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现代国家建构形成了四大要件,即以党的领导为核心的党政体制、以党群关系为主轴的国家社会关系、以集权为导向的中央与地方关系、由政治主导经济的政治经济体制。这套在革命战争时期所形成的制度安排最大限度地增强了体制克服危机的能力,也成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形成之后推动中国走上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制度基础。以党的领导为核心构建起来的政治体系具备足够的自主性和能力来主导现代化进程,创造了经济快速增长奇迹。以党群关系为主轴的国家社会关系有效地应对了经济现代化的社会后果,创造了社会长期稳定奇迹。在主导经济发展与应对现代化的社会后果的过程中,中国走上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发展道路,实现了政治自身的现代化,形成了有别于西式现代化的政治文明形态。
中国式现代化; 现代国家建构; 比较政治经济;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
D616A009413
一、 现代化的维度与比较政治经济分析
(一)现代化的维度
从最为一般的意义上看,现代化可以分为经济、社会和政治三大维度。在学术研究中,人们常将一国产业结构的转变、劳动生产率的提高、科学技术的进步、人均国内生产总值的增长等现象总称为经济现代化。经济领域的这些变化通常会外溢到社会领域。由于工业具有集聚效应,越来越多的人离开农村进入城市,城市化水平得以提高。教育日益由少数人才能享受的奢侈品扩展为绝大多数人能触达的产品。市场化使得劳动分工在更大的范围内进行,不同的职业群体得以形成,社会的阶层结构变得更加复杂。随着识字率和受教育水平的提高,以及交通运输革命和大众传媒的出现,信息传递更加快捷,传统的思想观念遭到冲击,职业、身份、种族、阶级、性别等意识得以萌发。
经济和社会领域的这些变化,在绝大多数国家,尤其是后发国家中,并不会自然发生,它需要建立在一定的政治基础上。成功的经济和社会现代化也伴随着一系列需要在政治上进行应对的现象,它们共同构成了政治现代化概念所要表达的含义。按照亨廷顿(Samuel P.Huntington)的观点,政治现代化包括三个要件,它们分别是权威的理性化、结构分化和政治参与的扩大。①在欧洲,权威理性化意味着权力从教会、贵族的手中集中到君主(欧洲大陆)或议会(英国)手中。它既是一个权威世俗化的过程,又是一个权力集中的过程,还是一个新政体(绝对君主制、议会制)形成的过程。结构分化用来描述这样的现象:立法、军事、财政、司法等功能逐渐从政治领域分离出来,由具有自主性的专门机构来行使。在现代化过程中,越來越多的社会群体在政治上变得更加活跃。这部分是社会变迁的结果,部分是政治动员的产物。在西方政治中,应对政治参与扩大的体制由三个要件构成,即选举、议会和政党。除了政党外,选举和议会均非新的制度设计,而是欧洲封建主义的政治遗产,它们经过翻新改造,与政党一道被定义为民主政治的构成要件。民主化将越来越多的社会力量整合到政治过程中,普罗大众获得制度内影响政府组成的权利,继而进入到公共政策的协商过程中,这使得政体的包容性增强,西方逐渐进入大众政治的时代。
在西方,上述变化是在一个漫长的时间段内渐次出现的。如世界史学家钱乘旦指出的那样,任何国家的现代化必须完成三项任务:一是建立现代国家,二是发展现代经济,三是建设现代社会。英国是世界上第一个进入现代化转型过程中的国家,因此它不慌不忙(事实上是不知不觉)地完成了这三项任务。三项任务几乎是一项接一项地出现,相比于其他国家,英国的发展过程相对悠闲(而且缓慢)——这一过程在英国差不多持续了500年时间。[《最早完成工业化与社会转型的国家,留下了哪些历史经验?》,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2626925,2021年5月12日。]以西方为经验基础构建起来的“经典”现代化理论力图让人们相信,发展中国家只要忠实地学习西方,就能沿着西方国家所设立的“路标”,经由工业化—城市化—社会动员—民主化—更高水平的增长,到达发达国家今天所处的位置。[张振华:《理解发展:比较现代化视野下的东亚奇迹及对中国的启示》,《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4期,第48页。]但随着越来越多的国家开启现代化征程,人们很快发现,西方的现代化是例外而非常态。一方面,鲜有发展中国家能够跻身发达经济体行列。事实上,这些国家往往陷入对发达国家的经济和政治依附中,频繁遭遇经济动荡和危机。与发达国家经济发展水平的差距不仅没有缩小,反而进一步被拉大了。另一方面,社会和政治发展并非经济现代化的自然衍生。很多国家的现代化触发了严重的社会冲突,因为“经济增长虽能以某种速度促进物质福利的提高,却以另一种更快的速度造成社会怨愤”,所以,“现代性孕育着稳定,而现代化过程却滋生着动乱”。[Samuel P. Huntington, Political Order in Changing Societies,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8, p.41.]为了平息冲突,这类国家往往不得不中断刚起步的民主化进程,诉诸威权统治。而一旦秩序得以恢复,国内外的民主化力量就酝酿着下一次的民主革命。这类国家的社会政治就在秩序与失序、威权与民主间摇摆。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感叹道:“发展的经济、社会和政治诸多方面,自有不同的轨道和时间表,没有理由一定会按序渐进。尤其是政治发展,独立于经济增长,只遵循自己的逻辑。……绝不能说,有了发展的某个方面,其他方面就一定会伴随而来。”[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与政治衰败》,毛俊杰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4页。]
(二)两大奇迹:比较视野下的中国现代化成就
将我国在现代化过程中所取得的成就置于比较视野中,就不难理解奇迹的内涵。按照世界银行发布的数据,以2015年不变价美元计算,2022年中国人均GDP约为1960年的49倍,而同期世界人均GDP仅增长了3倍多。中国的增长主要发生在改革开放之后。1980年中国人均GDP约为1960年的1.8倍,并不比同期世界平均数据(1.6倍)高多少。其结果是,1978年的中国仍是当时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81%的人口属于农业人口,84%的人生活在国际贫困线(每天1.25美元)下。[林毅夫:《新中国成立70年和中国经济发展奇迹的解读》,《科学社会主义》,2019年第3期,第4页。]但之后,中国经济迈入高速增长期。2022年中国人均GDP是1980年的26.8倍,同期世界平均水平仅增长了1.9倍。[数据来源于世界银行网站,参见https://data.worldbank.org/indicator/NY.GDP.PCAP.KD?locations=CN-1W。]中国的经济现代化也在更大程度上起到了改善和促进社会发展的作用。根据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发布的《人类发展报告》,人类发展指数高于0.80为极高人类发展水平,0.700~0.799为高人类发展水平,0.550~0.699为中等人类发展水平,低于0.550为低度人类发展水平。1990年中国人类发展指数仅为0.499,但在之后的30年内,它以每年1.47%的平均速度增长,是世界上进步最快的国家之一,到2019年我国人类发展指数已达0.761,处在世界第85位。[数据来源于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公布的《人类发展报告》,参见“Human Development Index Trends, 1990—2019”, http://hdr.undp.org/en/composite/trends。]相较于改革开放前,相较于世界平均水平的变化,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都实现了更快增长,这是人们将这一时期的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称作奇迹的主要依据。
