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佳
文化关乎国本、国运。文化观就是对于文化的一种核心观念。对于文化观的重要意义,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在五千多年中华文明深厚基础上开辟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是必由之路。这是我们在探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中得出的规律性认识。”他强调:“在新的起点上继续推动文化繁荣、建设文化强国、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是我们在新时代新的文化使命。”①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求是》2023 年第17 期。于我们而言,树立文化自信、形成文化自觉,从而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构建人类文明新形态,必须根植于“两个结合”,而“两个结合”的内在机制就建基于马克思恩格斯的文化观。对于马克思恩格斯文化观的探讨和研究,既要把握其生成的理论脉络,又要把握其思想特性,还要解决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建设中所面临的理论难题,找寻其所依凭的科学思维。
早在青年时期,马克思就深深地意识到,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精神的精华,是文化“活的灵魂”。②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年,第220 页。这意味着只有在观念上审视文化和文明,方能真正理解现实的人的具体处境,而这样的具体处境,内涵于社会生活深处。
第一,马克思恩格斯在其政治经济学批判当中直指了文化观念的重要性。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对德国理论与实践、思想与现实的非均衡发展做出了准确的判断:“我们是当代的哲学同时代人,而不是当代的历史同时代人。德国的哲学是德国历史在观念上的延续。”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9 页。可见,马克思并非一些西方学者所指责的僵化的经济决定论者,他敏锐地发现了思想、文化与经济、政治发展不同步的现象,并在此基础上论述了思想、文化推动社会发展的功能,提出了哲学批判为政治变革开辟道路的思想。“光是思想力求成为现实是不够的,现实本身应当力求趋向思想”。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13 页。为此,马克思提出了理论对社会发展的先导功能并致力于推进哲学革命:“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但是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11 页。同时,“哲学把无产阶级当做自己的物质武器,同样,无产阶级也把哲学当做自己的精神武器;思想的闪电一旦彻底击中这块朴素的人民园地,德国人就会解放成为人。”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17-18 页。
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也阐述了“物质生产的发展例如同艺术发展的不平衡关系”。他强调:“进步这个概念决不能在通常的抽象意义上去理解”。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34 页。他以希腊神话为例,一方面肯定希腊神话的艺术成就,“认为其就某方面说还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第35 页。另一方面指出希腊神话是与人类借用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的早期生产阶段结合在一起的。马克思强调说:“他们的艺术对我们所产生的魅力,同这种艺术在其中生长的那个不发达的社会阶段并不矛盾。这种艺术倒是这个社会阶段的结果,并且是同这种艺术在其中产生而且只能在其中产生的那些未成熟的社会条件永远不能复返这一点分不开的。”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第36 页。这既承认了一定的艺术产生于特定的社会条件,又强调了它可能具有超越时空的永恒价值。
第二,马克思恩格斯文化观的发展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创立形成了一种理论互构。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形成了“实践”概念,对唯物史观的创立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他在实践概念的基础上形成了关于人的本质、人与环境的关系等一系列新观点,指出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旨趣,点明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变革社会现实的突出功能:“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⑦《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02 页。
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对唯物史观的系统阐述中,尤其是在有关“精神”“思想”“意识形态”等的阐释中,凸显了其文化维度。“精神”“思想”“意识形态”等发源于社会生活,是对社会存在的反映,并随着社会分工的发展而不断改变。“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发展着自己的物质生产和物质交往的人们,在改变自己的这个现实的同时也改变着自己的思维和思维的产物。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⑧《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25 页。马克思恩格斯揭示了一定历史条件下思想体系的阶级属性及其所代表的阶级利益,指出那些所谓的独立化的思想,反映的只不过是遮蔽了这些思想的社会条件和历史环境,本质上是统治阶级编造出来的幻想。