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奕奕
内容摘要:莫言的长篇小说《生死疲劳》借助六道轮回的东方想象,以动物的视角讲述了从1950年至2000年间长达50年的高密东北乡历史。小说涉及关于仪式和广场的描写,这与巴赫金狂欢化诗学理论有着较多关联之处。本文以“狂欢化”为切入点,分析《生死疲劳》中的狂欢化场景,试图探索小说中人与动物之间相对、相关、相连的奇妙关系,进而明确小说写动物实为写人、人兽本为一体的内涵。
关键词:莫言 狂欢化 《生死疲劳》 人 动物
莫言用文字搭建了神秘的“高密东北乡”世界,《生死疲劳》的故事是“高密东北乡”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描绘了新中国成立后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民间历史。小说主人公西门闹在土改中被枪毙,因不服自己生平做好事却落得如此凄惨下场而拒喝孟婆汤。阎王将其投入轮回,西门闹投胎,转世成为驴、牛、猪、狗、猴和大头婴儿蓝千岁,由此以独特的视角展开对中国1950年到2000年底的历史叙述。小说在叙述中出现了较多关于仪式、广场等众多人(动物)的描写,这与巴赫金“狂欢化”理论中的“狂欢广场”有一定的相似性。狂欢节的仪式具有全民性的特征,能够原有的秩序打乱,使等级消失,进而展现人与人之间和谐平等的关系。因此,以“狂欢化”理论为切入点,或能进一步认识小说中人与动物的关系。
一.相对:“人高兽低”、“人善兽恶”的观念颠覆
长久以来,人类以高等动物自居,认为自身处于社会的中心,对自然界里的动物报以高等动物对“相对低等”动物的凝视,人类成为自然界的观察者、领导者,与自然界的动物存在一个相对对立的凝视状态。小说中的动物如刀俎上的鱼肉,任人类摆布。西门驴有着英雄般的事迹,但在饥馑年代里依旧沦为饥民暴力分食的对象。人们称颂动物的勇敢、惊叹它获得的荣誉,但当情况关涉他们自身利益时,驴只是一头驴,那些曾经附着在它身上的赞美并不能为它赢得生存的机会。从这一角度讲,小说中的动物大部分阶段都是处于人类的凝视之下,其生存权利也是由人类的意志的决定的。但是,西门闹几世轮回成为动物的经历,在一定程度上使其跳脱出某一世的生死,反而站在一个更高的高度去审视周围发生的一切。巴赫金认为狂欢化的小说能利用说话人的各种身份、说话的各种方式、各种语调,利用诸如小丑、傻瓜、骗子等世界性形象的形式——体裁面具,充分发挥小说体裁独特的叙述功能。《生死疲劳》的叙述中虽然没有上述世界性的形象,但具备中国传统特色的轮回叙事想象中,创造出新的体裁面具,那就是轮回中的动物。[1]狂欢仪式具有讽刺模拟的性质,它们对等级制起着颠覆作用。[2]从动物视角出发观察历史发展中人所展现的善与恶,将人至于“被观察”的地位,实现了人与动物之间等级制的颠覆。人自以为将动物为自己所用,殊不知,自己在无形中成为观察对象。西门闹最后转世成为蓝千岁、得以将自己为驴为牛时期的经历讲述出来时,历史事件、历史中的人都只是他讲述内容的一部分,他以一种隐秘的视角审视着人、事、物。
除却西门闹的几世轮回无形中改变了人与动物已有的“凝视”与“被凝视”的状态,小说还展示了特定年代里人不如动物的社会价值颠覆。陈县长是因为自己原先养驴的经历对驴这种动物充满了爱护和亲切之感,他的这种喜好却在失势之后成了羞辱他的手段。莫言在《生死疲劳》中以一种轻快、戏谑的手法描写了一场集市的游行。陈县长“腰上套着一具用纸壳糊成的驴,在锣鼓声中,他节拍分明地奔跑着,舞蹈着”,俨然成为了舞台上为人们取乐的小丑,人的尊严消失殆尽。现实生活中的人成了动物,真实的动物作为生产资料被保护着,在西门金龙带领的养猪时代里,猪成为了西门屯的重点保护对象,“一头猪就是一枚射向帝修反的炮弹”,猪的地位达到了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在西门猪的片段里,当普通人面对食不果腹的境地时,作为优良种猪的猪十六依旧有着精心调配的饲料供应。人与动物仿佛被放置在一架天平的两端,当动物地位被抬高时,人的地位立马下降,反之亦然。
