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团长

1972年冬，我从湖北荆门“五七”高中穿上军装，来到天津塘沽步兵第594团，几个月新兵和实弹射击训练后，特务连警卫排长张云友找我：“组织决定你去给团长当警卫员。”他交代了具体任务和注意事项，特别强调，咱老团长是抗战老兵和抗美援朝立过大功的二等乙级战残军人，你要带着深厚感情做工作。他送我到团部见了老团长，带我进入了老团长的工作和生活圈，留下许多难忘的记忆。

老团长的假牙

老团长叫续还生，1926年9月出生于山西五台，1944年1月加入地下共产党组织，同年3月参加八路军。我初次见老团长那年他47岁，行政14级干部，1米83的个头儿消瘦而精干，瓜子脸被太阳晒得黝黑，头发和眉毛已有花白，大大的眼睛略显混浊，说话时露出的大门牙一看就知道是安装上去的，额头两道深深的皱纹延伸至右太阳穴与当年敌人子弹刻下的疤痕相连，让人产生征战沙场的联想！

每天早晨老团长带部队出操回来，习惯地取出嘴里上、下两块活动牙齿，用牙刷翻来覆去地刷。时间长了、熟悉了，我问他：您才40多岁，牙齿怎么掉了那么多？他告诉我：他原来在196师586团，1969年作为战斗骨干调到198师594团任团长。1950年10月第一批志愿军赴朝作战，他是586团通信连长，参加了第一至第四次战役，1951年４月回国。在朝鲜的5个多月正值隆冬季节，大雪封山，海拔又高，气温常在零下三、四十度，部队顶着风雪、冒着严寒打仗，转战、调动十分迅速，根本无法正常做饭、吃饭和喝水。通信连为了保障上下联络畅通，主力部队打到哪里他们的电话线就要架到那里、上级的指示命令就要传递到那里。在几尺厚的积雪中攀爬滚打，传令、架线，饿了就是一把炒面（干粮）一把雪，渴了就抓一把雪塞进嘴里。放在口里的雪把牙齿冰得打颤、凉得钻心，牙龈和腮帮子冻得通红。几个月下来，好多人牙龈都被冰肿了，牙齿被冻松了。老团长回国没几年，门牙开始出现剧烈疼痛，痛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牙龈经常出血、逐渐萎缩，牙齿大片松动，最后不得不清除坏牙，安装了上、下两片假牙。老团长说，同他一起参加抗美援朝活着回来的战友，大都早就安装上了假牙。

床头的小木棰

我给老团长收拾办公室兼宿舍时，发现他床头有一个扁扁的小木棰，磨得铮光发亮，好像包了一层浆。后来又看到他经常在午休和睡觉前用小木棰敲打他的腿脚，我问他敲打的作用是什么？他说，舒筋活血！原来，他的腿脚在抗美援朝时长时间爬冰卧雪被冻坏了！他说，在冰天雪地的五个多月里，冻得最厉害的一次是首破三八线、攻占华岳山。华岳山位于金化、加平之间的北纬38度线上，海拔1400多米，山上积雪两尺多厚，沟洼地带积雪一人多深，气温低于零下40度。南朝鲜精锐第二师以一个营守在华岳山主峰，另两个连扼守攀登华岳山的唯一要道——中峰山。586团的任务是攻占华岳山，再向官厅里发展进攻。12月30日，团主力进入攻击出发阵地，隐蔽在积雪覆盖的丛林中。在冰天雪地里趴了一个昼夜，31日晚7点10分，586团以2营为尖刀营、1营为二梯队、3营为预备队向华岳山之敌发起进攻。尖刀连4连为了隐蔽接敌，指战员反穿棉衣，脱鞋光脚摸近中峰山敌人前哨阵地。6班长刘大福率领尖刀班战士用刺刀连续劈开两道铁丝网，在离敌阵地100米处踩响地雷，班长和1名战士当场牺牲。后面勇士前仆后继，冒着枪林弹雨踏雷冲锋，接连攻克敌11个地堡，激战至翌日拂晓终于占领了华岳山主峰，其后又打退南朝鲜军第２师组织的多次反扑。此役，586团尖刀连４连荣获“首破三八线英雄连”锦旗。

