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里的蓝花

2023-04-29 15:25:19蒲芹
天津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短笛雨靴蓝花

离我的居处不算太远的地方有一片草场。据说草场上有一片蓝色的花会在月光下歌唱。于是,我准备了一双雨靴,常常在夜里穿上它走到月光里。那些长在湿地里的蓝花由宽阔的叶子拥裹着,在月光里泛着蓝幽幽清冷的光泽。空气湿润清凉,偶尔微风吹过,那些蓝色的精灵真的发出了铃铛一样叮当悦耳的声响,我常常在它们身旁听得入迷。周围碧绿茂盛的水草里栖居着各种各样的鸣禽。它们有时会突然飞起来,发出呼唤同伴的鸣叫,有时作一个漂亮的弧形在草场上空掠过。它们飞翔的速度时缓时快,我辨认不出是什么鸟类。我常常站在那里观望很久,有时直到夜半,冰凉的露水掉到头上和脖子里,我感到发冷,才渐渐转回。

有时即使是下雨,我也同样出去。在迷蒙的雨雾里,我撑起那把透明的雨伞,穿着粉色的雨靴,轻轻巧巧地绕过那些长在路上的灌木。一颗颗雨珠敲打着伞面嘭嘭地响,银白色的水花在伞面上慢慢溅开,像一朵朵绽放的小白花。很快地,一颗颗雨珠连成细细的斜线在眼前织成一张网,银白色的网笼罩着我的视线,却丝毫不影响我看清前方的道路,无论什么样的天气,我都能准确地找到蓝花的方向。我看到被雨水洗过的蓝花闪着亮晶晶的光芒,如一面面小小的镜子在雨雾中闪闪烁烁,我俯下身,用手轻轻抚去花冠上的雨珠,仔细听着,这次它们发出的是略微滞重的歌声,但花朵依然姣好,看到它们安然无恙,我才放心地走上回家的路。

一天深夜,我在睡梦中冻醒了,爬起来望向窗外,感觉到天气变冷了,心想那些蓝花怎么样了,是不是冻坏了呢?我赶紧披上大衣,又快速地穿上雨靴跑出去,一口气跑到草场,只见一簇簇蓝花都被一层薄薄的白霜裹挟着,看不出往日里它们发出的蓝莹莹的光,我心里一沉,赶忙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擦去那层白霜,看到它们没有任何损伤,蓝莹莹的光又照射出来了,我忙把耳朵贴近花冠,又听到了它们发出的清脆的歌声。我如释重负,笑着叹口气,回家的路途中,我裹紧大衣不断地打着喷嚏。

某一天夜里,我又穿上雨靴出去了。月光明亮,雾气潮湿,远远地就能看见那片草场,忽然听到有笛声从水面飘过来。草场旁边有一方水塘,灰白色的光线罩住水面,折射出斑斑点点的光晕。在水塘前有一个黑色的剪影在徘徊,手里握着一支短笛。悠扬的笛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各类鸣禽正在翠绿的青草里和悠扬的笛声里安静地栖息。我轻轻地走近那片蓝花,观看和聆听了很久,最后又轻轻地走回来,我不愿打扰任何生灵自由自在的栖息。以后每天夜里,我都走出去,这已经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但人们在沐浴幸福光辉的时刻,总以为时间一直会持续久远,往往忘记了古老的箴言。

白天,人们走在上班的路上,在灰白混沌的阳光里,人们竭力寻找着合适的话题,互相说着闲话,打着哈欠,计算着什么时间睡觉和吃饭。有时把窥视到的内容互相交流一番,算是引发共鸣。一天午后,我走在路上,树上的蝉鸣像潮水声在耳边聒噪着。我见经过身边的人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不时地回头向我这边看一眼,我感到很奇怪。后来的几天里,我又在同事和路人的窃窃私语中,偶尔听到一两句“蓝花”“香料”“烟草”之类的词语。我很吃惊,赶忙睁大眼睛看,说话的这些灰色人影很快地走到人群中了,我怎么也分辨不出。这件事总萦绕在脑海中,我隐约不安地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一天夜里,我仍然像往常一样走在去往草场的路上。忽然,几道飞禽的黑影带着凄厉的叫声冲向夜空,扑棱着羽翅向远天飞去。我立时心慌意乱,跌跌撞撞地跑向草场的方向。远远地见许多黑影来来回回地出没在草场里,岸边带着水渍的深深浅浅的脚窝里,躺着零落破败的蓝花,成片的水草已被践踏成平地,所有的蓝花带着水淋淋的泥土被连根拔起,男人们和女人们紧张地悄声争执着,女人说拿去制作香料,男人说拿去制作烟草。我惊叫一声,倒在地上。那些往来奔窜的黑影好像听到了声响,低声地商量着什么,又嘀咕了几句,然后四下逃散。

