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静悄悄

2023-04-29 02:55:11赵小平
天津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王佳军分区姑娘

这是一片神奇的河谷,莽莽原林沿着天边逶迤而去。

当汪晓欧再一次爬到高高的线杆顶端的时候,被展现在眼前的风景吸引了。这里是距边境最近的一片河谷,越过南瓦河再翻过那道森林葱翠的山岗就是27号哨所。一路上他一直数着,这是他爬的第十四根线杆。如果那处该死的故障还不在这里,他就只好涉水过到河的对岸去爬第十五根线杆了。十月的热风吹过来,摇得河边的竹海翻起阵阵绿浪,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腰间的保险带,试着摇了摇军分区总机班的电话。

“我是东海,请讲。”

耳机里立即传出总机班班长王佳的声音,这声音还是那么好听,但汪晓欧立即就彻底地泄气了!显然,那个该死的故障还不在这儿。

“还得找,真把我折腾熊了!”他忍不住恨恨地骂了一句。

“你这个同志……怎么这么没有礼貌!”王佳不客气地责备了一句。

“喂,我是汪晓欧!”他没好气地叫了一声,自己都能听出来声音中带着明显的颓丧。

果然,王佳在那边马上开心地笑了起来,从耳机中甚至都能听出她的笑声在机房里回荡。

“哎呀,就等你的消息啦。现在你在哪儿啊?”

“我已经到了南瓦河的边上啦。”

“声音好极了。”王佳故意说,“可惜不是从哨所打来的。”

“算了,我马上过河去吧!”汪晓欧知道今天他必须将前面的最后一段线路也彻底查完,才能找到那处断线了。

“去吧,雅珙寨的姑娘可漂亮呢!”

“去你的吧!”汪晓欧没好气地回了她一句,没等王佳再笑出声来,就拉下了接头,收好话机,“哧溜”一声滑到了杆底的草丛里。

亚热带的秋天热得过中原地区的炎夏,此时已过正午,空中,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从西南边吹过来的热风将河谷里的杜鹃和石榴吹成一片火焰,只有坡上一蓬蓬茂密的芭蕉叶像雨伞似的撑着,给山道投下一片又一片的浓荫。汪晓欧背着修线的工具,沿着这条山道,向山下的河边走去。

山道在山脚下向北弯去,沿着河边转过一个山坳,就可以看到雅珙寨的竹楼和塔影了。王佳在电话里说的漂亮姑娘,就是指的那里的小卜哨们。关于她们,通信连里流传着很多传说,都说那是这一带傣家最有名的出美人的地方。这些传说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与当地驻军有关的,其中就包括汪晓欧今天要去的27号哨所。大概是五六年前吧,那时汪晓欧还没有当兵,27号哨所的副班长去集市上买给养时认识了当时这个寨子最漂亮的姑娘。在随后的一年里,谁也不清楚他们是怎么发展关系的,反正在副班长复员的第二天,那个姑娘失踪了。不久以后,两人在山东老家照的结婚照片寄到了寨子里,人们才知道他们幽会的地方竟是边境线上早已废弃的地堡。据说有干部专门去考察过,回来说那地堡收拾得赛过哨所修的士兵宿舍。于是,那段姻缘,不但当时就成了一个轰动的新闻,后来简直就成了一个美丽的神话。那种风情,别说连队里的大兵,就是总机班那些漂亮的话务员们,说起来也是啧啧称奇,羡慕得不得了。但那种“福分”,看来也只有27号哨所的边防班才有了。至于汪晓欧他们这号人,只有偶尔查线时才能在这里望一望。汪晓欧背着线拐在山道上走着,心里不禁冒出一丝念头:说不定,咱今天也能碰到一个呢?但他立刻就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因为自从那个老兵不声不响地带走了一个姑娘以后,军分区就下了警告式的死规定:今后谁再违犯驻地纪律,就给予最严厉的处分!汪晓欧吐了吐舌头,马上就打消了那个挺“危险”的念头。自己的入党申请刚刚报上去,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可不敢出洋相啊!他望了望已经出现在对岸的掩映在竹林中的高脚楼,转身向青石滩的方向走去,他决定避开寨子,不走渡口,渡口就有摆渡的姑娘,他实在有点儿害怕,害怕真的见到雅珙寨的姑娘们!

