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艾特本哈度到巴黎

2023-04-29 21:54:29张润宇
天津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巴黎

2018年12月,我和三个旅伴在摩洛哥首都马拉喀什下机,随旅游团接机人员来到附近一处中等条件的宾馆入住。次日清晨,全团乘车赶往第一个游览点艾特本哈度——摩洛哥境内的古村落遗址,赫赫有名的世界级景区。

导游是个中国男子,个子不高,但眉清目秀,微微有点鹰钩鼻,笑起来老实中带点阴柔的狡黠,但因无恶意也不令人讨厌。

他自己大概知道这一点,一路对旅游团开着不咸不淡的玩笑,主要是针对女游客的容颜,内容极尽讨好而语气颇有分寸,女孩子们也有零星回应两个字的。

称赞以女性为主的旅游团,也许是导游服务的一部分:现代男女间的关系,比以往任何年代都要科学,显著的矜持和热情在讲求平等的前提下,都具有一定风险。

在普通关系中,男性适度彰显幽默感而女性对此享有全然不顾的特权,这已像以往盛行过的多数华而不实的事物一样,除了偶然亮相外,基本被逐出日常生活,束之高阁了。

也许在今天,让女性漠视一个相貌端正的男性竭力的赞美,像女王擦亮权杖般,擦亮曾拥有过的一点优越感,比起赞美本身更是一种体贴入微的献媚。

因此,导游的笼络尽管没得到几句语言上的回应,车厢内的空气还是较为宁静平和的,游客们,特别是女游客,对他有一种不甚在意也无甚兴趣的“放心”。

大巴车抵达艾特本哈度时已接近正午,这个粗糙的村落,在阳光里呈现出娇艳欲滴的嫩黄和深沉醉人的赭红,穿行其间的当地人身上的长袍,却难以辨别原本的颜色。

我和同行的其他游客们一样,厌倦了灰色的硬马路、模型状的高层建筑,以及其他精准平整的文明形态,此时突然在一大片破旧的土房子中间看到神情自若的当地居民,几乎在心里把他们奉为行为艺术家。

游客们有的忙着休息、遮阳和不耐烦,有的忙着寻找拍照的角度,生怕浪费这慷慨的荒凉,然而或许把这两类人分隔开是愚蠢的,归根结底,世界上所有的游客都是用不同的方式掩饰着刻板印象的同一群人。

村里当然有村民经营的纪念品商店,商店就开在土房子里。店主守在店门口,笑得非常专业。获取更多生存资本是人类灵魂的地基,景区商家虽然多数都是男人,对女游客的态度倒比当地普通男性更懂得示以尊重。

他们在人群中极富耐性地讲解着,游刃有余地招徕着我们这些年轻的游客。他们最常说的是“Ni Hao”(你好)和 “Africa!”(非洲),翻来覆去,极具煽动性,以至于团内大半人都或多或少掏了钱。

渐渐地,大家在纪念品中挑挑选选获得的愉快反而超过了旅游本身,在“惊奇阈值”日益高涨的今天,任何一场将临的旅行都可以在集中所有零星认知的基础上在脑海里进行无数次预演,艾特本哈度的粗粝和美丽太落入想象,太理所当然,太“Africa”,只能引起我们适度的惊叹,购物反而成了“Africa”之外的收获。

朋友买下一对雕镂花纹的银耳饰,更多人购买了色泽艳丽的头巾、摩洛哥发油等更显当地特色的小东西。

在欠发达国家旅游,游客们往往都带着俯视心态,杜绝优越感的诱惑毕竟是一项巨大的挑战。这份优越感也令人隐秘地渴望着来自异域的物件能带来超验的奇妙效果,尽管以往的经验告诉我们,这些东西一旦被带回“正常”的环境,就会黯然失色,最终被束之高阁,但购得的瞬间,大家眼里依旧含着期待的笑意。

我带走了一条橘色和绿色交织变幻的头巾,并自得于自己眼光的独到,结果头巾很快被我刮起了一点线头。

艾特本哈度之行最珍贵的馈赠,其实是离开艾特本哈度。

沿途街景的配置实用得多,显然是生活的地方。街边店铺货架码得整整齐齐,内外散落着采购的、劳动的人,下午天气太热,他们的脸于平静中含着忍耐,服饰几乎辨不出原色。

这片区域的色彩运用却十分惊人。人们在亮粉色的修车店里修车,在深绿的小吃店里进食,在橙色的肉铺里挑选,走进蓝色的裁缝铺。普通街区不是景点,这样大面积涂抹各色彩漆完全是无意义的铺张,外来人想不到任何这样做的理由。

