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成富(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 非洲大湖区研究中心,浙江 绍兴 312000)
(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3)
艾梅·塞泽尔(Aimé Césaire,1913—2008),20世纪法属马提尼克伟大的诗人、作家、政治家。塞泽尔于1913 年生于加勒比地区法国殖民地马提尼克,青少年时期,他怀着远大的理想前往法国巴黎留学。20 世纪30 年代,他在巴黎与志同道合的同学和朋友一道发起了“黑人特质”运动,从此走上文学之路。四十年代,他回到故乡马提尼克,义无反顾地投身到了解放黑人同胞的政治运动。1946 年,他担任制宪议会议员,并一度加入了共产党(1946—1956)。他用充满非洲意向的法语语言,表达了强烈的叛逆精神。塞泽尔一生创作颇丰,他的所有创作似乎都立足于他的民族情怀以及“黑人特质”思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黑人之美、黑色之美都成了他讴歌的对象。他的诗歌代表作是长篇散文诗《返乡笔记》(Cahier d’un retour au pays natal,1939)。从20 世纪50 年代起,塞泽尔开始创作戏剧。其中,《一场暴风雨》《克里斯朵夫国王的悲剧》《沉默的狗》《刚果的一季》影响最大。2006 年,法国总统萨科齐曾求见塞泽尔,由于所在政党人民运动联盟支持在教科书中美化国家殖民历史的立法而被拒之门外。两年后,塞泽尔去世。法国在马提尼克首府法兰西堡为他举行国葬,已成总统的萨科齐亲往出席葬礼。2011 年4 月17 日,塞泽尔去世三周年的忌日,巴黎先贤祠举行正式仪式,为这位影响人类文明进程思想家供奉了灵位。本文就《一场暴风雨》中的后殖民主义思想作简要论述。
《一场暴风雨》不再是莎士比亚笔下的《暴风雨》,而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暴风雨,是一场能够颠覆西方中心主义的暴风雨。跟《返乡笔记》中第一人称“我”的视角不同,塞泽尔在《一场暴风雨》(Une tempête,1969)戏剧中让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直接对话。这部戏剧是从莎士比亚的《暴风雨》(La Tempête,1611)改编而来,是《返乡笔记》问世30 年后的又一部力作。该剧在突尼斯戏剧节被首次搬上舞台后,又在巴黎、阿维尼翁陆续上演。塞泽尔借用了莎翁原作中的所有人物,例如:白人主人普洛斯帕罗(Prospéro)、混血儿艾利尔(Ariel)、黑人奴隶卡利班(Caliban)。剧本采用后殖民主义视角,围绕这三个人物解构了种族概念、贵族特权和“去殖民化”等问题。值得注意的是,故事情节不是对莎剧的简单模仿。塞泽尔想告诉观众的是,在普洛斯帕罗和他的女儿米兰达(Miranda)到来之前,荒岛上原居民卡利班和艾利尔是岛屿的真正主人,只是普洛斯帕罗来了之后才成了失去自由的奴仆。面对同样的境遇,卡利班和艾利尔做出了不同的反应。卡利班进行了英勇的抗争,摒弃了普洛斯帕罗用白人的语言给他起的名字并诅咒他。而艾利尔则采用非暴力的方式,希望普洛斯帕罗还他自由。剧末,普洛斯帕罗恢复了艾利尔的自由,但没有放弃对卡利班和岛屿的控制。故事情节与莎翁原剧的结尾有很大的出入。在原剧中,普洛斯帕罗带着女儿和遇难船只上的人员离开了荒岛。
从生态的角度来看,《一场暴风雨》是塞泽尔创作的新起点,即:生态想象不仅要考虑某一个国家或某一个种族,还包括惨遭蹂躏的大自然。艾利尔只有获得解放,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才真正重新融入大自然,而且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在塞泽尔的笔下,卡利班与源头相连。在聆听荒岛上各种天籁之音的时候,他与大自然融为一体。荒岛上到处是悦耳的声音,到处是美妙的音乐。卡利班是这个岛上的真正主人,其他人都是入侵者。普洛斯帕罗对岛屿没有情感,只有控制和霸占的野心。在这部剧作中,普洛斯帕罗是反自然的,他希望永远留在这个岛上并维持他的“文明状态”。但是,一旦失去了魔法,普洛斯帕罗就再也不能控制与大自然浑然一体的艾利尔和卡利班。