我国还是一个有着14亿人口的大国,而在全球180多个国家和地区中,人口超过1亿的仅有15个,超过8 000万的不到20个,超过5 000万的也不到30个。庞大的人口规模使得社会稳定对于中国的重要性要远远超过其他仅拥有中小规模人口的国家。尽管在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并非没有冲突,但通过平衡改革、发展与稳定之间的关系,我国在巩固党的领导的同时实现了社会长期稳定。[参见张振华:《社会冲突与制度回应:转型期中国政治整合机制的调适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年。]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中共十九届四中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坚持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指出:“新中国成立七十年来,我们党领导人民创造了世所罕见的经济快速发展奇迹和社会长期稳定奇迹,中华民族迎来了从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的伟大飞跃。”[《中共中央关于坚持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https://www.gov.cn/zhengce/2019-11/05/content_5449023.htm?ivk_sa=1024320u,2019年11月5日。]从比较视野看,中国的现代化成就并非理所当然,中国式现代化理论体系构建的根本任务是在理论层面上解释中国式现代化所取得的成就。
(三)现代化的比较政治经济分析
由于现代化包括多个维度,它可以且必须从多个角度、层面乃至学科来理解。比较政治经济学从比较、制度主义和政治经济三个相互关联的视角对现代化进行分析,据此形成如下四个方面的核心主张:首先,一国现代化道路的属性需要在与其他现代化样本的比较中来识别。所选定的参照系越是多元,就越能充分地呈现现代化道路的特色。其次,根据政治经济的制度主义分析或者制度主义政治经济主张,政治经济的理念、关系和制度,而非具体的发展战略(如出口导向还是进口替代、重工业优先还是轻工业优先)、政策(如产业政策)或单项制度(如土地产权),是识别和判断现代化道路属性的根本依据。再次,同制度主义的其他流派一样,这一視角强调不同制度安排间的互补性。换言之,不能孤立地分析某一单项制度(如福利制度、政商关系、劳资关系、国有企业)的作用,任何单项制度的价值都要放在更广的制度体系和历史情景中来理解。由于互补性的存在,在关键节点所形成的制度安排有着长远的影响,进而导致人们常说的“路径依赖”。最后,政治经济分析强调经济议题和政治议题不能分开来研究。政治制度设置的经济效应,经济现代化的社会政治后果,是政治经济视角下的现代化研究最感兴趣的议题。在中国,“经济工作是当前最大的政治,经济问题是压倒一切的政治问题”[《邓小平文选》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94页。],“把经济建设当作最大的政治”[习近平:《摆脱贫困》,福建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14页。],使得政治经济分析尤其适用于中国。
从比较政治经济的角度看,中国的现代化之所以能够称作中国式现代化,而不能被纳入既有的现代化类型中,是因为它形成并建立在一套独有的政治经济制度基础上。这一制度包括四大要件:以党的领导为核心的党政体制、以党群关系为主轴的国家社会关系、以集权为导向的中央与地方关系、由政治主导经济的政治经济体制。这套在革命战争时期所形成的制度安排最大限度地增强了体制克服危机的能力,也成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形成之后推动中国走上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制度基础。一方面,以党的领导为核心构建起来的政治体系具备足够的自主性和能力来主导现代化进程,创造了经济快速增长奇迹。另一方面,以党群关系为主轴的国家社会关系有效地应对了经济现代化的社会后果,创造了社会长期稳定奇迹。在主导经济发展和应对现代化后果的过程中,中国走上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发展道路,实现了政治自身的现代化,形成了有别于西式现代化的政治文明形态。
二、 现代国家建构与中国的政治经济制度
(一)文明的危机与中国的现代国家建构
近代以来,中国的现代国家建构源自率先进入现代化赛道的西方列强对中国旧制度的威胁。从性质上看,它完全不同于中国历代王朝在之前所遇到的挑战:农民起义、游牧部落的入侵、体制内的精英反叛、继承危机等等。中国古代皇权已经形成了一整套非常成熟并行之有效的应对这类挑战的做法:和亲、镇压、招安等。用来防范体制内精英作乱的“分权制衡”制度也早已到位:三衙虽然掌握禁军,却无调兵和发兵的权力。枢密院有发兵、调兵之权,但不能直接掌握军队。调兵权与领兵权各自独立,相互制约。军队必须定期调动,造成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兵无常帅、帅无常师的局面。在行政区划上,同一层级的行政区划要相互牵制,就出现了犬牙交错的原则;比较容易控制的地方,划界则遵循山川形便的原则,按照河流、山脉的走向来划分。[周振鹤:《中国历史政治地理十六讲》,中华书局,2013年,第165-182页。]一旦应对失败,用“雄才大略”的开国君主取代“昏庸无道”的末代皇帝,往往是改变的全部。然而,晚清时期,王朝统治者所面对的是一种不同性质的危机,它可以被称作文明的危机。拥有了更为先进的政治(现代民族国家)和经济(资本主义工业化)架构的西方文明,开始挑战中国更为传统的、前现代的政治(王朝国家)和经济(农业经济)。
王朝国家既有的应对挑战的做法失效,它必须做出系统性的变革,以便增强其克服危机的能力。如斯蒂芬(Stephen R. Halsey)所观察到的,类似于西欧的军事—财政国家的发展逻辑,在面临挑战的时候,清廷的军事、税收和官僚体制三者之间也开始以这样的方式关联起来。从19世纪晚期到20世纪早期,官员们用西方的军事技术装备起新型陆军,建立了铁甲舰队。1842—1911年,为了跟上国防开支的步伐,去除通胀因素,税收增加了3倍。贸易税的重要性超出了土地税。官员的职能也有了新的发展。[斯蒂芬·哈尔西:《追寻富强:中国现代国家的建构,1850—1949》,赵莹译,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第10页。]当这些不足以消除危机时,中国的旧制度面临进一步变革的压力。1898年的戊戌变法标志着政权的危机应对由技术层面转向制度层面。但现实中的改革要难得多,清廷最终只能选择将官制作为改革的切入点。即便如此,改革也很快由于旧势力的反对而夭折。[参见雷颐:《帝国的覆没:近代中国社会的转型困局》,东方出版社,2021年。]由此,清廷失去了在体制内进行改良的机会。
(二)大革命与中国的新制度
