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皱褶一寸一寸展开

2023-04-29 19:18:38陈思
天津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麦客小说家小说

有心人会观察到一个现象,2020年前后“人设”一词浮现于大众文化领域。“人设”的热门,源于最近几年(尤其是进入短视频时代),信息社会对注意力经济的涸泽而渔。一个人物一旦有了“人设”,就犹如在信息之海中印制一张专属名片。为追求表达效率,在短时间内完成描述、认知,哪怕付出一定代价也值得。某种意义上,作家的文学路径也可作如是观。苦心经营某个地方经验,选择一种犀利的风格,挖掘旁人无法企及的资源,自然会让批评家和媒体心领神会,如同闭关修炼一套独门心法,在文学江湖更易闯出响亮的名号。

汤成难并未以“人设”出道。2007年发表第一篇短篇小说至今,她已有十多年的创作生涯。翻阅履历表,你才惊讶地发现她的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钟山》《花城》《长江文艺》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飘浮于万有引力中的房屋》《月光宝盒》《J先生》等,长篇小说多部,还获过紫金山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百花文学奖、等等。相比成果的丰硕,相关评论文章却寥寥无几。从阅读《麦子秀了》开始,我忽然想起《文心雕龙·隐秀》所言:“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在广袤寥廓的意象、宽缓涌流的节奏中,展开生活的皱褶,彰显引而未发的复义与张力。这种写作在人设提取上有着天然的障碍,想必给批评家们出了难题。

假如抛弃用一两个概念快速统摄小说家风格的野心,对她的短篇小说做一番系统阅读,反而会有更多、更实在的惊喜。在阅读过程中,一些小说写作中的重要命题频繁闪过我的脑海。

速度。

本质上,小说是时间的艺术。故事时间和现实时间的比例关系,决定了小说的速度。小说可以“说时迟,那时快”,也可以“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时间放慢,或者跳跃、省略、留白,都是对速度处理。速度的变化,是节奏。

速度的选择,可以体现作家的风格。汤成难对慢速的偏爱,让人印象深刻。

“天已经暗了,山里的暮色降临不是轰然坍落的,而是体贴的,是一寸一寸到来的,让人还能看出明暗相见的景致来。”(《进山》)诗人吴鹏进山后,一旦心静,便能辨认出时间:“一寸一寸”到来的暮色。这是小说刻意把时间放慢,用进山之前小奥拓欢腾的速度感与进山后的死寂感相对比,由此产生节奏。小说写的是深陷日常烦恼的诗人吴鹏第四次辞去工作,到北京找到一面之交的旧友罗庄子,希冀找到超脱庸俗生活的“进山”之路。结果阴差阳错,在老太有意诱导下,误入京郊一家养老院,在老人们日常生活的霉腐气味中顿悟日常生活的价值。这个差点变成鬼故事的都市怪谈,整个故事时间只有一天。“他们像两根时针一样在原地缓慢转动,山,起伏的山、连绵的山、苍翠的山、昏暗的山——终于,他们的目光触摸到建筑物了,灰色、白色,高高低低——目光柔軟了下去,变成抚摸,一点点地,还能分辨出建筑结构,女儿墙,檐角,窗户,院墙,大门,门上的招牌”——慢,慢到了人物的目光里。

《锦瑟》写中年妻子的隐秘一天。身为卡车司机的丈夫与自己形同陌路,高中生的儿子正值叛逆,她在1月11日这天离开家,到曾经发生婚外情的宾馆房间内独自重温旧梦。向往远方的她,平时像陀螺一样旋转于每个时间段,送儿子、上班、去医院、做家务,晚上唯一属于自己的时间,又被公婆、儿子的电视剧占据。一年中只有这一天的时间,是完整属于她的。这一天被小说家放慢,也放大。她走出宾馆201房间,在溜冰场重温当年与情人的记忆,穿着旱冰鞋,绕着场地走起来,“就这样,一圈又一圈地稳稳向前滑移,身子轻了很多,手也完全脱离了栏杆”。白日已尽,薄雾升起,她站在黄昏里,抬头看四周的天空。慢,作为主体而不是附属,有了作为自身存在的意义。