《一场暴风雨》可以被视为塞泽尔文化身份的宣言书:“我现在是黑人,而且永远都是。”应该说,这部剧作产生的效果超越了人们的想象,塞泽尔通过这部剧作解构了传统的文学经典。作者借鉴了莎翁的作品,而且副标题也直言不讳地指出了这一关联:“由莎士比亚《暴风雨》改编而成的黑人版戏剧。”[1]5在这部剧作中,塞泽尔大胆地使用了带有贬义的“黑鬼”(nègre)一词,用改编的形式来解构西方的文学经典。他的第一个尝试就是把美洲的社会结构挪借到两个主要人物的身上,一个是由原本的精灵变成黑白混血的奴隶艾利尔①文中有关《暴风雨》的选段翻译参照了朱生豪的译本,译林出版社,2018 年。,另一个是由原本的怪物变成黑人奴隶的卡利班。显然,塞泽尔向伊丽莎白时代伟大的剧作家发起了挑战。在《影响的焦虑》(The Anxiety of Influence,1973)中,美国“耶鲁学派”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1930—2019)对塞泽尔的这部剧作给予了充分肯定。他认为对莎士比亚的戏剧进行改写不仅合情合理,而且是必要的。先驱诗人是那个时代的权威,后来所有的诗人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他的影响,并陷入了难以抑制的精神焦虑。在布鲁姆的心目中,一部伟大的作品可以是对另一部经典作品的误读。[2]在诗学的演进过程中,“诗的误读”意义不容小觑,因为历史也是由一代又一代伟大的诗人创造的。他们敢于误读前人的诗,从而为自己开辟出一片令人耳目一新的精神世界。因此,布鲁姆认为,一首被改写了的好诗足以引发文学运动中的对立态势,而这种对立态势正是塞泽尔试图通过《一场暴风雨》来构建的。从创作时间来看,《暴风雨》诞生于1611 年,《一场暴风雨》问世于1969 年,两部剧作在时间上相隔三个多世纪。我们究竟如何来对待这一时间跨度呢?显然,塞泽尔不可能想与莎翁一比高低,而是更希望站在伟人的肩膀上,通过改写剧情来引发“黑人”文化与“白人”经典之间的正面交锋。也就是说,这位马提尼克诗人所要质疑的是莎士比亚是否合乎教规,而根本不是伊丽莎白时代伟大的剧作家本人,或更进一步说,塞泽尔所要针对的实际是支撑莎士比亚权威的西方文化。
追根溯源,莎士比亚的《暴风雨》有可能与加勒比海有关,因为这位伊丽莎白时代剧作家的创作背景与发现新大陆有关。英国文学批评家弗兰克·克默德(Frank Kermode,1919—2010)找到了有力的证据,《百慕大小册子》(Bermuda Pamphlets)里面提及了一艘英国船在前往殖民地弗吉尼亚途中所遭遇的海难。1609 年7 月,“海上探险号”轮船在美洲大陆海岸遭遇了暴风雨,并在百慕大群岛附近搁浅。失事者在那里生活了10 个月左右,一直到1610 年5 月才回到英国。从这一沉船事件中,人们可以了解发生暴风雨以及沉船的原因。当时,法国人文主义思想家蒙田的《论食人部落》已译成英文。在这部作品中,蒙田将新世界里的印第安人描绘成了未开化的、高尚的民族。但是,莎士比亚读了《论食人部落》之后,竟然将印第安人塑造成了一个丑陋的、充满野性的形象,与蒙田笔下的印第安人形象相去甚远。事实上,“卡利班”(Caliban)的名字很有可能由 “食人族”(Canibal)一词重构而来,而“Canibal”则是加勒比海原住民(Caribe)的衍生词。[3]
如果卡利班的形象是根据美洲印第安人塑造出来的,那么,他就不应该是个黑人。奥尔登·沃恩(Alden T.Vaughan)和弗吉尼亚· 梅森· 沃恩(Virginia Mason Vaughan)指出,在20 世纪初的戏剧中,卡利班这个角色通常是由黑人来扮演的。[4]当然,这个“怪物”的角色并没有绝对统一的外表。他的外形受到了每一个时代主流思想的影响,外貌有各种不同的呈现。18世纪,由于受到启蒙运动的影响,卡利班被看成野人,或者说像个原始人。19 世纪下半叶至20 世纪初,他又被表现为类人猿或猿人的长相,即达尔文进化论中所缺失的那个环节。或者,从他人对这个“怪物”的咒骂声中,观众也能推断出他的长相。每个艺术家根据自己的理解演绎出一个半人半兽的“怪物”,也有可能是半人半龟的样子:“出来,你这个乌龟!”