他们指出,统治阶级总是“赋予自己的思想以普遍性的形式,把它们描绘成唯一合乎理性的、有普遍意义的思想”,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52 页。进而揭示了精神在历史上扮作最高统治者的三个阶段的戏法。马克思恩格斯的这些论断指出,资本主义的“一般文化”只不过是“把特殊利益说成是普遍利益”⑩《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53 页。的把戏,借以掩盖和遮蔽阶级关系,消弭阶级矛盾。马克思恩格斯在关于唯物史观的总结中提出了文化研究的方法论问题,即“从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出发阐述现实的生产过程,把同这种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从市民社会作为国家的活动描述市民社会,同时从市民社会出发阐明意识的所有各种不同的理论产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学、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们产生的过程。”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44 页。这对于我们理解文化从何而来,文化如何受到一个民族特定的地理、历史境遇的影响具有指导意义。
第三,马克思恩格斯的文化观具体呈现于对资本主义现实的批判逻辑之中。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开始对私有制进行深刻的批判,并在此基础上探索共产主义社会的人的解放愿景。“粗陋的共产主义者……对整个文化和文明的世界的抽象否定,向贫穷的、需求不高的人——他不仅没有超越私有财产的水平,甚至从来没有达到私有财产的水平——的非自然的简单状态的倒退,恰恰证明对私有财产的这种扬弃决不是真正的占有。”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184 页。
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运用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来描述资本主义的历史、现状和未来,在客观评价资产阶级的历史功绩的基础上指明了“资产阶级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是同样不可避免的”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43 页。这一历史必然规律,揭示了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在对资本主义历史命运进行分析的过程中,马克思恩格斯进一步阐发了社会物质生活决定文化、社会结构变迁推动文化发展的基本观点,并运用这一原理对资本主义文化的实质以及无产阶级文化的特性做了深刻的阐述。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深刻揭示了资本逻辑对资本主义制度下社会生活的宰制。所谓资本逻辑,就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最终目的就是最大限度地榨取剩余价值。在资本逻辑支配下,文化只不过是资本剥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附庸,资本逻辑的扩张最终造成人们精神的空虚和人的异化:“资本主义生产就同某些精神生产部门如艺术和诗歌相敌对。”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年,第346 页。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指出:“不仅是工人,而且直接或间接剥削工人的阶级,也都因分工而被自己用来从事活动的工具所奴役;精神空虚的资产者为他自己的资本和利润欲所奴役;法学家为他的僵化的法律观念所奴役,这种观念作为独立的力量支配着他;一切‘有教养的等级’都为各式各样的地方局限性和片面性所奴役,为他们自己的肉体上和精神上的短视所奴役,为他们的由于接受专门教育和终身从事一个专业而造成的畸形发展所奴役”。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309 页。
晚年的马克思恩格斯基于现实的需要和理论检视,进一步完善了他们的文化观。唯物史观的创立实现了社会历史观念的伟大变革,但是却遭遇到“经济决定论”式的误读。针对那种把唯物史观万能化、简单化和教条化的倾向,马克思本人十分反感:“我只知道我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86 页。恩格斯在晚年的一些通信中对此做了省思和回应:“青年们有时过分看重经济方面,这有一部分是马克思和我应当负责的。我们在反驳我们的论敌时,常常不得不强调被他们否认的主要原则,并且不是始终都有时间、地点和机会来给其他参与相互作用的因素以应有的重视。”⑦《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 卷,第593 页。同时,他也对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进行了更为详尽、更为审慎的思考,揭示了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丰富性、复杂性和发展性。
恩格斯把唯物史观定义为一种哲学上的原理和方法论,而不是具体的公式或者万能的套语。“根据唯物史观,历史过程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到底是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无论马克思或我都从来没有肯定过比这更多的东西。如果有人在这里加以歪曲,说经济因素是唯一决定性的因素,那么他就是把这个命题变成毫无内容的、抽象的、荒诞无稽的空话。经济状况是基础,但是对历史斗争的进程发生影响并且在许多情况下主要是决定着这一斗争的形式的,还有上层建筑的各种因素”。⑧《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 卷,第591 页。“必须重新研究全部历史,必须详细研究各种社会形态的存在条件,然后设法从这些条件中找出相应的政治、私法、美学、哲学、宗教等等的观点。”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 卷,第587 页。恩格斯在探讨文化与经济的关系时指出:“至于那些更高地悬浮于空中的意识形态的领域,即宗教、哲学等等,它们都有一种被历史时期所发现和接受的史前的东西,这种东西我们今天不免要称之为愚昧。