月光渐渐黯淡。我坐在地上大声地哭泣。

“你和周围的人说话要小心谨慎,不应该那么相信他们,人是最不可相信的。”话音里带着沉痛的责备。黑色的剪影已经站在我的面前,他的话音在黯淡的月色里异常清晰。我看不清他的面容。

“我每天很少和人们说话,但不知道怎么还会这样。”我哭泣着,似乎在辩解。

又是一声沉痛的叹息:“我们都无能为力,或许时间会改变什么吧。”他垂下头,摩挲着手中的短笛。短笛在风中发出一阵阵呜咽。

“我不认识你。”我说。

“我也不认识你。”他说。

我环顾一遍满目疮痍的草场,又大声哭泣起来。

“水源枯涸,道路干渴,失去绿色的人们注定在灰尘弥漫的路上漂泊。”他低垂着头,除了叹息,不再言语。

月光完全暗了下去,深广辽阔的天空更加幽深凝重。他将短笛植在水塘边的芦苇中,在上面挂上一个柔软的钟表,惨白的表盘在幽蓝深邃的天庭下泛着耀眼的白光,黑色的指针将此刻指向永远。

“沧海桑田,或许……”他迟疑地转过身去,背向着我,缓缓地淡出了我的视野,无声无息地消融在夜色里。

我磕磕绊绊地奔走着寻找来时的道路,在纷乱的树丛中迷失了方向。后来,这里不再有雨水降落,大地和天空到处都是弥漫的尘埃,太阳发出混浊的白光。人們都时常打着瞌睡,在偶尔醒来的时候搭讪几句,接着又混混沌沌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在尘土飞扬的路上,我迎面撞见了一群匆忙赶路的人,他们疲惫不堪,满面沧桑,但眼睛里仍闪烁着希冀的光。我问他们要去哪里。

他们说:“我们要去城市。”都争抢着描绘他们各自心中的城市模样。

我呆呆地望着他们:“我是从那里来的,你们说的这样的城市,好像没有吧。”

他们漠然地看着我,问我要去哪里,我迟疑了一会儿,说:“我要去乡村。”并向他们描绘了我心中的乡村模样。

他们愣住了,吃惊地看着我:“你说的这样的乡村,好像没有吧,我们就是从那里来的,你为什么要去那里呢?”

我们都不再说话,一起坐在尘土中打着瞌睡。昏睡过后,我们沿着各自的道路,走向相反的方向。其实道路是相同的,都没有终点。或许若干年后,我们会在另一个路口相遇,说着同一个话题,并走向了相同的方向。

我在一些街道徘徊,偶尔能看到几盏路灯,在黄色和呛人的雾霭中,路灯的光线微弱,灯与灯之间距离是那么远。路边残留的木桩和水泥柱竖立在阴森的薄雾里,我听见不远处拆屋工人的斧头声和吵闹声,随即听到了废墟坍塌的声音。灰土在风中弥漫,覆盖了一方方暗淡的天空,追逐着匆匆赶路的行人。男人和女人手牵着孩子,弯着背,缩着脖子,面无表情,在风的推搡和鞭笞下,他们默不作声。

我心爱的雨伞和雨靴,再也找不到了,在时光的角落里已经慢慢风化消散。我每天赤着脚走在干裂的土地上,喉咙干渴,声音嘶哑,每一次流泪哭泣,身体就一点儿一点儿变轻。我知道自己将离开地表,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虚空,那一天即将到来。

我仍然坚持着寻找道路。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我回到这里的时候,原来的草场和水塘已变成了一望无际的戈壁和荒漠。月亮如剪纸一样贴在空中,发出空洞散淡的灰蒙蒙的光。那支短笛仍旧植在我记忆的地方,已长成了一棵黝黑茁壮的树干,柔软的钟表完整地悬挂着,在幽蓝的夜色里轻轻地摇荡,风从笛孔中发出断断续续的苍凉的鸣响。我任泪水奔涌流淌着,一直没有止息。

天空出现了圆环般星星明亮的轨迹,发出晶莹的冷光。如瀑布的流星雨垂挂在眼前,纷纷地向下坠落,我感觉身体正在慢慢变轻,与大地逐渐脱离开来,渐渐飘浮上升,融进了灿烂的星河里。在今后无数个夜晚,我倾洒着明亮清冷的光辉注视着这片瀚海戈壁。

后来某一天,夜色刚刚降临,金黄色的沙漠正慢慢地变成紫褐色,如天地间舒卷着的绵延的绸缎。在地平线的尽头,恍惚出现一支驼队的黑影,在沙漠里缓慢地移动着,遥远地听到“丁零丁零”的驼铃声响起,那声音是金属的质感,有着耀目的光泽,清脆而响亮,如犀利的剑锋,穿透了茫茫荒漠和寂寂长夜,宛如幽蓝色的花朵在月光下的歌唱。

蒲芹,本名李铁鹰,女,1971年出生于黑龙江省,现居天津。受家庭影响,自幼喜爱文学,曾发表作品多篇。

责任编辑:杨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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