[5]77或者半人半鱼:“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条鱼呢?……他的气味很像一条鱼。”[5]146又或是半人半犬:“这个长着狗头的怪物。”[5]161到了20 世纪中叶,卡利班被塑造成了被殖民者的典型人物。他与主人普洛斯帕罗的关系让人联想起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势不两立的状况。一边是白人主人普洛斯帕罗,另一边是黑人奴隶卡利班,双方目光的交汇引发了对“黑与白”的双重解读。在白人的眼里,这出戏是由黑人来诠释的,而在黑人的目光中,普洛斯帕罗并不是个温和的贤士,而是个粗暴的殖民者。塞泽尔清楚地记得第一次阅读的深切感受。他曾经告诉读者,他最感兴趣的就是卡利班这个人物,因为普洛斯帕罗是个宽恕之人,全剧最后以宽容的姿态拉下了帷幕。看了这出戏之后,普洛斯帕罗先生的粗暴和极度傲慢深深地震撼了他。普洛斯帕罗这个可怕的统治者,因机缘巧合来到一座孤岛,于是便想征服那片土地。在塞泽尔看来,这绝对就是欧洲人典型的心理表现。
众所周知,莎翁的《暴风雨》蕴含了忏悔、仁慈、宽恕和谅解的基督教道德观。[6]但是,这部作品从欧洲传至美洲大陆后,在各种思潮的影响中,普洛斯帕罗、艾利尔、卡利班和女巫这四个人物不断被改头换面,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思想内涵。在西语美洲,人们对《暴风雨》的关注始于19 世纪末。当时,美国在与西班牙的战争中取得了优势地位,接替后者掌控了古巴、波多黎各和菲律宾群岛。美国的崛起随即引发众多拉美知识分子的不安,何塞·恩里克·罗多的《艾利尔》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中问世的。1900 年,受到诸多知识分子的影响,罗多采用对话体创作了《艾利尔》。他号召拉美的青年人抵抗来自北方的功利主义诱惑,而要继承拉美民族精神遗产,维护自己的价值和信仰体系,从艾利尔那里获得“爱智慧、爱美、爱优雅的灵性”。在这部作品中,罗多把普洛斯帕罗被描写成一位启蒙家,粗暴贪婪的“怪物”卡利班代表的是性欲、非理性和愚蠢,而艾利尔则象征自由崇高的精神生活。他用大段瑰丽的辞藻赞美心中带着圣光的艾利尔。《艾利尔》提出的民族问题令人振聋发聩,将身处“泛美”迷梦中的拉美人唤醒。但不可忽视的是,《艾利尔》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拉美保守派克里奥尔人身上的精英主义色彩。罗多只字未提原住民和黑人的悲惨遭遇,始终为精英统治秩序辩护。显然,他仍然坚持殖民者的立场,用人种志性质的语言来表达。通过对莎翁经典戏剧的改写与挪用,在保存欧洲人文主义价值观与白人至上主义的同时,罗多使用的依然是旧时殖民者的语言和概念,用作为(欧洲)人文主义化身的艾利尔来期待拉美。在人文主义背景下,故事表现了文明与野蛮的对立。20 世纪下半叶,随着马克思主义与后殖民理论的崛起,对普洛斯帕罗的赞扬转变为对卡利班的关注与同情。在安第斯山和加勒比等不像乌拉圭那么“欧化”的地区,质疑“艾利尔主义”的倾向更为突出。左派知识分子开始重新审视资本主义过渡时期的历史,分析原始积累的过程。值得注意的是,在塞泽尔的笔下,《一场暴风雨》折射除了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的辩证关系。如果用马克思主义的视角来看,这个故事深刻揭示了资本主义原始积累过程中剥削与被剥削的奥秘。①详见:张婧易.《暴风雨》的拉美之旅[EB/OL]澎湃新闻(2021-12-21)[2023-04-16]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5920394。
在塞泽尔的笔下,卡利班不仅代表了反殖民主义者,同时也是世界无产阶级的象征。更具体地说,是无产阶级作为反抗资本主义逻辑的象征。与此同时,向来被忽视的卡利班的母亲、女巫西考拉克斯则从边缘走到了舞台中央,成为资本主义意欲摧毁的女性主体的化身。从保守到激进,普洛斯帕罗与卡利班、艾利尔的关系被颠覆了。无论他们的关系是启蒙者与被启蒙者、殖民者与被殖民者,抑或是剥削者与被剥削者,这些人物都折射出不同的文化语境和权力关系。《一场暴风雨》的故事见证了全球资本主义扩张的历史,同时与我们的当下也息息相关。与莎翁的《暴风雨》一样,塞泽尔的《一场暴风雨》也擦撞出了不同语境的思想火花。
