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风 (组诗)

铁柔

白塔山

是地壳的挤压，让它矗立在城郊

是高楼太多，让它做一座山

是痛苦，让它严肃稳固

是白昼的喧嚣，让它沉默

夜晚像一匹宁静奔跑的白鹿

是不知何时倒下，让它尽全力爱

——把大地推向空中

搭起一座绿意盎然的客栈

是它总会回到原地

让我忘记了奔忙的苦楚

当太阳沉入山谷，我骑在

它的峰背上，任晚风吹拂

聆听蟋蟀的叙事曲。有一次

看见祖父从山背升起的

半个月亮搭建的拱门里

走了出来

子弹蚁

只想做一只蚂蚁

简单，忙碌，隐秘

珍惜粮食

灰尘中打探露水

阳光里收集死亡和风暴

信任风，爱着

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信任月光

这大地上的回乡床

是的，做一只蚂蚁

普通，敏感，脆弱

但必须是一只子弹蚁

举着微剂量的毒

自足，自在，自喜

这是我的罪证

也是我的冠冕

许多年后，弹壳

将埋进大地

而弹头将继续飞行

埋进高空稀薄的胸膛

林荫道

土地何时变得贫瘠

树们都在打营养液点滴

走着走着我也有了病

萧瑟处落叶满地

却被环卫工人清走如新

我走的越来越慢

这漫长的隧道般的孤旅

秋日阳光像无用的老朋友

偶尔探过树隙与我重逢

树篱外驶过二十一世纪的车流

一个从宿醉中醒来的人

在清晨，与他们平行走着

而他们几乎看不见

我望向尽头时满脸灰怆的幸福

苏东坡在儋州

孤岛上，一个来自内地的

暮年孤儿，像浮草上的一只蚂蚁

现在好了，建槟榔庵

斗笠蓑衣，重新认识黎民

夜里，听他们在山林猎鹿

煮苍耳，“食阳光止饿”

是的，这里有阳光，椰林

质朴的春梦婆

就是没有稻米，好墨

于是自己制墨，坚持月下漫步

和陶诗，难以企及的自由

忽已暮年。此刻

来自苍茫海上迎头猛吹的风

让这个夜晚

获得无边寂静

坚硬的椰子，纷纷落地

夜幕

楼群灯盏

如崖壁悬棺纷纷点亮

我在廚房清盘洗碗

月亮像一盆清水

稀释着医院楼顶

刺目的红十字

窗外，群山牵着群山

最高的一座

已为人间擦亮星群

最低的或许是坟

像宁静的城堡

这样的时刻

遥控器交给儿子

入学前，尚可随意变换频道

牢骚交给妻子，趁年轻

我把自己，交给当前这首诗

寒气加深的午夜

埋首它的清冷，下沉

——甚至是一丝隐秘的欣喜

窗外，昆禄公路上的车流

像山群裂腹的晚祷

暗红的车灯

纷纷

升上山谷

铁

夜晚的高速公路，车辆飞奔

像一股暗红的铁水流过钢槽

飞机滑过夜空，灯廓闪烁

像一个沉默的铁匠，按鸟的形体

在星辰间击打出轰隆隆消散的火星

一抹记忆的余烬

雷霆像铁锤，闪电似镰刀

打造它们的父亲不可能再打造

一把相同的铁锤和镰刀

只有风，吹来记忆的铁腥味

熔炉出现在一个冬天

我发高烧的梦中

所有铁的造物都在赶路，像一群

受冻的蚂蚁，纷纷往里钻

它们的叫声把我惊醒

铁钻的额头泌出汗珠子，铁条拉手

撑开铁窗的翅膀，铁床摇了一摇

离开诊所，月亮像白衣护士

降下水银体温计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