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主为客:1928 年京津易帜、国民党政权与北平社会*

2023-04-24 07:30:04王建伟
学术研究 2023年11期

王建伟

1926 年7 月9 日,广东国民政府在广州誓师北伐,以国民革命军为主力,以统一中国为目标,蒋介石担任总司令。至1927 年3 月,国民革命军从珠江流域推进至长江流域,先后占领武汉、上海、南京等地,控制长江以南大部分地区。4 月,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北伐暂时停顿。1928 年1 月,蒋介石积极整合冯玉祥、阎锡山地方实力派,于4 月初率领国民革命军第一、二、三集团军“直捣幽燕,长驱关外”,①《告前方将士书》,《新闻报》1928 年4 月6 日第3 张第1 版。向张作霖安国军发起总攻击,时称“二次北伐”。5 月,李宗仁、白崇禧所率军队也加入国民革命军序列之中。②与本文相关的主要研究参见习五一:《国民革命军占领京津与蒋介石的谋略》,《近代史研究》1990 年第1 期;高郁雅:《北方报纸舆论对北伐之反应:以天津大公报、北京晨报为代表的探讨》,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99 年;林志宏:《北伐期间地方社会的革命政治化》,《“国立”政治大学历史学报》第36 期,2011 年11 月;潘建华:《“军政分离”:二次北伐时期的战地政务委员会与北方政务》,《军事历史研究》2020 年第4 期;王建伟:《1928 年京津易帜与国民党人的北京论述》,《安徽史学》2022 年第2 期。

蒋介石统率第一集团军一路北进,逼近济南。5 月3 日,日军借口“保护侨民”,杀害中国军民,制造“济南惨案”,国民政府原部署受阻。蒋介石顾忌日本干涉,决定绕道北进,以期在最短时间内直取京津。同时,南京国民政府与蒋介石重点转向采取政治手段,抓紧与奉方交涉。张作霖也因战事不利,考虑返回关外,以东北为基地,保存实力,以待时机再起。于是国奉之间通过谈判,确立了奉军退出关外、京津由阎锡山和平接收的基本方案。③周美华编注:《蒋中正总统档案:事略稿本》第3 册,台北:“国史馆”,2003 年,第396-397 页。相关研究参见陈铁健、黄岭峻:《北伐战争时期的奉张宁蒋议和》,《近代史研究》1995 年第6 期;《蒋介石与二次北伐》《奉蒋谈判与奉系出关》,杨天石:《蒋介石与南京国民政府》,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年。

一、国民革命军戡定北京

1928 年5 月28 日,蒋介石发布总攻令,国民革命军各路大军相继进抵京津外围,奉军大势已去。30 日,南京国民政府派孔繁蔚、尹扶一与张学良、杨宇霆进行磋商,再次确认先前达成的北京交接方案。①《北京之政局与治安》,《天津益世报》1928 年6 月4 日第1 张第3 版。31 日,张作霖以大元帅名义下总退却令,京汉线奉军退至琉璃河、长辛店一线,北京市民震动。

奉系退走京津之际,张作霖对政权交割作出安排。5 月31 日下午他约请北洋元老王士珍入府,商讨京师治安维持事宜。②《时局解决已趋近》,《大公报》(天津)1928 年6 月2 日第2 版。6 月1 日,张在中南海居仁堂举行告别会,招待各国驻华公使,声明撤离北京,“但对于北京治安,仍尽力维持,希望各国侨民安心”。③《张作霖招待各国公使》,《申报》1928 年6 月2 日第4 版。同日,张与全国商会联合会及京师总商会代表在元帅府话别,申明奉军和平撤离,绝不扰及商民,“勿得神经过敏,作无谓之惊恐”。④《张作霖昨对商界表示》,《世界日报》1928 年6 月2 日第2 版。此时《大公报》记者胡政之进入北京,“时奉军大势已去,都门人心皇皇”,当到访杨宇霆帅府春耦斋时,“府卫队已纷纷以行李载之大车拉往车站,帅府上下人等,面带惴遽之色”。胡氏还以记者的敏锐眼光观察到春耦斋“几尘座积,似已无人打扫”。⑤《北都易帜记》,《大公报》(天津)1928 年6 月10 日第2 版。当日下午,王士珍联络京城内各耆老、地方绅商代表汪大燮、熊希龄、孙学仕、恽宝惠等人在中央公园会晤,决定成立“慈善联合会”,承担过渡时期治安维持之责。不过限于警力不足,慈善联合会与张作霖交涉,希望能留下“奉军一旅帮同维持治安”。⑥《国军入京前之北京治安》,《申报》1928 年6 月3 日第3 张第9 版。此时,“京中殷富纷纷迁避,东交民巷某国饭店,住客充满,拥挤不堪。北京警察也以欠饷三月为借口,酝酿罢工,市民益形惶恐”。⑦王光远:《1928 年国民革命军占领北京前后大事记》,《北京档案史料》1988 年第1 期,第72 页。

6 月2 日,张作霖在居仁堂召集紧急会议,决定内阁由外长罗文干、内长沈瑞麟主持,中央政务则交由国务院摄理,治安推王士珍主持;军事设联合办事处,由张学良、杨宇霆负责;留鲍毓麟旅在京执行勤务。当日,张作霖发表息争罢兵宣言,称“不忍穷兵黩武,整率所部,退出京师……此后政治听国民裁决”。⑧《张作霖撤兵通电》,《申报》1928 年6 月3 日第4 版。留守负责国务院事务的许宝蘅则嘱诸科处“将文卷等清理归束,房屋各加封锁,但每日酌定数人到院照料,以待新政府之成立”。⑨许宝蘅著,许恪儒整理:《许宝蘅日记》第3 册,1928 年6 月2 日,北京:中华书局,2010 年,第1248 页。3 日凌晨1 时15 分,张作霖乘专列离京返回奉天。张作霖离京当天,张学良、杨宇霆举行会议议定:请罗文干、沈瑞麟、王荫泰等分访北京在野各名流、各慈善团体、商会及各国公使,接洽维持北京城内外治安之办法。声明鲍毓麟所部军队,完全在保护京城内外华洋人民之生命财产,系保持北京治安,绝不作军事行动。⑩《北京之政局与治安》,《天津益世报》1928 年6 月4 日第1 张第3 版。此时,长辛店、卢沟桥一线仍有奉军主力驻守,尚有小规模战事发生。

张作霖离京之际,原本安排张学良、杨宇霆留下,一面办理退军事宜,一面与国民政府以及晋军谈判,商讨政权交接方案,各方在细节条款上仍互有拉锯。⑪《张作霖被炸后 京津急转直下》,《申报》1928 年6 月14 日第3 张第9 版。不过,此种局面因一场意外而发生变故。6月4 日凌晨5 时23 分,张作霖专车在沈阳城郊皇姑屯被炸,张本人受重伤,回到沈阳后于当日上午10时不治身亡,但对外严密封锁消息。张学良闻讯后,急令长辛店、卢沟桥、良乡等处奉军全线火速向滦河一带撤退,并于4 日晚匆忙返回奉天,奉方各要人也悉数离京,国务院等各部门无形休止。此时,北京城事实上已进入无政府状态。4 日下午5 时,在慈善联合会基础上成立京师临时治安维持会,包含京师总商会、中国红十字会、京师公益联合会、农会、银行公会等团体,王士珍任会长,汪大燮、熊希龄为副会长。由于此时原京师警察总监陈兴亚已随张学良返回奉天,当日夜11 时半,王士珍等人送吴炳湘赴警厅接任,同时电告南京国民政府及各外交使团,其会责在维持治安,不涉军事行政。①《治安维持会昨日成立》,《晨报》1928 年6 月5 日第3 版。