青石滩,是南瓦河上游的一个峡口,无数乱石横亘在水中,将河水分割成许多的小激流。从那里摸着乱石就可以涉水过去。天太热了,他还想找块僻静的大石头在旁边冲个澡呢。他选好了一处小小的石潭以后,便钻进了草丛,将工具丢在一边,开始脱衣服。但他总有些心神不定,这里已经完全看不见寨子了,平时也很少有人来,不会碰上什么人吧?但有人来也算不了什么,一起洗就是了。他还有什么念头呢?哦,不上雅珙寨转一遭多多少少有些遗憾。他毕竟还没有领教过那里的姑娘有多漂亮啊!但转念一想,反正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我汪晓欧可不能给连队抹黑,要不,王佳那班女兵也会笑话我的,我才不做别人的笑柄呢,好小伙子!他这样想着,对自己感到有些放心了。至于雅珙寨的姑娘,见不到,遗憾就遗憾吧,回来时不是还有一趟吗?想到这儿,连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想到这里,他脱掉军装,光了脊梁,只剩下了一条短裤头。刚要起身,却突然被一阵什么声音吸引住了。那是一阵轻轻的银铃般的笑声,这笑声,淹没在一片轰鸣的流水中,隐隐约约,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他警觉地支起了耳朵,悄悄地探出脑袋,透过身边浓密的凤尾竹向四周望去。周围没有人,河边也没有人,对岸——对岸呢?对岸好像也没有人。但是,附近肯定是有人的,而且——一定是个姑娘!因为那笑声是只有姑娘才有的笑声。汪晓欧的心不可扼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什么事情都会是这样,漫不经心的时候,你觉察得会非常有限,可神情一专注,那景象可就是看不到的也听到了,听不到的也猜到了。果然,就凭着当兵两年多学到的这点儿侦察经验,他终于发现对岸大石头后边随意放着几条筒裙,在阳光流水间闪着花花绿绿的光。很快,他又在一个水边的草丛中发现了几双小巧精致的拖鞋,没错,笑声就是从那个地方发出来的。这一下,汪晓欧慌了,进退两难,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不容他多想,一只手臂轻轻一扬,一个洗澡的姑娘便滑出了那块藏身的大石头。她虽然全身都浸在水中,但湿漉漉的长发下,那圆润的肩头,洁净的胸脯,光滑的脊背,在阳光下裸露得那么大胆,那么从容,那么无所顾忌,而这些就足以让汪晓欧魂飞魄散了。

但更让他如雷轰顶的景象还在后面。这个姑娘刚游出来,另外三个姑娘也跟着追出来了。她们互相泼着水,打闹起来,轻轻的笑声变成欢快的喧哗,身体也暴露得更加放肆了。他愣在那里,目瞪口呆,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既不敢动,又不敢走。千万不能动,只要他一暴露,那些姑娘们也会立刻魂飞魄散的,这个后果可是更加不可想象的可怕!于是他张着嘴巴,直着脖子,瞪着眼睛,几乎一动也不能动,只有身子悄悄地缩了下去,几乎完完全全地缩到草丛中去了。

这时的汪晓欧几乎进入了麻痹状态,好久以后,他才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恰当的比喻,他认为自己在那个要命的时候,简直就像青蛙见到了蛇。可也正因为这样,在全神贯注的注视中才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姑娘游出藏身的水湾到底是要干啥。她们嘻嘻哈哈地笑着,一条条光滑的手臂在空中飞扬着,将水花溅得漫天飞舞,正在兴高采烈地围攻着那个最先游出来的姑娘,逼着她游到对岸来,然后赤身裸体地走到那一丛丛墨绿色的凤尾竹中,采摘那漫山遍野的火焰般灿烂的杜鹃花。

没有几个回合,这个倒霉的姑娘便被逼到河中心来了,其余三个姑娘哄笑起来,用手推、用水泼,绝不允许她退回去。那个姑娘看看四周没人,只好从水中站起来。这是一幅怎样的景象啊!那姑娘在流水乱石之间直起了身子,水面上立刻跃起了那光洁的身影。

“罕香真美啊!罕香真漂亮!”姑娘们故意高声叫着。

那个被叫作罕香的姑娘小心地东张西望了一下,终于大胆地直起了身子走出水面。于是那优美的曲线,洁白的肌肤,匀称的肢体,立刻在蓝天碧水间耸起一尊动人心魄的塑像,姑娘们更加欢快地大笑起来。罕香将瀑布般黑亮的长发甩到身后,用一条白沙巾系住,便小心地扶着石头,慢慢探索着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动,到了深水处,她又轻轻扎进水中,游动开了。她的泳姿很美,悠悠地仰在水面上,用两只灵巧的手臂一晃一舞地划动,她那黑黑的发丝随着她的身体漂浮在水面上,随着身子的摆动,那纤纤细手溅起一粒粒珍珠般闪亮的水花。那是一双多么动人心魄的小手啊!汪晓欧痴痴地看着,突然想起了一个传说。据说傣家姑娘会做一种手酿的傣药,若她喜欢上哪一个小伙,只要将那傣药放在茶里,让那小伙子喝下,那小伙子就会迷恋上她。汪晓欧凝视着罕香那双优美的小手,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种傣药,他想若是那个叫罕香的姑娘就用这双手捧上药茶,哪怕是有毒的,他也会毫不犹豫喝下去!

