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所思

2023-04-29 20:16:14朱鸿
天津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尘土长者

土或尘土

土或尘土,本是干净的物质,然而在城市,人总要擦掉尘土,抹去尘土。凡有土的地方,人必以木材、石材、钢材、玻璃或塑料挡住。树不能不生长于土中,但其根部却铺着沙子,以盖住土。

土脏吗?土丑吗?土没有道德吗?土不懂仁义吗?不是的。在神话里,人是出于土的。女娲以土造人,耶和华也是以土造人的。土不仅是干净的,而且也有恩于人,然而为什么要嫌弃土呢?

城市是文明的象征,然而它也是一种对自然的异化,也许这样的异化会在某些方面持续伤害人的。

小时候,我在农村,虽然家里并不靠我拾柴或割草,不过见巷子的伙伴热热闹闹,呼朋唤友,联袂出动,我也会提着笼,从众而去。

土就在脚下,土构成了大地,我觉得踏实,又绵又软,柔若肌肤。土有呼吸,也有温度。土生长了小麦、谷子和玉米,也生长了野花。土生长了几百年的槐树、榆树和皂荚树,也生长了刚刚萌芽的桐树和椿树。风不理小树,风专挑大树玩,弯它的梢,摇它的枝。土也生长了山,仰望秦岭,蓝天摩其巅。风忽而又离开了大树,腾空追云了。

在晚夏初秋漫长的黄昏,不管是割草还是拾柴,谁都是快乐的。虽然很穷,不过走在辽阔的大地上,踩着土,没有谁感到苦。凡此快乐,只属于孩子,它是生命的快乐。

也许这些都是我的想象,因为当时或在拾柴,或在割草,怎么会欣赏自然之美呢?而且尚无知识,更无见解,怎么懂得欣赏呢?不过,若不是自然所赐,并把这些美存诸我心,我如何产生这些美的印象呢?

拾柴或割草,就是在田间四处游行。到处走,随心所欲,并无一定的目标和路线。不过总是走在田间,脚下是土。多少也是有区别的,拾柴往往是在平畴,这里有庄稼的残梗,其可以烧火做饭,但割草却要至坎上,这里不种粮食,遂蓬蒿厚实。拾柴或割草,固然是一种劳碌,是为家里做事,实际上此乃农村孩子的自由活动,一种成长的方式,生计怎么能指望他们呢?

割草也罢,拾柴也罢,反正离不开土。累了,出了汗,遂用手拭一拭额头、脸腮和脖子。也许还在衣袋里装着一块锅盔或发糕,饿了,就用手掏出来送至嘴边吞咽了。没有水洗手,手上沾着土,然而这并不妨碍什么。碰到葱,薅出来;碰到萝卜,拔出来;碰到红苕,挖出来。葱上、萝卜上和红苕上都有土,手上也有土,食之,直接吃,怕什么。手指、手背和手掌难免会破,鲜红的血会流。怎么办?没有创可贴止血,就从容地捏一小撮土,揉一揉,其细如粉,糊在伤口,须臾便止血。土敷伤口不感染吗?不感染,祖祖辈辈皆不感染。

晒谷子和玉米,会铺席或铺纸晒,然而小麦量大,晒小麦只能晒在土场上。小麦也是在土场上碾打以脱粒的。小麦干了以后,上粮给国库,属于自己的小麦,便装进瓷缸和板柜。农民磨面以前,从器皿里舀出小麦,盛在簸箕里扇一扇,以去尘土,接着放至蒲篮里用半湿的毛巾揩一揩,以再去尘土。如此,遂可以磨面了。凡面条、馒头、锅盔和面包,将源于此。小麦的尘土去尽了吗?不尽也无妨,农民不认为土或尘土是脏的。

20世纪90年代以前,中国北方的农村住宅,门窗都不严实。厨房的门窗也是缝宽透气,风难免会把尘土刮到案板上、碗盏上或调料上。无法绝此尘土,也不惧尘土,当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男人常常聚于巷子吃饭,故事连绵,欢声起伏。然而不测之黄风会突然起于沟壑,其扶摇而上,掠过白杨,径扑巷子。男人及一二妇孺本能地转了脸,眯了眼睛,并迅速用手遮碗挡盏。黄风者,黄土之风也,尘土以黄为主也,究竟谁能遮挡得住呢?黄风飞过,继续吃饭。人本是尘土,并将归于尘土,尘土并不可怕,是因为尘土没有污染。

