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抚阳关
唐时的大地上,盛产诗人和君子,每一位文人,一言一行都聚集了优雅的气质。唐时的天空,鸽子翱翔,充满了深情。似乎知道有一位好友即将远离故土,去阳关以西或更远的边疆当差,天空便送来一场及时雨,仿佛挚友眼眶中为彼此滑落的泪滴。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我不知道王维和元二之间有着怎样推心置腹的感情,也许有“桃花潭水深千尺”的情谊吧,使诗人、君子王维在那个新鲜的早晨提笔写下了《送元二使安西》这首七言绝句,因为王维的深情而流芳千古,几乎成了中国文人送别时都会想起的典范之作。
这首七绝完成后,因其意境的酣畅淋漓,艺术造诣的高超,再加上真情饱满,感动了无数人,被当时的音乐人谱成了曲子,即《阳关三叠》,又名《阳关曲》和《渭城曲》,结果在安史之乱前就已经风靡全国,广泛流传于大江南北,成为临别送友人时必弹的曲子。
这里要说的《阳关三叠》是中国十大古琴曲之一,被传唱千年,依然魅力不减。《重修真传琴谱》中说:“此唐王维作也。后世术之,或句句三叠,而今为词,只用第三句三叠。如曰,青山无数,白云无数,浅水芦花无数,是又变而为词三叠也。”
也正是因为《送元二使安西》和《阳关三叠》,古往今来的多少文人墨客前赴后继地要去阳关走一趟,看一回,犹如那里是他们内心永远光芒四射的故乡。远的文人就不说了,在当代的散文家中,余秋雨便是其中一位,哪怕是冬天,荒漠上寒风凛冽,雪花飞扬,依然挡不住他的一腔热血和满腹情怀,不顾店家劝阻,前往“西出阳关无故人”的“阳关”。后来,他也写下了著名的散文篇章《阳关雪》,收入他的代表作《文化苦旅》中。
根据文献记载,古时的阳关作为通往西域的门户,又是丝绸之路南线的重要关隘,是古代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西汉时为阳关都尉治所,魏晋时,在此设置阳关县,唐代设寿昌县。宋元以后随着丝绸之路的衰落,阳关也因此被逐渐废弃。
而如今的阳关,已是柳绿花红、林茂粮丰、泉水清清、葡萄成片的好地方。通过这些年的不断开发,已经成为敦煌的AAAA级景区,再加上通信业的高速发展和社区软件的大流行,今人不会再有“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可能了,几乎可以做到天涯处处有朋友。
大概是二十一世纪初的前十年吧,具体是哪一年我记得不太清楚了,当时敦煌来了一位在国际上很有名望的时装艺术大师,他要在大漠落日的余晖中举办一场时装发布会,我前去采访。等采访完成后,还有一天的时间可以去敦煌和其他一些景区参观,由于《送元二使安西》这首唐诗和《阳关三叠》这首曲子的缘故,我便选择了只身去阳关。
当时给我的印象是,一路上除了荒凉的戈壁滩,就是茫茫沙海。出租车在路上加足马力奔跑,打开车窗后,风吹得人难以睁开眼睛。全程一百余里,大概行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抵达了古董滩附近,也就是已经到了王维笔下的阳关。远远望去,阳关遗址犹如长城的烽火台,矗立在戈壁大漠上。
望着眼前苍茫的古城,被荒凉的戈壁和流沙包围,我才真正懂得了当时王维为何对他的好友元二有“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担忧。想想,彼时从渭城(咸阳附近)到阳关有多么遥远的距离,一路不管骑马还是乘坐马车,不知道要摇摇晃晃地走到何年何月才能抵达。况且元二当时要去当差的地方在新疆,出了阳关,不知道还要走多少个日夜,才能安顿下来!