游过深水,罕香迅速来到了对岸。河面上轻轻刮过一阵风,吹过漫山遍野的花香。罕香解下了发际上的纱巾,用手拂了拂湿漉漉的长发,一双秀气的脚丫小心地踩着光滑的乱石,径直向着汪晓欧藏着的草丛走了过来。阳光下,她那水淋淋的身子泛起缎面般的光泽,汪晓欧屏住了呼吸,他的自我防线早已经彻底地崩溃了。

但就在这一刻,当她俯下赤裸的身子采下第一朵杜鹃花的时候,她一下子愣住了。天哪!几乎是面对着面,她看到了躲在草丛中的汪晓欧。于是,四目相对,立刻就形成了一个空前危机的局面。这位姑娘那弯弯的眉毛有点儿像王佳,但比王佳要美丽。去年有一个来营区写生的画家评论说,王佳这样的女孩子,只能说是漂亮,但不能说是美丽。这话让王佳好好琢磨了几天。而汪晓欧此刻面对这姑娘那高高扬起的充满了惊愕的眉梢,觉得这就是画家所说的美丽。而她那明亮的眼睛,也似乎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只是此刻汪晓欧那一口袋糨糊似的脑子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人怎么也站不起来了。他彻底地垮了,完完全全地崩溃了。

这个局面像凝固了一样,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实际上却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情,因为当罕香走出水面的时候,正巧有一只蝴蝶也从水面上游扑扑闪闪地飞过来。当罕香惊得立住了脚,四目相对时,那只蝴蝶便陡然升起,飞上了她的头顶,而那只蝴蝶还没有离开,罕香的脚已经在向后惊慌地退去了,也就是在这一刹那间,她的脚在乱石间的青苔上一滑,扑通一声,便仰面朝天地跌到身后的潭水里面去了。

南瓦河的水面,清净光滑得犹如一面镜子,但在乱石之下,却有许多纠缠在一起的一连串的漩涡。罕香显然对这道潜藏的激流毫无防备,她的头还没挣出水面,手在水面上徒劳地乱抓了几把,人便沉下水面不见踪影了。

汪晓欧似乎连呼吸也凝固了,紧紧地缩在草丛中一动也不敢动,而河对岸的三个姑娘却已响起了一片惊叫声:

“罕香姐!罕香姐跌到水里去了!”

“救人呀!”

那条白色的纱巾,像一条柔软的鱼,打着旋转缓缓地跟随着罕香沉下水底。就在它将消失的一霎间,汪晓欧被一种不知哪里爆发出来的力量从地上弹了起来,他一步跨到岸边的石头上,对准纱巾一头扎了下去。

水是温暖的,有如被太阳晒热的软缎,汪晓欧的全身都浸在这温水中,他迅速地挣脱鞋子,奋力向下钻去,当他的指尖触到河底的冷水层时,立刻便感到了湍流的涌动。但他仍然毫不犹豫地奋力钻了进去,一阵激流将他的身体翻卷过来,滚过水底杂乱的水草,直入中流急下而去。

汪晓欧几乎是带着绝望跃入水中的,因为他知道,这完完全全是因为他,是他把姑娘吓到水中去的,他是罪魁祸首。老天爷,让我游得再快一点儿!他此刻只剩下一个念头:抓住她,抓住她的身体!他的前方很快出现了一团白色的影子,透过厚厚的水障,他睁大眼奋力一挣,终于抓住了罕香的一只胳膊。那胳膊很滑,他一把没抓牢,但刚刚脱手,罕香乱摸着的手就又碰到了他,他就势攥住了她的手腕一拽,便将罕香的身体拉到怀里来了。

正在与死神拼命搏斗的罕香,此刻的力量比汪晓欧想象得要大得多,还没容汪晓欧挟着她往上浮,她已经将汪晓欧紧紧地抱住了。她抱的是个要命的地方——脖子。她两只手死死地揽住他的脖颈,两条腿还盘在了他的腰上,这使汪晓欧不但用不上力气,而且身体也翻倒过来,鼻子里立刻进了水。他眼睛一黑,赶紧将鼻子里的水咽进了肚子,好险啊,要是一呛可就马上没命了。他一狠心,想用脚把罕香蹬开或者用膝盖将她顶开,但罕香的腿盘在他的腰上,根本够不上。时间不多了!他已经感到心脏快要在水中憋炸了,窒息中,汪晓欧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息,那是个充满了恐怖的黑洞,一旦被拉进那个黑洞,他俩便同时完蛋了。这时他的背部碰到了水底一块嶙厉的石头,一阵钻心的刺痛,使他猛然打了个激灵,一种求生的本能刺激了他。于是他将双手并拢,顺着罕香的身体用力向下一插,在双腿间向上一翻,然后一推——终于将自己与罕香的身体分离开来。就在罕香的小腿经过他的头顶向激流飘走时,他一把扯住了她的脚,然后奋力升出水面。阳光顿时在头顶上爆裂开来,蓝天、白云、碧树、河岸历历在目。他喷着水,用力地呼吸着失而复得的空气……得救了!但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永远都不会再忘记水中的那最后一个解脱动作了。他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地狱里走了一遭,还是在天堂里逛了一趟。但他知道这件事他再也摆脱不掉了。

