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下的棋摊

2023-04-29 00:44:03崔鸿修
天津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棋盘胖子棋子

那是多年前了,海河边上,马路旁昏暗的路灯下,有一块比较平整的地方,摆着一个棋摊。这个棋摊有年头了,每逢好天气的晚上都会有几个人聚到这里下棋。偶尔也有路人经过看棋,点拨几句,或者蹲下来下一盘,但都不是常客。

这几位常客都是棋迷。路灯下的棋摊给他们提供了享受下棋乐趣的平台。一位是退休的外科医生,戴着一副宽边眼镜,别人喊他陈大夫。一位美术老师姓丁,常穿着一件灰色的夹克上衣,戴着一顶破了边的鸭舌帽。一位矮个的胖子,光头,满面红光,是开面馆的小老板。他的小面馆白天生意不错,晚上没什么客人,他就早早打烊,来下棋了。胖子姓王,下棋善用双炮,什么“当头炮”“敢死炮”“鸳鸯炮”,用得溜熟。对方稍有不慎,常被他“打死车”。这时候,胖子就会大吼一声:“着炮”!把对手吓一跳。后来,大伙不喊他胖子了,恭维称他“炮王”。他对这个外号十分得意。另一位上了年纪的大爷姓常,是卖菜的小贩。儿子大了,夜里去郊区进菜。他第二天清早卖菜,晚上有时间下棋。他棋力老到,水平和炮王不相上下。还有一位是蹬平板三轮的,高高的个子,有些驼背,瘦瘦的,额骨挺宽,五十多岁,两鬓已经斑白。住得离棋摊不远,单身一人,是这个棋摊的主角。每天都是他背着一个大棋盘,提着一个装着棋子的布口袋,先来把棋摊摆上,等着其他几位光临。最后也是由他收摊。他总穿着一件中式对襟夹袄,宽布带扎腰,灯笼裤,抓地虎布鞋。他每天蹬上一两趟活儿,收入倒比上班的挣得多。因为他下棋惯用双马,常能走出马踏八方的妙招,棋友们就尊称他“马爷”。久而久之,几乎忘记了他姓什么。

马爷的手挺巧。胖子小面馆里桌椅板凳有点毛病,跟马爷招呼一声,他就带着工具来了。胖子有时用趟三轮车,马爷也从来不收钱。一来二去,两人成了不错的朋友。胖子投桃报李,每天晚上,把卖剩的面条热一下,加一点菜码、炸酱或者面卤,用饭盒带上给马爷当作晚餐,只收马爷二两粮票。马爷省了做晚饭,乐享其成。

近半年,胖子看见马爷一天比一天瘦,有时在面条里卧上个鸡蛋。马爷看见鸡蛋乐了,边吃边笑着说:“挺孝顺。给我当儿子吧!”胖子涨红脸回怼:“呸!我给你当祖宗!”惹得大家都笑了。

胖子和马爷虽然挺投缘,可在棋盘上却是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经常为一步棋争得脸红耳赤。有一次两人对阵,炮王走出“沉底炮”,眼看要双车“大刀剜心”,必胜无疑。马爷再三央告悔步棋,炮王就是不肯。马爷扬起右手挠头,左手一扶棋盘,“沉底炮”不见了。炮王一步叫将白丢了车。炮王愣了一下,一把抓住马爷的袄领子,吼道:“我的‘沉底炮呢?”马爷笑了:“‘明车暗马偷吃炮,没毛病啊!”说着一抖袖口,一只马掉了出来。丁老师一伸拇指:“马爷高明,败中取胜!”看热闹的几位哄堂大笑。

陈大夫是棋摊上的高手,据说读过棋谱《橘中秘》《梅花谱》,见多识广。他喜欢看棋,给别人支招,经常引起争吵。有一次,炮王偷袭常大爷,眼看要炮打闷宫赢棋。可是,陈大夫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常大爷逃过了一劫。炮王急了:“观棋不语!你一句话,他溜之大吉,我找谁去啊?”丁老师随口甩出一句冷笑话:“找你姥姥去!”逗得大家都乐了。有时过路的棋迷搅局,多是陈大夫坐镇,教训一盘,搅局的输棋就灰溜溜地走了。

