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石头:物质与情感

2023-04-29 12:20桑海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中国语言文化学院国家文化名人浙籍研究中心
湖北美术学院学报 2023年3期
关键词:卵石石头

桑海|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中国语言文化学院、国家文化名人(浙籍)研究中心

流动的石头,似乎是一个带有浪漫诗意的悖论。在一般的印象里,石头具有典型的物质特性,坚硬、静止、愚顽,与流动性风马牛不相及。然而,如果换一种眼光来看,石头或许并非如我们通常感知的那样坚固,不但有可能像云与水那般流动起来,也能成为审美的对象并影响艺术发展的走向,甚至可以与人互动互感、寄托情思、同默共鸣,成为人的知己好友。

一、文化中的石头:东方与西方

无论在西方还是东方的历史和文化中,石头都是一种重要之物。其实人类史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处于石器时代,当时主要的生产工具就是石头。

希腊人把自己视为石头的后裔,在他们的世界观里,石头是大地之母的骨骼,还曾经作为宙斯的替代物瞒过老一代的最高神克罗诺斯。在希腊神话中,人类就是用丢石头的方式造出来的,解放的普罗米修斯永远戴着镶有高加索山石片的铁环,西西弗永恒地推着巨石上山,看到蛇发女妖美杜莎面孔的人都会化为石头。古希腊哲学家也曾对着石头沉思,亚里士多德说石头具有“土性”,一心想要回到它的“自然位置”——大地;阿那克萨哥拉则认为月球是地球抛入太空的一块巨石。希伯来人除了用石头建筑,还把石头做成石碑、石磨、砝码、手术刀、武器和刑罚工具。耶稣曾对石刑的执行者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在古希腊和罗马时代,人们用石头建造了宏壮的神庙和剧场,以及无数美轮美奂的雕塑。这些雕塑中蕴含的对于生命和人类的尊崇,令千年后文艺复兴时代的艺术天才们产生了深刻的共鸣。米开朗基罗花了近4 年时间雕刻出大卫像后,说自己只是将石头中的生命解放出来。

近年出版的《卵石之书》[1],有助于我们更多地了解石头在西方文化和艺术中扮演的角色。该书作者居住的波特兰岛,被作家托马斯·哈代称为“投石者之岛”,投石攻击或自卫的历史源远流长,至少可以追溯到《旧约》中的大卫与歌利亚。书中写到,1930 年代,在属于铁器时代的梅登城堡的发掘现场,人们发现了上万块卵石,主持发掘的考古学家莫蒂默·惠勒认为,那些卵石是城堡守卫者抵御罗马人进攻的武器。值得注意的是,毕加索、萨尔瓦多·达利等现代艺术家都曾经从卵石获取灵感,将其呈现于自己作品之中;卵石更成为滋养和激发雕塑大师亨利·摩尔创作力的艺术源泉;卵石甚至进入到当代装置艺术和环境艺术的领域。这些都成为西方石文化的重要内容。

西方石文化诞生的背景之一,是欧洲曲折漫长的海岸线上生长出的海洋文化。《卵石之书》的作者克里斯托弗·斯托克斯写道:“当人们问我为什么想要写一本关于卵石的书时,我的答案总是一样的:我怎么可能住在切西尔海滩而不想写一本关于卵石的书呢?……切西尔海滩上有数以亿计的卵石,但每一块都与众不同。”[1]14他在波兰特岛一座石造的老房子里住了许多年,那所房子就面向着布满卵石的切西尔海滩。西方石文化的另一个重要源泉,是希腊罗马以来的雕塑传统。那些深深吸引着亨利·摩尔的卵石本身就具有一种雕塑感,“它们可以同最精巧的布朗库西雕塑一般优雅,却又铁打一般结实。我想,它们如今之所以大受欢迎,关键就在于这种雕塑感”[1]14。

与西方相比,在中国文化中对石头美学意蕴和象征意义的发现比较晚。虽然早在史前时期,中国人就已经发现了玉,并开始以其制作礼器,但似乎直到汉朝才意识到石头的建筑和审美价值[2]209。儒家有着悠久的爱玉传统,圣人喜欢用玉来比德。孔子曾说过:“夫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礼记·聘义》);子贡曾经引“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诗句与孔子探讨君子之道(《论语·学而》);在《卫风·淇奥》中,“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就是用加工玉的过程来比附君子的修养;妇人会用玉来比喻自己出征在外的丈夫:“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秦风·小戎》);《说文》对玉的阐释也是道德性的:“玉石之美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在玉文化的熏染之下,温润如玉成为儒家君子的典型特质。

“儒家好玉,道禅好石”这句古人之常言,点出了玉与石不同的文化意涵。玉是一种特殊的石头,中国人虽然也常把它们放在一起谈论,但更多地注重玉与石的区分,二者之间存在着优劣等差的关系。学者王瑾就注意到了《红楼梦》中玉与石之间的复杂关系:“女娲石不仅突出且丰富了民间传说中石头所特有的矛盾特性,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它还融入了玉的变体,并且激发了它与玉的互文关系,从而在其自身的表意领域内引发了异常复杂的语义震荡过程。正是石与玉的互文性令《红楼梦》与石头传说的关系迥异于另两部叙事小说。”[3]38

苏东坡在《怪石供》中写道:“怪石,石似玉者。今齐安江上往往得美石,与玉无辨,多红黄白色。”在怪石和玉之间建立联系,意在提升石头的地位,这有点像词学史上将词与诗对等起来的“尊体”运动。在苏东坡等士夫文人的努力下,怪石逐渐获得了可以与玉抗衡甚至高于玉的文化地位。有趣的是,从北宋到晚明,与“尊石”潮流相伴而生的,恰是绘画史上士人画或文人画的兴起。正如怪石获得与玉类似的文化地位,绘画也渐渐开始获得与最高级的文艺形式——诗类似的文化地位。绘画地位提升的代价是向诗的标准靠拢,比如再现性被写意性所压抑,甚至需要服从于书法的规则,与职业画家的“院画”“匠画”旨趣迥异的士人画,逐渐成为主流。