在《一场暴风雨》中,塞泽尔想要凸显的是奴隶为了得到身份上的承认而进行的一场你死我活的抗争。法属安的列斯群岛有一个特殊的历史背景,1848年出现了奴隶解放运动。但是,这次解放是被别人赋予的,并不是像海地那样是通过自己的武装斗争而获取的。“白人与黑人之间不存在对抗。总有一天,不需任何对抗,白人主人就会主动承认黑人奴隶。”[7]在《暴风雨》里,在两个主要人物的冲突中,读者可以发现为追求自由而进行的抗争。黑人的抗争虽以失败而告终,但是抗争行为本身使得人们对抗争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塞泽尔将原作中的抗争进行了改写,将卡利班的反抗塑造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为追求承认而进行的抗争。
一种自我意识的获得必须通过另一种自我意识的存在,也就是说,要得到另一个人的承认。但是,世上没有人能够承认他人的本质,而且也不愿意在他人那里找到自己的存在。[8]201为了得到承认(为了使他人承认),剧作中的两个主要人物自始至终进行着一种殊死的斗争。[8]204由于不能享受自己的生活且受到别人的奴役,奴隶只能为主人劳作,而后者得益于仆人的劳作,坐享其成,在享受中得到了自我满足。[8]207,[9]从黑格尔对莎士比亚作品的解读来看,黑格尔眼中的卡利班面对这样一种处境,担心受罚的他不敢反抗他的主人普洛斯帕罗,为了生活必须为他卖命。主仆在高低等级上所处的位置不言而喻。普洛斯帕罗之所以可以自诩合理地活着,就是因为他合理地活着是建立在损害奴隶利益基础之上的。
塞泽尔将卡利班从各种负面的品质中解放了出来,但同时也对他的奴性进行了严肃的批评。乔治·莱明(George Lamming)认为“无意识”(inconscience)是奴隶的基本特性。[10]13莎士比亚笔下的卡利班就是个例证。这个人物从来不思考,缺乏主体意识:“卡利班没法讲究尊严,因为他本人的自我塑造来源于他对各种处境的反应。”[10]107如果说奴役的必要条件是奴隶的自我无意识,那么,塞泽尔笔下的卡利班也就成了一个对自己有着清醒认识的人。这与莎士比亚笔下的卡利班有着本质的区别。他不听任普洛斯帕罗的摆布,而后者对他谈起了所谓的依赖关系:“没有我,你算个什么?”主人质问道。卡利班宣扬自由,并且主张在荒岛上的权利,他反驳道:“没有你?那很简单!我就是国王!荒岛之王!吾岛之王,是从我的母亲西考拉克斯那里继承而来的。”[1]25在轮到奴隶向主人提问时,他思路清晰,话语缜密:“在这块人迹罕至的地方,要是没有了我,你还能做什么呢?”[1]26面对这个质问,普洛斯帕罗目瞪口呆,哑口无言。角色的反转就这样被完美地体现了出来。在塞泽尔的笔下,失掉自我意识的是主人普洛斯帕罗,而不是奴隶卡利班。
主人的意识就是对于他者的奴役意识。但是,奴隶不再是仆人,主人所认为的自为存在也就十分虚空。卡利班的质问体现了主人相对于奴隶的他律。没有了卡利班,普洛斯帕罗究竟该如何自处(即否定自为存在的意识)?面对这个问题,普洛斯帕罗缄默了。显然,普洛斯帕罗个人的自我是没有价值的。恐惧迫使奴隶不得不被奴役,这是莎士比亚笔下的卡利班所遭遇的,而塞泽尔笔下的卡利班则是一个顽强的抗争者,下定决心要站起来抗争:“与其受到侮辱和遭遇不公,倒不如英勇就义……”[1]38卡利班已然下定了为自由献出生命的决心。由此可见,塞泽尔成功地消解了这两个人物之间的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
就身份而言,奴隶的本质是主人强加给奴隶的。普洛斯帕罗坚信他的公爵头衔具有普遍的合理性:“因为普洛斯帕罗是米兰公爵,所以他能对卡利班拥有权威,能征服自然,统领世界。在这里,殖民的范围越大,荒岛世界的未来就越美好。”[11]在《一场暴风雨》中,这样一种自负是通过另一种形式来呈现的。开化的使命使普洛斯帕罗有理由对普遍的合理性怀有极大的信心,但这样一种使命也不过是流亡公爵的说辞而已。一个虚假的本质就出现在他的身上,再说,他自己本来就是个篡位者、殖民者。无论是目的还是方法,就普洛斯帕罗而言,开化—殖民最终让他重新成了米兰公爵。卸下殖民枷锁的卡利班践踏了主人的伪善行为,曾经强加给奴隶的花招竟然用到了主人身上。卡利班试图刺激他去美化他所谓的“开化使命”,并予以反击:
我很确定你不会离去!