国民革命军逼近京津之际,在京各国公使团感到不安,于是协商研究保护侨民办法。日使芳泽提出“非常警备”案,以一个师团的兵力“警备京津”,并由外国军队接守北京各城门,“各国以其系超过自卫以上之行动,一致表示反对”。公使团讨论认为,此番南北军之战虽规模视既往各派战争为大,但对外国人士未有侵犯,因此主张适度准备应对方案,如各国驻军组成义勇军保卫使馆界、开行京津国际列车、东交民巷加厚军事防备等措施。②《使团会议自卫办法》,《申报》1928 年5 月28 日第2 张第8 版。6 月4 日,北京公使团议决,由团长荷兰公使欧登科致电各集团军司令蒋、冯、阎及国民政府主席谭延闿,请国民革命军勿攻城,由双方和平谈判后占领,并请注意保护外侨之安全。治安维持会成立之后,即派代表到日、荷、美、英、法等国驻京使团处,告知维持会之情形,各使团均表认可,并有实际支持行动,同意在关税项目下拨款30 万作为治安费,用以发放军警薪饷,维持治安。③《北京治安会组织法规定》,《天津益世报》1928 年6 月6 日第1 张第3 版。

6 月4 日,南京国民政府委任阎锡山为京津卫戍总司令,全权处理接收事务。蒋介石电阎,请其务必使北京居民“于鬯匕不惊中,转入国府治下”。④《蒋总司令南京歌二电——鬯匕不惊接收北京》(1928 年6 月5 日),阎伯川先生纪念会编:《民国阎伯川先生锡山年谱长编初稿》(三),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8 年,第985 页。6 日,阎锡山移驻保定,就任京津卫戍总司令职。国民政府随后公布《京津卫戍总司令暂行条例》,将阎的职权范围明确限制于“京津两地区之警备,维持治安,并保护外侨及国有之各建筑物”。⑤《京津卫戍总司令暂行条例》,《国民政府公报》第66 期,1928 年6 月,第5 页。

在这次和平交接过程中,留守北京的奉系鲍毓麟旅部发挥了重要作用。早在6 月初被赋予维持治安任务之际,鲍氏就展示强硬手段:“除在城内郊外分队武装巡行,遇有事故,立即交军警联合处讯办外,并通令内外城门守卫无论何军官兵,如无正式护照,及上峰命令,一概拒绝入城。”⑥《鲍毓麟谈话》,《晨报》1928 年6 月2 日第2 版。3 日,鲍氏分派三营驻守北京的九座城门,并亲率大刀手枪队巡街,“闻共计捕获游兵八十余人”。⑦《鲍毓麟亲巡街市》,《晨报》1928 年6 月4 日第3 版。治安维持会成立后,鲍旅改名为京师保卫团,直隶于维持会领导之下。为防止京师周边的溃兵涌入北京城内,鲍旅封闭了各个城门,“仅留永定、朝阳、西直门三门,其余各门钥匙俱由鲍旅收去,且所留三门,亦随启随闭,并经兵警,将京汉京奉各路缺口处,设有机关枪两架,不准行人通过”。⑧《昨日市面之情况》,《顺天时报》1928 年6 月6 日第7 版。6 月7 日,北京陆军监狱发生越狱事件,鲍旅及时镇压并击毙囚徒80 余人,越狱遂以失败告终。为此内外人士对鲍旅维持治安皆持肯定态度,“一般市民咸深感佩。对于外侨之机关或住宅,均特派军警保护”。鲍旅留京,也得到驻华公使的普遍支持。⑨《北京秩序甚安谧》,《大公报》(天津)1928 年6 月6 日第2 版。

在“二次北伐”过程中,阎锡山、冯玉祥原本都对京津地盘垂涎已久。受济南惨案的影响,蒋介石调整基本战略与作战计划,冯玉祥统率的第二集团军成为进攻主力。同时,在阎锡山的辅助下,蒋介石将重点放在与奉方的谈判上,形成了由阎锡山和平接收京津的方案框架,这一安排也为日后蒋、冯的系列冲突埋下隐患。相对其他几路集团军而言,冯部原本牺牲最多,损失最重,但在接近胜利之时却成为陪衬角色,阎锡山则坐收渔利。⑩《蒋总司令致冯玉祥总司令请赞成由阎锡山和平接收京津电》(1928 年5 月22 日),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绪编(一),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81 年,第201-202 页。冯氏对此气愤不平,但也无可奈何,只能被迫接受这一既成事实,且还需对外违心做高调表态,以展示大度姿态。

尽管如此,冯玉祥也并非完全被动,无所作为。当阎锡山第三集团军在保定告捷,奉军撤退至琉璃河之后,原本被安排在京汉及津浦线间牵制奉军的冯部迅速在京汉线东侧由前敌总指挥韩复榘部发动追击,并激励将士早日入京过端阳节。于是阎锡山、冯玉祥两军各沿京津线东西两侧昼夜兼行,竞相入驻北京。6 月6 日,韩复榘部率先抵达北京南苑。由于国民政府此前已经安排由阎锡山和平接收北京,韩部颇有“从天而降”之感。此时,蒋介石急电冯,令其“速将入南苑之韩部,令在原地整顿,勿再入北京城内”。①周美华编注:《蒋中正总统档案:事略稿本》第3 册,第497 页。冯氏于是电韩,“不准越过南苑一步”。②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冯玉祥日记》第2 册,1928 年6 月7 日,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 年,第470 页。京师治安维持会委派熊希龄偕江朝宗赴南苑与韩部接洽,韩表示“奉长官命令,到京畿为止,现时暂驻南苑,决不入城”。③《晋军孙楚部今午入城接防》,《顺天时报》1928 年6 月8 日第2 版。与此同时,阎锡山第三集团军孙楚部进至长辛店、卢沟桥。治安维持会代表偕同孔繁蔚赴京郊与晋军商议具体接防事宜。孔繁蔚承诺“将采相当之措置”,保护鲍旅安全退出北京。④《使团昨公布为鲍旅事件与国府往来电文》,《顺天时报》1928 年6 月11 日第3 版。

6 月8 日上午10 时,第三集团军孙楚部由彰仪门进入北京城,“此为国民革命军最先开入京城者,故市民有极热烈之欢迎。上午九时起,彰仪门大街一带,民众鹄立道旁,青天白日旗高挂,治安会及总商会代表分乘汽车四辆,出城欢迎。顺委会、市党部及各学校代表等,亦早驰赴城外等候。手执革命军旗,高呼欢迎武装同志口号”。“下午继续到京者为商震、张荫梧及部随员卫队等”。⑤《第三集团军入京记》,《大公报》(天津)1928 年6 月10 日第2 版。阎锡山派参谋长朱绶光分赴各国驻京公使馆,声明“北京治安,担负全责。外侨生命财产,妥实保护”。⑥《阎派朱潘来京 昨分访使团》,《顺天时报》1928 年6 月9 日第2 版。晚上,商震发出安民布告:一是保护外侨生命财产;二是优待奉直鲁军眷属;三是如有收藏败兵军械者应即呈报,并禁晋军擅赴民间搜查。⑦《青天白日旗下之京津》,《国闻周报》第5 卷第23 期,1928 年6 月17 日。张荫梧也开赴参谋部,并准备组织警备司令部的一切手续。就在同一时间,京师临时治安维持会在烟酒署召开会议,表示国民革命军业已入京,治安维持有人负责,该会已无存在必要,定于次日通电取消,将警厅及宪兵移交警备司令部节制。次日,该会正式宣告“解散”。⑧《北京治安维持会结束》,《时报》1928 年6 月19 日第1 版。