在中国建筑史上最常见的木石两种建材中,木头的运用一以贯之,而石头的出现则比较晚。中国人在建筑领域对石头的重视,与对生命的思考和信仰有关。在汉以前中国人倾向于追求长生不老的仙术,但这种信仰在汉代发生了转折。人们从对不死的追求转向“在死后和来世升仙”,相信永久的幸福可以在死后实现。与之相应的是,大约从公元1世纪开始,各种丧葬纪念物开始通常由石头制成。石头和木头有着不同的象征:“石头所有的自然属性——坚硬、素朴,尤其是坚实耐久——使其与‘永恒’的概念相连;木头则因其脆弱易损的性质而与‘暂时’的概念相关。从这种差异中产生出两类建筑:木构建筑供生者之用,石质建筑则属于神祇、仙人和死者。石材一方面与死亡有关;另一方面又与不朽和升仙联系。”[2]220据巫鸿分析,这种转变与中西交流和外来宗教建筑的启发有关。西汉是中国宗教和艺术的转型时期,张骞通西域后,人们对佛教已经有所耳闻。在古代中国人的想象中,西方本来就是神仙之地,于是开始把西方世界与印度佛教联系在一起,把涅槃等同于来世。“当他们获知西方人在山崖上镌窟造像,也就很自然地将这些域外的做法——不仅是其创意,也还包括其媒介——与不死和永恒联系起来,欣然将这些做法吸收到自己的宗教建筑中去。”[2]210据史料记载,汉明帝是第一位公开派使者赴印度求取佛法的皇帝,得益于汉明帝的大力支持,石头在东汉宗教建筑和艺术中得到广泛使用,石材在中国也被赋予了象征长生和不死的特殊内涵。

对怪石丑石之美的发现,是中国石文化不同于西方的一大特别之处。中国历史上有许多著名文人,如陶渊明、杜甫、白居易、李德裕、牛僧孺、苏东坡、米芾、陆游、柯九思等,都是常被人们津津乐道的爱石者。许多文人甚至把石头视为可以默然心会、以身相托的知己,把石头当做了有生命之物。米芾曾向一块奇丑的石头下拜,甚至称之为“石兄”,他也因此获得“石痴”之名。明清时代的生活美学达人文震亨、张岱、李渔等,都留下了关于赏石的重要文字。在《西游记》《水浒传》《红楼梦》等小说中,石头都扮演了关键性的角色。在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讲述了石头与爱石者惺惺相惜、生死相守的传奇故事。至于历代收藏和玩赏奇石的爱石者,寄情山水园林的文士,叠山理水的行家,更是不可胜数。

中国的爱石文化影响了许多西方思想者,如歌德、叔本华、爱默生、梭罗等。他们会尝试理解中国人对石头近乎痴迷的喜爱,进而反思西方哲学自身的局限。比如梭罗对石头的思考:“所有的东西似乎都随着我们流动……大地的表面有岩石的河流,大地深处则有矿石的河流。”“世上没有一物是无机的。……大地是活生生的诗歌,像一株树的树叶,它先于花朵,先于果实;——不是一个化石的地球,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地球;和它一比较,一切动植物的生命都不过寄生在这个伟大的中心生命上。”[4]这种有着当代生态哲学和后人类色彩的观念,和民胞物与的中国传统思想息息相通,对启蒙运动以来人类中心主义的傲慢提出了质疑。

一位当代西方学者不无忧虑地指出,中国正在丢失“考虑邻居”的古老传统:“当决定在哪里和在何种程度上侵犯环境时,快速现代化的中国所面临的经济压力,已经相当严重地破坏了这种考虑邻居的传统倾向——无论这些邻居是活的还是死的,有生命的还是无生命的。”他提醒当代中国人:“如果中国不能重新形成一种对岩石和石头的尊重——这种尊重或许也可以在中国之外得到有益的促进——整个地球的命运将会安危未定。”[5]

隐藏在爱石文化背后的,是中国古人的与天地万物共生的智慧,这已经越来越成为解决全球现代性危机的重要思想资源。在面对人类共同的危机与困境时,或许东西方文化中对石头的热爱和反思,能够形成一种新的思维方式。本文将从艺术、园林、文学与电影等不同角度,对历史上丰厚的石文化进行一番粗略的游历,希望能从中获得一些感悟。

二、石头与艺术:师造化

卵石曾在西方文学艺术史偶尔露面,如在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中,年幼的大卫帮小艾米丽在海滩上捡卵石;在维多利亚时代画家威廉·戴斯的画《肯特郡佩格韦尔湾》中,两位女子向柳条篮中放卵石。但总的来看,卵石在艺术史上是默默无闻的,直到20 世纪二三十年代,其美学价值才被艺术家们发现。

毕加索在法国布列塔尼海滨消夏时,将卵石图案引入了钢笔画的创作,他后来还阐述了关于卵石可能是人类早期艺术灵感来源的理论。大约与此同时,在隔英吉利海峡相望的诺福克,当时还很年轻的雕塑大师亨利·摩尔正在收集燧石。他邀请艺术家朋友赫普沃斯和斯基平夏天到海边小村度假,他们一起在沙滩上捡一种含铁的石头,回到伦敦后,三位艺术家都展出了自己用这种石头完成的石雕作品。此后,卵石也开始作为风尚出现在其他艺术家的作品中,如萨尔瓦多·达利的《欲望的居所》等,但只有亨利·摩尔一直保持着对卵石的强烈兴趣,并使卵石艺术登峰造极[1]。

正是卵石的雕塑感,激发出了亨利·摩尔那些美妙绝伦的雕塑作品。亨利·摩尔相信雕塑是“开放空间的艺术”,需要流动的空气、明亮的日光,其展示的理想场景应该在自然之中,这大概也是他早年在海滩上感受卵石之美时得出的体悟。摩尔承认自己曾到受康斯坦丁·布朗库西的影响。布朗库西曾经批判雕塑大师罗丹对材料和环境的忽视,指出一件艺术品的意义不在于它的外观,而在于隐藏在材料中的基本能量,雕塑家应当尊重和揭示木材、石头或青铜所固有的形式,并释放它们的力量[6]。摩尔逐渐发展出不同于布朗库西的独特风格,比如反其道而行之地在雕塑中穿出一个洞,使光线可以通过。在《卵石之书》中我们可以看到,在切西尔海滩上有许多自然形成的穿孔卵石,而这恰是摩尔喜欢的一种。

值得注意的是,在受到卵石影响的几位艺术家之间,有着某种相通之处:毕加索试图发展出一种新的描绘空间的系统方法,甚至把时间的维度纳入其中;达利的时间可以在空间中流动,他的画表现时间柔软的本质与时空的不可分割;摩尔强调空间是由实体创造的,他的雕塑作品常从实体中挖出空间,并与环境进行对话。此时,现代主义艺术方兴未艾,新一代的艺术家不再愿意按照传统的方式再现世界,而努力寻找新的表现形式,传达不同的空间观念。所以此前只被看做武器或儿童游戏道具的卵石,因其自然天成的奇特造型、与环境相融相生的特性等,受到了艺术家的关注。

