钧天”即脱胎于“启宾于天”传说。《史记·赵世家》中赵简子述梦境,所闻广乐即钧天帝所之乐,与启宾于帝所得闻并窃取而下的《九辩》《九歌》应是同一个东西。兼之,《墨子·非乐篇》有言:

于《武观》曰:“启乃淫溢康乐,野于饮食,将将铭,苋磬以力,湛浊于酒,渝食于野,万舞翼翼,章闻于大(“大”即“天”),天用弗式。”[20]261-263

启在这里爱好音乐,耽于酒食,尤爱野外享乐,在钟鼓齐鸣、觥筹交错之间,万舞翼翼,乐章上达于天,启显然能与神相沟通。这样的形象与“辨于乐”的周穆王亦不乏相近之处。而《穆天子传》因与赵武灵王西北略地的传说③顾颉刚《昆仑传说与羌戎文化·<穆天子传>和<竹书纪年>中的昆仑》,《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6,中华书局,2011 年,第365-383 页。本文认为顾颉刚所论《穆天子传》脱胎于赵武灵王西北略地传说较具有说服力,“广乐”其名或为赵人习用。或有密切关系,因而“广乐”作为一类音乐的统称,仅见于《赵世家》,而未见于目前尚无著作年代争议的汉前任何传世典籍。要之,经《穆天子传》之“广乐”可见,周穆王事迹中或许夹杂了启宾天得乐的传说,而“广乐”一词,亦可能是赵地用来形容盛大之乐的地方性乐名。

在赵简子的梦中,有“与神游于钧天”的情境,正是宾天传说的去神秘化。广乐再怎样神秘悠远,“其声动心”,在此也只是梦中之乐,或许受到战国时期方仙思想的影响,但并不能将之理解为切实的“神仙之乐”,其源应为启宾天传说中爱好音乐的启自天帝之处所得的《九辩》《九歌》,亦即后世所谓《韶》乐,而《韶》乐应并非舜令夔所制之乐,而是托舜之名以形容的一种至善至美之乐。孔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季札观《韶箾》则感叹:“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帱也,如地之无不载也!”尽管《韶》乐的真容今已难考,但究其象征意义而言,一定是至为广大美盛之乐,并以其瑰丽的神话色彩与丰富的政治意蕴而在古乐中享有至尊至古的地位。[21]100-106广乐实为《韶》乐,后世郦道元或也有此见。在《水经注》中,郦道元将《庄子·外篇·至乐》中鲁侯觞海鸟情节中的“奏《九韶》”认为“奏广乐”,或许并非误笔,而是领悟“广乐”即《韶》乐后的见解。④“故《庄子》曰:海鸟止郊,鲁侯觞之,奏以广乐,具以太牢,三日而死,此养非所养矣。”陈桥驿《水经注校证》,中华书局,2007 年,第593 页。《庄子·外篇·至乐》:“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清)王先谦《庄子集解》,中华书局,2012 年,第152 页。

正如《穆天子传》中的黄帝之宫去神灵化、西王母人化一样,“广乐”在此也并不神秘。在周穆王八奏广乐的记述中,几未见任何奇谲之事,仅有一段灵鼓化黄蛇之变,在奇幻浪漫色彩上,也逊色于战国时期奏乐则凤凰翔集的传说,广乐仿佛仅仅是天子巡游之时的玩赏之物,其神秘性已是寥寥然。与此同时,广乐亦未承载过多的礼乐作用,相反却令穆王呈现出一种与《离骚》中“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相近的“淫溢康乐”形象。尽管在《黄竹》诗中,周穆王所唱“不如迁土,礼乐其民”,与前文所述的穆王两次自省“不盈于德而辨于乐”相近,都表现出礼乐活动与德行、治世之间的关系,但究《穆天子传》本身而言,穆王在此书中的行止更像一位畅意洒脱的西行游历者,而《穆天子传》一书,亦更近乎摆脱春秋时期典型礼乐治世与习见六代乐名影响的创作,而非史官的笔笔实录之作。然而,需要承认的是,仅就广乐一条便作《穆天子传》成书年代的推论,定然会失于潦草,因之,本文于此不做过多纠缠,希求在进一步的研究中探明广乐与先秦古乐体系之间的关系,届时或将有利于《穆天子传》著作时代的必要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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