中国的旧制度不能在王朝国家的框架内做出足够的改变,而这种改变对于有效应对外部挑战则是必需的。既然不能通过“光荣革命”实现转型,“大革命”就箭在弦上。在20世纪,通过革命建构的现代国家有两种主要形式。一种可以称作军政。军政依靠军权进行统治,又存在两类亚型。一是军政府,它是一种由不同军种代表组成的集体军人政府形式,常见于拉美地区。二是军事独裁,指的是由某一军事强人独自掌控权力的政府形式。另一种可以称作党政,即以党为核心来组织的政治体系。国民党所建立起来的制度本质上属于军政中的军事独裁。如王奇生所指出的那样,从表面上看,国民党似乎采取了列宁主义政党的一些组织形式,但其实际运作更接近于西方议会政党的某些做法,如:征收资格漫无标准,征收方式如同儿戏;党员信仰有无不问,党员质量优劣不顾,几乎来者不拒。[⑤王奇生:《党员、党权与党争:1924—1949年中国国民党的组织形态》,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第305页;第359页。]蒋介石更加倚重于军队,这一方面是国民党组织建设涣散的结果,另一方面是国民党组织建设涣散的原因。同韩国的朴正熙颇为类似,蒋介石也认为:任何社会,任何时代,军人都是社会的主导群体;人类社会最合理、最严密、最有效的组织,莫过于现代化的军队。与军事统制相比,政党组织的社会动员功能显得软弱无力和无足轻重。蒋介石对军权和军治的过分迷恋,分散甚至取代了他对党组织建设的关注。⑤
与国民党相比,中国共产党严格地按照列宁主义建党原则组织起来。列宁的政党理论要回答的问题是:在一个高度残酷和敌对的环境中,政党如何存续并壮大自身力量,最终夺取国家政权。在这种环境下建立起来的无产阶级政党,与欧洲社会主义运动中出现的工人阶级政党相比,有如下几方面的不同:一是组织目标不同。在合法与宽松环境下出现的工人政党,通常将争取尽可能多的选民、获得多数议会席位作为目标。而按照列宁主义原则建立起来的无产阶级政党则有着鲜明的革命理想。为了实现革命这样的政治目标,工人阶级的组织就不能限于工会,因为这会使其仅仅满足于维护工人阶级的短期物质利益,而很少会有政治目标,也很少会关注超越工人范畴的其他群体的利益。二是对党员的要求不同。一旦被置于竞争性的选举过程中,欧洲的工人政党“就必须淡化其阶级诉求,转而寻求其他阶级成员的支持,也就是说,工人阶级政党不能以阶级身份作为选举动员的基础,而只能诉诸更具有普遍意义的公民、人民等作为基础。工人阶级政党性质的淡化反过来疏离了其与工人阶级间的联系”[亚当·普热沃尔斯基:《资本主义与社会民主》,丁韶彬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1-27页。],削弱了党员对党组织的认同和忠诚。与之相比,为了适应革命斗争的需要,列宁主义政党强调高度的纪律性。尽管定位于工人阶级的代表,但党员却并非工人阶级的普通成员,而属于阶级中的优秀分子。他们用先进的理论武装头脑,据此建立起来的党组织具有非凡的凝聚力,属于无产阶级的先锋队。三是组织结构不同。为了最大限度地实现“组织力”,列宁主义政党主张按照集权原则来建立党组织。在集权制下,组成政党的各个派别或地方分支在加入政党之后要完全服从于党中央的命令。而多数的欧洲工人政党用联邦制来处理党的中央与地方组织、党与其他政治派别的关系。联邦制的参与单位是组织而非个人,这些团体在加入联邦后要与联邦共享主权,由此形成了一个松散的组织结构。
亨廷顿断言,在一个现代化的政治体系中,政党的重要性与政治体系所留存的传统制度遗产呈负相关。具体而言,在传统政治制度(君主制和封建议会)存续的地方,政党发挥了次要和补充性的作用。在这种情景下,政党通常发端于议会,之后逐渐扩展到社会中。政党适应政治体系的既有结构,在政党的运行中体现出既有政治体系的组织原则和程序原则。它们有助于使传统制度获得合法性,但本身并非合法性的来源。而在传统制度崩溃或者软弱乃至不再存在的地方,政党所发挥的作用完全不同:“政党不是一个补充性组织,相反,它变成了合法性与权威的来源。不是政党体现国家特征,相反,是国家变成了政党的创制物,成为政党的工具。政府行为的合法性要视它们反映政党意志的程度而定。”[Samuel P. Huntington, Political Order in Changing Societies,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8, pp.90-91.]在按后一种逻辑建立起来的政治体系中,政党不是一个纯粹的社会组织,而是具有国家属性或者政权属性的政治力量,它是现代政治体系的核心。
中国共产党所建立起来的政治体系包括如下三个方面的制度设置:一是以党的领导为核心的党政体制。在党政体制中,党的领导可以通过干部管理、领导小组、系统(如军事系统、政法系统、外事系统)和党组等来直接达成,换言之,党的意志并非只能通过代表机构(如人民代表大会)的中介来实现。二是以党群关系为主轴的国家—社会关系。为了避免先锋政党的定位疏离党与群众之间的关系,列宁主义政党倡导建立人民团体和群众组织,以便用来密切党群关系。作为“传送带”,群团一方面要将其代表或联系的群众的观点传送到党那里,另一方面又负责将党的各项主张传送到成员那里。在党群关系的框架内,社会不是独立于国家的实体,而是作为“国家的社会”而存在的。“人们在社会中所形成的团体和组织,是国家权力运行的产物,而不是社会自身运行的结果,这样,团体与组织自然也就构不成社会的多元化存在,因而它们既很难形成相互之间的各自独立,也不可能作为独立的力量来面对国家权力,进而争取掌握或分享国家的权力。”[林尚立:《政党、政党制度与现代国家——对中国政党制度的理论反思》,《中共延安干部学院学报》,2009年第5期,第6页。]三是以集权为导向的中央与地方关系。在中国,这是一个有着深刻历史传统的制度安排。事实上,中国历史中的治与乱、兴与衰通常与疆域的统一与分裂相对应。中央与地方关系的调整贯穿于中国改革的全过程,但改革主要围绕财权和事权展开,政治集权这一基石并没有变。在其他社会主义国家中则存在別的组织中央与地方关系的方式,但计划经济体制蕴含着集权的因子,经济逻辑经常使得有些社会主义国家中建立起来的联邦或者联盟等制度安排有名无实。
当这种政治体系与经济关联的时候,就形成了由政治主导经济的政治经济体制。将经济看作一个相对独立于政治的领域,认为政府只应在有限的条件下(如市场存在失灵的时候)介入经济活动,这是一个非常晚近才得以在西方出现并日益流行的理念。建立在这一理念基础上的政治经济分析,致力于探究在政治与经济相对分离的前提下二者应该如何关联起来。而在中国传统思想中,政治与经济从来不是一个二元的存在,两者之间并不存在明确的边界。在依此所建立起来的政治经济体制中,如郑永年指出的那样,国家是国民经济中重要的,甚至是最为重要的行为者,为社会提供物质产品是国家的重要职责。[Yongnian Zheng, Yanjie Huang, Market in State: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Domination in China,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8, p.113.]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所形成的公有制和计划經济,进一步强化了政治对经济的主导,使得政治经济不再是一个可选的分析工具,而几乎成为唯一的工具。在这种体制中,政治与经济更像是硬币的两面。它呈现出何种特性,取决于你从正面看还是反面看。这种政治经济关系使得经济活动能够最大限度地服务于政治目标,它成为社会主义国家克服重重危机的重要制度基础。例如:一战中,沙皇俄国被德国打败,尽管当时的德国全力在第二战场与英法作战,仅使用了小部分兵力与沙俄战斗;与之相比,在二战中,斯大林时期的苏联在与纳粹德国的战斗中大获全胜,尽管德国将绝大多数兵力投入苏联战场。奥尔森(Mancur Olson)将这种差异归因于社会主义体制能够更多地按照政治意愿来组织经济活动。其为此提供的佐证是:二战中,德国地面和空中军需品的产量是一战时的2.6倍,而苏联则是24.5倍。[Mancur Olson, Power and Prosperity: Outgrowing Communist and Capitalist Dictatorships, Basic Books, 2000, pp.131-132.]