除了成为画家和雕塑家心仪的对象外,卵石也在向装置艺术或现成品艺术进军。亨利·摩尔的朋友,艺术策展人吉姆·伊德在剑桥建成自己艺术藏品的小型陈列馆“茶壶院”,卵石在其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有人称之为“卵石卢浮宫”。曾经拜访过茶壶院的电影导演德里克·贾曼,在盛产砾石的邓杰内斯角买下一栋房子,在花园中摆放巨大的燧石卵石,在他去世后一年(1995 年),介绍卵石组合艺术的《贾曼的花园》一书出版,引起热烈的反响。许多人受此影响,开始把卵石作为装饰品放置在艺术空间、商业场所或居家环境中,卵石渐渐有了另类装饰或装置艺术的味道。卵石与环境之间的关系不可忽视,在《卵石之书》绘画作者安吉·卢因的各种美术作品中,“卵石已经成为一种背景。它们有一种经历沧桑、永恒不灭的坚实感……卵石同最渺小、最不起眼的植物一起,定义了整个风景”[1]2,6。

在欧洲的文学领域,也出现了认真思考物的倾向,其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法国诗人弗朗西斯·蓬热。这位青年时代曾在欧洲各国漫游的诗人,显然没少到海滩上捡卵石,在他的诗里卵石是重要的角色。蓬热像初次看到世界一样观察事物,重建事物与事物的关系,读蓬热的诗,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老子对孔子说的那句话——“吾游心于物之初”(《庄子·田子方)),并感受到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与中国古代思想沟通的可能。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又名《美国讲稿》)中写道:“蓬热在我心目中是无与伦比的大师,因为他的《事物的目的》和他其他风格相近的诗集里那些谈论一只虾、一块卵石或一块肥皂的短文本,为我们树立一场搏斗的最佳榜样,这场搏斗就是迫使语言成为事物的语言,从事物出发。”[7]

卡尔维诺的这番高论,与前辈批评家、俄国形式主义的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英雄所见略同。有趣的是,什克洛夫斯基著名的的陌生化理论,也与石头有关:“那种被称为艺术的东西的存在,正是为了唤回人对生活的感受,使人感受到事物,使石头更成其为石头。艺术的目的是使你对事物的感觉如同你所见的视象那样,而不是如同你所认知的那样;艺术的手法是事物的‘反常化’手法,是复杂化形式的手法,它增加了感受的难度和时延……”[8]如果这不是纯粹的巧合,或许我们可以假设,在现代艺术的理论与实践中,或许隐含着一条由石头构成的线索。

与西方人喜爱在海水中形成的卵石类似,中国文人心爱的石头也是一种“水石”。文震亨的名言几乎已成文人的共识:“石令人古,水令人远。园林水石,最不可无。”(《长物志》)中国的水石,虽不像欧洲海滩上的卵石那般经受海浪的打磨,却也同样在江河湖泊中经历过漫长岁月的冲刷和侵蚀。其中代表如形态嶙峋、玲珑剔透的太湖石,虽然与卵石同为水石,在审美上却各有其趣。

中国人看到亨利·摩尔的雕塑作品时,很容易有一种亲切感。虽然其造型看起来往往惊世骇俗,但他所谓的由实体造成空间,其实就是在雕塑材料上挖出许多孔洞,他在展览中有时也会直接呈现自己收集的带有孔洞的天然石块,这与中国文人爱好的太湖石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尽管未见到摩尔关于太湖石的讨论,但他的理论和作品与太湖石有很多相似之处。他关于空间是由实体创造的论断,放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语境中很容易理解,其实就是虚实相生的道理。在书画领域,知白守黑成为人尽皆知的心法,就像邓石如所说:“字画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风,常计白以当黑,奇趣乃出。”

在赏石领域,千古流传形成最大影响的,就是传说由米芾提出的瘦、皱、透、漏的赏石标准。宋人《渔阳公石谱》载:“元章相石之法有四语焉,曰秀、曰瘦、曰雅,曰透,四者虽不能尽石之美,亦庶几云。”[9]明代叠山名手计成在《园冶》中称“瘦漏生奇,玲珑巧安”。屈大均《广东新语》曰:“小英石以‘皱、瘦、透、秀’四者备具为良。”郑板桥题画《石》:“米元章论石,曰瘦、曰皱、曰漏、曰透,可谓尽石之妙也。”[10]李渔《闲情偶寄》也说,“言山石之美者,俱在透、漏、瘦三字”。虽然米芾赏石四原则是否真有其事,似乎已难考证,对原则的具体表述也不尽一致,但其作为千年以来中国赏石标准却无疑义,而玲珑多孔的太湖石就是体现这一标准的范例。亨利·摩尔的雕塑与太湖石一样,非常符合透与漏的标准,其美感的来源也同样在于虚实相生之美。如李渔所论,“此通于彼,彼通于此,若有道路可行,所谓‘透’也;石上有眼,四面玲珑,所谓‘漏’也”(《闲情偶寄》)。透、漏表现石头玲珑剔透之美,使之可以气脉贯通,生气勃勃。

有人以为,米芾观石以瘦为要,这与古代文人对风骨的追求有关,强调一种独立的人格精神。元代爱石者虞集,曾代石发言作诗,其中有一句“雪尽身还瘦,云生势不孤”(《代石答五首 其二》),写出了石独立坚韧的精神。董其昌对这一句非常赞赏,认为“此颇足以状石”(《画禅室随笔》卷二)。我们或许可以联想到瑞士雕塑家阿尔伯托·贾科梅蒂的作品,这位存在主义大师的雕塑就以“瘦”为最突出的特色。

皱,似乎与中国古代山水画法有关,也符合石之自然。“依石之纹理而为之,谓之皱。皴者,皱也,言石之皮多皱也。”(沈宗骞:《芥舟学画编·作法》)皱的功能是去除石的平面之态,使其隐显起伏得以表现。有趣的是,德勒兹在强调褶皱和流动的时候也提到了石头:“没有褶皱相同的两块岩石,同一事物也没有规则的褶皱。……只要从褶皱的角度来理解、观察和感受山脉,便可以使山脉去掉其生硬性,使此亘古之物重焕青春,使其不再是持久不变之物,而变为纯粹现实的、柔韧之物。最动人心弦的莫过于那些似乎是静止的东西的不断运动。”[11]德勒兹的“褶皱”与太湖石“皱”,同样隐含着对平面化和坚固化的抗争,是一种对规训和控制的叛逆。苏东坡在赏石领域最突出的贡献,就是提出“石文而丑”,从而改变了审美观念。文是“纹”的本字,体现在纹理,“皱”主要就是针对石头的纹理而言。传统的倾向于质地光滑、色泽优美的“玉”的审美标准,至此被丑石、怪石的“皱”的标准所取代。这是一种不美之美,却又是可以透过外表看到内在之美的“大美”。这不是在美丑之间更欣赏丑,而是通过强化丑的一面,颠覆对美的俗见,其背后是道禅哲学超越美丑的智慧。黄宾虹所推崇的“内美”“不齐不美”,也是就此而言。