就在第三集团军入城、北京城防实现和平交接之时,发生了一点“插曲”。8 日晚,根据国奉双方达成的协议,在治安维持会的居间协调下,鲍毓麟旅从朝阳门撤离北京。但当鲍旅退至通州附近时,却被冯玉祥系冯治安部所阻,被迫折回,并于当日深夜被冯系第二集团军包围。9 日晨,韩复榘部将鲍旅缴械。维持会闻讯后立即派汪大燮等人前往斡旋,但仅将鲍本人带回,鲍旅其他人马则被俘至南苑。消息传至东交民巷,驻京公使团也出面调停,公使团领袖欧登科偕英、美、日三国公使赴南苑与韩复榘交涉。阎锡山也出面联络冯玉祥,并附治安维持会以及公使团往来文件,希望冯能够妥善处理。

虽然承受各方压力,但韩复榘态度既明确,又婉转。他公开表示,革命目标原本就是打倒奉系军阀,鲍军既系奉军,自己当然有权处置。韩还称对鲍氏个人甚为钦佩,“缴械一举,亦系保全之意。盖在此交战状态中,鲍以敌军,通过后方,于势于理,均为不合。即令放彼东行,在途中与他军一有冲突,则全军终必无幸,如今虽解除武装,生命身体固极安全也”。⑨《青天白日旗下之京津》,《国闻周报》第5 卷第23 期,1928 年6 月17 日。韩复榘作为冯玉祥部下,缴械行为本身是在履行上级意志。对此,外界已有明确认知。时人郭曾炘就在日记中记述了鲍旅被缴械一事,认为“此中作梗之人,不言而喻也”,即指向冯玉祥。⑩窦瑞敏整理:《郭曾炘日记》,1928 年6 月11 日,北京:中华书局,2019 年,第187 页。冯氏在明知鲍旅留京属治安维持会、奉系、国民政府与驻华公使团各方达成共识的情况下,仍然扣押缴械,实际上还是为自身在此次接收京津过程中所遭受的“不公”待遇进行激烈抗议。直到6 月19 日,冯玉祥才在各方压力下下令释放所扣鲍旅士兵,并发还枪械。⑪《鲍旅案》,《大公报》(天津)1928 年6 月20 日第2 版。

6 月11 日,阎锡山以京津卫戍总司令身份与白崇禧一同进入北京,当即发布安民告示:“革命本不得已之举,实为民除害,此来为保护民商,务须各安其业,毋为惊扰。”①阎伯川先生纪念会编:《民国阎伯川先生锡山年谱长编初稿》(三),第994 页。阎还对记者表示,将全力以赴维护一般居民之安宁,并“与各友军协力肃清京津之残余军阀及有害治安之一切恶势力,以谋巩固治安之基础”。②《阎锡山对记者谈话》(1928 年6 月11 日),罗家伦主编:《革命文献》第21 辑,台北:“中央”文物供应社,1959 年,第1632 页(总第4034 页)。当日下午,阎锡山在朱绶光的陪同下到王士珍、汪大燮、熊希龄等宅,对诸老维持北京治安之功致谢。14 日,阎锡山又到东交民巷访问各国驻京公使,表示负维持京津治安之责,外侨生命财产,绝无可虑。③《北平政闻·阎锡山拜访使团》,《申报》1928 年6 月24 日第2 张第8 版。

“二次北伐”启动之初,京津百姓因接近战区,“颇流露一种恐怖之色”。④《恐怖与希望》,《大公报》(天津)1928 年4 月27 日第1 版。在国民党的宣传中,北京一直被认定为数百年来清王朝腐化败坏的“渊薮”,那些前清遗老与北洋官僚也被贴上土豪劣绅、买办、政客军阀的标签,且国民党在前期北伐过程中流出了“滥杀”“腰斩”的传闻,“大家都提心掉胆地为他们捏一把汗,生怕革命党掏出真正革命的手段来,去革他们的命”。⑤欲樵:《从“北京”到“北平”》,《语丝》第4 卷第39 期,1928 年9 月24 日。至国民革命军兵临北京城下,对于一般民众而言,一切都属未知,恐慌亦在所难免。时在北平的黄尊三在日记中记载:“奉军昨晚总退却,京津交通断绝,人心惴惴不安。”⑥谭徐锋整理:《黄尊三日记》(下),1928 年6 月6 日,南京:凤凰出版社,2019 年,第723 页。不过,阎锡山入京后第一时间的系列安抚行为释放了明确信号,“皆足以博市民之信赖”。⑦《增市民安堵之念》,《顺天时报》1928 年6 月13 日第2 版。此次负责和平接收的阎系晋军性情朴实,也给外界留下了较好印象:

北京自局面变化之后,逐日均有晋军到来,晋军向系征兵,出身农家,性情和平而畏事,故市面极能兵民相安,与曩时商民畏兵如虎之情形不同。两日前,兵队初入城时,凡驻扎地点,概由巡警导引,尤以奉军曾经驻扎为条件,甚至兵士向民众索取茶水,亦非请警察介绍,不敢径往讨要。北京人力车夫向来惯受丘八太爷压迫,至此大有解放之感。市上群称“老西是老实的”,几已成为舆论矣。⑧《旧都新闻见》,《大公报》(天津)1928 年6 月17 日第2 版。

北京城在经历短暂的慌乱之后很快恢复正常社会秩序,类似“济南惨案”的事件并未上演。大部分民众的疑惧心理很快被打消,“市面安静,一如常时……一场大事,匕鬯不惊”。⑨《希望天津避免战祸》,《大公报》(天津)1928 年6 月6 日第1 版。“攘往熙来,恢复原状。除掉街上多几件中山装,拜客变成早衙门之外,又几乎一切如常,了无异状。这样的革命,真是中外罕见,许多畏惧革命、反对革命的人,到此都觉从前之畏惧与反对为多事”。⑩《从北京到天津的印象》,《大公报》(天津)1928 年6 月17 日第1 版。《申报》也转引《字林西报》评论:“北京电话、电报、汽车、火车等交通,渐能恢复常状……目下北京城郊,因有二四集团军所部维持,秩序极佳。”⑪《西报对于北京地位之两说》,《申报》1928 年6 月17 日第3 张第9 版。《大公报》记者赴南苑访韩复榘,“车出永定门,已见韩部兵士,三三五五,游行道途,市廛中熙熙攘攘,决无军事时代光景,夹道绿柳成阴,稻田阡陌相连,仿佛江南风物,农夫刈草插秧,似不知有干戈之事,除有兵士押大车,拉草料以外,地面上充满和平气象”。⑫《青天白日旗下之京津》,《国闻周报》第5 卷第23 期,1928 年6 月17 日。在京的周作人虽然一直对南来的军队以及“革命”持调侃态度,但也承认此次变动甚至比1924 年底的冯玉祥国民军进城以及后来张作霖的奉军进城更有秩序。⑬岂明:《通信》,《语丝》第4 卷第29 期,1928 年7 月16 日,第35-36 页。