奇幻的动物想象借助动物的视角讲述了在人类视线之外的故事,也使得常理中“人善兽恶”的认知颠倒。西门闹第一次轮回转世成为西门驴,它是驴中的佼佼者,不仅有着“四蹄踏雪”的美貌,还有着勇敢聪慧的品质。西门闹与花花在私奔途中遭遇恶狼袭击,人类灵魂的寄居使西门闹能够分析、思考和判断,最终获得以弱胜强的成果。但是胜利的果实却被两个趁机补了两枪的打狼人窃取,西门驴智斗饿狼所体现的动物身上勇敢无畏的美好品质与人类贪婪自私的行为构成了一种错位,作为战斗主力的动物有口却不能言,只能任由人类占领果实。在这里,动物可以是勇敢、无畏、美好的,人是贪婪自私的,西门驴月夜出跑、战胜恶狼经历将“人善兽恶”的认知颠覆。无独有偶,坚忍能干的西门牛以静默的姿态接受着西门金龙等人的鞭打,牛的逆来顺受打破了人们对其猛烈反抗的预期,忍受痛苦的牛在唤醒部分人的良知与人性之余,也将西门金龙的恶意进一步放大,体现了特定历史年代中人性的复杂。
二.相关:人与动物的短暂“加冕”
从蓝脸与动物的关系出发,审视动物与人体现动物与人命运的相关性。因为蓝脸单干不入户,所以他的驴和牛都不被待见,在驴伤了右蹄后有路人喊“他的毛驴是神驴……腿怎么残了?”胖大妇人却以不接待单干户的名义驱赶着蓝脸和西门驴,只有当蓝脸指出西门驴为驮县长而负工伤时,才对其进行医治。由此可知,人们对待动物的态度不在于动物自身的价值,而在于它是谁的“所属”,在合作化、集体化的潮流中,单干户的驴和单干户一样受到排挤。
在巴赫金的“狂欢化”观点中,“狂欢节有一定的仪式和礼仪。狂欢节上主要的仪式,是笑谑地给狂欢国王加冕和随后脱冕。这一仪式以各种不同的形式出现在狂欢式的所有庆典中。”[3]西门闹第二次轮回转生西门牛,在全员入社的背景下,坚持单干的蓝脸和伙伴西门牛是异类,人们迫切地想要找到他们的错处以斩断蓝脸单干的愿望,西门金龙为了逼迫蓝脸、蓝解放等人入社甚至用鞭子抽打西门牛。可以说,蓝脸和西门牛在白天受尽威胁和羞辱,而在蓝解放讲述的故事中,在某个神奇的夜晚,蓝脸和西门牛获得了“加冕”。“蓝脸大,蓝脸小,蓝脸好不好?——好!蓝脸好,蓝脸好,蓝脸家的粮食吃不了,跟着他单干好不好?——好!”[4]夜间小红孩用歌唱的形式肯定蓝脸单干的行为,这个别人眼中逆着潮流的犟骨头在这里获得了精神上的归属。“爹在操场当中,大声吆喝着,……,但四周墙头上那些小红孩儿肯定听明白了,他們拍巴掌,用脚后跟敲墙,吹着尖厉的口哨,有的还从肚兜里摸出小喇叭,呜嘟嘟地吹着,有的还从墙外提上来小鼓,放在双腿之间,咚咚地敲着。”[5]小红孩儿们的反应无疑是喜欢的表现,平日里被压迫、不愿起正面冲突的蓝脸此时俨然成为一个号召者,他不再因为自己的诉求而被贴上标签。狂欢不仅仅是同官方权威话语斗争、并生的文化样态,它深深地萌生于人类的本能情感,是某种情感转化的粗野、奇异、怪诞的假想,力求在压抑的时代寻求一份情感的表达渠道。[6]在此,小说通过夜晚仪式的象征性“加冕”,使得蓝脸在一群红孩儿中获得了自由与拥戴,短暂地改变了蓝脸平日里被孤立、被针对、被羞辱的地位。与此同时,西门牛作为蓝脸的单干伙伴,也被得到了一种加冕,它两只角上挂着红绸,头顶上簇着一朵有着奖励性质的“红绸大花”,在打谷场开始奇迹般地表演。“直到它走圆一圈,放下身,四蹄着了地,小红孩们才恢复理智,一片欢呼,一片掌声,鼓声、喇叭声、口哨声混杂在一起。”牛也获得了认可,它就像是蓝脸的战友,与他建立了精神上的联系。小说在这个夜晚仪式的记录中好处涉及热闹的、狂欢化场景或仪式的描写,如上文提及的混杂在一起的掌声、鼓声、喇叭声和口哨声,多种声音的交杂带给人场面喧闹、人声鼎沸之感。而在这个场景中,蓝脸和西门牛是活动的主角,他们被“众人”簇拥着。然而,这样的狂欢是短暂易逝的,等到天一亮,此时受到“加冕”的他们就会“脱冕”来面对现实中的问题,蓝脸和西门牛还要面对西门金龙等人的刁难。