你的“使命”让我捧腹大笑,
你的“使命”!
你的使命就是给我添麻烦!
这就是为什么你要待在这里,
就像那些殖民者,
换到别处他们就根本无法活下去,
一个老朽的瘾君子,就是你。[1]89
陷阱已经准备就绪,但是,普洛斯帕罗并没有察觉。他依旧沉浸在他自己所塑造的假象之中。他担当要职,成了开化者—殖民者,甚至放弃了米兰公爵之爵位:
请理解我,
在这一点上我并非平庸之辈,
我是主人,正如这野人所认为的那样。
我是这宏大乐章的指挥,
……没有我,这里的所有人
还能听懂音乐吗?
没有我,这座荒岛就是一片死寂。
因此在这里,我的责任,
就是留在这里。[1]90
在这出戏的最后一场中,塞泽尔保留了这两个人物,目的就是为了体现统治与奴役之间的反转效果。最终,普洛斯帕罗迷失在对卡利班的依赖关系中,他发现没有奴隶自己也就得不到承认:“好吧,我的老卡利班,今后这座岛就只有我们俩,只有你和我。你和我!你—我!我—你!但是什么关系呢?!”[1]92相反,卡利班并没有出现在舞台上,而是为了激怒他的主人唱起了迎接胜利的凯歌:“自由啊,自由!”[1]92塞泽尔对最后一场的戏剧性变化曾进行过这样的解释:他改编了莎士比亚剧本的结局,因为在他看来,美洲大陆的悲剧实际上就是黑人与白人之间那种难舍难分的关系。他们彼此联系,犹如一条绳上的蚂蚱,或一对孪生兄弟,相爱相杀的两个兄弟。塞泽尔的《一场暴风雨》体现的就是这种主仆之间的辩证关系。在《一场暴风雨》中,塞泽尔把艾利尔刻画成了一个奴颜婢膝的混血儿,而把卡利班描绘成一个具有反叛精神、渴望自由的黑人形象。塞泽尔对艾利尔这个人物着墨不多,戏剧的主要内容也只是发生在主人与奴隶之间的事,或者说,是在白人殖民者与黑人被殖民者之间展开的。塞泽尔在剧作中还引入了新的有关反殖民主义内容。总之,卡利班的形象是由外在因素决定的,主要取决于每个时代的主流意识形态以及对作品的接受度。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跟加勒比其他法语作家一样,塞泽尔在“去欧洲中心主义”“去法国中心主义”等方面做出了巨大贡献。[12]
在戏剧创作中,塞泽尔形成了一种属于自己的“兼具朴实、表现力、灵活性且扣人心弦”[13]的风格。作者借助于散文和粗话对莎翁的剧作进行了重构,在形式上和语言上进行了大胆的创新。他有意识地打破了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中那种宁静安详的梦幻世界。在他的笔下,普洛斯帕罗面对卡利班的说话方式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这位米兰公爵在莎翁的剧作里堪称一个拥有超自然力量的魔法师,而塞泽尔则将他描绘成了一个老是想着以暴力威胁奴隶们的人:“卡利班!我受够了!当心!要是敢发牢骚,棍子伺候!要是敢拖拖拉拉、罢工撂挑子,或者马虎乱来,棍子伺候。”[1]18与节奏感强、言语平稳的韵文诗不同的是,这样一种急促的语调既能够展现人物的气息,又能够塑造一个让人生厌的、容易急躁的人物。奴隶主过分地以野蛮之法来对待奴隶,他自己也因此变得野蛮了。在《论殖民主义》(Discours sur le colonialisme)一文中,塞泽尔曾论述了这样一种殖民行径:“为了寻求良知,殖民者习惯性地将他人看做畜生,并以畜生的方式来对待他人,从客观上来说,他也就有了一种把自己变成畜生的倾向。”[14]普洛斯帕罗无礼的说话方式使得莎士比亚笔下的梦幻世界土崩瓦解,呈现出了一个残酷无比的殖民现实。1959 年,在第二届黑人作家与艺术家大会上,塞泽尔口中的“责任”一词出现的频率很高。对于那些“独立了的”或正在进行“去殖民化”的国家而言,“责任”一词成了那个时代备受关注的对象:因为在殖民社会的内部,让人民去尝试自由的应该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作家、诗人、艺术家要让他们社会的人民去尝试。在被殖民的情境之下,创造性的文化活动必须要走在具体的、集体性活动之前,因为这种创造性文化活动俨然是一种对于自由的尝试。