招牌上的字倒是统一的黑色,黑也黑得浓艳、荒谬,几乎是浮在招牌上方的空气里,车开出去好远,还能看清那字。

垂垂老矣的白昼里,所有色彩都向着太阳呐喊,太阳下的行人却相当沉默,不知他们有怎样强韧的神经,才能若无其事地活在如此强烈的色彩对照中。

这里的不清洁也和艾特本哈度的不清洁风格迥异。后者是刻意纵容,是精心培育出来的;前者则是家常便饭,是捉襟见肘式的。有理由相信,这里做出来的食物也比景点附近的更美味。

途经,意味着浏览无关己身的热闹或孤独,说来说去,还是孤独。游客的“途经”,尤为孤独。旅游区的景色再荒凉也带着戏剧性,充满了迎来送往,目之所及,都是明确的“来”和“去”,置身其中并不觉得异样,然而一旦离开景区,看见异乡的家常,看见异乡人彼此经过,也看见自己经过他们,就格外感到当下已是暴露在孤独中的时刻了。

在学生公寓的独立浴室里洗着有生以来最长的一个澡,我一面揉搓着泡沫,一面仍然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回来了——回到可以尽情使用热水的世界了。

我刚刚擦干头发坐在床边,幸福地叹了口气,就看到手机屏上朋友的消息:别忘了我们下周去巴黎。我这才惊醒:藏在书包夹层里的护照上的法签,不只代表着堆叠如山的申请文件,它也代表着一个诗意的梦,而后者是我们忍受前者的唯一原因。

我在初中时候就被种植了这个诗意之梦。彼时电视里正在放《巴黎恋人》,女主角姜苔玲说:“我爸爸年轻时在巴黎住过一星期,说起巴黎却总像住过一辈子。”

我盯着屏幕,目光穿过她的脸,领会着“到过巴黎”是怎样的满足与惆怅。我想,雨果笔下的蹩脚诗人葛林果,看见绝世佳人艾丝美拉达走近,和他说话,又转身离去,他那狂喜的心碎,想必也与女主角的父亲如出一辙。

十年后某个下午,我和朋友拎着登机箱,站在了戴高乐机场——是巴黎了。

朋友的初中同学在巴黎生活数年,是我们的向导。他带我们进入地铁,解释说戴高乐机场位于“大巴黎”,即广义概念上的巴黎,游客所说的巴黎,其实是“小巴黎”。

我看向明灭的窗口,仍旧想着:是巴黎了。

两小时后,我们步出地铁口,踏上“小巴黎”的地面。举目四望,乌云遮日,天幕低垂:冬半年的西欧,全天都是傍晚。阴沉的白日里,也看得出建筑和草坪尽是精心修饰过的,一派清洁美丽。

登上公交,向导掏出买好的三张车票一一扫描,凑过来悄悄说道:“你们看到没有?很多人上来不刷车票——没有人管,偶尔有便衣来查,抓到罚款五十欧。逃票在这根本不算事儿,刚才出站,不是有个男生在撑着检票口跳出去了?那就是坐地铁逃票的。”

他口中的那个男生身材瘦削,穿棒球衫,是欧洲男孩最典型的形象,千篇一律,看多了分不清他和他。但起跳的瞬间,他肮脏的滑板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轻快短促得像一声口哨,倒引得众人注目。

“不常检票也算是给穷人的福利,毕竟坐一次要几欧元。”我们听着,不置可否。

五十欧元够坐多少次公交?这种方式不如说是节约人力又收回成本。至于公德,也许让它随着罚款统一流向某个倒霉蛋,让其他人享福,是当地人的契约。

人对庸常的挑衅,莫过于那侥幸的一跳。

由向导带领着,我们很顺利地找到了预订的公寓。所谓公寓,其实只有两间屋,一间卫浴,一间卧房兼客厅,其中摆着一张沙发,沙发摊开就是床,轻轻一坐便吱呀作响。房内装修以白色调为主,极力用简洁掩盖仓促,猛然一看,倒很符合人们对法式风情的一般印象,但经不起推敲。