上述四个要件相互支撑,使得社会主义政治经济体制成为一个逻辑自洽的整体。在这种体制中,政治、经济和社会的边界是模糊的。一个组织可以同时具有多方面的功能。比如,单位和公社既是计划经济的载体,也是政治权力向下延伸与党关联社会的触角。正是在这一意义上,科尔奈(János Kornai)曾断言,经典社会主义体制无法改良:“尽管斯大林式的经典社会主义是高度集权和无效率的,但它构成了一个连贯统一的整体。当该体制开始改革自身的时候,这种连贯性同时也就被破坏了,内部矛盾也将不断加深。尽管改革带来一系列好的变化,但它注定要失败:经典社会主义体制无法从内部进行自我更新。”[科尔奈:《英文版序言》,《社会主义体制——共产主义政治经济学》,张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第7页。]正因如此,在苏联和中东欧的社会主义国家,转型似乎只能一体推进:经济上朝向资本主义体制,政治上朝向西式民主。[János Kornai, “The Great Transformation of Central Eastern Europe: Success and Disappointment”, Economics of Transition, 2006,14(2), pp.217-218.]与之相比,中国的转型更多地体现在经济领域,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在社会主义政治框架内进行经济改革的过程中创造出来的。
三、 二次革命: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与中国式现代化
2023年2月7日,在新进中央委员会的委员、候补委员和省部级主要领导干部学习贯彻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和党的二十大精神研讨班上,习近平总书记系统阐释了中国式现代化的确立和发展历程,指出:新民主主义革命为实现现代化创造了根本社会条件;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为现代化建设奠定根本政治前提和宝贵经验、理论准备、物质基础;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建设为中国式现代化提供了充满新的活力的体制保证和快速发展的物质条件;党的十八大以来,我们党在已有基础上继续前进,不断实现理论和实践上的创新突破,成功推进和拓展了中国式现代化,为中国式现代化提供了根本遵循。[《习近平在学习贯彻党的二十大精神研讨班开班式上发表重要讲话强调 正确理解和大力推进中国式现代化》,《人民日报》,2023年2月8日,第1版。]按此理解,中国式现代化缘起于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建设,其标志性事件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形成,而非如一些理论家在之前曾经认为的那样,中国式现代化缘起于社会主义基本制度在中国的确立,或者,“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即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关于这些观点及其评述,参见张振华:《比较政治经济视角下的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科学内涵及其文明意蕴》,《人文杂志》,2022年第3期,第1-12页。]本节将分析推动中国走上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另一个关键节点,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形成。从政治经济的角度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要解决两个关键议题:一是如何在既有政治体系内推动经济由计划向市场转型,即政治体制内的经济转型(为了表述便利,本文将其简称为“体制内转型”)。二是如何在市场经济体制中确保公有制的主体地位。在这一情景下孕育形成的市场经济体制使党的领导、公有制的主体地位与市场经济实现了有机融合,这是中国市场经济体现出来的社会主义属性和中国特色。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也是推动中国的社会主义在政治、社会等方面表现出中国特色的基础。
(一)体制内转型的政治经济逻辑
在转型研究者看来,经济转型需要克服的第一个难题是如何创造出有效的政治力量来平衡计划体制中的既得利益,它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称作“马基雅维利难题”。在《君主论》中,马基雅维利警告说:“再也没有比着手率先采取新的制度更困难的了,再没有比此事的成败更加不确定、执行起来更加危险的了。这是因为革新者使所有在旧制度之下顺利的人们都成为敌人了,而使那些在新制度之下可能顺利的人们却成为半心半意的拥护者。”[尼科洛·马基雅维里:《君主论》,潘汉典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6页。]谢淑丽(Susan L. Shirk)相信,尽管中苏采取了不同的改革方案,但它们本质上都是为了解决这一难题。戈尔巴乔夫认为,唯一的办法是开放政治领域,赋予改革潜在受益者(人民)政治权力(投票权等),让他们来对抗计划体制的维护者(中央计划官僚)。这使得苏联采取了“先政治后经济”或“政治经济同步”的改革方案。而邓小平认为,在不改变基本政治制度的情况下,地方政府可以成为推动市场化改革的有效力量。[Susan L. Shirk, The Political Logic of Economic Reform in Chin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3, pp.11-12. ]由此,中国的改革没有使党和政府的政治权威受到挑战,因而能成功掌控经济改革的重点、方式和进度。改革首先在能够创造出新的利益的领域(比如对外开放)展开,这些新的获利者(改革初期主要是沿海地区的地方政府)成为改革领袖的同盟者和支持者,抵制着改革可能出现的逆转,并积极推动改革向着扩大其利益的方向进一步发展。政权的再分配权威能够弥补改革导致其利益受损的群体(如:通过双轨制来防止改革伤害到国有单位;粮食征购价格提高后,政府没有立刻将其转嫁给城市消费者,由此造成的亏空由财政负担),防止这些群体成为改革的抵制者。