三.相连:动物世界与人类社会的镜像映照
“在不同的历史年月里,动物们目睹甚至以自身命运亲历了重大的社会事件,各种荒诞效果的图景展示亦无不关涉那些强大的历史事实。”动物与人一同处于历史的洪流中,经历着人类所经历的历史,在人类忽视的地方,动物也在记录这他们眼中的变化,西门闹转世成为动物,恰恰用动物的身份讲述了同一时期、不同视角下的历史。“动物群像与汹涌历史潮流中的人类群像还构成对应的镜像。”[7]“毛主席已死,人的世界必将发生巨大变革,而在这时候,我又成了一头负有血债的杀人凶猪,如果呆在猪场,等待我的,必是屠刀和汤锅。”[8]西门闹转世投胎成猪时,经历了一场养猪的热潮,猪的地位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哪怕人没有粮食吃,优良的种猪也有精品饲料。从“草帽歌伴忠字舞”到即将面临的屠刀和汤锅,人类社会的巨变使猪的命运也发生相应的改变,生命的发展受着历史的影响,在历史的洪流中,人与动物命运紧密相连。
“狂欢广场的含义在文学中得以扩大。在巴赫金看来,情节上一切可能出现的场所,只要能成为形形色色的人们相聚和交际的地方,诸如大街、小酒馆、澡堂、船上甲板、客厅……都会增添一种狂欢广场的意味。”[9]在猪十六的追月之旅中,一同追月的还有鲤鱼、白鳝、大鳖等诸多水族。在这段追月的描写中,众多动物集中一条河里,河变相地获得了“狂欢世界”中的“广场”属性。在狗小四部分的描写中,莫言直接采用了人类社会意义中的广场,描写了狗在天花广场举行月下大会的场景。随着时间越来越靠近现代社会,动物世界的生存模式也在向物欲横流的方向发展。群狗为藏獒的离世齐叫送灵、狗三姐讲述自己的孩子被自己掌柜用八万卖给各个局长、小京巴带着夏奈尔5号香水的气味媚态可掬地向马副会长敬酒……以广场中的狂欢仪式为联结点,人类社会与动物社会之间的最后的膈膜被直接戳破,此时丑态百出的动物们何尝不是人类社会的映照,莫言写动物是假,写人是真。人类和动物之间的等级被消除,动物假面的背后是人类实质,而我们所感受到的动物的勇敢、动物的坚忍、人类的暴虐、人类的贪婪等在双方身上都能找到体现。正如西门牛以静默的坚忍对抗西门金龙的鞭打,善良的白氏也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承受着苦难、保留着对西门闹的忠诚,人类身上兼具人性和兽性,有暴虐的一面,也有善良的一面,只是在特定的历史环境和特定的人身上有了不同的体现,而这正说明人的复杂性。
《生死疲劳》中闪现人性美好的高光时刻大多出现在动物身上,如果说西门牛的死亡让人体会到这种坚忍的震撼,那么猪十六的死亡则带给人一种大爱的感动。小说中改革、开放、凤凰等几个西门屯的后代在河边玩闹,因河面冰层坼裂落入冰河之中。西门猪跳入冰河之中,并没有特意去营救三个与自己有着血脉的关系的孩子,而是遇到哪个救哪个。此时血脉的亲疏远近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对生命一视同仁的尊重。当金龙、互助、合作等人拥上前来、在冰面上爬着向孩子们靠拢时,猪十六自白“好人们,我此时对他们心怀感激,连那些整治过我的人都感激。”[10]从西门驴、西门牛再到猪十六,西门闹所经历的苦痛是让人难以想象的,这一世猪十六以自身的死换来了西门屯后代活下去的机会,而在死去之时,曾经对那些整治过自己的人的怨与恨都在这场生命的拯救行动中消散。在猪十六拯救落水孩子一事中,人性与动物性的复杂交织可以说达到了小高潮。“我此时不是猪,我是一个人,不是什么英雄,就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我跳入冰河,用嘴叼住——用嘴叼住我也不是猪——一个女孩的衣服”[11],西门闹以猪十六的形态英勇救人的同时,不断肯定自己作为人的身份。莫言利用动物视角展现人性之恶的同时,又借助对动物的描写展现人性之善,并通过西门闹的轮回展现了善与恶的复杂交织。