“我的天哪,我今天都干了些什么?”当一切全都结束,终于苏醒过来的罕香姑娘在那个万分尴尬的场面中,被汪晓欧横放在膝盖上控出了满肚子的水,然后被有气无力地丢在河滩上,又被那三位匆匆忙忙穿好衣裙的女伴们羞惭满面地搀扶而去。河岸边的乱石堆中只剩下了汪晓欧一个人,他落汤鸡似的坐在自己的装备旁,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垂头丧气地回想着事情的起因,而那之后的事情,他却是连想也不敢去想了。隐隐约约,一种不祥的预感慢慢在他的脑中扩散开来。

整个通信连列队完毕,连长虎着脸从连部踱出来,背着手站在队列面前,冷冷的目光从全连士兵的头上慢慢扫过,最后在汪晓欧的脸上停住了。汪晓欧预感到事情不妙,心咚咚地跳起来。

果然,连长像炸雷似的发话了:“架线班汪晓欧,出列!”

“是!”汪晓欧一步跨出整齐的队列,感到全连的目光都射在自己的背上。汗珠子像玉米豆似的落了下来。

“蹲下。”连长却下了个古怪的命令,全连“轰”的一声笑了。

笑声中,连长也蹲下来,悄悄凑到他跟前问:“喂,你那天干啥啦?”

汪晓欧用惊恐加着求饶的眼神望着他,嗫嚅道:“没……没干啥。”

连长笑了,样子很得意,一口河南话也格外地俏皮起来:“不对吧!你好好想想,真开眼是不是?”

汪晓欧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了:“不怪我,我不是故意的!”

连长嘿嘿一笑:“不怪你,那你看这是什么?”

汪晓欧一抬头,只见连长手里拎着一条绿筒裙,天哪,这就是那天罕香离开时穿上的那条!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连长眯缝着眼,用嘲讽的目光看着他:“你再看那是什么?”他一回头,看见篮球架子上还挂着一双花拖鞋。全连又发出一阵哄笑,连长也不怀好意地笑了。

连长站起身,又招了招手,王佳和几个女兵正簇拥着罕香从操场那边走过来。王佳很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罕香低着头一言不发,满眼都是泪水。可是她,哎呀,她怎么穿着军装啊?

女兵装束的罕香更加风韵别致,在总机班的女兵众星捧月的簇拥下,更显得沉静、俏丽,不,简直是端庄、高贵,但她那肃然的神情,却又那么威风凛然,不可侵犯。汪晓欧吓坏了。

连长将筒裙向他手中一丢,命令道:“去,给人家换上!”

汪晓欧无助地望望指导员,指导员从口袋里摸出香烟,低着眼睛点上,喷一口,仰面朝天:“换去嘛!”

全连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王佳她们也松开了罕香的手,站到一边。偌大的一个操场,就是他汪晓欧与罕香面对面地站住了。

汪晓欧满肚子的委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哭喊起来:“又不怪我!又不怪我!”

全连一拥而上,连王佳她们也拥了上来,撕扯着他,怎么还有罕香?一边乱哄哄地叫道:“抓起来!……抓起来!起来!”

汪晓欧与罕香一起拼命地挣扎着,大叫:“不怪我!不怪我!”于是一激灵,醒了。

中午的阳光射进宿舍的窗户,知了在橡树林里疯狂地合鸣着,身边的班长捅捅他的肩膀:“你瞎喊什么,梦见什么啦?”汪晓欧这才想起自己刚刚做了一个梦,而且梦到了罕香姑娘。

他抓抓头皮:“没啥。”说完放心地舒了口气,自个儿也笑了。

发生罕香事件那天,他湿漉漉地走到了27号哨所,终于查清了断线就在哨所值班室的接线盒里,当时他只说自己掉到了河里,向老乡借了套军装换上就回连队了。现在已经过了快一个星期,他啥也没敢说。他开始有了些侥幸,估计要是再过几天没有动静,这事儿可能就算过去了。

汪晓欧尽管是无意撞见,可到底还是违犯了规定。要是传出去,还不叫人把脸皮都揭了去!于是汪晓欧留了个心眼儿,跟谁都没说,能混过去就拉倒,混不过去呢?问题在于,要是罕香本人不原谅,那可就百口莫辩啦,驻地的群众纪律可不是件小事啊。汪晓欧这么一想,自己肯定是罪责难逃了。就这么提心吊胆过了好几天,没有发生什么事,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些。

可忽然有一天,他正在屋里发呆,只听一阵汽车引擎声由远而近,一辆挂着军分区车牌的军用越野车,驶进通信连的营地,在连部的门前停住了。

汪晓欧的心里“咯噔”一下,警觉地竖起了耳朵,很有些惶惶然地透过窗户,注视着那辆车的动静。连长立刻就出现在连部门口。车门打开,只见军分区政治部的曹副主任跨下车来,身后还跟了一个不认识的干事。连长一脸困惑,显然对曹副主任的到来毫无准备,敬过礼握过手后,将他们让进连部。汪晓欧被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紧紧地笼罩住了。

这个胖胖的曹副主任是专管群众纪律的,自从那个副班长从驻地带走了一个姑娘后,分区对他们这个经常有人单独外出执行任务的连队,就管理得格外严格一些了。

“不许去驻地找对象。”就是他亲自在直属分队面前宣布的纪律。

午休起床以后,是队列训练。汪晓欧正在队列中忐忑不安地踢着正步,通信员跑过来,对班长说:“连长叫你们班的汪晓欧马上去连部。”当时他差点儿没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可是当他战战兢兢地走进连部以后,看到的却是三张灿烂的笑脸。

曹副主任很高兴地与他握手,问:“你就是汪晓欧?挺精神的小伙子嘛!”