可惜情况有变,土渐渐变得咬人了。一位朋友的母亲,年近八十,当然是老妪了。她的幼孙用刀子削苹果,划伤了中指,她以自己小时候所使的偏方,以揉细的土为幼孙止血,不幸感染且肿胀,竟做了手术。大夫说:“土里什么没有?各种各样的化肥、杀虫剂、除草剂、膨大剂、催熟剂或催红素,所以土壤已经变了。你用的土,成分复杂了。”

在城市,人总要擦掉尘土,抹去尘土。我曾经认为这是一种矫情,但现在我却认为这是对的,是恪守健康之举。我认为城市周边乃至遥远的农村,也当适应形势之变,以防土从口入。

在这个世界上,我地无一垄,然而不管谁是地主,我都深沉地爱着大地,并爱着尘土。大地供我生,供我死,有恩于我。一旦我变为尘土,就荣幸地成为大地的分子了。偶尔我也想,大地固然是自然的造化,不过它也是人艰苦经营才臻于良田的,且人在实践之中知道土是好的。

在我的视野里,土坏了,不洁了,我不仅悲愤,而且感到一种隐痛。实际上我脚下的大地,并非吾侪所独有。实际上每一代人都是过渡,其从前辈手上接过大地,又转给下辈,所以任何一代人并不能全权处理大地。土坏了,不洁了,我不仅悲愤,隐痛,而且也沸腾着一种控诉和谴责的冲动。

难  度

在我是一个童子的时候,唯存感觉,没有认识,或感觉茂于认识。当此之际,玩耍之中,游戏之间,若伙伴打我一拳,我必回他一拳,顶我一膝,我必回他一膝,不吃亏,不委屈。此乃本能反应,也是一种真情表现,蕴含着对公平正义的自然追求。

实际上这一行为方式是普遍存在的,狗也如此,鸡也如此,家对家也如此,国对国也如此。谁会任由侵略和宰割呢!

不过人之所以胜于动物,在乎其有思想,有智慧,有道德,并始终走在文明建设的路上,遂不会只听本能行事。

在接受了一些教育以后,我也修养起来,不会凡事都要针锋相对了。不愿意吃亏,但我却也能吃亏。

然而秉性就是秉性,它会变吗?一般不会。曾子有一位朋友,大约是颜回,尝进行一种实践:自己并无过,人以非礼相加,他不计较。遗憾儒生并未留下资料,不知颜回做到了怎样的程度。

愤恨不免卑劣,报复有失高尚,尽管此道理我也懂,然而受到无端伤害,且超过一定的度,我还是会计较的,抗拒的,甚至是要反击的。

在我三十岁那年,一位报纸的编辑,欲从汉中调至西安,并想进一家出版社做编辑,向我了解情况。他算是长者,也是同乡,遂至诚以待。我不但向他介绍了诸编辑的特点,尤其介绍了诸领导的嗜好,并指出了成事之道。他如法炮制,悄然右迁,当了编辑,以出版图书为业了。我和长者也由同乡累积为同事,不过关系平淡,因为我素不拉扯,更不结盟。

岂料长者竟行戏弄之术,实实在在地得罪了我。一天下午,他招我,称有客找我,客在出版大院门口。不知是谁,不知何事,我转身便要下楼。他拦住我说:“你顺便给我买一包香烟。”我诺诺,遂匆匆下楼。到了门口,未见有客,逡巡半个小时,仍未见有客,就往街角去买了香烟。登楼七层,入长者办公室,递上香烟,喘着气说:“没有谁找我呀!”长者不语,只蒙着眼睛装傻。其邻座大笑,说:“郑老师在兜里一摸,香烟空了。”又大笑,长者得意,也呵呵大笑。

我愀然改容,掉头而去。下楼给你买一包香烟没有问题,若有必要,往汉中去给你买一包香烟也没有问题,然而何以为这种事哄我,诳我,戏弄我!颜回可以犯而不校,我不可以。

我和长者不吵,也不骂,但我却动辄嘲讽他,冷静地讥诮他,且没有一次不是当众的,甚至要借开会发言之机贬损他。

岁月如流,碰脚或撞舟的石头突然就会出现在面前,真是无可奈何。善待之,以至倾心、掏心和交心,然而为了奉承上司,贴近上司,竟卖我;善待之,反复援引,屡屡提供机会,然而一旦小有得志,竟摒我;善待之,受托予以帮助,一而再,再而三,且不求对等,然而趁我不在,竟陷我。对此我恼火,或轻或重,无不反击。鬼鬼祟祟,阴谋诡计,我不屑,也不会,我的反击皆是公开的。

我希望有简单的生活,从而以反击划界,放弃其为朋友。我不掩饰,也不伪装,更不愿意周旋。到底是为了升官,还是为了发财,还是为了盗名,非要周旋不可呢?