一些小说因为对慢的偏爱,而将情节做了淡化处理。比如受年轻读者关注的《摩天轮》。主人公同样身处中年危机:女儿的癫痫,出租司机丈夫的庸俗,地下室的逼仄,美好年华就此逝去等等。她鬼使神差走向摩天轮,在湿冷的夜晚缓缓爬升,在巨轮转动中重新回忆自己的一生。“巨大的轮子载着她在城市上空缓缓而行,整个城市都在她的身下,她看见了熟悉的人,熟悉的路,以及那些早已擦肩而过的熟悉的日子,都在身下川流不息。”一旦摩天轮停止,悬浮于夜空,“她感到时间的短暂凝固,并屏住呼吸,生怕细微的动作打破了这一切。”情调、情绪取代了情节的优先级。尽管情绪和情调的偏重,会付出其他的代价(比如情节,也比如思想),但这至少证明,情节并不总是小说的全部。

我们还想到了空间。

出于对慢的偏好,汤成难的小说往往都在场景上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场景,相对于叙述来说,是时间的放慢。《阡陌》的开篇是薄雾中焦糖色的暮色,结尾处同样是黄昏,“太阳落下去时,父亲起身往家走。霞光的范围慢慢缩小,渐渐消失,天空明亮而辽阔。”场景的魅力,不仅在于人物的表情、动作,还在于周遭的空间。“每个人说话时都是有一大块背景的”——那块独具特色的背景,就是小说家的空间设计。

说到空间,会想到小说家过往建筑师的职业身份。《飘浮于万有引力中的房屋》,以建筑师父亲与“我”的关系讲述了关于想象力的寓言:建筑为什么不能是复杂的、不能是美的?建筑为什么不能含纳森林、离开地面、对着太阳旋转?这篇小说在同名小说集中的显赫位置可见一斑——在我看来,却是个制造话题的小伎俩。与其过于直接地把建筑理论代入对小说的解释,不如切实探讨小说家对空间的敏感与重视——这或许多少沾一点边?

《硬卧包厢》全文构造了一个充满噪音的空间。对面铺位的中年男子在给儿子视频讲题,不时传出暴躁的怒吼,下铺的老年夫妇以方言闲聊北京的孙子、掏着塑料袋、用老年机打开视频外放。“我被声音包围,每一股声音都是有形状的,它们变成山的模样向我压来;变成汹涌的海水;变成没有边际的沙漠,我感到精疲力竭,肩膀向上的部分仿佛已失去知觉。”因为音响空间的全方位在场,使我们接受了情节的稀薄。

《巴塘的礼物》整个叙事的合理性建立在对藏地空间的描绘上。曾有一个阶段,小说家迷恋边疆,似乎只有诗和远方才可疗愈心灵、放牧灵魂。“出了海子山,路平坦多了,山与山之间不再像是用刀劈开的,而用的是斧头,钝斧头,劈得不彻底,增加了一些沟壑,山体仍然相互粘连。”一辆货车就行驶在山间宽阔的谷地上,红色车头,绿色篷布遮住车身。车上过夜,远处是金沙江的怒吼,风挟着沙子把玻璃打得唰唰响。边地风情,油然而生,从而一件绿毛衣的故事(及其过分的巧合)才显得合理。

《寻找张三》整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发生在荒废的冶金厂。“厂区很大,有三幢连跨混凝土车间,屋顶有条形天窗;山墙上用水泥抹出宋体的阿拉伯数字作了编号;厂房西侧有几株雪松,因常年缺乏打理,毫无节制地横向发展;北边是几间小平房,还有仓库、食堂等等,所有的这些都只剩下不完整的墙体和屋面”。“我”在厂房游荡,眼中是行车、结构主梁、夹层平台,从三条腿的办公桌里翻出一张署名“张三”的请假条。“我”终于探知父亲消失的可能解释——因为请假未被批准而意外被钢卷砸死。这厂区,正是荒芜、险恶的现实与命运的写照:破败的停车棚、剥蚀的阳光板、堆积的鸟粪、倾斜的柱子。这样的空间,让这个故事铭刻上汤成难的个人印记。