“不错,是个好兵。”连长附和着。

“这是宣传科的李干事,把你那天的事好好汇报一下,怎么样?”

汪晓欧傻眼了:“汇报?啥事?”

连长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差点儿没把他拍一个跟头:“干了这么大的一件漂亮事,还瞒着?好你个汪晓欧,这下可叫咱们连露脸了!”

李干事的手也伸了过来,笑着说:“别急,慢慢讲,我在你们连要待几天,把那天的事细细讲清楚。”

曹副主任眯缝着眼儿,吸了一口烟,神情中透着浓浓的满意和欣赏之情:“你配合李干事好好整一个材料,这回你要当英雄了!”

“什么?”汪晓欧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连长哈哈一笑:“你还装什么傻?那天你救了个姑娘的事儿,人家已经反映到军分区来了,连司令员都很重视这件事儿呢,让马上核实。如果情况属实,你看怎么着?”

汪晓欧张着大嘴瞧着他们。李干事打开了本子,扶了扶眼镜:“大概至少是一个三等功吧。”

汪晓欧好像被人从悬崖边上拉起来,心“咚咚咚”地剧烈跳动。

“全体起立——”随着军分区军务科长的一声口令,满满一礼堂的官兵“呼啦”一声全站了起来,一声“立正”之后,军务科长笔直地转过身向站在主席台正中间的军分区首长们报告:“司令员同志,军分区机关和直属分队全体集合完毕,请指示!”司令员挥了一下手:“开始吧!”台前的军乐队顿时嘹亮了起来,一个乐段后,军分区政委宣布:“汪晓欧同志立功表彰大会现在开始!”于是汪晓欧披着大红花走上了主席台,但那脚步,摇摇晃晃,像是踩在了棉花上。

汪晓欧活这么大,各种各样的主席台着实见过不少,村委会的,乡政府的,县影剧院的,一直到军分区礼堂的,都在下面看过电影呀节目呀什么的,开会更是不计其数,可从来也没上去过。他这一次终于站了上去。他一走上台,几乎是第一眼就瞥见了坐在第一排的总机班的那几个女兵。记得刚当兵不久,看过她们的一次演出,小合唱,唱的是苏芮的《牵手》,王佳她们拉着手,在聚光灯下显得那么鲜亮。

他记不清他是在怎样的掌声中走到讲台上的,更记不得他是怎样向军分区首长敬礼又怎样被戴上军功章,他只记得当他打开讲稿,念到“……下面就把我奋不顾身抢救落水少女的经过向首长和同志们汇报一下”这一句时,逻辑就开始变得混乱不清了。

这混乱差不多就是从李干事给他写稿子那时候开始发生的。李干事在听了他前言不搭后语的汇报后,最关心的经过,似乎不是他怎么把罕香姑娘救起来的,而是罕香姑娘怎么跑到水里去的。

“她们当时在河边干什么呢?”

“洗……洗衣服。”

“那罕香姑娘怎么就掉到水里了呢?”

掉到水里?她原来就在水里!汪晓欧这样想着,眼中又浮现出大石头后面飘出的长发和那只伸出水面缓缓划出来的长长的手臂,但他却怎么也没法儿把当时的情景描述出来。

“哎,你好好想想,详细描述一下她掉到水里时是一个什么样子?”

——她是一个什么样子?她是光着身子自己退到水里去的!汪晓欧想着罕香当时那亭亭玉立的情景,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脖领子里去了。

“比如,她手里拿着什么,或者,再简单点儿她当时穿着什么?”李干事仍然不依不饶。

什么穿着什么?汪晓欧给逼得几乎要叫起来。可是声音出来却变成了无奈的哼哼唧唧,他不能说啊,这一切的真实都不能说啊,这不只是为自己,他也不想为自己辩护了,而是怕更大程度地伤害罕香的名誉!