北京之所以能实现平稳过渡,很大程度上应归功于张作霖离京前的安排以及国民革命军内部的统一筹划,“奉军决定退兵之后,城内除鲍旅一部,说明系留下保安,其余军队,概行撤走,城外军队,亦概禁入城,所以秩序井然,易于维持”。①《从北京到天津的印象》,《大公报》(天津)1928 年6 月17 日第1 版。《申报》从国民政府接收方面进行总结:“当北伐军戡定京津时,凡百事物,均呈紊乱之象。北京军事方面,有阎锡山结束,庶政方面有蒋作宾(战委会)接收。故秩序之回复,比较迅速。”②尧日:《北方军事政治渐上轨道》,《申报》1928 年7 月3 日第3 张第11 版。另一方面,王士珍、熊希龄等一众京内耆老在北京青黄不接之时挺身而出,组建临时治安维持会,积极奔走,联络政界、军界、警界、商界等,疏通各方关系。虽仅存短短5 日,但凭借其中立的政治立场以及声望,在极易出现动荡的交接关头,维持了社会层面的基本稳定,《大公报》高度评价:“中外晏然,平安交替。诸老之功,不可没也……奉系信之也,故授以权;国府信之也,故重其意;一般市民与外交团共信之也,故该会能行使职权,毫无滞碍。夫以无拳无勇之三数老者,当此政治剧变之冲,而能措置裕如,此信用为物之所以可宝也。”③《北京治安维持会之成功》,《大公报》(天津)1928 年6 月11 日第1 版。北京实现平稳接收对于国民党新政权营造“崭新气象”具有重要意义。

二、旧都人群众生相

6 月20 日,中央政治会议第145 次会议决议:直隶省改名河北省;旧京兆区各县并入河北省;北京改名北平;北平、天津为特别市。④《中央政治会议对京兆直隶区名称问题之决议》,罗家伦主编:《革命文献》第21 辑,第1644 页(总第4046 页)。当北京丧失国都身份,政治地位为之一变,各类人群的不同反应绘就了一幅浓墨重彩的旧都社会风貌图。新旧政权转换之际,各方利益需要调整、重塑。

国民党在北京建政,带动各方势力涌入,北京城内一时人声鼎沸,众多组织与社会团体纷纷活跃起来,据黄尊三的记述:“有国民党市党部、国立九校之代表团、国民党京汉铁路特别部、顺直特别政务委员会、国民革命军直隶第一路司令部、京师总商会之治安维持会、文物临时维护会,此外如京兆各团体,旅京公会,各大学之学生会,五光十色,极人类自谋生存谋活动之能事。”⑤谭徐锋整理:《黄尊三日记》(下),1928 年6 月7 日,第723 页。

新政权建立之初的一个重要动作就是改旗易帜。为迎接阎锡山入京,王士珍一方面在国务院为其预备住所,另一方面要求赶制青天白日旗。⑥许宝蘅著,许恪儒整理:《许宝蘅日记》第3 册,1928 年6 月7 日,第1250 页。北京警察也通知各商号,要求悬挂青天白日旗。8 日上午晋军之商震部入城之后,“青天白日旗已遍布京市,即小街僻巷亦见党旗与新国旗之飞扬,投机者且沿街叫卖,每旗一面,索值四五角不等焉”。⑦《北都易帜记》,《大公报》(天津),1928 年6 月10 日第2 版。《申报》报道:“沿途欢迎新入城军之人,拥如山积,市内遍悬青天白日旗,表示欢迎。”⑧《京人欢迎晋军入城》,《申报》1928 年6 月10 日第3 张第9 版。

商户与学校是悬挂新旗帜的重点场所,成衣局迎来了一波好生意,原本四五角的一面小旗,竟涨至一元余,大旗则八九元不等,一时门前皆书“本局出售大小青天白日旗”字样。据说长安街有某成衣局定货约有2000 余份,“想可发一次小财矣”。⑨月伴:《国军入京前琐纪》,《国闻周报》第5 卷第26 期,1928 年7 月8 日。不过,由于时间仓促,一些旗帜或尺寸不对,或图案有错,“‘白日’的四周有超过十二(或者不足)的白角还不算,有的竟成了花瓣的样子,挖了心,成了一朵平面的菊花图案”。⑩青见:《革命过了以后》,《语丝》第4 卷第30 期,1928 年7 月23 日。面对“革命”的突然到来,北京似乎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有些猝不及防。

与青天白日旗帜相伴随的是“中山”符号到处飘飞,广泛渗透进旧都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近几日来,其他像洋服店亦大做中山服,扇铺亦大印中山扇,书局亦大制中山章,钟表行亦大卖中山钟,眼镜公司亦大售中山镜”。⑪《关于中山》,《大公报》(天津)1928 年7 月2 日第5 版。翻看当时的报纸广告、墙壁招贴或是商店门口的大标牌,“中山布、中山呢、中山眼镜、中山餐,几于一切的货物都是中山……等到店伙拿出来布来,仍是不改旧观的芝麻布”。⑫霞:《再到的北京》,《大公报》(天津)1928 年10 月9 日第11 版。此外还有“中山头”“中山靴”“中山装”“中山丛书”“中山公园”等,以此为了表明北京是“革命的”。①青见:《在革命的气氛中》,《语丝》第4 卷第37 期,1928 年9 月10 日。

大学也不甘落于人后。张作霖安国军政府时期,曾对北京教育界进行大刀阔斧改革,将包括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在内的国立九校合组为京师大学校,引发各校反对,尤以北大态度最为激烈。国民革命军进城之后,“时局转机,京学界顿呈活泼气象,尤推国立各大学校行动露骨,积极将学生会次第恢复,并努力从事复校运动”。②《北京各校之新气象》,《大公报》(天津)1928 年6 月9 日第3 版。6 月6 日清晨,北京大学东斋门前已见有党旗飘摇,学生组建复校运动委员会,将文理法三科京师大学招牌尽行拆毁,恢复“北京大学”校名,发表复校宣言,声称北京大学“跟着北伐的成功而复活了”。③《北大宣言 复校运动成功》,《大公报》(天津)1928 年6 月15 日第2 版。对于北京师范大学而言,6 日早即悬党旗,校内遍贴有“欢迎国民革命军”“打倒反动派”等醒目标语。北京法政大学也从“京大法科”招牌中得以恢复。此外,朝阳大学、国立北京艺术专门学校也有欢迎国民革命军的庆祝活动。清华大学虽处西郊,反应同样迅速。8 日晨起已有国民党背景的学生在大礼堂前悬挂红底之青天白日旗,校园内到处贴满各种颜色之标语,如“铲除土豪劣绅,以党为国,党化教育之类”。9 日,北京城内已经恢复原状,各处城门在短暂关闭之后照常开放,“惟到处悬青天白日旗,晋军往来市街”。④吴宓:《吴宓日记》第4 册,1928 年6 月8、9 日,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年,第72、73 页。

对于北京商家来说,在商言商,也最看重社会环境的稳定,于是迅速拥抱新政权。京师总商会作为临时治安维持会的重要组成部分,可谓不遗余力。国民革命军甫一入城,总商会派副会长冷家骥、会董姚秀岩等携物资前往慰劳军队。⑤《总商会昨开紧急会》,《北京益世报》1928 年6 月7 日第3 版。冯玉祥部进驻南苑之后,因无可靠之财源,发行军票或钞票亦皆不可能,数万大军之军需支出最终只能依靠北京实业界暂时筹措。⑥《北平政闻·晋钞问题与冯军给养》,《申报》1928 年6 月24 日第2 张第8 版。6 月22 日端午节前,北京商银两界紧急筹垫40 万元,用于支持国民革命四路集团军,但也劝诫当局“从速收束军队,裁减名额”。⑦《一周间国内外大事述评》,《国闻周报》第5 卷第24 期,1928 年6 月24 日。