站在不远处看阳关遗址,我的内心充满了怀想。如果当时王维除了写下这首诗外,再用古琴弹出柔美而深情的曲子,送别元二,我估计两人内心会翻江倒海,泪雨纷飞,像那个早晨渭城的雨一样,下满大街小巷。
回到兰州后,由于当时的感触,我也曾经写下一些关于阳关和古琴的诗句,后来发表在国内一家诗歌期刊上,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黄沙茫茫,我从天空的倒影中
看见元二乘着马车摇摇晃晃走来
《阳关三叠》的旋律
像一层层浪花,拍打着我的心扉
那场落在唐朝渭城的雨
也在我心里淅淅沥沥
下个不停
此时,从不倒流的时光开始倒流。
说实话,写了这么多关于阳关和古琴的文字,但古琴在我的内心深处始终是一个神秘的存在,很多年来我只是在一些视频中领略过其风采,知道它的声音有溪水叮咚的清脆和珠落玉盘的美妙,有空谷幽兰的宁静和秋叶飘零的忧伤,当然也有“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英雄豪迈之气。如果在某个宁静的秋日侧耳倾听,可能会让你的内心充满伤感。
后来,由于工作的原因,长期在非物质文化遗产领域遨游,没想到最后沉浸其中,而且越干越有味,越干越卖力。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在甘肃的靖远县和天水市,竟然藏着古琴制作以及演奏大师,而且天水、靖远两地均有延续近三百年的琴学传承体系,古代流传下来的三千多首琴曲中,由甘肃籍琴人创作整理以及描绘甘肃风物的曲目就有几百首之多。
古琴,又称瑶琴、玉琴、七弦琴,是我国传统拨弦乐器,有三千年以上历史,属于八音中的丝。古琴音域宽广,音色深沉,余音悠远。
我国关于古琴的最早记载文字是在《诗经》中。如《诗经·周南·关雎》:“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诗经·小雅·鹿鸣》:“我有嘉宾,鼓瑟鼓琴”;《诗经·小雅·常棣》:“妻子好合,如鼓瑟琴”;《诗经·小雅·鼓钟》:“鼓钟钦钦,鼓瑟鼓琴”;《诗经·小雅·甫田》:“琴瑟击鼓,以御田祖。”关于古琴的文字记载,在《诗经》中还有很多。
据《史记》载,古琴的出现不晚于尧舜时期。先秦时期,就产生了十大古琴曲之一的《高山流水》,而在两汉时代,产生了著名的《胡笳十八拍》等古琴曲。从这些文字记载来看,古琴的历史可谓是漫长的,几乎伴随了整个中华文明的发展史。
那么,天水的古琴制作技艺到底有多长的历史呢?根据现有资料记载,天水古琴制作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大概在新中国成立以后逐渐开始复苏,主要分布在秦州区玉泉镇,尤以秦州区熊氏琴坊为胜。天水位于秦岭山脉以北,境内林业资源丰富,森林覆盖率高,温润的气候,尤其适宜桐树、漆树的生长,独有的大漆和优质的木材资源为天水古琴制作技艺的发展、传承提供了充足的原料。
天水古琴制作首先是将桐木或杉木等优质木材制成琴身,后经过铲腹腔、圆琴面、合琴、安装附件、披麻、刮灰、上漆、推光、上弦、调音等工序,制成成品。根据传承人的讲述,古琴常见的样式主要有伏羲式、仲尼式、连珠式、落霞式、剑式等等。
一把上好的古琴需要两三年的时间才能制作完成。制琴最后的工序是晾干琴身上的漆,而最为讲究的是用天水小陇山林区生长的独有的大木漆制琴,是斫琴上品。制作一张古琴,为了防止变形和皲裂,一般木料要在自然常温、通风透气的地方放置五六年以后才可使用,不能在太阳底下暴晒,也不能依靠热源烘干,而是要在阴凉处慢慢阴干。
在现代条件下,制作一张古琴尚且需要这么长的时日,可见在遥远的古代,琴人制作古琴,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也怪不得在漫长的岁月中,古琴被文人墨客不断赞颂,甚至被当作至宝,出门游学时都要背在身上。