这样一间“陋室”,一天的租金折算人民币五六百元。

我和朋友感叹“住在巴黎”实在是好听不好受,向导露出过来人的微笑,说这已经不错了,我住的地方厕所都是蹲位,而且只能进一个人。

公寓楼的隔音效果是象征性的。住户之间的墙壁如一把筛子,负责把隔壁的声音筛细再忠实地传进房里。邻居正放着一首曲子,那乐声像一只会穿透物体的隐形蜘蛛,一路踢踏着细碎的鼓点,舞到我们这边来了。

朋友忽然发现桌上摆着蓝牙音箱。“我们放自己的音乐,盖过他们。”房间里登时回响起激烈的歌声,隐形蜘蛛不敌权志龙,消失得无影无踪。

向导和朋友在音乐里大声叙旧,我走到窗边,看到街对面有一棵枫树,无数深红的小小的手掌,错落交叠,在四合的暮色里透着路灯的微光,映在幽暗的玻璃窗上,是一幅神秘的剪纸。“灯下草虫鸣”,我突然想到这句诗。身后尽管歌声震耳,眼前这片夜景的寂静,还是轻柔地啃噬着旅人的心,那丝丝缕缕的虫鸣就从心上的微孔里穿了出来。

泰然地栖居在繁华都市中因陋就简的一间公寓里,如同栖居在另一片时空,窗外的枫树沉默得像一个修行的僧侣,这种强烈的撕扯感,需要相当坚固或麻木的内心去消受。

我们这间房中喧嚣的歌声里,有多少背着别人也背着自己的虚弱和悲哀,也许永远不能细品。

很快,向导领我们来到附近一家受本地人喜爱的小餐厅,餐厅内外装饰得玲珑精巧,银色烛台柔光摇曳,把每张脸都照映得意味深长。老板兼唯一的厨师穿着雪白的制服,不时从后厨走出来,询问客人的口味和意见。翻开菜单,我和朋友才发现这样的格调和用心实在是以非常实惠的价格贩卖给就餐者的——平均每人二三十欧元就可享受一顿氛围和食材均搭配得当的晚餐。

我和朋友平时在高消费的英国习惯了忍气吞声,花五十镑点龙虾汉堡和浅浅一杯鸡尾酒,默不作声地把信用卡递给服务生,输入密码时带着考前签到的那种辛酸的认命。而所谓龙虾汉堡,就是汉堡坯夹住整只身材滚圆的去皮龙虾,用竹签不分青红皂白地一穿,吃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啃上去,一顿饭下来,虾和汉堡坯都进肚了,却并不觉得自己吃的是一只名副其实的汉堡。

不怪巴黎人不喜欢英国人。我回忆着在此地说英文时本地人立刻稍显冷淡的面孔,暗自揣度道,做不出美食的民族的确是不可爱的。食物储存着生命,人对待食物的态度和方式,即人对待自己和他人的态度和方式,比起英国人全民“怕麻烦”的冷硬心态,巴黎人虽然表面骄傲,从过日子的角度看,他们倒是更有人情味的。

饭毕,向导与有荣焉似的介绍,这趟巴黎之行的第一个景点是巴黎圣母院。你们很幸运,赶上了星期五,今晚刚好做弥撒。我突然生出一点逆反心理。旅行中最常见的活动就是看庙,无论看的是本国的庙还是外国的庙,无非就是仰望宏伟的建筑罢了,更遑论许多庙宇教堂都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然而我很快就意识到,巴黎圣母院是个不犯错误的例外,她的美誉和瑰丽正是相得益彰。

历经百年仍未完工的巴黎圣母院,每一寸都经得起挑剔和琢磨。整座建筑正面高耸,后方高低错落,轮廓颇为恢宏,教堂通体雕文刻镂,极尽工巧。正门上方的高度已达半空,此处盘踞着四只怪兽石像,面目狰狞,似是宗教残酷的一面化作了活体,晚风里它们石刻的毛发微微扬起,似乎正猎猎作响,简直轻灵而可怖到不可思议。

向导耐心地等我和朋友惊叹完毕,方提醒我们,该进去了。

一座美轮美奂的建筑在人心中能引起的震动终究有限,人只能被人永久地感动。人只有在自己不再孤单的时候才会真正在乎起这个世界,甚至只有在确认了他人与自己是一样的自私的时候,才能生出同情,生出爱和宽容。