在《一场暴风雨》中,第一个对白是在普洛斯帕罗与卡利班之间展开的。诚然,在莎翁的笔下,这两个人物不同的说话方式表现了卡利班难以改变的“丑陋”本性。纵使有着甜美之化身的米兰达的悉心照料,“野兽般的”卡利班仍然是满口脏话。在莎翁的笔下,有这样一段对话:“像你这种下流胚,即使受到了教化,天性中的顽劣也无法改变。”[5]80“不断需要学习”和“令人讨厌”构成了奴隶的标签,塞泽尔的版本中也体现了这一点。在《一场暴风雨》中,卡利班责备普洛斯帕罗对他教育的目的,他觉得他的主人并非是为了锻炼他,只不过是为了给他交代任务、利用他罢了。奴隶的说话方式很粗,但是塞泽尔让普洛斯帕罗的语言显得粗糙,反而塑造出了一个负责任的主人形象。此外,卡利班在莎翁剧中第一次出场时所说的话就被塞泽尔彻底地修改了。他的第一句话成了大声叫出的斯瓦西里语“自由!” (Uhuru!),这一声惊叹意味着支配关系的颠覆。如果我们把这一声斯瓦西里语的问候归类为神话语言,那么对于普洛斯帕罗而言,这样的一声问候也就意味着撼动了其帝国的根基。“Uhuru”一词代表的是自由。奴隶在主人面前宣扬自由,而主人对此却一无所知。如果普洛斯帕罗的绝对权力来自书籍,也就是说是文字上的全知全觉,那么他不能理解卡利班所说的话也就成了一个奇耻大辱。正因为普洛斯帕罗是个完美的人,所以说哪怕对陌生单词有一点不明白,他在文字上的本领也就遇到了挑战。崇高的地位以及足以应付奴隶无知的学识,无不表明普洛斯帕罗存在的合理性。然而,在塞泽尔改编了的剧作中,普洛斯帕罗的支配地位被彻底颠覆了。
同样,卡利班在最后一场退幕的时候,塞泽尔追加了一段关于卡利班名字的对白。剧作家的立场因而也就更明确了。在即将离开去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务之前,奴隶宣布道,他的名字不再叫“卡利班”。普洛斯帕罗先想叫他“食人者(cannibale)”,随后又改口叫“汉尼拔(Hannibal)”——北非古国迦太基的将军,神圣罗马帝国的仇敌。但是,卡利班并没有接受这两个绰号,他给自己取了个新的名字“艾克斯(X)”。从政治层面来看,这个名字容易让人想起现代人物马尔科姆·艾克斯(Malcolm X)。这个字母具有抹去黑人身份的攻击性色彩。这听起来更好听。就像是叫一个没有名字的人,更准确地说,是一个被偷走了名字的人。谈历史,好吧,这就是一段历史,而且是很有名的一段历史。从象征的层面来看,这个字母代表的是未知或不甚了解。这样的自称看起来是无名无姓,但是,在普洛斯帕罗的口中则意味着卡利班的顽强。卡利班全盘拒绝了一种体现在人名中具有负面意义的“他者”,并且选择了一个象征奴隶制历史的字母。
通过改写莎翁的《暴风雨》,通过颠覆剧作中心人物的主仆关系,加勒比法语作家塞泽尔以大众化的戏剧艺术形式生动地表达了后殖民主义思想。这样的表达在法语文本里产生了动人心魄的精神力量。塞泽尔不是个哲学家,但是他将辩证法巧妙融入了主人普洛斯帕罗与奴仆卡利班的关系之中。他以现实主义文风和马克思主义为指导,高举黑人寻根、自尊自爱自强的旗帜,反对种族歧视以及政治和文化上的霸权主义。在倡导文明互鉴、文化多元、“去西方中心主义”的今天,对塞泽尔的《一场暴风雨》进行深入的研究和思考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