李干事绝对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很精干的小兵竟是这样的窝囊,怎么就连这么简单的一个经过也说不清楚。而汪晓欧觉得这个戴着眼镜的家伙是专门来跟自己作对的。那天的事情怎么可能忘记呢?所有的情景和经过都历历在目。可是,那是能说的事吗?他们之间的谈话进行了三天,最后也没弄出个结果,这个看上去是那么简单,却又总是讲不顺溜的故事,终于使两个人都不耐烦了。最后,李干事只能靠着这个大头兵的只言片语勉强完成了这个英雄事迹的叙述。那个故事的大概是这样的:

那天,汪晓欧站在高高的线杆顶上,看到南瓦河因为上游下了雨而涨水了,赶集的姑娘归来,在涉水过河时,被水冲倒,于是汪晓欧从线杆顶上滑下,飞奔而至,跃入河中。汪晓欧在急流中几番挣扎,终于将姑娘救起,又用自己平时掌握的战场急救知识将姑娘救活,然后送回寨边,就又继续执行任务去了。

材料写出来,当然是先让汪晓欧过目。汪晓欧心里想着: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嘴上却只得同意了,当时他自己也没弄明白为什么自己要这么做。而这会儿站在台上念稿子,他才发现李干事的材料真是写得无懈可击。因为他总算从容不迫、确凿无疑地把罕香姑娘救了上来。

那天的大会开得热烈,会后汪晓欧便着着实实地“牛”起来了,胸前的军功章,不但是一个士兵的辉煌,而且也是所在部队的荣誉。甚至,连整个军分区也生了光彩。本来,当年那个副班长将驻地的姑娘带走,军分区在军民关系的处理上是犯了很严重的错误的,以至于后来时不时会发生一些不大不小的不愉快:什么团部的吉普车把搭车的傣家放映队翻在河里啦,泼水节慰问团在某驻地演出丢了话筒和服装啦等等,事情都不大,但与当地居民的关系好像都多多少少受到那事的不良影响。这下可好,汪晓欧的义举把这些不愉快全都漂漂亮亮地给抹平了。于是整个军分区大院,都因为汪晓欧胸前的军功章而沉浸在愉快的气氛之中。

当然也有不那么大和谐的声音,比如,有一天一个老兵悄悄凑近他,神秘兮兮地问:“晓欧,当时是不是一个人也没有?”

“是呀!”汪晓欧瞪着他。

“你就没想点别的?”

“想啥?”

“咳!该想啥就想啥呗!你就没想亲亲人家?”老兵诡秘地笑了笑。

“去你的!”汪晓欧瞪了他一眼,老兵嘻嘻哈哈地走开了。

再有一次就是王佳,那天汪晓欧到总机房去维护线路,王佳悄悄地告诉他,等到了新年的时候,被救的罕香姑娘要到部队来跟他见面,还要开联欢会呢。

汪晓欧的手当时就哆嗦起来了,罕香来了会感激他吗?也许吧,但在这之前,她可是有一笔账要和他算的呀!在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被一种莫名的不安笼罩着,陷入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忧虑之中。如果罕香来了,并且知道了他汪晓欧所说的一切,她肯定会说,你真会胡说八道,那天的经过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汪晓欧感到就要大难临头了。

新年过去了,春节过去了,雅珙寨那边却一直什么动静也没有。汪晓欧总觉得泼水节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按理说,那件事在军分区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地方上怎么直到今天还一点反应也没有呢?他有些不大明白。其实,他救人的材料报上去以后,军分区政治部立即就派人到雅珙寨去核实过了。如果作为当事人的罕香和那三个姑娘不认可,不表态,他这个二等功是根本不可能得到的。可是,罕香是怎么说的?都说了些什么?他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又不便去打探。这可真是活见鬼,自己怎么会阴差阳错地干了一件欺骗组织的事。这篇谎言一旦被戳穿,后果可是不堪设想。所以每一次想到这里,他就感到不寒而栗。

说话间便是阳春三月,泼水节终于到了。这时距那件事发生已经快半年了,连队里的很多人也差不多快把那件事淡忘了。

“谢天谢地,赶快把这个节日混过去,明年我一复员就彻底安全了。”汪晓欧暗自祈祷着。可是事情总好像到了最后才亮出底牌,就在泼水节的前两天,雅珙寨的干部终于找到军分区来了。来人叫岩柯,是雅珙寨那一带的乡长,据说还是罕香的亲戚。他除了要邀请英雄汪晓欧,还捎来了罕香本人的请求,要求军分区的首长也一定一同到寨子里去,因为她有非常重要的话要当面向首长诉说。对于这等待已久的邀请,首长们当然是一口就答应了。可是,罕香到底要说些什么?当军分区首长决定由曹副主任亲自带队组织一个包括通信连的连长、各基层单位的代表甚至还有王佳参加的访问团,兴师动众地陪着汪晓欧前往时,汪晓欧的那张脸,顿时像吃了猪苦胆一样耷拉下来了。

三月的傣寨花团锦簇,当访问团坐着三辆吉普车浩浩荡荡来到雅珙寨的时候,整个寨子早已沉浸在节日的欢乐气氛中了。

他们是在竹桥桥头下车的,桥上用松枝扎了彩楼,彩楼上写着“欢度泼水节”。两旁是一副对联,写着“军民友谊情深似海,英雄佳话万古流芳。”当他们一行十几个人走过竹桥,岩柯乡长和村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已经在一群男女老幼的簇拥下迎上来了。