弥撒的歌声太过热忱,时刻虔诚得紧绷绷的,反而因密不透风,令那外部冰凉,透明光滑的嗓音,沾不上一丝烟火的暖气。教徒们在圣母院的穹顶之下排排站着,垂着双眼,注视着手中的《圣经》,屏气凝神,顺从地让歌声笼罩了他们。

在两侧游客嘈杂的脚步声里,他们站得笔直,侧脸叠着侧脸。他们的衣服还带着抚不平的褶皱,胃里还有未经消化的晚餐,前一个钟头也许还在操心孩子的功课,然而,这一刻他们在对崇高的向往中达成了短暂但广大的和解,原谅了他人和自己的愚蠢,在几乎不可忍耐的游客的窃窃私语中保持着平和。

整点到了,钟声蓦然响彻大厅,洪亮冷峻,不容置疑,如同上帝的心跳。它缓缓降落到众生身上,仿佛一块洁白的丝绸庄严地覆盖了一片泥垢,片刻之间,所有人都不自觉地肃然了。

我突然领悟了世上为什么有人忠诚地信仰着宗教。人投进宗教的怀抱,也就是投进了自己的怀抱。人世间的暧昧、污浊是绵绵无期的寒潮,只有在他人身上体察到和自己类似的孤独之感时,人才能在精神上摒弃嫌隙,笃定地与他人站在一起,仅仅是站在一起,就有了一点甚至足够的暖意。

回公寓途中,弥撒的凝重还在我们周身的空气中迟迟地下坠,向导默契地建议我们散散步,其实是为了缓和气氛。巴黎市中心地带的住宅华美得令人怀疑它们的实用性,在外面看着,总觉得住进去要像瓷娃娃一样昼夜端立着等人观赏。这片区域内,每一栋多层建筑都是淡雅的香槟色,在灯光最明亮处则呈现为温馨的乳黄,浮雕繁复精妙,装饰着家家户户的阳台,阳台外侧则被同样繁复的黑色铁栏杆护卫着——爱美的巴黎人给自己的家也穿上了黑色蕾丝。

与巴黎圣母院的壮丽截然不同,巴黎民居的华美是不厌其烦地堆叠靡费,像无数新鲜的裱花奶油蛋糕,让人不舍得伸手碰一碰,颜色也浅得多。宗教性质的建筑使用严肃的浓重色调理所应当,那么隆重的话题,严肃才合适。可是住宅毕竟是世俗的领地,攀比是躲无可躲的,颜色太深就显得太紧张,未免姿态不够松弛好看——浓重的颜色本身就是一种“用力”的姿态,艾特本哈度周围鲜艳的店铺丛中就穿行着竭力维持生存的人们。

据说上流社会炫耀自己有闲有钱的方式之一就是时常身着最怕被弄脏的浅色衣物,以彰显自己永远有人服务的优渥。上流人给身体穿上浅色服装,巴黎人给生活穿上浅色住宅,想来有异曲同工之“妙”。

漫无目的地踱着步,朋友突然感叹,这里可真像卡萨布兰卡啊。其实,应该说卡萨布兰卡像巴黎,众所周知,卡萨布兰卡是摩洛哥一座被法国占领并深度同化的城市。当然,卡萨布兰卡的建设比起巴黎要粗糙得多,巴黎是一幅裱好的油画,卡萨布兰卡还只是一张模糊残破的临摹素描草稿。

同一片天空之下,摩洛哥人的长袍洗不出本来的颜色,巴黎的夜却浸泡在干净的暖光里,这样的事实无需对比,存在即残忍。我知道我和朋友都这样思考着,可是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四处散落着几家小酒吧,暗绿色招牌下面,法国人三五成群,坐在白色的椅子上对酌聊天,家家如此,他们并不能感知到遥远的北非有什么令人不安的场景正在上演。他们的谈话声近了又远了,又近了,又远了,和着街头艺人琮铮的吉他声,为这夜晚的闲适做了注脚,梦想中的巴黎,无非是这样。

兜兜转转间,街区和街区,酒吧和酒吧,人和人,似都没有了分别,唯头顶的月亮时隐时现,看着这该宽恕的、不该宽恕的、有罪的、无罪的文明——过也过不完的年月啊!

张润宇,女,90后,山东省潍坊市人。内蒙古大学历史学系本科毕业,英国谢菲尔德大学教育学硕士毕业。爱好写作,曾在大学校刊发表散文。

责任编辑:艾晓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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