美术史论家王伯敏曾讲过一段关于石头的故事,那是他早年与黄宾虹的一席对话。在去八达岭游览途中,他捡到一块形状奇特的石头,因知黄宾虹是爱石之人,便拿去送给他。黄宾虹见到石头就问:“当在路上看到这块岩石时,你感到是白的,还是黑的?”王伯敏说:“石块在路边很突出,我感到是白的。”“你如将它入画,画它的白,还是画它的黑?”原来,此时黄宾虹正在读信,信中说到有人笑他的画黑,见到王伯敏来送石头便有感而发:“不如叫人家多看看天地间真山真水的变化。”他请王伯敏来到室外,把石头放在阳光下,问:“这块石是黑色的,还是白色的?”“论受光,这块石是呈白色,凹处较灰暗。若论石的本色,这当然是黑的。”黄宾虹又进屋把石头丢进大笔洗池,重复刚才的问题。王伯敏这次毫不犹豫地回答:“是黑的。”黄宾虹把一枝带墨渍的笔在池中洗了一下,又问:“这块石头的颜色又如何?”“更黑了。”

黄宾虹便以石头向王伯敏解说作画之法:“作画,岂可一味画其表。石受光,这是外表的色泽,可以画,但不是非画不可。至于石之质,此中内美是非画不可。……山川在天地间,朝夕不同,春秋不同,有雨有雾不同,静夜月下又不同。刚才以石块投入笔池,犹岩石浸在朝露中;以少许之墨溶于池,使这块岩石如在夜雨中。如此一试,已使岩石给人的感觉各有不同,况阴阳自然,顷刻万变,那么我们所见山光水色,难道只有清淡之色而无深沉苍老之色吗?”[12]

黄宾虹语有所指,他的画被人批评太黑,就是因为与当时画坛流行的“全白之山”反差太大,而“全白之山”是清初“四王”遗留的风,本身就是摹仿古人的因袭画法,而非来自观察真山真水。他在其他场合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如:“山具浓重之色,此吾人看山即可领会,清初四王画山不敢用重墨重色,所作山峦几乎全白,此是专事摹仿,未有探究真山之故。”[13]在黄宾虹的“知白守黑”中,我们可以去揣摩士人化所传承的微妙智慧。

三、园林之石:假山与真山水

在汉代,已经有了关于石头园林的记载。西汉时的长安富人袁广汉,曾经在北邙山修筑了号称全国最精致的园子,其中人工水系和山石绵延数里。后有他因罪被诛杀,他的园子也被朝廷没收,鸟兽草木移入了上林苑[14]。而在唐宋之后,石头才成为中国文人诗、画、园三位一体的艺术或生活美学中的主角。园林与文学关系密切,“造园与绘画同理、经营位置、疏密对比、高下参差、曲折尽致”[15]52。

唐代大诗人王维,不但有“诗佛”之名,又被董其昌奉为山水画南宗之祖。他在辋川山水间所建的别业占地广大而以自然山水为主,可谓后世文人梦想中的园林。“人称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辋川就是诗、画结合的园林”[15]42,这种结合也成为唐宋以降园林效仿的榜样。与王维一样,白居易也被后世推为文人造园的楷模。他一生四处为官,无论在什么地方,任期有多长,都会经营园林,用假山和池塘营造出接近自然山水的感觉。

自王维、白居易以来,园林渐渐成为文人寄寓身心、可游可居的家园。《长物志》中的“吾侪纵不能栖岩止谷,追绮园之踪,而混迹廛市,要须门庭雅洁,室庐清靓,亭台具旷士之怀,斋阁有幽人之致”,大约说出了古代文人的共同心声。“此心安处是吾乡”,文人借助案头玩赏的石块,或巨型的假山,在不可控、不完美,却又无法抽离的现世中,寻回心灵的安宁。童隽指出,与西方公园用来健身不同,“中国园林,则是为了想象,赋有人文气质,并以乡村之野趣为极品。……在中国园林里,富人渴望乡野朴实的快乐,而只沉醉于蓝天白云,清风明月。他的环境是一种虚构,他的生活是一种哲学,他的宇宙是一个梦想。只有与世隔绝的人,才能体验到完满的快乐”[15]36。文人渴求山林荒野之美,但又难以在真正的荒野生活,便退而求其次,在城市的尘嚣中模拟山林,寄托对自然的向往。

在中国园林中,石头具有特别的重要性。童隽发现,“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没有对人工山有如此的热情”,而且中国的园林与西方园林不同,“即使没有花木,它仍成园林”[15]8。段义孚也指出石头在中国园林中的首位性,“岩石可能是三种成分中最古老以及最重要的。没有山就没有景观:植物和水没有山重要”[16]9。正如陈从周所言,在造园时“以山石为主,略引水泉,俾山有升级,岩现活态,苔痕鲜润,草木华滋,宛然若真山水了”[17]72。即使穷困的文人家的院子狭小得堆不下假山,也会选一两块奇石立于花间树旁,甚至用作案头清供,“一卷特立,安置有情,时时坐卧其旁,即可慰泉石膏肓之癖”(李渔:《闲情偶寄》)。文人们“真诚地相信一块顽石象征着一座大山”[15]65,因为在他们的象征世界中,“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文震亨:《长物志》)。同样的道理,画中的山水也可以成为真山水的替代物,难怪宗炳会将毕生所见山水描绘成画,挂在自家墙上,“澄怀观道,卧以游之”(《画山水序》)。

在中国的文人传统中,山水是阴阳循环往复的宇宙的象征,而中国园林“是摹仿自然的微缩”[14]68,是“三维的中国画”[15]59。园林假山之理,即山水画之理,所以历代文人心中的理想之境——王维的辋川,就是“诗、画结合的园林”[15]642,“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也就自然而然。在中国,诗、画、园实为三位一体的艺术,一如郭熙谈论画山的诗意之语,“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欲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林泉高致·山水训》)。计成、张南垣等叠山名家都兼通丹青,张南垣学画时顿悟出,“画之皴涩向背,独不可通为叠石乎?”造园之法即绘画之法,太湖石之所以为园林叠山的首选,就是因为“其姿态入画”[17]61;叠山之法与画山的皴法一脉相通,如苏州环秀山庄的“竖石运用宋人山水的所谓‘斧劈法’”[17]74;园林的布局也正与画面布局同理,“远山无脚,远树无根,远舟无身,这是画理,亦是造园之理”[17]9。