这一仗由于地势险峻，易守难攻，586团虽然取得了胜利，但伤亡600多人。特别是在零下40多摄氏度的雪山顶上趴冰卧雪、攀爬攻击时间过长，又未能采取有效的防冻措施，导致全团冻伤1000余人。一些严重冻伤的人回国后做了截肢手术，医院见老团长小腿肌肉被冻麻木、脚指头发紫发黑，也动员他截肢，他坚决不同意。医生只好建议他每天用温水泡脚，确保血脉畅通。根据腿脚冻伤的严重程度，医院给他评定为二等乙级战残军人。

老团长回部队后听医生的话买了一只木桶每天泡腿和脚，一有机会就搬起小腿和脚自己揉搓，还专门请木工做了个小木棰，经常捶他的腿和脚。

抽屉里的军功章

老团长的抽屉里保存着许多立功受奖证书和军功章，最引人瞩目的是那枚大功章，那是1951年2月他参加第四次战役中的“横城反突击”攻占148.5高地有功获得的。

老团长所在的586团连续参加前三次战役，特别是第三次战役中攻占华岳山，部队牺牲、战伤、冻伤人数多，减员严重，战斗力受到很大削弱。1951年2月9日，586团又奉命参加“横城反突击”，任务是配合尖刀团587团打助攻。为防止兵力不足贻误战机，团首长决定通信、后勤等保障人员和轻伤员都要投入战斗。12日，该团沿阳地村通横城简易公路急速向横城方向穿插，当晚22时占领曲里桥，即向148.5高地发起攻击。由于敌火力太猛，团主力部队极度疲劳且勤杂人员多，高地久攻不下。团首长命令通信连从侧面迂回，前后夹击拿下高地。

老团长作为通信连长，毫不犹豫迅速带通信连绕道敌后，他边冲锋边高喊：共产党员们，战友们，跟着我往上冲啊！敌人子弹打破了他的头皮鲜血直流，他全然不顾，带领全连官兵猛冲猛攻，一枚枚手榴弹投向高地炸得敌人抱头鼠窜，至13日2时终于占领148.5高地，配合团主力部队歼灭逃敌30余人。战斗结束，老团长荣立大功一次。

“人肉担架”的三鞠躬

2016年l月20日天津传来噩耗，老团长与世长辞了。当夜下着鹅毛大雪，我开车走到京津高速路口，发现路被封了。立即改道京平高速，迎着风雪直奔天津。在老团长的遗体告别仪式上，我见86岁高龄的原198师谢荣征师长，脱下帽子走到躺在鲜花丛中的老团长跟前，老泪纵横地行了注目礼，然后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谢师长说，他和老团长是一起参加抗美援朝的老战友，如今老战友、好大哥走了，必须要来告个别、送一程！

谢师长比老团长小4岁，河南武陟县人，1950年10月他们同在586团，作为第一批志愿军开赴战场。交谈中，谢师长回忆了当年参加抗美援朝的经历。他说：“我们刚过鸭绿江，就打了第一次战役，共歼敌15000余人。”“打得比较漂亮的是第三次战役，中朝军队打过‘三八线，在世界上产生非常大的政治影响。”“我所在的连队打得最艰苦的是第四次战役，全连100多号人，近一半倒在了血泊中。”为及时转送伤员，人高马大的谢师长成了朝鲜战场上有名的“人肉担架”。他说：“我一次次背起受伤的战友，把他们用绳子捆在自己身上，两个人在下边推着我，我拽着山上的荆条慢慢往上爬，边打敌人边翻山越岭把伤员护送到安全地带，有的战友就牺牲在了我的背上。”说着，他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2022年11月l3日，我得知谢师长谢世的消息，因为疫情没有举行告别仪式，我给老团长孩子打电话，托他们转告谢师长儿子谢建华：向抗美援朝老前辈致以崇高敬意！愿他们在天堂再相聚，共同维护世界和平与安宁！

作者简介：何光银，历任连指导员，团、师、军、军委纪委、总政治部干事、副局长、局长。曾任军委纪委《党纪工作通讯》编辑，连续13年撰写全军纪检工作会议报告和军委、军委纪委领导讲话，起草制发军委、总政、军委纪委关于军队党风廉政建设和反腐败工作文件、规定。组织《解放军报》《人民日报》等媒体宣传范匡夫、黄涛、胡滨等全军重大典型。退休后返聘编撰《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工作史·纪检工作分册》和《军委纪委监委工作年鉴》，参加改编《星火燎原》《红色的历程》连环画，其中《浴血悲歌》被中组部、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国家图书馆评为“创新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