曹副主任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虽然从来也没有来过雅珙寨,却像是多年的老熟人一样一边与迎接出来的人握手,一边把随团的成员一一向对方介绍。

“这位就是汪晓欧!”他恰到好处地最后一个将汪晓欧推到了前面。于是汪晓欧就被男女青年们包围了。汪晓欧一边像个傻子似的应付着人们热情的夸赞和问候,一边小心地在人群中寻找。他没有看见罕香,也没有发现那天在场的三个姑娘。其他的人显然也在关心着这一点,纷纷问汪晓欧。他摇摇头说不认识。

曹副主任大声地问道:“罕香姑娘呢?罕香姑娘准备什么时候与我们的英雄见面呀?”

岩柯笑了起来:“还是先到村办公室吧,到了那儿就可以见到她啦。”

“罕香姑娘今天一定打扮得非常漂亮吧?”王佳扶着一位老人,忍不住问道。

老人很庄严又很慈祥地点点头:“最好的花,应该是在最亲爱的人到来的时候开放的。”于是人们的脚步都加快了。

从前汪晓欧下部队查线,不止一次去过27号哨所,但却从来也没有进过雅珙寨。尽管他在南瓦河的对岸,不止一次地望见过寨中缅寺的塔影,嗅到过河边篝火送过来的烤野猪的肉香,甚至听到过傍晚从竹楼旁传来的姑娘与小伙子们的歌声,但是真正走进这个如诗如画的竹寨里来的念头,他是动也没敢动过的。而现在,他在最美丽的时候来到了这里。

过了竹桥,便是寨前那棵挂满了青藤的大榕树,浓荫密障下,一些年轻人和小孩子正在水井前的草地上围成一个圈,在一位弹着小弦子的老人的带领下跳着跺脚舞,见到他们走来,都停了下来笑着招手。其中就有罕香落水时在场的两位姑娘,但她们却相视一笑,立刻飞快地跑开了。那种神秘莫测的笑容,让汪晓欧一见就有些慌了。这样久了,她们的态度是否友好,是否热情,是否客气,肯定与罕香的态度紧密相关……汪晓欧的心里完全没有底。

他们继续向寨子中走去,一座又一座的竹楼,掩映在艳丽的美人蕉和桃花丛中,竹楼的阳台上,挂满了苞谷、腌肉和野味干巴,水牛在楼脚下安详地吃着草、鸡鸭在一旁踱来踱去,几乎所有的猎狗见了他们都不叫,甚至跑到他们脚边嗅嗅,便友好地跑开了。

在村寨的正中央,离缅寺的白塔不远处,是一片青青的草坝子,坝子的旁边几蓬芭蕉树正开着火一样的花。坝子中央,早已摆下了丰盛的长席,几架火竹高升(填装了火药的竹子,类似鞭炮)也已在旁边架好,直指蓝天。

岩柯介绍说:“这是泼水节开始的信号,当那一排高升冲上天空,惊天动地地炸响以后,整个寨子便是一片水的世界了。”

这片空空的草地显然是全寨人活动的中心,因为在两棵高大的棕榈树的后面,就是寨委会办公的竹楼了,高大的树间,扯开了一条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救水英雄汪晓欧!”这多少有些不通的标语,让汪晓欧的心又是好一阵乱跳,不管怎么说,这个如此态度鲜明的评价与罕香那令人忧虑的沉默之间,距离还是实在太远了。汪晓欧简直不敢再去想今天在曹副主任和这么多人面前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了。

竹楼中立刻迎出一大群人,先是几个戴着红领巾的傣家小学生迎上来,敬了队礼,将两大把鲜红的杜鹃花献给了他们,然后便是几位姑娘与小伙子上来,给汪晓欧披上了大红绶带,上面写的还是“救水英雄”。在曹副主任笑眯眯地示意下,汪晓欧硬着头皮接受了这份几乎令他再也吃不消的厚意。

他硬着头皮,跟在曹副主任后面走进了竹楼,竹楼里虽然四面通亮,但他们从灿烂的阳光下一踏进凉爽的正厅,还是觉得里面有些暗。汪晓欧定神打量了一下,只见地上铺着竹席,矮桌围了一圈,桌上整齐地摆着糯米粑粑、野猪干巴、傣味烤鱼、牛肉、苦菜、米酒和芭蕉。

岩柯为曹副主任点燃了一支烟,曹副主任吸了一口,很有些认真地问:“泼水节你们这里是怎么过的?”

乡里干部便介绍了大概的情况,其实也很简单,大部分的准备工作是过节前做好的,到了泼水节这一天,全村人先到缅寺中献上最好的贡品,然后聚在寨子中间的草坝子上,将高升放上天,就开始泼水了。全村出动,一阵水战,便可各自回家。姑娘们要回家重新更衣打扮,等吃过晚饭,男女老幼便再次出动,围着熊熊的篝火敲起象脚鼓跳起孔雀舞,将节日再次推向高潮。

这时曹副主任打量了下四周,问道:“罕香姑娘呢?她为什么没有来?出事以后,她还没有见过我们的英雄吧?”