因为慢,所以将更多笔力放在空间的营造。速度的慢与空间的铺陈延展,相辅相成。

回到情节。

作家并非完全排斥情节。以底层边缘人为切入口,确有几篇小说以情节见长。《月光宝盒》中成长的创痛、梦想的消散与耍猴职业的式微做了精巧的编织。《一棵大树想要飞》《老马的木枪》《老胡记》《寻找张三》将底层苦难与先锋文学的叙事技法耦合在一起。少年叙事者“我”与猴子阿圣、迷茫的不良少年李大宝、护犊殒命的修鞋匠马三爷、为女儿讨说法不惜自焚的老马、强颜欢笑的被拐妇女王彩虹、被车间掉下来的钢卷砸成肉饼的电焊工……小说家以慈悲心凝望众生,让他们被看见、被叙述。但如黄德海所说,苦难过于集中,会让小说变成“灾难的集锦”(《远方如何加入日常——关于汤成难的小说》)。批评家此情拳拳,希望小说不要轻易抵达对此岸的绝对否定,或者对彼岸的绝对信赖——否则恐怕欠缺一些对现实的思考力与穿透力。那么,小说还能怎么写?情节固然可以有苦情缠绵的一落到底、谜题揭晓时的倒吸冷气,可以有催人泪下的虐心效应、奔向远方的义无反顾,它是不是还可以有别的处理方式?

这涉及如何重新理解“情节”。一个世纪以来,胡适对短篇小说的定义几成定论。1918年3月15日,胡适在北京大学国文系的演讲界定了“短篇小说”的概念:“短篇小说是用最经济的文学手段,描写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而能使人充分满意的文章。”胡适又在译作《百愁门》中提及:“短篇小说大抵可分两种,一以布局胜,一以状物写生胜。”怎么理解“最精彩”?怎么理解短篇小说的“布局”?何为“使人充分满意”——小说的“形式”与“思想”之间,又是怎样的关系?——这些,是每个小说家都会面临的命题。

《麦子秀了》的出现,代表了作家超出前一阶段的思考。小说依然是慢的,依然有着一些动人的场景。但它无法用此前的苦难、成长、孤独等关键词予以捕获。尤其,没有刻意渲染、夸大此岸的苦难、将苦难作为支撑叙事效果的兴奋剂,亦未把希望寄托在遥远的浪漫化的彼岸与边疆。解药不是“远方”,而是足下的土地、麦浪与日常劳作。技巧亦未裸露于表层,而是蕴蓄在叙事进程中。它在慢中拉出影影绰绰的张力丝线,反复牵拉读者的情感内心,而并不单纯依靠某个感官丰富的场景来产生感染力。

对于这种变化,我想到了一个词——“皱褶”。

这是一个南方乡村单亲家庭。小说采取儿童叙事视角。“我”的父亲不知所踪,母亲杨桂芬因为力气小、做事慢而在麦收时节总是吃亏。在急需劳力的关口,村里人并不愿意与她换工。畏缩迟疑、腼腆内向的母亲终于雇了一个最便宜的、高瘦的麦客。这位高瘦麦客干起活来虽不及别的麦客泼辣,却很细致。两人在劳动中生出默契,都心事重重、话少内向,交流便都在日常劳作之中。第二年高瘦麦客准时出现,认准了“我”家。麦客们在五月头上从老家扒火车一路南下,从江苏、山东、河北、山西,一路往回割麦。家中三个孩子越来越大,需要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高瘦麦客在重压之下小心生活。他为了避嫌一直睡在麦地里,母亲与之礼尚往来,又总是多出那么一份热情。二人已经建立了情感连接。两人并肩割麦,又时而相向而行,在镰刀欢快的嚓嚓声中,“他们一点点地靠近,只剩瘦瘦的一行麦子横在他们之间了,镰刀像是探路者,最终,两把镰刀巧妙地错开。他将最后一把麦子割完,用力捆紧。两人之间变得空空荡荡,与整个大地连接成一片。”入夜,三人在饭桌前宛如一家人,麦客与“我”以麦秸秆相戏。第三年,麦客带来了自己的大儿子平儿,四人相处极为融洽,“我”跟着赏月、听风、逮蝼蛄、编麦秸秆,仿佛找到了父亲和兄长的感觉。谁知到了第四年,村子里来了收割机,麦客们将被时代淘汰。不意外的是,懦弱的母亲用尽法子拒绝收割机,坚持雇佣原来的高瘦麦客。