由于历史的演进,以及现代社会交通工具和通信工具的发达,现今的送别似乎失去了古人的那种优雅风范。不管送谁,与谁离别,可能只需要去车站、码头、机场,分开时握握手,深情者来个拥抱,而后挥挥手作别罢了。如果谁曾在车站或码头,看着远去的友人,抚琴而送,可能会被当成半个神经病对待。
不过说是说,在繁忙而匆匆的生活中,面对自己一生中重要的一次离别,如果你身怀琴瑟之才,不妨像古人一样,在候车室,在码头,拿出一身的君子或淑女气质,弹他一曲《阳关三叠》又何妨?不管路人如何看待,不管别人如何议论,尽管让悠扬的曲子在有限的空间里飞扬、盘旋,我想一定会让离别的两个人铭记一生。
羊皮筏子
提笔要写黄河上诗意纵横的那一叶叶羊皮筏子,却不由得想起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那时我在小县城一所中学读高中,养成了一个习惯,晚饭后没事时,老往大街边的旧书摊上跑。在那里一蹲就是一两个小时,久久不愿离去。
具体是哪一年夏天,我忘记了,在当时县文化馆门前的空地上有一个旧书摊,里面的书籍品种异常丰富,有中外名著,有唐诗宋词,也有当时流行的各种文学刊物。学校放了暑假,我要购一些旧书,在收完麦子后一边学习一边读。当时除了购买几本诗集,还有几本旧杂志,有《人民文学》《当代》《十月》《收获》。
回家后连夜翻起了杂志,其中有一个中篇小说吸引了我,题目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叫《清凌凌的黄河水》,具体作者是谁,我彻底忘记了。小说以黄河上游为背景,详细描述了黄河上的筏子客与尕奶奶苦恋的故事。
在那部小说里,羊皮筏子是一座桥梁,打通了两个人的爱情。正是那篇小说,让我第一次知道了黄河上有一种原始的交通运输工具,叫羊皮筏子。这种古老的水上交通工具,也似乎是西部的象征,好像只有甘肃、青海和宁夏才有。它们常年漂荡在黄河上,犹如一首首沧桑的诗歌,闪烁着粗犷豪迈的气息。也由于那部小说,羊皮筏子像一个符号,留在了我生命的某个角落,偶尔会闪一下光。
大概是在高三的时候,我在县图书馆里遇到了一本由范长江先生所著的《中国的西北角》。翻了几页后,彻底被书中的内容以及先生的文笔所吸引。后来除了上课和学习时间,我就趴在课桌上读这本书,书中也有羊皮筏子的身影,范先生从兰州去往宁夏的时候,一路乘坐的就是羊皮筏子。
虽然那时我还没有到达兰州,但先生笔下羊皮筏子的形象始终历历在目,生动饱满。
其实于我而言,虽然早早就知道了羊皮筏子,也通过一部小说和一本书,算是对羊皮筏子有了一定的认知。但我来兰州上大学后,也只是远远地看了看黄河上驶过羊皮筏子,并没有乘坐过。究其原因很简单,学生时代,口袋里干瘪,哪儿有那么多闲钱体验呀,看看就知足了。
打内心来说,作为一名诗歌写作者,在大学时代没有乘坐羊皮筏子在黄河的波浪里畅游一回,也算是一种青春年代的遗憾吧。
第一次乘坐羊皮筏子,还是在工作以后,大概是2006年前后的某个夏天。一拨人下班后都不想回家,说要找个地方喝酒,商量了半天,认为南关什字当时的“万人摊”人太多,过于拥挤,不适合去。最后还是选择了黄河边,不仅因为河风的酣畅淋漓,更因为可以一边喝酒、吃饭,还能目睹大河上的风光。
可是到了河边,发现人群依然拥挤。几个人再次商议,最后达成一致,认为在这个滚烫的夏天,尤其是傍晚时分,更适合几个人乘坐船只在黄河上畅游。坐现代化的快艇,除了速度快,好像并没有多少诗意的体验;只有乘坐羊皮筏子,因为慢,不仅能阅尽两岸风光,更能获得一种古老的诗意。
到了羊皮筏子的小码头上,水手们争相揽客,最后我们选择了两位中年人驾驶的皮筏,他不仅价格低,也因为常年在黄河上漂浮,安全经验丰富。我们穿上救生衣后,次第登船,一屁股坐下,手紧紧抓着简易的扶手,生怕落入水中。水手熟练地操作着,划拉了几分钟便到了河心。水手奋力划船,筏子摇摇晃晃地载着我们到了白马浪,水流开始变得湍急,两名水手叮咛我们抓好坐稳。他们额头上滚动着汗珠,气喘吁吁,似乎非常吃力。