善待而恶报,属于人生的劫难,躲也躲不掉,遂只能自己解脱自己。

无故遭攻,我不快,然而计较、抗拒和反击,我也不快,甚至占了上风,置人于尴尬和窘迫之境,我还不快。我久有沮丧,因为生活不当如此。不过我之所为也没有错,我的行动也一直处于防卫的范畴。

关键是,我具理论的支持。

希伯来先知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手还手,以脚还脚。”孔子也说:“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我的难度在自己不知这是否完全正确,遂矛盾着,从而缺乏深沉的平和。

还有一种境界,也是圣贤推崇并劝引的。老子说:“大小多少,报怨以德。”又说:“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得善矣。”孔子虽然主张怎么来,怎么去,但他却也强调以心度物的重要。佛家也在讨论如何对待伤害之事,这以盛传的高僧拾得的观点尤为震撼。寒山问拾得:“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之乎?”拾得告之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更震撼的是,另一位希伯来先知的见解,他说:“不要与恶人作对。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又说:“要爱你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

这也是我的难度,感受得到伟大,仰慕其高尚,可惜我办不到。稍有触冒,我便嗔怪。我明白自己之所为又渺小,又丑陋,然而如何改正呢?

十年以前,那位长者,郑先生,病故了。偶尔我也会想到他,似乎并无什么特别的念头。不过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推己及人的问题:他给我的痛苦,我体会了,我给他的痛苦,我能体会吗?当我想象着郑先生瘫痪在床,并试着以他的目光注视我,我猛地颤抖起来,眼睛湿了。

自  信

口若悬河之才,我没有,一呼百应之力,我也没有。我的内敛大于外向,不属于那种纵横捭阖且能惊天动地之人。然而十年有余,我是颇为自信的。

那时候,我是一个青年。

现在想起来,我的自信大约萌发于1976年。自信充分地表现出来,应该从1979年开始。之后十年之间,我认为前途是有光明的前途,田野是有希望的田野。左右看一看,我的朋友谁不是这种感受,谁不是自信的?

1979年,我考上了大学,遂日出而学,霞落而习。尽管穿着不知姓名的士兵退下的军装,且洗得布面磨损,不过我仍会戴着校徽往来进出于校园。这份成功和光荣是我努力的结果,我不低于谁,也不弱于谁。自信不是盲目的,自信是有根据的。

我当然也发现了同学之间的差别,这不仅是由城乡差别导致的,也是由深藏而难免要显露一下的家庭背景导致的。惭愧拂我之心,突然纠结,不过我马上就恢复了镇定。差别可以接受,是我意识到创造尚余空间,且各有各的道,所以同学也可以同席。

一旦视野开阔,人生的主张便能染上个性之光。我以自己的需要剪裁专业,遂充分照顾了我的兴趣。一门课空洞,一门课虚假,若每周各花九十分钟听讲,实为浪费时间,于是我就过教室而不入其门。这两门课还都是必修课,没有分数不得毕业,怎么办?方法也有,在考试以前的两周,抄同学的笔记,背诵背诵,理解理解,考试成绩及格就妥。虽然对老师失礼了,不过凡事实质重要,形式逊于实质,收获实质足矣!悲莫大乎违心,人不应该为难自己。

有同学推荐我当班干部,不愿意,谢了,然而轻易还拒绝不成。初是两个班干部做思想工作,其趁早操之机动员我。接着指导员对我施加教育,言语之中略含怨尤,不过我确实不愿意,遂坚持不当,也就偃息了。

实际上我也很积极,无日不慕贤并谒之。在校内,我跨专业上课,想见哪个老师便觅其住所,登门请教。凡名家,只要兴趣所至,我皆要领略其观点和风采。通过比较,我也了然了什么是大家,什么是名家,名家不必是大家,大家不必是名家,不过大家毕竟是大家。我也向校外跑,通过文学活动,见了一些作家及文学编辑。我有一辆自行车,大街小巷我都能去。大学二年级,我结识了贾平凹;大学四年级,我结识了路遥。感谢这两位作家的帮助,我对他们也能披肝且披胆,直言以待。讨论文学,评议江山,往往仰首伸眉,当仁不让。