丁老师是“臭棋篓子”,十盘九输。可他总是抢着下头盘。输棋后还振振有词,嘟囔什么:“要是我左车过河,早就把你拿下了。唉,怪我没看见。”他说着站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夹,不知道又给谁画个漫画肖像解解气。丁老师有时在晚报上刊登幅漫画,挣点外快。他会买几份报纸带到棋摊上,分给大家看。棋友们看了都连声说好,然后,没带马扎的就把报纸铺到地上坐着下棋。丁老师摇摇头:“有辱斯文!”说着,自己也拿起一张放到地上,坐下看棋了。

一天,有个小伙子骑车路过,蹲下来和陈大夫下了一盘,输了。他站起身来,说了声“领教了”,转身骑车走了。隔了两天,棋摊刚摆开,从河东来了七八辆自行车,在棋摊前停下来。领头的正是前天那位下棋的小伙子,他冲着棋摊说:“各位爷们,咱们会过了。”然后指着身后一位车轴身材的中年汉子说:“这是我们刘师傅。”刘师傅向前迈了一步,拱了拱手,略带山东口音说道:“各位朋友,俺们是从河东来的棋迷。这次来河西趟趟路子,以棋会友吧!”马爷连忙站起来,一抱拳说道:“幸会幸会!非常欢迎!”客气了一番。

双方约定五局三胜,就开始比赛。陈大夫对阵中年汉子。两人棋力相当,杀得难分难解,一直下到残局。陈大夫凭借多兵的优势直逼红帅。中年汉子思索了片刻,投子认负。最后的结果是常大爷和丁老师输了,其他三个人赢了。中年汉子站起身来笑呵呵地说道:“河西的棋友果然厉害,领教了!各位爷们,有空去河东走走。河东刘庄桥往南,第三个路灯下的棋摊,那是俺们的地盘,欢迎光临!”炮王连声说“好”。大家拱手道别。他们骑上自行车,沿着河边的小路一溜烟向河东方向驰去。

河东的棋友走了,大家好长时间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议论着是怎样赢对手的。特别是炮王唾沫星子乱飞,说他怎样炮打双车,让对方傻眼了。大家着实高兴了几天。

之后半年,马爷瘦了不少。陈大夫看见他又吃止痛片,就问道:“马爷,你怎么不舒服了?”马爷说:“我就是胃口不好,经常疼。”陈大夫说:“你站起来。”然后,炮王扶住马爷的后背,陈大夫在他腹部轻轻地按了几下,按到有的地方马爷疼得直咧嘴。陈大夫说:“不是胃,好像是肝疼。你抓紧去医院检查一下吧。”马爷点了点头。

第二天晚上,陈大夫问马爷:“检查了吗?”马爷说:“检查了,挺仔细的,还照了相。大夫给开了些药,劝我回家高高兴兴的,想吃嘛吃嘛。”马爷顿了一下,说道:“我天天有棋下,有捞面吃,知足啦!有什么不高兴的?”又竖起大拇指说:“炮王的天津打卤面,地道!”陈大夫劝他:“别出车了,歇着吧。”马爷笑了笑:“不出车,吃嘛?”想了想又说:“好,不接远道的活了。”从那天起,马爷下棋赢多输少。

秋后的一天晚上,月明星稀。陈大夫、丁老师、炮王和常大爷都到了。马爷破例没来。大家看着陈大夫,胖子问:“马爷病重了?”陈大夫摇摇头,叹了口气,眼镜后面透出了外科医生冷峻的目光。半晌,小声说道:“他日子恐怕不多了。”