大约半小时后,筏子已经驶过了雁滩黄河大桥,水手们看上去已经疲惫不堪,我们要求返回。但水手认为目的地还没有到,对不住客人,想继续划行,但被我们阻止了。返回时,由于是逆水,我们全部下了船,几名水手扛着筏子沿黄河滩头向上游走去。
此时突然想到,在古老的岁月深处,在交通不发达的年代,水手们需要怎样高超的技艺、怎样健硕的身体才能把范长江先生和一筏子货物送到宁夏。那一路上不知道要经历多少次危险和多少次与恶浪、险滩、暗礁的较量,才能平安抵达。等我们上岸时,西边的那轮燃烧的落日,犹如一艘古老的羊皮筏子,慢慢消失在水中。
在兰州,羊皮筏子从清光绪年间就已经兴起,已有300多年历史,主要用于青海、兰州至包头之间的长途水上贩运。筏子有大有小,最大的羊皮筏子由600多张羊皮袋扎成,长22米,宽7米,前后备置3把桨,每桨由两人操纵,载重可达20—30吨。
羊皮筏子是如何制作的呢?兰州当地人有一段顺口溜,直接可以概括:“窜死一只羊,剥下一张皮,捂掉一身毛,刷上一层油,暴晒一个月,吹上一口气,绑成一排排,可赛军舰,漂它几十年,逍遥似神仙。”人们在屠宰羊时,剥下大个羊只的整张皮毛,用盐水脱毛后以菜油涂抹四肢和脖颈处,使之松软,再用细绳扎成袋状,留一小孔吹足气后封孔。
根据相关史料,在抗日战争期间,羊皮筏子在交通运输中也曾发挥了极大作用。1941年的一天,有一名实业家接到了一个紧急任务,要求在半个月内把一批汽油从广元运送到相距1400多华里的重庆。当时的中国,除了木船之外并没有什么水运工具。但如果用木船来运送的话,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正在他发愁的时候,听说兰州有种水运工具比木船还快。于是,他来到兰州,找到了从事筏子运输业务30多年的王信臣先生。最后,王信臣用2000个羊皮囊,拴成了5只巨型的羊皮筏,用了两周时间就把汽油运送到了重庆。当时民间就流传出了一首抗战花儿:“水手们浪花里豁了命,羊皮筏,赛过了洋人的军舰。”
可见,在沧桑的历史深处,一艘艘羊皮筏子或牛皮筏子,为中国历史的向前迈进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对于黄河穿城而过的兰州来说,羊皮筏子虽然算不上是一张名片,但绝对是一种象征性的文化符号,始终刻在历史的画卷之中。它划过水面掀起的波浪里,有历史的印迹,有一代又一代人无法抹去的记忆。
羊皮筏子仿佛一首首古老的诗词,在岁月的长河里摇摇荡荡。有时隐没在浩渺烟波中,有时又突兀于某一次崛起的浪尖上。记得有一首花儿唱得好:“峡谷里射出一排箭,筏子客,浪尖上绕花子哩;桨板子打得水花花闪,水手们,漩涡里练胆子哩……”这就是民间最好的赞美。
季节滚动,光阴漫长。羊皮筏子已经完成了历史的使命,如今只需要唱着古老的歌谣,载着天南地北的游客,在苍茫的母亲河上寻找遗落的诗篇,寻找兰州的过往。
秦之腔
苍茫的黄土高原包裹下的每一座城市,每一个村落,随便走到一个地方,你都能听到有人在吼秦腔。在他的吼声里,日光如平原上奔驰而过的马车,雄壮、豪迈;在他的吼声里,大雨如幕,屋檐上滴水成线;在他的吼声里,秋叶纷纷,大雁南归,天地一片萧瑟;在他的吼声里,迎来漫天飞雪,大地白成一片接一片的叹息。
没错,秦腔就是为西北人量身定做的艺术。连高坡上抽着老旱烟的牧羊人,对着满天游荡的云朵和猎猎的西北风,都能吼出几句弥漫着黄土地气息的腔调来。我还见过十几岁的小男孩,肩上搭着绳索,准备去麦田里背麦子时,站在无人的路口,吼出了《铡美案》中的某几句高腔,让漫山遍野的蝈蝈突然停止了鸣叫,仿佛在侧耳倾听。
有时候我在想,这一曲曲的秦腔,不就是黄土高原上盛开着的百合花吗?不管在密林深处,辽阔的草地上,还是千沟万壑中的任何一个地方,都那么红红地或白白地开着,朝也生动,暮也妖娆。那一句句高亢或委婉的唱词,不就是这片土地上人最真实和最质朴的心声吗?包含着一往无前,幸福祥和,也包含着艰难困苦与心酸。