1984年,我毕业了。周折一番,惊喜地做了出版社的编辑。所谓的进入社会,似乎并没有使我老成,虽然从校园到单位,一般都会改变颜色。我不仅延续,而且还发扬了自己的个性。我仍认为田野是有希望的田野,前途是有光明的前途。

我策划并组织舞会、春游和猜谜活动,这给出版社带来了异样的气氛,因为编辑部总是安静的,人多戴眼镜,垂首在堆叠的稿子之中。他们孜孜于稿子变为图书,这是传统。见我如此,一个满脸皱纹的主任品藻“我楼上楼下,窜东窜西”。他不理解,我也并不在意。在我眼睛里,他保守、陈旧和腐朽,世界不属于他。

至北京出差,喜欢上一个朝鲜族姑娘,便中止组稿,骏奔蛟河。这也罢了,我还在火车上发动乘客,批评列车长既不提供开水,也不提供凉水,列车长遂一再道歉。

有一件事,我早就意识到当时过分了,我竟在楼梯上指责了办公室主任。女主任,其丈夫还是宣传部的领导。她客气,热情,每天早晨上班以后,会从办公室提了空壶到锅炉房打开水,再提回办公室。不是一个壶,是三个壶。接着她拖地,擦桌子,擦椅子。我为年假的事找过她,她告诉我,这要研究。过了两个星期吧,上班之际,我在楼梯上遇到了主任。她提着三个壶,要打开水去,迎面碰上了,我便又问年假之事。她驻足,笑起来说:“这事还没有顾上研究呢。”我遂义正词严地说:“改革开放,就是要摒弃这种拖拖拉拉的官僚作风。”不顾前后身影憧憧,言毕我便走,仿佛我握有真理,掌有大权似的。

我曾经做微吏三年,任务包括管理图书的选题。这要反复联系出版局图书处,沟通起来很是繁琐。一天,在食堂遇见图书处处长,广众之间,我劈头就说:“国家应该颁布出版法,撤销图书处!出了问题总是处理出版社,处理编辑,既然如此,那就让出版社决定图书选题吧!要简政,不要冗员,不要冗费!”处长的脸蓦地涨红,结巴了一下说:“谁给你大权要撤销图书处?是谁给你的大权?”

过了三年,有一天晚上,我忽然觉得孤独、单薄和冷清。我摸遍五体,发现自信丢了。众庶无不埋头于赚得人民币,学士也堂皇地为钱正名,并慷慨地阔别书桌,闭了书斋,投入经济洪流。仕子暧昧地笑着,方颐或尖腮,显出洋洋之态。我站在岸上,目击潮流转弯而去。河风掠面,我仿佛成了一个遗民。意气流失,遂为困兽。

各有岁月,我也有岁月。熙熙攘攘,入世而行。我沉默着,偶尔也甚为激愤,不过我清楚,激愤不是自信。

十年之久,我何以自信,甚至不免猖狂,俨然一个少爷,要执吾家之事。春夏秋冬,只要有所触动,我便会反思这个问题。

有一天,我琢磨着,竟唏嘘不已。显然,高考制度的恢复,给了我一次改换命运的机会,使我离开了农村。若无这样的机会,也许我一日三餐不保,便垂垂老矣,呜呼哀哉,以葬于黄土。

时代变迁不仅使适龄青年得以在大学深造,而且它也为所有青年构筑了进身之阶。不止于斯,所有人,男人和女人,皆以改革开放而获得了变换命运的机会。

时代以思想解放为强音,社会遂活了,从而谁都有前途,谁都知道祖国有前途。凡此,能不自信吗?何况浩劫之后,善成了推动社会发展的主流。

窃以为,是改革开放壮了我的胆。此估也通,不过总觉得有欠透彻和深入。春夏之交,读司马迁致任安的信,其曰:“勇怯,势也;强弱,形也。”遂明白了我的自信,是20世纪80年代的形势所养成的。改革之势使我勇,开放之形使我强,非我勇而强也。

朱鸿,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师范大学长安笔会中心主任、文学院教授,散文作家。三十余部散文集行世,具代表性的有《夹缝中的历史》《长安是中国的心》《吾情若蓝》和《朱鸿长安文化书系》。

责任编辑:王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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