还是丁老师眼尖,突然说了声:“马爷来了!”在夜幕中,只见马爷背着大棋盘向这边走来。马爷走到路灯下先给大家作个揖:“抱歉了,各位爷,我来晚了。”说着把棋盘摆放在地上,从布口袋里倒出了棋子。他往旁边一站,说:“我喘口气,你们先下。”可是谁也没有蹲下码棋。陈大夫笑着对马爷说:“今天来个新花样吧,打擂台,怎么样?”大家齐声说好。马爷说:“打擂台?谁当擂主啊?”炮王答道:“非你马爷莫属!请吧!”马爷笑了笑:“好!今天我来当把擂主。”

又是丁老师抢着打头擂。丁老师本来就不是马爷的对手,走了二十几步棋,被马爷的“卧槽马”将死了。紧接着是炮王上阵,又开始他俩较量了几年的马炮争雄。棋下得挺激烈,走到中局,炮王疏忽大意,被马爷的“过河马”蹬掉了一只车,只好认输。后面常大爷也输了。

站在一旁的陈大夫,看了看马爷额头上的汗水。他看到马爷下了三盘棋,吃了两次止痛药,就说道:“今天到此为止吧,明天咱俩再接着打擂。”马爷摇了摇头,说道:“我今天棋运好,正在兴头上,再来一盘吧!”陈大夫只好应战。

这盘棋走得异常精彩。陈大夫步步为营,见招拆招,但总是差那么一点儿,摆脱不开后手棋;马爷频频进攻,终于走成了巧妙的杀法“二马饮泉”,两只马连续叫将,把陈大夫将死了。马爷轻轻地拍拍大腿,咧着大嘴笑了:“今天过瘾了,太开心啦!”他慢慢地站起来,看了看大伙,说道:“我有点儿累,先回去歇啦。”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明天我不来了,再歇一天。棋盘我不拿走,你们接着下吧。”他看了看棋盘:“这棋盘是有点儿旧了,可棋子是老榆木的,还能用些年头。”说罢,给大家作了一个揖:“各位爷,回见!”马爷转身走了。大家谁也没有再码棋。他们看着马爷的身影,摇摇晃晃地慢慢消失在海河边的月光下。

第二天晚上,四个人来到棋摊。刚开始码棋,胖子忽然心神不定地站起来说:“我去看看马爷!”便匆忙走了。谁也不再码棋,等着胖子。等了挺长的时间,胖子红着眼圈儿回来了。对着几个人焦急的目光,低声说道:“他走了,几个亲戚在处理后事。”大家都愣住了,谁也没有说话。胖子蹲下身来,轻轻地把棋子拢到一起码成四摞,把两只红马,两只黑马放在了最上面。他蹲了一会儿,站起身来,低着头走了。

常大爷看着胖子走远了,叹了口气,也转身走了。丁老师从口袋里掏出纸夹子,抽出一张纸来,写了一个“祭”字,然后仔细地描成黑体字,压在了棋子的下边,口中念叨着“马爷走好”。他眼睛有些湿润,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急忙用袖子擦了。然后站起身来,摘下帽子,深深地鞠了个躬。陈大夫摘下眼镜来擦了擦,也深深地鞠了个躬。

隔天傍晚,天气阴沉沉的。路灯刚亮,胖子来到了棋摊旁,别人没有来。他下意识地拿起一只棋子捏在手里,在棋摊旁蹲了好久,脑子里一片空白。恍惚间,仿佛看见马爷蹲在他对面,笑呵呵地看着他,等他码棋。

半个多月过去了,棋盘上面落满了尘土。但还能依稀看见四个字——楚河汉界。

崔鸿修,高级工程师,行业优秀企业家。1967年毕业于天津大学。业余酷爱文学,高中曾发表过诗歌,大学期间发表过短篇小说、散文。近几年热衷于歌词创作,其中《让我们高扬奋斗之帆》《快递小哥》《翅膀》等歌词谱曲后多次获奖并被新华社及各卫视播放。

责任编辑:杨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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