多年前,记得有一位黄土地上的诗人曾经写道:“秦腔是人心上的话,吼出了生活里的酸甜苦辣。”看来,在任何时候,诗人都是敏感的,都能够准确地捕捉一些事物的本质,说出亮堂堂的话,写出直抵人心的诗句。那一曲曲的秦腔,演绎的不正是生活本身吗?从古到今,不曾停歇过。
就我本人而言,曾经生活在陇南茫茫大山深处的一个小县,距离天水很近,离陕西也并不遥远。我们那里的人,只要有一把年纪的,似乎都迷恋着秦腔。一年当中,只要听说哪里有秦腔演唱,哪怕山再高、路再远也要去看、去听,临走前还不忘提上自己心爱的小马扎。对于农村人而言,能看一场秦腔大戏,那就是奢侈。平常的年月中,能在逢年过节时看看木偶小戏,已经很知足了。
在我的记忆中,第一次知道秦腔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没有上小学,我们亲房中有个二伯,不管春夏秋冬,总是坐在家门口一边乘凉或晒太阳,一边高声吼唱。具体唱的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有时声音很豪迈,尾音拖得像山间小路一样长,尤其唱到激动处时,浑身都会颤抖起来;有时又细声细气,唱得和风细雨,仿若一位柔弱女子,唱着唱着就会站起来,亮出兰花指表演一番。每当此时,和他在一起的人们,都会为他鼓掌喝彩。
回家后我问祖父,二伯唱的是什么呀,怎么一句也听不懂?祖父的回答是:“人家唱的是秦腔,是用陕西方言唱的,你肯定听不懂。”说实在的,那时可不知道陕西在天南还是地北,可秦腔,我却从此记在了心里,只要遇见用这种腔调唱的,基本是秦腔了。不过根据祖父说的,那时候虽然村里人都喜欢听戏,但能唱那么一些的,基本是村子里的半个文化人,能识文断字。人家因为识字,可以看戏本,有一些片段就慢慢记住了,再之后听演员们唱时,又记住了腔调,没事时自己也就能唱了。
那时,每年村里都要唱木偶戏,其实演唱的正是秦腔,只是把真人换成了木偶人而已。每年过了正月初五以后,木偶戏班就会来到村子里,开始搭台唱戏。这是正月到二月二期间,村子里的头等大事。除了喜欢热闹的孩子外,许多老年人也很兴奋。因为他们每年就盼着这一回,能好好过过秦腔的瘾。
开戏前,老年人个个提着小马扎,整齐地坐在戏台前,戴着暖帽,穿着皮袄,抽着老旱烟,扯着家常,脸上堆积着波斯菊一样开心的笑容。等干鼓子响起,台前变得鸦雀无声,老人们眼巴巴地盯着戏台,等待木偶人出场,等着那一嗓子响彻山村。经常看戏的人,人物一出场就知道演的什么戏了。
一旦出现精彩的场面和吸引人的腔调,老人们会咧开缺少牙齿的嘴巴哈哈大笑,顺便喊几声:“好,好,好!”等一场秦腔演唱到一半,台下的人便开始私下里议论起来,张三的嗓音好,李四表演的木偶不错,王麻子扮演的女子能唱得人忘了肚子饿。还有一些老人,会给身边年纪稍微轻一些的人讲这本戏的故事情节,并评说哪里最好看。
如今,多少年过去了,知道老家每年依旧在延续着木偶的秦腔表演,但再也没有看过一次。不过等我在兰州成家立业后,倒是在周末的时候,经常在滨河南路的公园里,见到三五成群的老人们,因为退休后无事可干,聚集在一起,提着水壶,敲着锣,打着鼓,演唱某本戏的片段。据说这些老人,多半都是兰州城里的秦腔迷,也有那么几个是剧团退休下来的演员。他们的演唱,经常吸引得路人们驻足观看,并不时给予热烈的掌声。
我的老丈人家在临洮县辛店镇,距离兰州仅有五十公里,逢年过节我们都会去一趟。尤其是端午节前后,他们家所在的镇子上非常热闹,除了在端午节当天要进行祭祀的傩舞表演和娱神活动之外,还要连续唱三天三夜的秦腔,请的都是省内最好的县级秦剧团。演唱时,演员每唱一句,都有字幕在电子屏幕上打出来,这样从根本上解决了很多人听不懂的问题。
每当这时,我的老丈人总要约上一众老友们,一场接着一场看。走时提着水壶,从下午两点看到下午五点多,吃过晚饭后,再从晚上八点看到夜里十一点,看上去丝毫没有疲劳的迹象。我有时开玩笑地问他:“你这么连续看,不累吗?”老人的回答很直爽:“哎,你呀,那么好看的秦腔戏,怎么会累呢?”