中国园林中的假山多由怪石构成,这些怪石有时甚至让初访园林的西方游客感到惊恐,因为园中“堆砌风吹日侵的岩石,它们同野生动物群和鬼怪有相似之处”[16]283。帕克斯指出:“强调奇怪形状的岩石的传统中国园林,在被普遍认同为世界上伟大艺术形式之一的同时,往往在刚一接触时令西方的观察者感到迷惑。”[5]连《红楼梦》对大观园的描写,在西方读者看来也颇有恐怖色彩:“在一本完成于18 世纪的小说中,主人领众清客游一座新建的园子,扑面之间‘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16]57-58然而,当西方来客逐渐了解中国人的岩石观,放下自己固有的物质观念,“将中国有关岩石的概念理解为集中的能量构成,这种陌生感就开始减轻了”[5]。

按中国传统的气论宇宙观,包括人与石头在内的天地万物都由气化成。宋人孔传认为,石头乃是天地间灵气所聚,“天地至精之气,结而为石”。(《云林石谱序》)明代宋应星说:“气从数万里而坠,经历埃盖奇候,融结而为形者,星陨为石是也。气从数百仞而坠,化为形而不能固者,雨雹是也。初由气化形人见之,卒由形化气人不见者,草木与生人、禽兽、虫鱼……形成而不复化气者,土石是也。”(《天工开物·论气·形气化》)人与石头的差异在于,人是由气化成最终又化成气,而石头则是由气凝结成形后不再化为气,因而石头具有比人更加长久的特点。屈大均则从五行的角度讨论了石头与雨水的关系:“盖五行金生水,金为气母;金在天为星,在地为石。星动摇为风雨之候,石津溼为雨水之符。石者气之形,星者气之精,以水灌沐,使之精形相合,而水生致雨,理亦固然。”(《广东新语·石语》)他还明确地指出云与石都是水的变体,只是虚实不同而已:“水之精华所结,虚而为云,实而为石,人见以为石,吾见以为水”(《广东新语·石语》)。张岱《陶庵梦忆》中有一篇就写到杭州南屏山的“奔云石”,所谓江南四大名石——冠云峰、瑞云峰、绉云峰和玉玲珑中的三个都以云为名,揭示出了云与石之间的不二关系。黄宾虹也曾提到绘画中技法“云石皴”与“卷云石”之间的关系:“云石皴,郭河阳开其先,黄鹤山樵尤喜为之,其法全从卷云石中悟出。米元章拜石呼兄,有以也。”[18]

从道家和“气”的角度来看,假山还具有养生的功能。“对于中国人而言,山和水汽(岩石和水)是支配力的古老象征……道家认为如果复制了一座提及大大压缩的山,他便能够集中关注并收集山的超自然气韵,然后接触这些气。”[16]99假山蕴含着真山真水的“超自然气韵”,具有疗愈效力,成为滋养身心的“特健药”。叠山圣手计成曾说,“石非草木,采后复生”[19],把石头类比于草木一类的生命,只是不可再生,这或许是一种可以与现代生态主义相通的眼光。石头与动植物,非生命与生命之间的二元对立,在中国园林中似乎并不存在,在这个空间里,“构成人身体的能量与这个地方所有其他的栖居者拥有的‘气’之间进行和谐交流”[5]。尝试理解园林中的怪石,或许可以稍稍打开石头那层坚硬冰冷的外壳,让我们可以尝试“体物”——贴近“物的生命”,探索其中的“超自然气韵”。

四、与石为伍:友谊与交流

在中国文人中,对园林的热爱往往集中体现在石头之上,钟爱园林的白居易同时也是一位爱石者。他的《太湖石记》是第一篇专门谈论赏玩太湖石的文章,文章一开头就提出“古之达人,皆有所嗜”,接下来举出皇甫谧嗜书,嵇康嗜琴,陶渊明嗜酒,而有人却嗜好石头。石头“无文无声,无臭无味”,并不像前三种嗜好那样直接作用于感官,因此这种嗜好在一般人看起来未免有些奇怪。白居易当然深谙其中原由——“适意而已”,也就是适合爱石者的志趣和心意。因为爱石不是纯粹感官的或审美的,而是追求人与石之间的某种精神上的契合。

《太湖石记》中的主角牛僧孺,“慎择宾客,性不苟合,居常寡徒,游息之时,与石为伍”,收藏的太湖石形态各异、千奇百怪,有的如云雾缭绕的仙山,有的像人或神的形状,有的如玉一般温润,有的则“如鬼如兽”,“三山五岳,百洞千壑,覼缕簇缩,尽在其中。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这正是他对石头感到“适意”的原因。于是在面对石头时,“待之如宾友,视之如贤哲,重之如宝玉,爱之如儿孙”,在人与石之间建立起亲朋一般的关系。白居易认为,人与石头的因缘不是单方面的,这些石头之所以会聚集到收藏者身边,可能是受到其“精意”的感召,从而使“尤物有所归”。

在白居易的许多诗作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他对石头的雅趣和一片痴情。“借君片石意何如,置向庭中慰索居。每就玉山倾一酌,兴来如对醉尚书。”(《杨六尚书留太湖石在洛下借置庭中因对举杯寄赠绝句》)在白居易看来,石头是对孤寂无聊生活的一种慰藉,甚至可以与太湖石举杯对饮。“一片瑟瑟石,数竿青青竹。向我如有情,依然看不足。况临北窗下,复近西塘曲。筠风散馀清,苔雨含微绿。有妻亦衰老,无子方茕独。莫掩夜窗扉,共渠相伴宿。”(《北窗竹石》)石头和竹子这一对绘画史上的经典组合,已经出现在了白居易的诗中,诗人与石竹二友之间情意绵绵,甚至已经超过了妻子,以至于夜晚舍不得关上窗户,这样就可以陪伴它们共眠。