相比于冯部,阎系晋军的给养更有保障,但在入城后面临货币兑换的难题。晋军军饷原是山西省银元票,也称晋票,通常情况下需兑换银元,才能在北京市面流通。但因时间紧迫,兑现不及时,士兵只持晋票,令商家无所适从。商震进城后即与总商会会长孙学仕协商,要求通知各商号暂行通用晋钞,待交通便利后即照数兑现。总商会积极活动,居间协调,婉劝各商家暂行使用晋钞。阎锡山入京后也专门召集总商会孙学仕、冷家骥及董事多名商谈晋票流通问题,并担保“绝不使商民稍受损失”。⑧《青天白日旗下之京津》,《国闻周报》第5 卷第23 期,1928 年6 月17 日。不过,此举并未完全打消京师商人的疑虑,钱业公会、米粮公会、纸烟公会纷纷致函总商会,询问兑现办法。阎氏为打消商人顾虑,决定先拨10 万元现洋兑换晋钞,又决定在北京成立山西省银行,以便兑换。京师总商会也设立兑换处开展兑换业务。⑨《晋钞明天兑现》,《世界日报》1928 年6 月27 日第7 版。

一个新政权的建立,对于不同政治身份与立场的群体而言,实际意味大不相同。此时居住在北京的郭曾炘忧心忡忡,他与友人谈及:“前此辛亥名为种族革命,亦为政治经济之革命,然老生宿儒,偷息其间,遗秉滞穗,尚不至尽绝生路。若此次革命,则文学之大革命,且一革将无复兴之望矣,可哀已!”⑩窦瑞敏整理:《郭曾炘日记》,1928 年8 月26 日,第207 页。几年之后,与郭身份相当、经历类似的瞿宣颖也将此次变动视为北京历史上具有转折意义的重要节点,“北平的风俗……大约在戊辰(1928 年)那一年,改变的最多”,“整个的多年蕴藏之重器国宝,逐渐移转,而丧失其固有意义,其多年沿袭依赖的社会秩序、人民生计,也受绝大之波动……北平之历史意义,从此殆摧毁无余矣”。⑪铢庵:《北游录话(七)》,《宇宙风》第26 期,1936 年10 月1 日,第108 页。此时,一位江南地方知事符璋也有与郭曾炘、瞿宣颖相似的表述:“清亡于辛亥,孔亡于戊辰。”参见温州市图书馆编,陈光熙点校:《符璋日记》下册,1928 年8 月15 日,北京:中华书局,2018 年,第1149 页。二者的表述一个发生在事件初起之时,一个是时过境迁之后,但传递出来的态度则是共通的。他们都属北洋旧人,从各自际遇考察,确实受此次“革命”冲击不小。

郭、瞿二人此时感慨的是文化巨变、国体消亡,而对于许多原北洋政府的中下层官吏而言,则不啻经历人生之一大转折,生计问题已经摆在面前,面临的挑战也更加严峻。北京自元代以来大部分时间都是国都所在,政治职能是推动城市运转的重要动力,由此衍生出大量“以官为生”的职业官僚,他们及其眷属的存在是支撑城市消费的重要力量。瞿宣颖曾记述说,北京在1921 年以前都是官僚的鼎盛时代,“一个人兼上几处差事,竟有拿到千元以上之薪俸的。既食厚禄,又享清福,承平未远,雅道犹存。于是上衙门之暇,买买古书,玩玩古董,听听名脚(角),逛逛西山,优哉游哉,聊以卒岁”。①铢庵:《北游录话(二)》,《宇宙风》第20 期,1936 年7 月1 日,第428 页。

由于北京丧失国都身份,中央机构多数南迁,导致相应职业需求急剧减少,大量工作岗位消失,“数千衙门小吏,顿起恐慌。而全城商会,向恃官僚为主顾者,今亦深为惶恐”。②《西报对于北京地位之两说》,《申报》1928 年6 月17 日第3 张第9 版。郭曾炘记述说“当民国三四五年间,朝野欢娱,一般号为政客者,樗蒲倡优,挥金如土,气焰咄咄逼迫人”,“今则若辈落拓者十有八九,其奔走而横死亦略可缕数”。他有数百家同乡闲散京官滞留北京,无以度日。期间也有同乡计划发起救济之举,商量资送停职人员眷属“回南求援”,但郭氏本人对此也没有信心,“时异境迁,南中诸贵人不知肯垂悯否也”。③窦瑞敏整理:《郭曾炘日记》,1928 年7 月22 日,第197 页。

其实,进入1920 年代之后,北京一般官僚(包括高校教师)的日常俸禄就很难完全保障,欠薪、讨薪、裁员已属常态,但许多家庭尚能勉强维持。此次政权变动所引发的职业冲击则前所未有,甚至导致“官不聊生”现象。郭曾炘曾对此分析说,由于科举之风过盛,导致“士趋于贡举之一途,以官为家,不复知有治生之计”。一旦做官之路不通,薪水不继,则“住无可住,归又无可归”,惟有坐以待毙。④窦瑞敏整理:《郭曾炘日记》,1928 年12 月31 日,第140 页。这些官吏往往承担家庭的全部收入,一旦失业,拖累的不仅是自己,更是全部眷属。当时流行一个词就是“灾官”,梁启超在致女儿的家信中描述说“京津间气象极不佳”,“北京一万多灾官,连着家眷不下十万人,饭碗一齐打破,神号鬼哭,惨不忍闻”,“所谓新政府者,不名一钱,不知他们何以善其后”。⑤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762-763 页。《申报》报道:“自国都奠定后,北平之倚官为活者,失所凭藉,欠薪累年,日食早不继,更有欲归不得之苦。平沪各慈善机关,遂实行遣送大批之灾官。”⑥太玄:《灾官访问记》,《申报》1928 年10 月20 日第6 张第21 版。从1928 年秋开始,北平灾官及失业人员分九批被中国红十字会等慈善团体送至上海,人数约2300 人。⑦《北平失业官僚九批到沪》,《申报》1928 年11 月8 日第4 张第15 版。不过,此举仍属杯水车薪。

进入冬季之后,一些灾官的生活更遭重创,“灾官均系上等社会人,顾惜脸面,不肯领粥。子女环泣,终日不得一饱,至今犹穿单衣。典质已尽,告贷无门……最可惨者,某胡同内张某,在某部当差多年,历年欠薪,已难支持。今又失业,贫病交迫,全家大小四口,已两日不食。尚有四书一部,饭碗四只,茶壶一把,售洋九角。买面回家,和毒做饼,全家毒死,身上均着破单衣,观者无不泣下”。⑧《两处灾民待赈孔亟》,《申报》1928 年12 月14 日第4 张第14 版。据报道,前北洋政府财政部赋税司科长刘邦俊“在家赋闲、一贫如洗,断炊两日,又不肯出门乞讨”,与妻子在家自缢,独留两子。⑨《北平灾官之惨状》,《申报》1929 年1 月18 日第3 张第9 版。

不仅原北洋中央机构受到冲击,北京众多高校也被波及。1928 年6 月底,南京国民政府大学院开始接收北平国立高校,只拨给维持费1 万,分摊到各校就只有几百。⑩《北平九校维持费一万元》,《申报》1928 年7 月27 日第12 版。据报载,“大学院远在南都,蔡孑民兼差四五,对于北方教育实嫌过于冷淡。如高师问题,迄无解决,接收九校,但讲裁员,转瞬暑假将竣,招生尚无布置,师生皇皇,人心不安”。①《今后之北平》,《大公报》(天津)1928 年7 月30 日第2 版。北京国立各校的师生不断上书国民政府、大学院及地方当局,争取经费,这种乱象正是先前局面的延续。自五四运动之后,北京教育界教潮、学潮、索薪潮等相互交织,学生学业受到严重影响。南京国民政府建立之后,教育系统内部蔡元培与李石曾的派系斗争一直比较激烈,这种态势直接影响到本次接收工作。②刘晓:《李石曾与中华民国大学院》,《中国科技史杂志》2008 年第2 期,第149-152 页;许小青:《北伐前后北京的国立大学合并风潮(1925—1929)》,《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 年第1 期,第77-88 页。由于正值暑期,因招生、经费等问题高校迟迟无法开学,直接影响到很多教师的抉择。在北京师范大学任教的钱玄同听闻北方将推行大学区制,为增加收入,于是决定转投燕京大学、中法大学等校。③余连祥:《钱玄同年谱》,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22 年,第246 页。