这些年来,老听身边的人说起秦腔,甚至唱秦腔,但我始终没有完整地看过一本秦腔戏。这可能与爱好有直接的原因,也可能与剧目演唱时间太长有关,每次我总是看一些片段后,就会匆匆离去。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去探究和了解秦腔的历史,以及它的渊源。
秦腔,别称“梆子腔”“陕西梆子”,中国汉族最古老的戏剧之一,起于西周,源于宝鸡市的岐山(西岐)与凤翔(雍城),成熟于秦。古时陕西、甘肃一带属秦国,所以称之为“秦腔”。《钵中莲》传奇抄本中,有一段注明用“西秦腔二犯”的唱腔演唱的唱词,且都是上下句的七言体,说明秦腔在当时或在那以前不但已经形成,而且外传到了其他地方。
然而,关于秦腔形成的确切时间,学界一直众说不一,大体有形成于秦代(或先秦),形成于唐代,形成于明代三种说法。《钵中莲》是江南无名氏之作,证明明代已传播到江南。江南远离陕西,传播需要时间,据此,秦腔至少在明中叶当已形成。梨园的乐师李龟年原本就是陕西民间艺人,他所作的《秦王破阵乐》称为秦王腔,简称“秦腔”。这大概就是最早的秦腔乐曲。其后秦腔受到宋词的影响,从内容到形式上日臻完美。
秦腔在清代的时候达到了繁盛。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前后出现的张鼎望所著的《秦腔论》;乾隆年间,严长明所著的《秦云撷英小谱》、吴长元所著的《燕兰小谱》、周元鼎所著的《影戏论》,都是论述秦腔较有影响的著作。《秦云撷英小谱》载:“西安乐部著名者凡三十六。”这些班社均为秦腔班社,每个班社均拥有一批有影响的艺人。可见,在清代的时候,秦腔的发展已经很繁盛。
那么秦腔在何时进入甘肃大地的呢?至今似乎并无定论。据文献记载,1956年甘肃省文化局开展“发掘戏曲遗产竞赛”期间,共收集到传统剧目三千多本(折),最早的出自明代永乐年间所抄《麒麟图》,还有清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秦腔抄本《下宛城》等。清末徐珂《清稗类抄》第三十七册“戏剧类”记载:“北派之秦腔,起于甘肃,今所谓梆子者则指此。一名西秦腔,即琴腔。盖所用乐器以胡琴为主,月琴为副,工尺咿呀如语。”
秦腔发源于何时、何地,这是学界的事情,咱们在这里不再深入地探究。值得欣慰的是,经过岁月的磨砺,秦腔至今依然像一朵奇葩,盛开在西北大地上,绽放着瑰丽的光芒。
在接下来的岁月,我想选择冬日的某一个时段,选择一些剧目,安安静静地把它们一一看完。也许从那些剧目中,能发现更加广泛的生活智慧、人文智慧以及诗学智慧。
毛毡胜雪
说起羊群,大家就想起了头顶上飞过的一朵朵白云,它们的白在天地之间构成了今日珍贵的诗篇;说起毛毡,大家可能会想起往事里零零碎碎的片段,那一张张的白,是一片片白色的火焰,构成了今日温暖的一份念想。说起胜雪的白,这世间除了白纸和梨花,再没有像一张毛毡那么贴切了。
这么想时,往事里那些碎片的画面,在我记忆的磁盘里迅速集结,开始复原。犹如一只不小心摔碎的茶杯,在一位能工巧匠的手中,经过一阵努力,又回复了原貌。
在我成长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乡村岁月是清贫的,说是一缸清水也不为过。一个农人家庭,除了有几只鸡鸭,一头耕牛和几亩薄田外,几乎无别的了。一方土炕上,除了一张席子,几个陈旧的枕头,和两床不知缝补过多少次的被子,几乎再无他物。夏天由于天气太热,不能烧炕,连续睡几天后,土炕开始返潮,必须在白天烧一次才能再睡。