小说最精彩的地方随即到来。在一个大雨天,麦地睡不得,麦客和平儿哥哥唯一一次搬进了“我”家中。雨停之后,平儿哥哥带“我”到原野上重新认识自然,摘朴树的果子,认识蔷薇、金银花、覆盆子、紫穗槐、麦家公、野燕麦、猪殃殃,采覆盆子,捞鲫鱼。读者跟随“我”的视角而被转移了注意力,如孩童一般被炫目的大自然征服,几乎遗忘了还留在屋里的麦客与“我”母亲,他们之间谈了什么?小说家讳莫如深,“叔叔仍在搓麻绳,仿佛我们离开到现在的时间并不存在。”

反讽出现了。“他们”(人物)知道发生了什么,而读者却因为“我”(叙事者)视角限制而难窥究竟。雨天结束,麦收开始。四辆收割机开向田野,细长的烟囱冒出黑烟,驾驶员居高临下审视着麦田。麦客和母亲的神情明显有些异样。“母亲微张着嘴,像是对什么表示不理解,欲言又止的样子,眼皮上毛细血管清晰可见,眼角处几根细细的皱纹蜿蜒着。叔叔也一动不动地立在田埂上,他的背驼了一点儿,像被什么重物往下一压。”这大概就是小说所给的全部答案——生活并未朝向某种预设的方向发展。

麦客离别前,做足了仪式感。“这亩地足足花了我们两天时间,每个路过的人都会发出阵阵惊叹——麦茬短短的,齐齐的,像是用尺量过。地里干干净净,没有一根麦穗。麦把一样大小,齐整整地码在一角。”这是以劳动来祭奠。心神大乱之时,麦子袋被树枝划破,又漏了一地的麦子。母亲用丰盛的鸡蛋麦片饼来作最后的告别。“叔叔和平儿哥瘦瘦的身影却在雾气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淡。我突然想起什么,大声问道,明年——还会来吗?没有人回答我,声音在四面回旋,我看见母亲立在白白的雾中,风把雾吹得一团一团的。”不仅麦客叔叔未发一言,连平儿哥哥也一反常态地陷入沉默。

读完这篇小说,敏锐的读者将会发现这篇小说的皱褶。母亲与麦客之间微妙的人与人之间情感连接;腼腆懦弱的母亲与童年的我一次次的守候与期待;雨后,那个“我”与平儿哥哥去田野嬉戏的日子……这些因素,都让短短的文本包含复义,存在张力,有了向各方重新撑开的潜能。发现这些皱褶,读者方能抵达小说的核心。

从另一个角度看,作家一寸一寸去打开生活的皱褶,又何尝不是抵达“生活—小说”的核心呢?所谓“生活—小说”的核心,不就是这一个个特异性的时刻,蕴含着未来,蕴含着扭转历史的瞬间?《麦子秀了》捕捉的就是一个特殊时间,即苦难生活中希望悄然出现又落空的时间。救赎的可能,在一堵隔音墙后轰轰烈烈又悄无声息地升起。小说家捕捉的是一切引而未发,处于暗流涌动的中间状态。但愿作者还记得,生活是废墟,是余烬,也是余烬中的火与热。每个这样的时刻,都是生活的生与活,是文本的生命状态,是小说的生命感与活气。

或许朝着这个方向前进,小说会有更多的层里,有不一样的品相与骨相。幸运的是,我发现了缓慢却持续突进的迹象。这或许源于作者与小说中母亲相同的气质——“不紧不慢地像绣花针那样慢慢地干活”。

陈思,1982年生,北京大学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当代室副研究员,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副秘书长,中国作协会员。近年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与文学批评,著有《现实的多重皱褶》《文本催眠术:历史·主体·形式》,译著《德里达眼中的艺术》。

责任编辑:崔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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