白居易在《双石》诗中写下了他挚爱的一对石头:“苍然两片石,厥状怪且丑。俗用无所堪,时人嫌不取。”“怪且丑”的两块黑石,在俗人的眼里根本没有什么用,然而“一朝入我手”,便与诗人成为知己,并与诗人的日常爱好相浑融——“一可支吾琴,一可贮吾酒”。诗人问双石能否作自己的伴侣,“石虽不能言,许我为三友”。与石头一样是世俗的异类,不能为时所用。白居易从双石的无用中看到了自己的无用,按照庄子的说法,无用又是获得自由的前提,诗人与石头成为伴侣的前提,就是对彼此无用的认同与默契。他还有一首《太湖石》诗,其中也在表达自己与石头共有的无用性:“天姿信为异,时用非所任。磨刀不如砺,捣帛不如砧。”

苏东坡也常表达对无用的赞赏,如“以其无所用,晓夕空崭然”(《咏怪石》)、“伤残破碎为世役,虽有小用乌足贤”(《咏怪石》)、“君看道傍石,尽是补天馀”(《儋耳山》)。其思想来源大约不脱于庄子的散木之道,无用之用,是为大用。这样一块一无所能、不堪为器的石头,为何在主人看来重如万金?就是因为他在石头上找到了知己之间的相通与共鸣。“石与人俱贬,人亡石尚存。却怜坚重质,不减浪花痕。”(张舜民:《苏子瞻哀辞》)苏东坡钟爱雪浪石,朋友在挽诗中写了这块石头,也写出了苏东坡与石共沉浮的命运。苏轼喜爱的唐人孙位的《高逸图》中,就把石头置于画面的中央,两侧的人物似乎在借助石头交流,又像是在对石头说话。

以爱石著称、事迹流传最广的文人当属米芾,他曾向一块奇丑的石头下拜,甚至称之为“石兄”,被称为“石痴”。《宋史·米芾传》记载:“无为州治有巨石,状奇丑,芾见大喜曰:此足以当吾拜。具衣冠拜之,呼之为兄。”[20]此事在当时已经传为美谈,米芾的朋友周紫芝曾点评道:“呼钱作兄真可怜,唤石作兄无乃贤。望尘雅拜良可笑,米宫拜石不同调。”米芾痴迷于石头的故事还不止于此,据说他还曾抱着石头睡觉,甚至在做地方官的时候因玩石而荒废政务。为什么本来很可笑的恋物拜物行为,在米芾那里就有了不同的格调?为什么这种奇言怪行能在历代文人中引起无数共鸣?这要放到中国特定的历史文化和语境中去理解。他看似痴癫的举止,实际却是将石头视为知己和情感的寄托,是与石为盟抗衡俗世的一种姿态。

米芾的痴癫不止体现在拜石一事上,据说他还曾故作癫狂,向皇帝讨要过一块自己借用过的御用砚台。这正是专制时代文人心境的曲折表现。在君臣等级森严、动辄因言获罪,甚至欲退隐而不得的严峻处境中,文人将丑石引为知己,就是因为丑石和自己一样,虽口不能言却傲骨嶙峋,保持自己的个性。文人在与石的互怜互爱中,可以调适心中入世与出世、儒家与释道之间的冲突,从而重获安宁。《红楼梦》中空空道人亦称那块无才补天的石头为“石兄”[21]6,似乎是小说的作者在向米芾遥相致敬。这一称呼也被小说的批注者们争相运用,如庚辰本的夹批中有“石兄自谦,妙!”,甲戌本眉批有“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21]8,庚辰本侧批有“每于如此等处,石兄何尝轻轻放过不介意来?”[21]273,甲戌本一条侧批干脆直接揭出石头与米芾的关系:“妙极!是石头口气,惜米颠不遇此石。”[21]8

陆游的“石不能言最可人”(《闲居自述》),之所以历代者最常引用的名句,大约就是因为人与石可以进行一种无言的交流,而这种交流甚至优于语言的沟通。这一方面是文人对祸从口出的经验总结,以及对孔子“巧言令色鲜以仁”的古训的认同,另一方面有着强烈的道禅意味。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庄子·外物》曰:“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在道家的系统中,“道”本身就具有“非语言”的本质。“道既是真理也是经验……产生自我们与天、地、万物的(具象或精神上的)运行模式的直接交流。对道家而言,最高级别的互文性正是如此,是与万事万物的超语言交流。”[3]41这一倾向在佛教尤其是禅宗的系统中就更突出,著名的“拈花微笑”的传法故事,便是这种交流的经典范例。

张岱本人就是石痴,又偏爱用“痴”来品石:“余见其弃地下一白石,高一丈、阔二丈而痴,痴妙。”(张岱:《陶庵梦忆》)在他的作品里,可以看到大量关于石头的记录与描写。“米芾拜石”是张岱的好友陈洪绶最爱的题材之一,他一次次地重复想象和描绘米痴拜石的场景,随着明朝沦亡,生计潦倒,他的拜石图也随之发生从拜石、亵石、苦石、悼石的微妙变化[22]。

文人所爱之石,体量也可以很大,甚至可以是真山真水之间的顽石。另一位明清之际文人王夫之晚年避居衡阳,以船山寄托余生。这座平凡的野山,以及山上的巨大顽石,却因这位知己而灵动起来,并且在数百年为世人看重。“船山,山之岑有石如船,顽石也,而以之名。”(王夫之:《船山记》)船山是一座高度只有两三百米的小山,山上有一块长五十多米的巨石,形如倒扣的船,因而得名。这座山并不显眼,“其冈童,其溪渴”,风景乏善可陈,草木也并不旺盛,良禽过而不栖,连农人都视而不见,更没有抚琴诵书的流风遗韵。曾阅遍名山的王夫之,为何不选一座可以“栖神怡虑”的雅致所在,却将这座荒山视为托命终老之地呢?原因很简单:“此吾山也”。王夫之解释道:天下虽大,在明亡之后却没有寸土为自己所有,因此根本失去了选择的资格;自己满怀悲愁,不再有愉快恬静的心态,因而也就不能选择与好心情相适宜的地方;因为心中怀抱着深重的遗憾,即便住在荆棘丛中,踏在冰霜之上,这种待遇都超出了自己的本分,所以不忍心选择更好的地方;没有可以共赏美景、互相勉励的知音,恨不能用门窗封住自己,更好的山水又有什么用呢?因此,那些古代隐士栖居的优美的湖山林泉,都不适合自己。