到了冬天,每天必须烧火炕,不烧冷得无法睡觉。有时候把握不住,在炕洞里塞的柴火太多,以至于烫得无法睡眠。所以长年累月下来,不管大人还是小孩,身上除了常年睡没有铺垫物的席子压出来的痕迹之外,都有被烫伤过的小痕迹。在那个年代,家家都想着拥有一张羊毛毡,能让自己的日子过得更加舒坦。可拥有一张毛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需要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那个年代,手中有余钱的人家可是少之又少。
偌大的一个村庄,拥有毛毡的并没有几户人家。比如家里有上班的人,或者家中经营一些小生意的人,才会在每个炕上铺一张毛毡。那时候,我的祖父经常念叨着要弄一方毛毡,但家中实在无钱。有一天,父亲从大山深处的一个朋友那里弄回来两只母羊羔子,开始精心喂养。祖父从这两只羊羔身上,看到了毛毡的希望。
经过两年喂养,已经繁殖了一小群羊,也剪了不少羊毛。那时候,祖父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早晨去牧羊,下午也会去牧羊。羊儿也个个长得让人眉开眼笑。到了秋天,等所有的庄稼都收割完后,家中的羊毛也足夠擀两张毡了。于是,祖父便要请村子里的毡匠,擀制羊毛毡。
这毡匠是我一个同学的爷爷,年龄大概六十多岁,人很精神,说话声音很洪亮,下巴上长着一撮雪白的山羊胡子,笑起来一颤一颤的。那个年代,同学之间经常编一些顺口溜彼此逗乐。当然那个同学因为爷爷是毡匠,也经常被我们逗。每次在一起玩,大家都会唱着说:“哐当,哐当,羊毛偷着装上。”多年以后每次和同学见面,还会笑着想起这句顺口溜。
某个早晨,毡匠爷爷带着他儿子来到我们家里,卸下背着的装备,开始坐炕上喝罐罐茶,吃烤得黄澄澄的馍馍。日上三竿时,毡匠吃好喝好后,动身开始弹羊毛。我是第一次见擀毡,觉得无比新奇,整个上午几乎都在那间空房子门口,看他们用一张巨型大弓,带着铁拨子一直在重复同一个动作,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整个房间里,被弹得尘土飞扬。金黄的阳光从方格子亮窗上照进来,显得那么温暖。
等抽烟休息时,我问毡匠爷爷:“为什么要这么一直弹呢?”老人家大笑了起来:“瓜娃子,不弹怎么做毡呀?剪下来的羊毛,都是一块一块板结在一起的,而且都有尘土,只有经过这样不停地弹,把板结弹开,把尘土彻底弹干净,才能擀制成一张新毡。”我恍然大悟。我记得那天他们两个人,整整弹了一天的羊毛,才算完成了任务。一天下来,他们的衣服上,脸上落满了灰尘,就连眉毛和胡子,都被尘土紧紧包裹。
祖父看着云朵一样的一堆羊毛,眉开眼笑。盼望多年的羊毛毡,终于有了希望,终于近得触手能及了。
之后的四天时间里,毡匠爷爷和他的儿子每天早来晚去,终于擀成了两张毡。最后通过他们的专业淘洗,趁着秋阳正好,再历经两天的暴晒,两张崭新的毛毡终于可以使用了。铺在土炕上,在古旧屋子的映衬下,简直白得胜雪。有时候甚至给人一种错觉,以为铺了一炕的亮光。祖父生怕弄脏了毡,上炕前还特意洗干净了脚。
说实话,第一次睡上毛毡的感觉真好,来自苇席上的那种尖锐的刺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柔软,一种能让人内心装满蜜糖般幸福的温热感,这种感觉能让人很踏实地一觉睡到大天亮。那两张毡,在我们家使用了许多年,直到我来兰州上大学后,才被母亲给淘汰了。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月,毛毡为许多西北人家带来温暖。多年以后,当我投身保护、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工作时,才知道擀毡技艺是名副其实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也通过很多资料,对擀毡这项民间手艺有了更深入的认识。原来除了西北人,在全国很多少数民族中,都流传着擀毡技艺。在甘肃,东乡自治县和永昌县的擀毡技艺,已经分别成为国家级和省级非遗代表性项目。