在其他社会主义国家中,由于政治转型和经济转型同时推进,党的领导在转型过程中受到挑战。因此,改革者必须抓住可能会失去的执政机会,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推动尽可能多的改革,以使改革以后被逆转的难度加大,这使得他们不得不采取激进战略,即便这通常要以经济下滑为代价。而在中国,体制内转型使得改革者能以渐进方式推进转型。“试点”这种在根据地时期就已经形成的政策机制被用来作为发现可行改革方案的办法。它允许不同方案相互竞争,获胜的方案在中央权力的推动下得以在全国范围内迅速推开,而那些被证明行不通的做法则被及时叫停。由此,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经历了一个相对“漫长”的建立(1993年十四届三中全会)、完善(2003年十六届三中全会)到深化(2013年十八届三中全会)的过程。渐进转型带来的一个潜在风险是某些过渡性的制度安排可能被固定下来。一方面,一些具有重要影響的行为者可能发现,半市场半计划的体制相比于全面的市场体制和纯粹的计划体制能更好地满足其利益,因而受到激励来防范改革向着完全市场化的方向进一步推进。孙立平将这一现象总结为“转型陷阱”。这一概念指的是,在改革和转型过程中形成的既得利益者要求维持现状,希望将某些具有过渡特征的体制因素定型化,形成最有利于其利益的“混合型体制”,并由此导致经济社会发展的畸形化和经济社会问题的不断累积。[孙立平:《“中等收入陷阱”还是“转型陷阱”》,《开放时代》,2012年第3期,第125页。]另一方面,为了规避经济转型的风险,在面对问题和挑战的时候,人们通常倾向于用政策应对来替代制度变革,结果往往坐失改革良机,使改革陷入这样的窘境:经济好的时候无须改,经济差的时候不能改。[张振华:《发展型国家研究四十年:理论贡献、不足与展望》,《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22年第4期,第187页。]基于这些认识,当时国外经济学界有人想当然地认为,中国即使能取得一时的经济快速增长,也必然要为这种制度错配付出代价,中国经济的崩溃不可避免。[Kevin M. Murphy, Andrei Shleifer, Robert W. Vishny, “The Tradition to a Market Economy: Pitfalls of Partial Reform”, 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1992,107(3), pp. 889-906.]
然而,体制内转型在中国取得了成功,其关键原因有二。一是中国在经济发展水平相对较低的阶段就开始了转型,这意味着中国的改革可以从农业领域开始,而当时的捷克斯洛伐克、东德和苏联早已实现了较高的城镇化率,建立起几乎涵盖所有人口的社会保障系统。按照魏昂德(Andrew Walder)的观点,如果苏联要在与中国同等人均水平的情况下进行改革开放,其改革开始的时间应该提前到1929年。[魏昂德:《政治经济学视野下的中国经验及其前景》,《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19年第2期,第6页。]由于改革时间滞后,苏联的集体农庄和国营农场经过几十年演化也已经形成了一个稳固的利益集团。基层单位的管理、技术、服务、宣传等职位往往占到编制的20%以上,他们在利益分配的金字塔结构中占据优先位置。把土地分给家庭或个人,等于把利益严重受损的上百万人推到了对立面,赫鲁晓夫和柯西金的改革最后都止步于此。二是中国的政治体系表现出足够强的意愿和能力,能够终结那些过渡性的制度安排。它建立在中共坚决防止、高度警惕并决不允许党内形成既得利益集团的基础上,因为后者会削弱党和政府具有的自主性,继而成为推动改革向纵深发展的桎梏。而在其他社会主义国家,尤其是在勃列日涅夫时期的苏联,普遍存在强大的既得利益集团。黄立茀曾将苏联领导干部利益集团分为三种:第一种是追求部门/地区利益最大化的部门/地区型利益集团。它由同一个行业部门或地区领导干部组成。第二种是帮派型利益集团。它以曾经在某个地方工作过的领导人为核心,由当时一起工作过的同事、同乡、同学通过利益关系逐渐发展起来。第三种是特权阶层-利益集团。它们虽然没有正式的组织联系和组织行为,但由于成员都拥有职位-权力和与此相连的生活待遇特权,产生了与广大群众不同的利益,形成了共同的价值认同和行为。[黄立茀:《苏联因何丧失改革良机——勃列日涅夫时期“利益集团”与苏联兴衰(上)》,《南风窗》,2009年第17期,第81页。]党内的既得利益严重地侵蚀了苏共的先锋队属性,削弱了其在“体制内转型”的能力。
(二)公有制与市场经济的中国特色
中国的改革者面对的一个首要问题是如何重新认识苏联模式的经济体制。苏联将计划经济、公有制和按劳分配作为组织经济活动的基本原则,这套原则被定义为“社会主义”,成为社会主义国家普遍采取的经济组织方式。中国的改革者首先尝试祛除指令性计划的意识形态含义。邓小平强调:“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区分不在于是计划还是市场这样的问题。社会主义也有市场经济,资本主义也有计划控制”[⑦⑧《邓小平文选》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64页;第367页;第373页。];“不要以为,一说计划经济就是社会主义,一说市场经济就是资本主义,不是那么一回事,两者都是手段,市场也可以为社会主义服务”⑦;“计划多一点还是市场多一点,不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本质区别。计划经济不等于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也有计划;市场经济不等于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也有市场。计划和市场都是经济手段”⑧。由于市场经济既能在资本主义框架内运作,也能在社会主义框架内运作,就必然存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和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不同导致这两类市场经济制度有着本质区别。时任福建省省长的习近平这样描述这种区别:“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社会主义基本制度与市场经济管理体制的有机结合,是用市场经济这一手段来发展社会主义的基本制度,也即在两者的关系中社会主义是基础、是根本,因此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与资本主义经济的本质区别,就在于社会基本制度的不同。”[习近平:《发展经济学与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发展——兼论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对发展经济学的理论借鉴》,《福建论坛(经济社会版)》,2001年第9期,第8页。]将市场作为发展社会主义的手段,而非目标本身,这使得中国的市场经济必然需要党和国家的引导,以确保它沿着社会主义轨道前进,这种引导“是市场之上的、体现国家意志的集中调控”,“集中反映的是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按照这种利益进行的宏观调控,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最本质的社会主义特征”。[洪虎:《我所了解的国家体改委和经济体制改革》,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编:《见证重大改革决策——改革亲历者口述历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第110页。]