“无可名之于四远,无可名之于末世,偶然谓之,怡然忘之,老且死,而船山者仍还其顽石。”(王夫之:《船山记》)这座小山本来就藉藉无名,在自己死后又很快会被人们忘记,恢复荒野顽石的原貌,这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山。王夫之在顽石与自己孤兀的精神之间建立起联系,不但超越了功名利禄,也放下了对怡情和审美的追求,安于孤寂无名的素朴状态,将文人与石的关系推到一种新的境界。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学者指出,《红楼梦》与王夫之之间似乎存在某种若隐若现的关系,比如王夫之《广落花诗三十首》与《石头记》用词的相似①,放在石头文化发展的谱系中看,或未必是穿凿附会之论。

《聊斋志异》中有一篇《石清虚》,是关于人与石之间情感的重要文本,在中国文人的爱石传统中显得意味深长,与许多传说有着互文的关系。在这个故事里,邢云飞身上集合了历代爱石者身上的痴气,他与石头的离合,涉及权力、利益、命运、天数、奇迹等诸多因素,甚至贯穿于生前与身后。他之所以一次次失而复得,最终与石同穴而眠,根本原因还是他的痴情和至诚感动了石头,乃至这位人格化的石清虚对他生死相许。石清虚这个名字也很妙,“清虚”二字蕴含着文人赏石的价值取向,奇石“孔孔生云”的异象、时隐时显的外形、飘忽不定的行踪,则凸显了石头与“清气”、雨水之间微妙的转化关系。

中国古代文人与石头的理想关系,是一种类似于友谊的共鸣。罗萨曾这样描述“共鸣”:“共鸣,需要我们放弃对对象和相遇过程的控制,同时需要我们有能够联系对方、与对方建立起回应的能力,并且要我们信任这种能力。……共鸣带有一种赠予的性质,它可遇而不可求。”[23]92在苏轼的《后赤壁赋》中可以得到印证:“戛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云涌,余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那是一种朋友之间的馈赠与问答,“情往似赠,兴来如答”(《文心雕龙》)。石头来自远古,或一直存在到天荒,偶遇一人,幸为知己,便有一段携手同行,如此而已。

在石头慰藉与滋养文人的同时,文人也赋予了石头生命。无论赏石、叠石、画石,关键都在于一个“活”字。米芾向石头下拜,称为“石兄”,甚至怀抱石头入眠的时候,当王夫之在乱世中寄命船山,说“此吾山也”的时候,石头一定不是那样的坚硬冰冷,而是有生命之物。他们和石头之间一定是可以交流的,可以听到石头的言语,感受到石头带来的能量。

五、石头宇宙:情感与移动

令人惊喜的是,今年奥斯卡最佳影片《瞬息全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也聚焦于石头,甚至触及了梅亚苏(Quentin Meillassoux)所说的“绝对之物”。

这部影片的主角秀莲(伊芙琳)和乔伊是一对美国华裔母女,影片开始于秀莲一地鸡毛的时刻,她的生活濒临崩溃,丈夫突然告诉她,宇宙其实有许多重,在某一个版本的宇宙中,需要她这个一无是处的失败者去拯救即将毁灭的世界。瞬间石化的秀莲还没来得及弄清状况,就被卷入类似《黑客帝国》的宇宙,开始了一连串的打打杀杀。

不可思议的是,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宇宙切换和暴力喧嚣之后,影片突然进入了一个静默的石头宇宙。这对母女发现自己身处某个不知名的宇宙,这里不适合生命存在,她们都变成了石头。好在发现“原来你也在这里”,还能用某种石头的语言对话。几分钟的镜头,荒芜的背景,不能动的石头,又完全静默,几乎完全是反电影的,相当于是在播放PPT,却产生了“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效果。

“抱歉我搞砸了一切”,妈妈说。“嘘,在这里你不用担心那个,只需要好好做一块石头”。即便进入了一个石头的宇宙,妈妈还是没有完全放下对现实宇宙中人生失败的遗憾,以及对女儿的歉意。女儿说的没错,在一个石头的世界里,就无需谈话和移动,只需要好好做一块石头,在这里,母女的对话开始转向存在的意义。石头宇宙可能是最适合谈论存在问题的地方了,确实,这部电影也可以视为一部存在主义电影,或后人类电影。

在石头宇宙的对话中最长的段落是,是女儿对人类无明的反思:“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把地球看作宇宙的中心,杀戮、折磨那些持反对意见的人。直到我们发现,地球其实围着太阳转,而这个太阳也只是上万亿个太阳中的一个而已。再看现在的我们,竭尽全力处理一个宇宙中存在的事情,而天知道有多少个这样的宇宙。每个新发现都只是提醒……”女儿看到在纷繁复杂之重的背面,是本来无一物的虚空,人类一切辛苦奔忙的意义并无所依托,这是一种存在主义式的虚空,一言以蔽之,什么事都不重要(Noting matters )。妈妈当然明白并能体验到那种虚空,于是说出了女儿没有说完的话——“我们既渺小又愚蠢”。

此时的女儿突然陷入了坏情绪之中,“我困扰于此太久了,经历着一切。我本希望你能见我所未见,这样你就能说服我,其实还有别的路可走”。在现实宇宙中,她曾多次向妈妈寻求情感的支持,却一次次受挫,因为妈妈只是对她指手画脚,却一次次关闭了情感沟通的大门。这种沟通模式在中国母女间很常见,妈妈往往以爱为名来控制女儿的人生,却没有真正的沟通与共情。走出了自己那个闭锁的宇宙,秀莲更加明白,女儿莫名其妙的顶撞、叛逆、离家出走等等,其实正是自己对女儿否定和拒斥的结果。否定和拒斥并不是实现理想教育的手段,而是在塑造自己的对立物。

妈妈感受到女儿的绝望后,努力向女儿的方向移动。女儿说:“别动!在这个宇宙你只是块石头,不能移动。”妈妈却说:“没有什么规则。我要靠近你了!”具有了多重宇宙视野的妈妈,已经悟到所谓规则只是事物的表面,至诚的爱可以超越这些规则。于是,她真的向女儿一点点挪动了。母女俩却如两块磁极相同的磁铁,一进一退。女儿在悬崖的边沿无路可退,终于坠落,妈妈毫不犹豫地跟着滚落下去。身为石头的妈妈,是靠什么样的力量挣脱石头宇宙的自然法则,向女儿移动的呢?在那一瞬间,天地无言,只有一种强烈的心念引发的情动,让石头身体的行动能力爆发出来。尽管是在一个石头的宇宙,但我们似乎仍然可以感受到“情动”的力量。