《周礼·天宫·掌皮》中有这样的记载:“共其毳毛为毡,以待邦事。”这说明,在遥远的周朝,设有管理制毡的官员,毡珍贵到作为贡品,要献给国王。可见擀毡延续至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考古工作者在新疆尼勒克县加勒克斯卡茵特墓地发掘出土了毡片,这证明在公元前五世纪,伊犁河谷的山地居民就使用毛毡制作抵御严寒、风霜及烈日的毡房。
而在甘肃,擀毡技艺是由蒙古游牧部落传入,宋末及元朝时期,蒙、回、汉等多民族进驻河西地区,当时蒙古族人居住毡堡,用毡作褥,一些当地居民就向蒙古族人学习了擀毡技艺。
居于临夏的东乡族中,婚丧嫁娶都需要一条毛毡。家里再怎么贫困,嫁妆里的一条毡是必不可少的。人去世之后,也需要一张干净的毛毡来遮体。三年前,我曾经去东乡县,拜访过已过古稀之年的国家级非遗传承人马舍勒。那时他虽已无力再去做毡了,但回忆起过去走街串巷做毡活的日子,他依然精神抖擞。他从十六岁开始随父亲学习擀毡手艺,十年之后,才成为被认可的“毡匠”。在他五十九年的擀毡生涯里,有着太多的苦楚和心酸。
在谈到擀毡时,马舍勒脸上堆积着某种怀念,也堆积着某种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时候,马舍勒手下有三四个徒弟,他们靠着双腿走遍了东乡的各个村落,甚至走到了兰州,辛苦奔波只是为了养家糊口。那时候的东乡是真正的穷乡僻壤。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中,靠着种庄稼是不足以维持生活的,想让家里人过得更好一些,学手艺、下死苦,是生活在荒凉山脊之中的东乡族人的必然选择。
擀毡的工具主要有三件,就是所谓的毡匠“三件宝”——弹弓、竹帘、沙柳条,此外还有杆秤、木槌、绳子、小扫帚等。制毡工序比较复杂,分为采毛、分毛、去脂、弹毛、擀毡、洗毡、揉边等。最费工夫的一道工序就是弹毛,有点像弹棉花,要把结块的羊毛弹得蓬松,然后将弹好的羊毛均匀地铺到一个长方形的竹帘上面,这就有毛毡的雏形了,再用小扫帚沾满清水,撒在羊毛上。
经过竹帘的卷压,羊毛才能形成羊毛毡块,后将羊毛毡块卷成圆筒状,放在一块木板中央,用麻绳的一端系在羊毛圆筒的中间,另一端则用手牵住,随着手快速来回拉扯麻绳,脚掌顺势反复搓揉脚底下的羊毛毡块,直至揉成满意的效果。最后一道工序揉弄毡边最为讲究,因为参差不齐的毡边不能用剪刀裁齐,只能靠手工揉弄,没有丰富经验和高超手艺的人,是做不出来的。
看来,每一个手艺里都蕴藏着诗与远方,但都需要付出常人无法想象的努力。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大概在五六年前夏天回老家时,我还经常在村子里的某个墙角下见到和我祖父同辈、年龄相差无几,当年给我们家擀过毡的那位老人,依然精神矍铄、腿脚灵活。但仅仅过了两年,再回老家时,父亲告诉我,老毡匠去世了,活了将近一百岁,第一天发病,第二天上午就走了,似乎连疼痛都没有产生。
老毡匠去世了,但几代人的记忆依然那么清晰。只是再后来,乡村里再也没有了毡匠,再也没有了往日里那“哐当”“哐当”的弹毛声。你若说出“羊毛毡”,很多90后和00后,都不知为何物。如今,每每想起那一张张胜雪的毛毡,想起那弹毛的声音,似乎像一个人在夜晚的深处,借着一盏沧桑的煤油灯,正在诉说一段遥远的历史,充满了某种神秘的气息。
草川人,做过多年财经记者,现居兰州。中学时代开始诗歌练习,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飞天》《延河》《诗潮》《诗歌月刊》《广西文学》等多家刊物。著有诗集《失败的苹果》。
责任编辑:艾晓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