在祛除了指令性计划的意识形态含义的同时,邓小平始终强调公有制和共同富裕在社会主义中的价值。他在1982年9月开始使用“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概念,之后中共十二届三中全会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该决定采纳了“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说法,宣布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根本区别不在于搞不搞计划经济,而在于是否实行公有制和共同富裕。邓小平指出:“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不同的特点就是共同富裕,不搞两极分化”[④《邓小平文选》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23页;第138页。],“社会主义有两个非常重要的方面,一是以公有制为主体,二是不搞两极分化”④。邓小平对于社会主义的重新认识,使得中国的改革者必须面对一个新问题,即如何在市场经济的框架内确保公有制的主体地位。按照亲历者的回忆,在起草《中共中央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时,“江泽民同志几次提出并要求参与起草的同志回答的一个重大问题是,公有制、国有经济与市场经济能不能结合,怎样结合。在公有制、国有经济的框架内,如果能找到其与市场经济对接的新的实现形式,培育出千万个独立的市场主体,那么我们就可以顺利实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改革的目标。如果找不到公有制与市场机制的结合点,要么为了坚持公有制、国有经济,只得退回到计划体制,要么为了坚持市场机制,提高资源配置效率,就得私有化”陈清泰:《亲历国有企业改革的实践与决策过程》,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编:《见证重大改革决策——改革亲历者口述历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第492页。]。市场经济条件下的公有制之所以是问题,是因为这种制度设置有悖于西方的市场经济理论和实践。比如,新古典增长理论认为,经济增长要么源自投入的增加,要么源自生产率的提高。市场经济之所以要优于其他经济体制,是因为它能够最大限度地增加经济资源的可获得性,同时也最能够促进生产率的提高。这又是由于在市场经济条件下,行为者的后果完全由个人承担,这对人们的经济行为提供了最充分的激励,而只有私有产权才能确保个人的行为选择与经济后果对应起来,使这种激励成为可能。正是由于将产权置于如此重要的位置,制度主义经济学内部甚至形成了一个所谓的产权学派。在其影响下,绝大多数的社会主义国家都不假思索地将私有化作为构建市场经济体制的不二选择。
中国最终形成的公有制与市场经济的结合方案,主要包括如下两个关键方面:一是在由国企管理转向国资管理的过程中,我国初步解决了政企不分所带来的弊病。按照科尔奈的说法,这种弊病的根源是软预算约束。这一概念被用来描述公有制企业一味追求产出,不注重效率,在出现亏损或资源短缺时,通过向上级索取资源来弥补亏空的现象。[Jnos Kornai, Eric Maskin and Géard Roland, “Understanding the Soft Budget Constraint”, 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 2003,41(4), pp.1095-1136.]多数转型论者相信,软预算约束形成的制度基础是公有产权制度。只有在割断政企之间的产权纽带(即国企私有化)后,企业才能成为一个效率导向的组织。与之相比,我国先是提出了国有资本的概念,之后又主张通过资本化、证券化等方式来优化充分竞争领域的国有资本配置。这使得中国的国有经济逐渐从传统企业体制退出,从传统的实物形态中退出。在这一过程中,我国部分解决了由于实业投资的连续性、复杂性和不可逆性,政府必然深度介入企业内部事务,与国企关系复杂密切而难以退出的问题。[兰小欢:《置身事内:中国政府与经济发展》,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117页。]此外,我国还积极推动国企管理体制改革。改革将国企管理权由各个政府部门收归到各级国资委手中,从而使得绝大多数的政府部门不再直接管理国企。据此,在确保资本国有属性不变的前提下,我国在政企之间划定了边界。二是它将国有经济的控制力作为判定公有制主导地位的新标准,这为后来的国企混合所有制改革提供了理论支撑。高尚全曾说过,有两种模式,一种模式是一个企业100%国有,还有一种模式是国有占20%,其他是多种所有制成分。究竟哪一个控制力强?他认为,前一种模式只控制了一个企业,后一种模式可以控制五个企业,控制力强了。[高尚全:《亲历中央重要改革文件的起草过程(下)》,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编:《见证重大改革决策——改革亲历者口述历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第610页。]混合所有制改革既允许非公有制企业参与国有企业改革,也允许国有企业变成非公有企业的股东。改革模糊了国企和民企之间的边界,改变了市场化改革只能是“国退民进”的刻板印象。中国的国有企业,也没有如很多观点所主张的那样,应该且必须从竞争性、盈利性的领域全面退出,而是成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政治主导经济的重要载体。国有资本的大量存在还减弱了中国式现代化对于外国和民营资本的依赖,使得中国能够有效地防范和节制非国有资本的无序扩张。
四、 中国式现代化的政治经济逻辑
当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形成之后,中国式现代化就按照如下逻辑来演变:一是要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内,通过政治的主导来实现经济追赶式发展。二是要在党群关系的框架内,吸纳和应对现代化所引发的社会变革。三是在主导经济发展和治理社会的过程中,中国实现了政治体系自身的现代化。
(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与追赶式发展
和多数的后发国家一樣,中国的现代化始终强调通过政治的主导来加速现代化进程,借此实现对发达国家的经济追赶。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形成后,政治主导经济活动的体制和机制发生了改变。一方面,尽管国家层面上仍然发布五年规划和中长期规划等,但它们已经不具备计划体制下的命令功能,而主要发挥战略导向作用,在功能上类似于法国等国家的指示性计划(indicative plans)。此外,与多数的市场经济国家一样,中国也越来越多地将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作为宏观经济调节的主要手段。另一方面,与东亚发展型国家类似,中观层面上的产业政策是政治主导经济活动的主要工具之一,但与它们相比,我国实施产业政策的方式方法存在明显差异。首先,产业政策被植入中央与地方政府关系的框架内。政治集权基础上的经济分权使地方政府拥有主导辖区经济增长的意愿和能力,地方发展型政府据此形成。地方政府间的竞争有助于遏制官员的寻租行为,防范其过度侵害政府的“发展型”。[参见张振华:《发展型国家视野下的中国道路:比较与启示》,《学海》,2018年第6期,第100-108页;张振华:《我国地方发展型政府建构的制度基础与形态演变》,《比较政治学研究》,2018年第2期,第126-147页。]其次,我国产业政策经常与宏观政策混合使用,由此形成了我国产业政策宏调化或宏观调控产业化的特点。[卢锋:《无需回避产业政策改革——产业政策、体制特征、中美争端(上)》,http://opinion.caixin.com/2018-07-15/101303398.html,2018年7月15日。]
改革后的国有资本是理解中国政治经济特色的关键。国有资本不仅是市场经济条件下党和政府执行产业与经济政策的有效载体,也是国家应对重大风险的可靠工具。混合所有制改革进一步放大了国有资本的作用。除了本身所发挥的巨大作用外,国有资本还充作“经济版的群团”,成为党和国家影响非国有资本的重要通道。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习近平在多个场合强调,国有企业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重要物质基础和政治基础,是党执政兴国的重要支柱和依靠力量。作为上述变革的结果,在中国当下,政治对经济的主导包括了控制、指导、影响、管理等多重内容。国家介入经济的理由包括但不限于矫正市场失灵,发展才是国家介入经济活动更为重要的目的。国家通过多种手段来动员和引导经济主体,以便实现其所设定的发展目标,这种主导性和主动性是“有为政府”的主要内涵,也是中国政府—市场关系的显著特色。