“情动”是德勒兹从斯宾诺莎那里借用并改造的一个关键概念,他区分了“情动”(affect)和“情状”(affection),用“强度”(intensity)的概念取消了斯宾诺莎有关身体/心灵二分,并给情动增加了非人的维度,使情动不必经过心灵确认即可发生,并倡导一种积极的情动。德勒兹把情动表述为:“存在之力(force)或行动能力(puissance)的连续流变。”[24]马苏米这样解释情动:“能够影响和受到影响的能力,是和身体的一种体验状态到另一种状态相对应的一种前个体的强度(prepersonal intensity),意味着身体的行动能力的增强或减少。”[25]马米苏似乎抓住了德勒兹“情动”理论的一些要点,情动是一种影响的能力,与身体行动有关,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在具体情境中做出行动;情动是身体性的、先于个体、先于意识的,因而是非语言的,就像一些隐秘的刺激和脉冲;情动是一种身体发生状态改变的强度。情动既是心灵的也是身体的,或者说是身体和心灵的融合,是一种情感行为和情感变化,“情感在生成/流变,行动力和存在力也在生成流变”[26]。

见证了瞬息全宇宙和世界尽头的妈妈,当然懂得虚空,但并没有止步于虚空。在石头宇宙中,妈妈既没有放手,也没有以爱之名去抓紧女儿。她的选择是,坚定地陪伴女儿,跟着女儿一起坠落。一起坠入深渊后,经过再次的宇宙切换,这对母女在另一个宇宙中抱头痛哭,爱终于让母女俩走向和解。也是这种爱,拯救了石头宇宙中的危机,同时也拯救了所有宇宙的危机。在看到了多重宇宙中无数更好的人生,也看到万事皆空的实相之后,她仍然愿意去爱,愿意去体验生活,重新建构人生的意义,她有点像加缪笔下的西西弗,在每天不断重复地滚石头上山再坠落的徒劳无望中,寻找人生的幸福和快乐。真正的爱并不预设前提,而是纯然无我,全然接纳,同时接纳美好和不美好的东西。人们如何才能达成和解,愈合创伤,尽量避免在所谓的爱中互相伤害?影片给出的答案,就是让意识超越一地鸡毛的现实世界,让意识进入遥远、安静又和谐的石头宇宙。成为微不足道的石头后,就可以卸下所有防备,面对人类的渺小无知,云淡风轻地面对世界,让心中的沟壑化为乌有。

这个石头宇宙的片段之所以如此令人动容,或许与石头的特性与情感的反差感有关。在我们的印象中,石头是固定的、坚硬的、无情的,但当一种特别强大的情感力量去触发石头的时候,连石头都可能会被感动。这种感应不仅会发生在人与石头之间,也可能发生在物之间。屈大均就记录过这样相互感应的鸳鸯石:“又有鸳鸯石,在德庆云蔃山上。石亦二,一大一小。崇祯间,大石先坠,去平田数里而止。后一日,小石复坠,与大石同止一处。又号公婆石。是皆石之为怪者也。”[27]一大一小两块并生的石头,当一块坠落之后,另一块不久也跟着坠落,而且坠落到了同一个地方。人们从中看到了两块石头之间的感情,就像夫妻之间的爱,所以命名为公婆石。确实有不少这样的现象,一对恩爱的老夫妻,其中一位去世之后,另一位不久也随之离去,就像是去了同一个地方。这与《瞬息全宇宙》中石头坠落山崖有某种惊人的相似性,同样是发生在无生命物之间的“情感行动”。

如果不把石头的情感行动简单理解为一种神化或拟人化的表现,则可能会将对情动的思考推向更激进的方向——人类之外的生物、甚至无生命物的情动何以可能?西方固有的情感概念,是所谓大写的人的情感,是一种人文主义的幻觉,后人类情动就是要消解和颠覆人文主义对情感的编码,呈现出人类心灵和身体本身所具有的“情动”。因此,情动具有“不可还原的身体性”和“自治本性”[28],这同时也是一种物质性,是非人和后人类的,“将被压抑的、‘野蛮’的情感作为人性本身所具体的特质释放出来并加以命名”[29]。

结语

由上述粗略的描述可知,石头的流动,乃至人与石头之间的互动,并非谵妄玄虚,而有助于反思我们的文化传统与当代现实。只有人对物怀有一种平等、尊重之心时,物才有可能向人打开,物的能动性和潜力才有可能释放出来。从庄子的视角看,这是一种去除自我中心和高低贵贱的“俗”见,而合乎于道。“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庄子·秋水》)邵雍所谓“以物观物”,也是对人类中心主观视角的反思:“所以谓之反观者,不以我观物也。不以我观物者,以物观物之谓也。既能以物观物,又安有我于其间哉!是知我亦人也,人亦我也。我与人皆物也。”(《观物篇》)

石头,以及整个自然界,已经不对我们说话,也许就是现代人太执着于对世界的掌控,或者说征服和改造,以至于自然界变成了纯然的客体,一种可占有之物和商品。宋代是一个高扬自然美的时代,自然与艺术的关联更加紧密,以至于二者有时变得难以分别。一方面,器物制造提倡自然之美,人造之器追摹自然之物,造出了汝窑开片和天青色瓷等具有宋韵的艺术品;另一方面,怪石等自然物被纳入审美范畴,宛然成为一种现成品艺术。但这种形式化的标准也会僵化,成为艺术与自认之间的隔阂,逐渐失去其有效性。比如晚明时为追求“瘦皱透漏”,不断出现作伪的情况,石头原本的自然姿态也变成了“气象蹙促”的求奇矫作。梁九图对此作了深刻的反思:“其石无天然画意者为不中选,曰皱、曰瘦、月透,昔人已有成言,乃有时化工之妙,却不在此,赏识当在风尘外也。”[29]

在赏石文化的脉络中,米芾和平庸的石头收藏者之间的区别,或者《石清虚》中的真正爱石者邢云飞与豪强、尚书等夺石者的区别就在于此。他们将自己与石头平等相待,而非掌控和占有。“现代世界之所以是沉默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可触动和可掌控被混淆了。”[23]93“一方面,我们企图‘掌控一切’,让世界无法再对我们说话了;另一方面,它以一种新的状态而不受掌控,我们再也无法聆听它,因为它已经不再是我们能够触动的了。”[23]178反观我们精深的石文化,或许可以让我们在对待自然、对待物的时候,轻轻地去触动它们,而不是掌控、支配或占有,就像宗炳说的那样,“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31]。

注释:

①如第二十九首:“赢皇兀山辇金埋,千春粉黛消秦淮。芙蓉无数蚀宝剑,鸳鸯岂但坼金钗。三月通闰只紫莽,五色欲补谁皇娲。一声举棹唱年少,玉树歌终泣越娃。”其中颇有与《石头记》中人名或用词巧合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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