不仅许多国立高校陷入动荡,即使如清华这类经费相对充裕者也面临命运未知的考验。当时有清华将要解散的传闻,在校教师吴宓为此寝食难安。此事虽被迅速辟谣,虚惊一场,但他已经认识到了一个事实,随着新政权的确立,“旧日北京大学一派人当权,则为毫不容疑之事”。由于自认与这些新派人物不属同一阵营,吴宓曾设想单纯做一教授,“自行潜修,以进于学”。陈寅恪作为吴的好友与同事,也从学业进步角度劝其留守。吴表示,“非不得已,不离北京”,即使北京教育界真为“北大派”所垄断,“不能见容”,还可以在辅仁大学等校谋职。“然去留之分,出处之际,今亦难遽定。惟近颇自安义命,不为深忧过计,静待其变化展露可耳”。吴宓对未来出路很迷茫,“近感于国难迭乘,危机四伏……生死不能预期,祸福亦非尽由己”。④吴宓:《吴宓日记》第4 册,1928 年5 月18 日、6 月13 日、6 月14 日、7 月4 日,第62、76、77、85 页。吴宓的预感确实非常准确,随后国民政府宣布曾担任蒋介石秘书的罗家伦出任清华大学校长。罗出身于北大,为五四学生运动领袖之一,是典型的“北大派”。

类似吴宓这一群体属于比较典型的观望派,反映了当时许多类似人物的共同心态。他们与新当政的国民党政权没有渊源,政治态度相对中立,对于未来也没有长远安排,只能以不变应万变,见机行事。原在北洋政府财政部任职的李景铭就观察到:“自三民主义侵入北平后,除奔赴青天白日旗帜下,甘为投机分子外,余皆观望怀疑。”他虽然暂无生计之忧,可以略事休息,闭门读书,“但亲朋失业者多不知如何方能挽回劫运也”。⑤李景铭:《六二回忆》(三),《近代史资料》总134 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 年,第137、140 页。当友朋问及黄尊三的日后安排时,他有清醒认识,“吾人对于革命,毫无工作,此时只有冷静以待革命之成功”。⑥谭徐锋整理:《黄尊三日记》(下),1928 年6 月10 日,第724 页。再以当时正担任北洋政府内务部次长的许宝蘅为例,虽然暂时还不会为生计发愁,但作为国民党曾经的“对立面”,处境不佳。当他得到张作霖将要出关的消息后,感叹“政局又将变矣,随波逐流,不知此身何归矣”。左右他作出决定的因素有很多,家庭眷累尤其需要重点考虑。⑦许宝蘅著,许恪儒整理:《许宝蘅日记》第3 册,1928 年5 月31 日、6 月2 日,第1247、1248 页。不过,许氏仍读书、游览、会友,工作节奏也一直如常。在国民革命军进城之后,他密切关注时局,基本能够做到沉着应对,积极配合新政府的交接工作。当战事纷乱、各种消息纷飞、时局讯息万变之际,以静制动应该是一个更加妥帖、现实的选择。

三、北京的“革命化”,还是革命的“北京化”?

1946 年,沈从文曾回忆1928 年夏天的北京:“凡革命军所到处,知识分子和工农群众,即无不热烈欢迎帮助,使军阀的私兵望风披靡,不战自溃。革命军既得顺利推进,不多久,于是北京城的市民,就有机会见到着布军服的白崇禧将军,在公园茶座上站起演说,向群众解释北伐目的和意义了。”⑧沈从文:《忆北平》,《大公报》(上海)1946 年8 月4 日第1 张第1 版。实际上,京津易帜之际,沈从文已经迁往了上海,但他描述的这些细节基本属实。当时正在燕京大学教书的冯友兰后来也有类似表述:“北方久处于军阀统治的水深火热之中,凡是南边来的人,都非常受欢迎。”①冯友兰:《三松堂自序》,《三松堂全集》第1 卷,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 年,第67 页。二人都因国民党先前展示出的革命朝气而对其有所寄望,国民党也必须适应作为执政党的这种身份转变,正如媒体评论所言:“一到革命军底定幽燕之日,当然便是革命党钞票兑现之时,是以北伐成功,革命政府责任乃益加严重。”②《京津善后之亟务》,《大公报》(天津)1928 年6 月21 日第1 版。国民革命军进城确实也带来了新的政治空气:

曩时军阀时代,所谓军政要人,机关领袖,罔不狂嫖滥赌,夜以当日……今则革命诸军政要人,大致均能了解,颇愿接见。彼卫戍部帅府园前第三集团军之朴实,南苑与北小街二四集团军之和蔼,较之北京原有各衙门之差役,实有礼貌万万,与胡化之奉军比,更无待论。所惜现今办公地址,多为旧时衙所,旧日恶役,闻多未有更动者。如卫戍部,则多旧军事部之差役,战地政委会,则多旧交部之差役,此辈虽不敢再摆架子,而劣性生成,一副讨厌脸面,终觉不受看,盍彻底改易,以新耳目?③《旧都新闻见》,《大公报》(天津)1928 年6 月17 日第2 版。

这一观察反映的是政权过渡时期北京城内的新旧交织,而借此还可发掘更深层次的内容。国民党在北京建政的过程中,无法斩断与原北洋政府的联系,仍需借助原有基础,正如那些旧时衙所的差役,仍多有留用。根据国民政府的安排,北京军事方面由阎锡山负责接收,政治方面则由战地政务委员会(简称“战委会”)负责。“战委会”为1928 年3 月蒋介石呈请国民政府而设,受国民革命军总司令之指挥,“处理战地民政、财政、外交、司法、交通各政务”,相当于占领区的临时政府。④洪喜美编:《国民政府委员会会议纪录汇编》第2 册,台北:“国史馆”,2000 年,第162 页;《战地政务委员会条例》,《国民政府公报》第39 期,1928 年3 月,第4 页。此时,国民政府再次强调,“战委会”作为总负责机关,承担京津地区的官吏任免与行政体系重建等职能。

在具体交接过程中,阎锡山与“战委会”之关系如何协调成为关键。阎作为京津卫戍总司令,职责被明确限于治安。第三集团军进入北京后,首先接管的就是城防。阎也多次表态,将专责任于卫戍,政治事项绝对服从中央命令,但因其进驻在先,阎锡山一方面训令原北洋政府各部院机关,“慎密保管档案文件,静候中央各部派员来北京接收”;另一方面又以财政税收机关(崇文门关)、京奉、京绥铁路管理、天津海关等关系重大、不能中止办事为由,先行委派人员前往代理。⑤《京直政务悉交战委会》,《大公报》(天津)1928 年6 月15 日第3 版;《北京晋军安辑人心》,《申报》1928 年6月14 日第4 版。另据《顺天时报》报道,阎锡山一面电请南京政府速定官制,一面就其职权内委派人员,包括京津卫戍司令部参谋处朱绶光、秘书厅长贾敬德、察哈尔交涉员潘连茹、天津交涉员苏体仁等都占据要职。⑥《新局面中 一批新贵》,《顺天时报》1928 年6 月13 日第2 版。对于一些机要部门,阎锡山提前抢占先机,为日后控制北平铺路布局。