此外,莫言在动物的生存世界中构建了一个类似人类社会的权力结构,“动物之王与人间之王行为的相应成趣”。动物之王并非是人类臆想中可以为所欲为、残忍暴虐、不受束缚的模样,它们在其位,也受“王”这一称号的限制。例如猪十六对自己称王后想推行人类社会中的一夫一妻制、却遭到强烈反对的现象困惑时,被回应“你可以不当王,但当了王就必须按规矩办事”。蓝千岁(西门闹最后的转世)在讲述自己身为狗小四时期的故事时,将自己的地位与人类类比,指出“高密县的干部都贵庞抗美管,高密县的狗都归我管”。“这县城是你们的,也是我们。你们有街道,有社区,有组织,有领导。我们也差不多。”[12]可见在动物世界中也有一套自己的权利话语体系,且与人类社会的权利结构有着极大的相似性,可以动物世界的权利体系是人类社会中权利体系的一种映射。
莫言的一系列作品其实都是对“人何以为人”这一看似简单而又古老问题的回应。[13]人常常被自身所蒙蔽,《生死疲劳》借助动物视角,通过对人类社会的观察和动物世界的体验,形成了对人的审视。驴的潇洒与放荡、牛的憨直与倔强、猪的贪婪与暴烈、狗的忠诚与馅媚、猴的机警与调皮,这些动物的特征在蓝千岁这个富有深意的、怪诞的形象上出现时,人与动物的界限被模糊,那些或为人歌颂、或躲藏在人性隐晦角落的品质以一种直观的形态暴露在我们面前。“人畜其实同理,轮回何须六道?”莫言在《生死疲劳》的题词中已经揭示了人与动物的关系,动物世界是人类社会的一种映照,而人与动物本为一体。正如蓝脸的墓志铭所言: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土地是生命的终点,在土地面前,人与动物平等。
注 释
[1]刘伟.“轮回”叙述中的历史“魅影”——论莫言《生死疲劳》的文本策略[J].文艺评论,2007(01):59.
[2]夏忠宪.巴赫金狂欢化诗学理论[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05):75.
[3]夏忠宪.巴赫金狂欢化诗学理论[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05):74.
[4]莫言.生死疲勞[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132.
[5]莫言.生死疲劳[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132-133.
[6]宋春香.狂欢的宗教之维—巴赫金狂欢理论研究[D].中国人民大学,2008:152.
[7]王文捷.《生死疲劳》:历史的民间表象建构——论莫言历史叙事的文化方式[J].小说评论,2007(04):58.
[8]莫言.生死疲劳[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337.
[9]夏忠宪.巴赫金狂欢化诗学理论[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05):77.
[10]莫言.生死疲劳[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392.
[11]莫言.生死疲劳[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391.
[12]莫言.生死疲劳[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422.
[13]陈佳冀,熊瑶结.人性、动物性与乡土中国的想象——莫言小说中的“动物叙事”[J].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03):180.
(作者单位:杭州师范大学经亨颐教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