汪晓欧的心收紧了。

岩柯与那两位老人互相看了一眼,似乎面露难色,只见一位老人转向曹副主任,用很小的音量,耳语了几句。曹副主任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什么?有这样的事?怎么会这样?”

岩柯点了点头,乡里的干部也点了点头。

曹副主任的眼睛扫向汪晓欧,眼光中似乎有一些困惑、惊讶和不解。汪晓欧预感到情况可能很不妙,心里紧张了起来:全完了,就等着回连队看连长怎么收拾我吧!他低着头,闭着眼,觉得除了头皮一阵阵的发麻以外,脑袋里好像什么东西也没有了。

至于后来曹副主任又与岩柯说了些什么,汪晓欧几乎全都没有听见,直到曹副主任将烟头往烟缸里一丢,果断地一击膝盖,用斩钉截铁的声音说道:“好,我们就听罕香姑娘的,到缅寺就到缅寺!”汪晓欧才震惊不已地又清醒了过来。

他知道,现在已经什么都成定局了,原因就是他将要在缅寺与罕香再次见面。缅寺是做什么的地方?是傣家对神祈祷和明誓的地方,在傣寨,若人们有什么事情互相之间说不清道不明,连寨子里的干部也断不清楚的时候他们便到缅寺中去赌咒发誓。因为,傣家人在佛面前是绝不会说谎的。

“罕香肯定是一个不会说谎的姑娘,她会把什么都原原本本地说出来,而那样一来,她和我都完了。”汪晓欧心里不禁埋怨起来。

“罕香啊罕香,你为什么要去缅寺呢?”

汪晓欧懵懵懂懂,全然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跟在曹副主任和岩柯及乡干部的身后走到缅寺前面来的,更没有注意到兴奋不已的人们是如何潮水一般跟在了他们身后的。他只记得当他面对那座高大的、白得耀眼的佛塔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远远地,他见几位盛装的傣族姑娘簇拥着罕香从塔下走了过来,正好是那天在场的姑娘。几个月来,汪晓欧差不多把罕香的模样已经完全忘记了。真的,他对这位姑娘的面容的记忆并不是太多,他可以清晰地记得那一绺长长的,浸在水中的长发,也可以清晰地记得那举得高高的,轻轻划过水面的手臂,甚至清晰地记得暴露在灿烂的阳光和蓝天白云绿树流水中的亭亭玉立的身体;但是,罕香姑娘的脸庞他却有些记不清了,因为那一天那张脸庞给他的印象太不相同了,开始是面对满山野花的专注,随后是突然面对他时的惊愕,在水面上,露出的是绝望的一瞥,而救出她时,呈现在他面前的又是湿淋淋的紧闭的双目,这一切始终就没有在他的记忆中合为完整而清晰的面孔。而现在,罕香突然这样清晰地呈现在自己的眼前,又将那天的所有感受突然间召唤回来,重新将他笼罩起来。

此刻的罕香,是这样的美丽动人,端庄大方,她穿着绿色的筒裙,象牙白色的短褂,脚上是米黄色的凉鞋,咦?这不就是她那天仓促离去时的那身装扮吗?但它们是那样簇新、熨整,罕香显然是刻意恢复那天的模样的,但不同的是,她的胸前多了条晶莹的珍珠项链,手上套着金光闪闪的手镯,但最醒目的是她插在鬓角的那朵粉红色的月季,更使她的面庞春光无限,灿若朝霞。此刻,她捧着一大把鲜花立在姑娘中间,真正的就是一只立在鲜花丛中的碧绿的孔雀。

汪晓欧绝对没想到罕香竟然是这样的美,美得使他驻足而不能前进的地步,不,简直不敢想象世间的姑娘是可以美到这个地步的。此刻的他呆若木鸡,连曹副主任说让他上去敬个礼,他也没有听到。他就这样站着,用惊讶、疑惑、困顿的目光紧张地盯着罕香,在聚拢的人群中引起了一阵阵笑声。就是在这一阵又一阵善意的笑声中,罕香带着羞涩而又大方的微笑,缓缓走到他的面前,将那一大把鲜花满满地堆在了汪晓欧的胸前,汪晓欧不由自主地伸手接住了花。但顿时便有一阵温柔的悸动流遍全身,因为在那如山花丛的覆盖下,他感到自己的手被罕香那双温暖光滑的小手紧紧地握住了……

赵小平,四川兴文人,军旅作家,中校军衔,毕业于昆明陆军学院、上海空军政治学院、鲁迅文学院。已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200余万字。曾在云南普洱军分区工作15年,著有小说集《边关的月亮》,长篇小说《金色舞台》,长篇报告文学《士兵之星》《腾飞的鹰》等,有作品荣获四川天府文学奖和阳翰笙文艺奖。

责任编辑:王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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