比较来看,希望通过政治主导来摆脱对发达国家的经济依附并借此加速现代化进程,是后发现代化国家的普遍选择。其中的原因有二:一是如依附论者指出的那样,如果国家不进行干预,市场自然分工所建立起来的发展模式注定是依附式的,发达国家的存在会将发展中国家牢牢锁定在其具有比较优势的初级产品和低档产品上。二是如经济史学家格申克龙(Alexander Gerschenkron)所强调的,越是后来者,工业化的门槛也就越高,就越需要强组织力。结果就是,工业化起步最早的英国可以放手让私人企业来影响技术进步的方向,起步较晚的德国则要靠强有力的银行来引领工业化进程,起步更晚的俄国则不得不借助强大的国家来实现经济追赶。[参见黄琪轩:《政治经济学通识:历史·经典·现实》,东方出版社,2018年,第312-313页。]尽管如此,并非所有的政治主导体制都会取得预想中的成就,事实恰好相反,成功的政府主导体制极其罕见。这一是由于绝大多数国家缺乏推动战略产业提高效率继而参与国际竞争的能力。在缺乏能力的情况下,政府为选定产业或经济部门所提供的各种优惠政策和经济资源,常被当作执政党为了换取政治支持而送上的“礼物”。二是由于这类国家的自主性不足,不能抵御来自大众部门的再分配要求。为了迎合大众所推行的一系列民粹主义经济举措往往会导致财政崩溃、通货膨胀失控。中国的政治主导体制之所以能够创造经济快速发展奇迹和社会长期稳定奇迹,与其政治体系具备的能力和自主性密切相关。
(二)现代化的后果应对与中国的社会政治发展
在1949年6月30日的《论人民民主专政》中,毛泽东指出:“严重的经济建设任务摆在我们面前。我们熟习的东西有些快要闲起来了,我们不熟习的东西正在强迫我们去做。这就是困难。帝国主义者算定我们办不好经济,他们站在一旁看,等待我们的失败。”[《毛泽东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480-1481頁。]毛泽东的这段话是在党的中心工作即将由革命转向建设的关键节点提出的,它所表达的理论意涵是组织必须具备适应性。亨廷顿将它作为判断政治体系制度化水平的第一个标准:为了履行某一特定功能创立的组织,当这一功能不再需要时,组织就会面临重大危机。如果组织能够适应环境变化,经历一次或更多次职能转变,就具备了更高的制度化水平。制度化使得组织不再是一个简单的、仅仅适应特定目标的工具。[Samuel P. Huntington, Political Order in Changing Societies,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8, p.15.]中国共产党表现出无与伦比的适应各种场景的能力,超强的适应性使得它能够持续领导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尽管中国的经济社会格局相比于革命时期、相较于改革开放前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以“一部分地区先富起来,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不均衡发展为基本策略的增长方式自然会造成区域之间、阶级阶层之间的利益分化。进入20世纪90年代下半期以来,我国社会利益格局已经呈现出“利益主体多元化、利益目标多样化、利益差别扩大化、利益冲突显性化、利益关系复杂化”[马建斌:《当代中国利益分化与政府责任研究》,南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年,第60-70页。]的特征或趋势。“两大阶级一个阶层”(工人阶级、农民阶级、知识分子阶层)的简单社会结构为“十大阶层”所取代。阶层的能动性在增强,阶层意识逐步清晰。1978—2020年,中国城市人口增长了6.9亿,常住人口城镇化率(2019年)已经达到60.6%,这意味着中国已经由“乡土中国”变成了“城市中国”。中国的政治体系并非消极地适应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的变化,而是积极回应经济现代化的社会后果。回应包括如下几个方面:一是通过调整党的阶层战略来扩大党的利益代表和整合能力,进而巩固党长期执政的群众和阶级基础。2001年7月1日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8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江泽民提出了“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它要求党始终代表中国先进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要求,代表中国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代表中国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与之相应,党不仅是中国工人阶级的先锋队,而且也是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的先锋队。作为党联系“非公有制经济人士的桥梁和纽带”,工商联在其既有“统战性”的“底色”上,加上了“民间性”和“经济性”,转变为“具有统一战线性质的人民团体和民间商会”。[张振华:《利益集团与社会管理:挑战与出路》,《社会科学》,2012年第2期,第22页。]这些改变使得包括民营企业家在内的群体利益能够通过体制内渠道得到表达。
二是通过党建来发展党与非公有制企业、党与新就业群体的关联。据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公布的数据,截至2022年9月底,民营经济市场主体超过1.57亿,提供了超过80%的城镇就业岗位。2023年公布的第九次全国职工队伍状况调查显示,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如网约车司机、快递员、外卖配送员、网络主播)高达8 400万,占了全国职工总数的1/5。如何增强党对数量如此庞大的非公有制企业就业人员和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的吸引力,是摆在我们党面前的一个重要难题。新时代以来,党对这一议题的关注达到了新高度。2012年3月,习近平在会见全国非公有制企业党的建设工作会议代表时指出:“开展非公企业党建工作,不能采取一个模式,要注重分类指导,对民营、外资等不同规模、不同类型企业,坚持‘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增强工作的针对性和实效性。”[习近平:《以更大力度扎实做好非公有制企业党的建设工作》,《党建研究》,2012年第4期,第5页。]党的二十大报告强调,要加强新经济组织、新社会组织、新就业群体党的建设。在此背景下,我国不断创新党建工作模式,出现了园区党建、楼宇商圈党建、产业链党建、区域化党建等多种探索,并积极推动党建工作对互联网企业、快递物流业、小微企业和个体工商户的覆盖。
(三)中国特色政治发展道路与政治文明形态