6 月13 日,蒋作宾率“战委会”进入北京,随即宣布对原北洋政府的司法、外交、交通、农商、实业、财政、教育等部门实行接收。同时,“战委会”又以人力有限,电请国府各部、院速派专员北上办理接收。⑦《过渡中之北京政务》,《申报》1928 年6 月17 日第4 版。蒋再次申明,“战委会”设立之目的就在于“使军队专力作战,不必旁骛”,解决军事、政治混合不分之流弊。⑧《北京政闻·蒋作宾之重要谈话》,《申报》1928 年6 月24 日第2 张第8 版。阎锡山此时也致电蒋介石及国民政府,表示先前因“事机紧迫,不得不权予处理”。既然“战委会”已到,“一切政务,均交由该会主持办理,以明权限而昭统一”。⑨阎伯川先生纪念会编:《民国阎伯川先生锡山年谱长编初稿》(三),第999 页。此后不久,国民政府再派专员周震麟偕秘书杨熙绩等约20 人前往北京,接收前总统府、国务院以及各机关等相关事务。⑩《北京接收人员出发》,《申报》1928 年6 月18 日第4 版。

新旧政权转换之际,人事安排最为各方瞩目,尤其是一些重要岗位,往往成为争夺焦点。接收初期,“战委会”以铲除附逆分子、澄清吏治为由,采“革命手段”,命令旧有各机关人员一律停职。但随着接收区域日广,人员不敷应用,于是蒋作宾又致电国民政府,“惟各机关停职人员,不无聪明才智学识专长之辈,务恳早日厘定办法,量才录用”。①《战委会系临时性质》,《申报》1928 年6 月27 日第4 版。随着接收工作的展开,“战委会”在京津任命或加委的官吏愈来愈多,其自身成员亦可直接担任职务。蒋作宾就曾联合阎锡山向国民政府保荐战委会民政处主任仇鳌担任北京市长。据报道,一周之中随战委会北上之300 余人,连日已任知事、税局、公安局局长等百余席。“旧官僚请谒战委会多至数千人,仇鳌、蒋作宾大苦,仇已病,其同乡欢迎会,大都谋饭碗”。②《战委会工作甚忙》,《申报》1928 年6 月18 日第4 版。蒋也因拜访者络绎不绝而特别发出公告,以限制会客时间。③《战地政委会移入交部后昨已开始办公》,《顺天时报》1928 年6 月15 日第2 版。

此时,“战委会”可谓大权在握,烜赫一时,“一般目光,以该会在茲军事未终、北京政治分会尚未成立之时,为处理过渡期间一切政务之唯一机关,故皆予以非常之重视”。④《战地政委入京后之措施》,《申报》1928 年6 月23 日第2 张第8 版。不过,对于一些更重要职位,战地政务委员会至多只有建议之权,没有决定之权,主要取决于蒋介石、阎锡山、冯玉祥等人的博弈。此种情形引发外界批评。当时社会流传,“战委会”到京后委任众多官吏,其中有不少腐化分子。在北平举办的祝捷欢迎大会上,也有人因战委会委任投机分子过多而“讥中央革命不澈底”。⑤《战委会系临时性质》,《申报》1928 年6 月27 日第4 版。南京市党部要求中央撤销该会,“该会自成立迄今,不特成绩毫无,而措置尤多荒谬,民众啧有烦言……该会份子复杂,腐败已达极点,职员共有一千余人,尽属旧时之贪官污吏,种种设施,非特不能力图改革,且有更甚于军阀时代之官僚……又查最近京沪各报称,北京官僚三千余人,纷纷进谒战地政委会主席蒋作宾,大肆活动”。⑥《京市党部请撤战地政委会》,《申报》1928 年6 月23 日第2 张第8 版。其中内容含有明显夸张成分,并非全部属实,但也不是完全捕风捉影。6 月30 日,国民政府以“平津收复已久,军事告终,河北省政府及北平、天津特别市政府委员、市长亦已次第任命”,正式结束“战委会”使命。⑦《中华民国国民政府令》(1928 年6 月28 日),《国民政府公报》第71 期,1928 年6 月,第4 页。

国民革命军进驻北京之初,各种情况瞬息万变,很多问题都暂时没有标准答案,需要依靠各路领袖协商,一些偶然的、随机的因素往往能够左右事件的最终走向。各个部门如何有序衔接,确保各项已经达成的协议不走样,不变形,并非易事。尤其是在国民革命军这样一种暂时的军事联盟框架下,各方首先需要确保的仍是各自集团的利益,在实际接收过程中,“抢夺胜利果实”的现象时有发生,“革命”阵营内部的冲突并不鲜见。以北平特别市市长一职为例,最先有“战委会”推荐仇鳌出任,被南京国民政府否决后又出现“双簧”局面。在国民政府已经明确委任何其巩的情况下,阎锡山与蒋作宾仍推举何成濬宣誓就职,足见当时各方争夺之激烈,情形之复杂。⑧参见《何其巩之表示 对国府委为北平市长事 未发表意见》《世界日报》1928 年6 月27 日第2 版;《何成濬就职后》,《世界日报》1928 年6 月28 日第3 版;《北平市长之两何》,《大公报》1928 年6 月27 日第2 版。在京奉铁路局长的人选问题上,也出现了“阎锡山前已派员,而政委会现又派员”的冲突现象。⑨《战地政委会在北京接收案卷》,《中央日报》1928 年6 月17 日第1 张第3 版。

梁启超在当时给子女的家信中也谈到这一现象:“党人只有纷纷抢机关、抢饭碗(京津间每个机关都有四五伙人去接收),新军阀各务扩张势力,满街满巷打旗招兵(嘴里却个个都说要裁兵)。”⑩《与思顺书》(1928 年6 月23 日),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年,第1185 页。梁氏的观察确实敏锐,统一告成,国民革命军各方对外纷纷主张“息兵”,裁减兵员,但暗地里都在积极扩张,表面和平之下,实则暗涛汹涌。这在当时是一个公开的秘密,黄尊三就与友人感叹:“谓裁兵事各方皆无诚意,仍属权利地盘之争。”⑪谭徐锋整理:《黄尊三日记》(下),1928 年6 月27 日,第728 页。《大公报》记者也在永定门外看到,“大车载给养甚多,而城内城外复见晋国两军悉有招募新兵之旗帜,又殊令人感叹无已也”。⑫《青天白日旗下之京津》,《国闻周报》第5 卷第23 期,1928 年6 月17 日,第4 页。

新旧政权更迭,许多机构需要重组,引发人事大洗牌,旧都各色人物为差缺竞逐奔走。《申报》报道:“北方甫经易帜,庶政停顿,失职之政客文人不下三两万人,均欲乘此革命方终、训政开始时,谋一位置,鱼龙漫衍,极尽钻营之能事。”一批投机分子受“党权高于一切”吸引,“竞争加入,所谓腐化分子,在所难勉”,“冒牌党籍者,大有人在”,以致一些老党员“反望望然去之”。①《北伐成功后之北方情况》,《申报》1928 年6 月28 日第3 张第9 版。瞿宣颖看到的情形是,“长腿的赶忙閧到南京,依然是参事、秘书、顾问、咨议,家眷住在北平,一年回来几次。老实些的,改行谋个教馆,也还可以对付。至于那些不济的,就只好老死牖下”。②铢庵:《北游录话》(二),《宇宙风》第20 期,1936 年7 月1 日。《大公报》也有类似观察:

北京为数百年建都之所,官僚习气,蒂固根深,而社会一般生活,亦胥赖“官僚”而维持,年来做官已成末路,而依官为生者,官味犹浓郁如故,每有政变,辄有无数巧官滑吏,蠕蠕而动,今则一声霹雳,普遍参官。新式之投机分子,固然很多,旧式之奔走钻营,依然不少。各重要机关,从早至晚,踵门投刺者,多半为求差觅事之人,或称为阎商旧属,或谓为供职多年,或临时恭上条陈,或高呼有权生活。阎商久历官场,尚能相当敷衍,惟白崇禧为崭新人物,殊以接见此辈客人为苦。其副官某君曾云:“最讨厌是穿马褂的人,总指挥见过一次,决不愿再见第二次。”③《旧都新闻见》,《大公报》(天津)1928 年6 月17 日第2 版。

国民党新政权延纳北洋旧官僚,引发党内人士忧虑,“自京津克复以后,今天说这个敌人投降了,明天也说那个敌人收编了,顽强险诈的敌人,到了此时,果都有觉悟吗?我想未必都是信仰我们的主义,大多是屈服我们的威力”。④何浩:《北伐成功与辛亥革命之比较观》,《党军半月刊》第3 期,1928 年7 月1 日。尤其是一批年轻激进群体对此现象大力抨击:“现在的国民党里,难免还有一班只知有个人不知有党的混账,他见到国民党的威猛,便投机加入附从,当然他的头脑是不纯洁的,一旦给他的建设政权,他便要横行起来,充足他的兽欲,因此恐怕社会要受这班人莫大的影响。”⑤谭誉洪:《克复北京和我们应有的注意》,《血路旬刊》第1 卷第5 期,1928 年6 月20 日。要求将这批旧官僚与政客势力彻底铲除,进而创造一种新纪元。⑥钟天心:《克复北京以后目前最紧急的两个问题》,《再造》第10 期,1928 年,第9 页。

国民党《中央日报》此时也刊发文章,要求“严防北方官僚政客混入本党”,因为北京是一个“销人窟”,“假如你没有孙行者进入八卦炉的本领,他立刻便可以使你的人格化为灰烬”。⑦雪崖:《严防北方官僚政客混入本党》,《中央日报》1928 年6 月11 日第1 张第3 版。国民党元老吴稚晖则提醒:“每到登峰造极之时,亦即一败涂地之日。”⑧何浩:《北伐成功与辛亥革命之比较观》,《党军半月刊》第3 期,1928 年7 月1 日。胜利背后隐藏危机,有国民党人发出警告,“本党自前年出师北伐以来,党务,政治,军事,成了一个畸形的进展;政治跟不上军事,党务跟不上政治”,“旧污满布的一个环境里面,新治的末由进行,不言而喻。若不将这些旧污,完全洗涤,那么,五色国旗,何必换做什么青天白日?总理总长,何必改做什么委员主席?大家要晓得我们此次这大的牺牲所克复的北京还留得半点旧污么?还能再蹈辛亥的覆辙么?”⑨任:《克复北京以后》,《策进周刊》第2 卷第40 期,1928 年6 月19 日。这种呼声既是一部分国民党人基于以往失败的教训而发出的预警,同时也有借题发挥的成分,是国民党内部派系斗争的表现,是国民党内部分失意群体对新当权者发动的进攻。

国民党虽然在北京确立了统治,但其革命精神不仅没有相应推进,反而呈现萎缩态势,“从广东到武汉的高潮,流到北平时只是一股每天在流的小川”。⑩许虚:《纸花撩乱的北平文化》,《新时代月刊》第3 卷第5-6 期(新年号),1933 年1 月1 日。此时,作为国民党党外人士的黄尊三记录了一位朋友的言论并表示认可:“谓今日革命,均是假的,人面兽性,何尝为公,如此革命,乃革贫民及好人之命,恶人仍居高位,窃大权,不改常态,挥金如土,何能致太平?”⑪谭徐锋整理:《黄尊三日记》(下),1928 年7 月1 日,第729 页。《现代评论》也评论说:“文人不脱科举思想,武人抱着地盘思想。”“在党政府之下,投机,幸进,朋比,缘引,把持,割据之风何等的盛!许多人徒有权位之念头,不以事业为重。长此下去,党藉等于科举的变形,革命便是造地盘的机会。”①松子:《北京下了以后》,《现代评论》第8 卷第185 期,1928 年6 月23 日。这些观感并非个案,北伐虽已告成功,而政治能否走上正轨,国家能否向上发展,尚有很大疑问;国民党的建设之路,仍要花很长时间来走。

当北京变成北平,张作霖时代“阎锡山的假面具”“洪水猛兽的共产党”“孟子讲道图”一类的宣传图书,已刷洗一净,变成了各色纸张、石印黑字的标语,如“拥护革命领袖”“民众武力”“不平等条约”等。“就是中央公园,从前何等风雅,现在也变成了宣传品大观园”。②《这就是新北平?》,《大公报》(天津)1928 年12 月4 日第3 版。不过,大部分民众并不理解这些“格格不入”的新鲜口号与名词,他们期望的只是“取消一切苛税杂税”的标语可以兑现。望眼欲穿,却等来了新的税吏,只能自我安慰,“其先整理而后再取消吧”。正如《语丝》的一位作者所感受到的,“革命到来所给予我的刺激,也只是那一下,那仅仅一些神经的震动;过后,冷了,消了”。③青见:《革命过了以后》,《语丝》第4 卷第30 期,1928 年7 月23 日。对周作人而言,虽然五色旗变成了青天白日旗,但“一切还都是从前的样子,什么都没有变革”,“本来北京与北平就只差了一个屁(P)字”而已。④北斗(周作人):《北京与北平》,《语丝》第4 卷第31 期,1928 年7 月30 日。周作人因此认为这不是“北京的革命化”,而是“革命的北京化”。⑤岂明:《通信》,《语丝》第4 卷第28 期,1928 年7 月9 日。

四、余论

1928 年6 月国民革命军“和平”接收北京,北洋政府统治终结,但这只是一种非常脆弱的“暂时性平衡”。政权交接本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系统工程。蒋介石与阎锡山、冯玉祥等人函电频繁往还,协调各方利益,确保京津实现和平过渡。各方虽能够达成表面协议,但暗地之间则嫌隙渐张,各怀心事,相互关系远未理顺,慷慨陈词之下仍是一副争权夺利景象,无法掩盖地盘与军队扩张的现实考量。

新旧政权过渡之际,原有秩序被打破,各类人群需要重新寻找并确立在新社会中的位置,有人观望风色,积极寻找新出路,伺机而动;有人寝食难安,焦虑自身生计,但亦无可奈何;有人随遇而安,淡然处之;还有一些人则冷眼旁观,以不变应万变。对于绝大部分人而言,“不确定性”是他们需要面对的客观现实,因此生出普遍的“宿命感”,对未来的规划也大多是方向性的轮廓。

国民党新政权建政之后,北京延续数百年的国都地位遽然丧失,对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各个领域产生连带影响,市井萧条,社会民生更显紧迫,各种痼疾非短期内可以解决,国民党新政权承诺的支票绝大多数不能兑现,“宣传上似乎百废俱兴,事实上直是一事无成”,⑥《南北气象不同》,《大公报》(天津)1928 年12 月11 日第1 版。与北方民众的期望值相距甚远。

1928 年国民党政权只是在名义上确立了对北平的统治,实际上并未能够真正扎根。到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之前,北平与中央政府的关系仍是若即若离,国民党在北平的“存在感”一直不强。国民党势力并未深入渗透北平社会,从而造成了彼此的割裂,对于很多北平民众而言,他们始终视国民党为外来政权,始终保持着“观看”的视角,始终缺乏接纳与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