中国的经济发展和社会治理努力还使得中国式现代化与其他现代化样本在政治维度上拉开了距离。世界上的很多国家在进入后现代化阶段后,它的政党政治往往会陷入危机。其中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随着后工业化的出现,财富创造的主要部门由工业转向了服务业。相比于制造业,服务业的用工模式更加分散、小型化和非正规,这使得组织劳工的难度加大,导致工会化率和党员数量都会出现下降。二是在这一时期,一种有别于传统劳工运动的新社会运动应运而生,它们以种族、性别、文化等为认同基础,包括女权主义运动、环保运动、反战和平运动、反核运动、同性恋权利运动等。它们的主张不能通过政党来传递或者通过物质补偿(福利体制)来缓解,由此导致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出现更大的合法性危机。危机体现在两方面:一方面,大量“后物质主义”议题绕开政党借助公共利益集团或者新社会运动来表达,政党的代表功能乃至组织形式受到严重挑战而不可避免地出现衰落。另一方面,公共利益集团和新社会运动越来越不满足于通过政党的“居间”来实现抱负,他们组织自己的“政党分支”来尝试直接进入政治过程。这些所谓的“新政治政党”(new politics parties)或“利益集团政党”(interest parties)[Yael Yishai, “Interest Groups and Political Parties: The Odd Couple”, paper presented at the annual meeting of 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Association, August-September, 1995, p.6.],尽管获得政党头衔,并如政党那样参与选举,但它们拒绝软化立场来换取更多的支持者,依旧专注于单一议题。这使得西方政党体制(尤其是比例代表制下)呈现出明显的分割化甚至是极化的趋势,成为诱发西方民主治理体制出现危机的根源。而中国共产党积极挖掘群众路线、党支部、统战、党建、群团等理念、工作机制和组织的治理功能,将它们的定位由革命时期的政治动员转向今天的社会治理,使之成为政治参与、利益表达和冲突治理的有效载体,这些努力有效地应对了经济快速发展所引发的社会问题,同时也成为中国政治发展道路的特色所在。
中国的政治现代化,是在主导经济发展和应对现代化后果的过程中实现的。按照这种逻辑推进的政治改革在绝大多数时候是以一种相对“被动”的方式进行的,因为不改革政治体制“必然会阻碍经济体制改革,拖经济发展的后腿”[②《邓小平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60页;第176页。],“不能保障经济体制改革的成果,不能使经济体制改革继续前进”②。这种改革动力机制的一个佐证是,在政治改革中,行政管理体制改革最为活跃,这是因为对经济的直接影响多数出现在行政管理层面,所以经济改革所带来的政治冲击首先在行政层面上展开,行政管理体制也因而成为历次改革的重点。行政管理体制改革以及在党政关系、人大制度等方面具体的但不间断的、逐渐积累的改革为经济改革所释放出来的新事物、新情况和新问题提供了发展、处理和应对的空间。杨龙、张振华:《政治集权与经济分权配置制度的绩效与问题》,《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11年第5期,第80页。]因此,中国的政治发展具有鲜明的治理导向或者能力导向。而不少发展中国家在没有足夠能力支撑的情况下率先发展西式民主,早熟民主激活了政治参与,却弱化了本需强化的治理能力,使社会原有的矛盾和裂痕进一步显性化和扩大化。
中国在党政体制的框架内践行民主,形成了有别于西式民主的政治文明形态。这一文明形态的理念基础是,它是从功能性的角度来理解民主的。习近平指出:“评价一个国家政治制度是不是民主的、有效的,主要看国家领导层能否依法有序更替,全体人民能否依法管理国家事务和社会事务、管理经济和文化事业,人民群众能否畅通表达利益要求,社会各方面能否有效参与国家政治生活,国家决策能否实现科学化、民主化,各方面人才能否通过公平竞争进入国家领导和管理体系,执政党能否依照宪法法律规定实现对国家事务的领导,权力运用能否得到有效制约和监督。”[习近平:《在庆祝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成立六十周年大会上的讲话》(2014年9月5日),《论坚持人民当家作主》,中央文献出版社,2021年,第82页。]这种从功能角度理解民主、重视民主绩效的理念,与中国传统文化对于治道的强调一脉相承。因此,民主有多种实现形式,“不可能千篇一律。用单一的标尺衡量世界丰富多彩的政治制度,用单调的眼光审视人类五彩缤纷的政治文明,本身就是不民主的”[习近平:《全过程人民民主是最广泛、最真实、最管用的社会主义民主》(2021年10月13日),《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四卷,外文出版社,2022年,第259页。]。
State-Making, Social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and Chinese Path to Modernization
ZHANG Zhenhua
School of Politics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1,China
The modern state-making under the leadership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has formed the following institutions, namely, the party-state, the state-society relationship under the CPC mass line, the centralized central-local governments, and the politics-dominated economic system. These institutional arrangements, developed during the Revolutionary War, enhanced the institutional ability to overcome the crisis to the greatest extent, and became the political economic foundation for China to embark on a uniquely Chinese path to modernization under social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In the process of leading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coping with the social consequences of modernization, China realized the miracles of rapid economic growth and long-term social stability. In this process, China has embarked on a path of political development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It has led to the modernization of its political system, shaping a distinct form of political civilization different from Western-style democracy.
Chinese path to modernization; state-making; comparative political economy; social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