这些关于自然界、关于人本身的性质、关于灵魂、魔力等等的形形色色的虚假观念,多半只是在消极意义上以经济为基础”。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 卷,第598-599 页。而“要给这一切原始状态的愚昧寻找经济上的原因,那就太迂腐了。”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 卷,第599 页。他一方面强调经济对于文化具有“最终的至上权力”,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 卷,第600 页。另一方面又承认这种决定性作用是间接的、有条件的和限定在一定范围之内的。他以哲学为例,指出了文化与经济发展之间的不平衡:“经济上落后的国家在哲学上仍然能够演奏第一小提琴”。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 卷,第599 页。他还进一步指出,之所以对唯物史观做出庸俗、简单、教条化理解,根源在于对辩证法的无知:“所有这些先生们所缺少的东西就是辩证法。他们总是只在这里看到原因,在那里看到结果。他们从来看不到:这是一种空洞的抽象,这种形而上学的两极对立在现实世界只存在于危机中,而整个伟大的发展过程是在相互作用的形式中进行的(虽然相互作用的力量很不相等:其中经济运动是最强有力的、最本原的、最有决定性的),这里没有什么是绝对的,一切都是相对的。”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 卷,第601 页。
在对马克思恩格斯文化理论的解读中,一个无法绕过的话题就是如何准确理解文化在唯物史观中的定位和功能。西方很多学者将马克思主义文化论简单理解为“经济决定论”,认为“经济决定论”背后根本没有文化独立生存的空间。具有代表性的是美国学者丹尼尔·贝尔在《资本主义文化矛盾》1996 年版后记中的表述:“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最大弱点在于没有文化理论。对马克思来说,文化只是上层建筑的一部分,他从来没有详细说明——几乎没有任何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说明过——经济基础(主导的生产方式)到底是如何产生出截然不同的文化模式的。”⑦[美]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严蓓雯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 年,第362 页。
那么,如何理解马克思所说的“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⑧《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591 页。这一经典论断,以及生产力对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对上层建筑的决定性作用呢?正如当代英国文化唯物主义代表人物威廉斯所指出的那样,需要用“构成论的因果论”来代替“还原论的因果论”。我们必须区分自然规律的“决定性”和历史过程的“决定性”,必须区分以客观性作为立足点的外部决定论和以历史客观性作为出发点的内在决定论。作为一种历史活动的决定性,生产力对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对上层建筑的决定性是通过一定社会文化条件下人的社会实践活动来起作用的,这种决定性的理论前提是将整个社会视为一个能够变化而且经常处于变化过程中的机体,而不能将经典作家的文化论做简单和庸俗的理解。
立足于唯物史观的视野来思考文化的定位和价值,需要把握如下几个方面。第一,社会物质生活对文化发展的“决定性”,是一种长期趋势的限定性,是通过人的主体实践活动展现出来的,而不是一种简单直线关系,更不是社会结构对人的主体性的消解。实际上,早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在谈到德国哲学发展状况和社会革命发展状况关系的时候,就指出了思想与现实的相互促进关系:“光是思想力求成为现实是不够的,现实本身应当力求趋向思想。”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13 页。“德国人的解放就是人的解放,这个解放的头脑是哲学,它的心脏是无产阶级。哲学不消灭无产阶级,就不能成为现实;无产阶级不把哲学变成现实,就不可能消灭自身。”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18 页。对于经济对文化的决定作用,马克思曾经说过:“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470-471 页。这种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东西,既包括现实的物质条件,也包括文化传统和精神特质。因而,经济基础对社会文化的决定作用应当理解为社会物质关系对文化的产生、变迁和发展在总体上具有塑造、推动、促进和限制的作用,但并不据此否定文化形成之后所具有的发展连贯性,以及其发生发展所具有的内部独特的规律性。同时,在人类不同的历史阶段,文化在社会有机体中的功能和作用是不断发展变化的,而不是始终如一的。
第二,文化发展对经济社会发展具有能动的反作用。特别需要指出的是,经典作家在社会发展观念上不是简单的机械论者,而是实践论者。实践作为主体力量作用于客体的一种方式,是连接主体与客体、人与自然的重要力量,是推动人类历史发展从而也是文化传承与创新的重要源头。人作为实践主体,是有思想、有文化、有观念的存在物,因此,文化对经济社会发展的反作用是通过主体的人来实现的。在现实生活中,作为实践中的人总是要继承原有一切历史成就和文化遗产,同时又具有在实践基础上推进文化创新的可能。对此,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有一段经典的描述:“蜘蛛的活动与织工的活动相似,蜜蜂建筑蜂房的本领使人间的许多建筑师感到惭愧。但是,最蹩脚的建筑师从一开始就比最灵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在用蜂蜡建筑蜂房以前,已经在自己的头脑中把它建成了,劳动过程结束时得到的结果,在这个过程开始时就已经在劳动者的表象中存在着,即已经观念地存在着。”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208 页。在马克思看来,文化是人在认识自然和改造自然的过程中将自身本质力量对象化的结果,是自然人化和人化自然的统一。如果把唯物史观庸俗地理解为“经济决定论”,那么只需要坐等经济社会结构的发展来推动文化的更新就可以了,这显然是极为荒谬的,人就会变成被动地被社会结构决定的存在物,实践的力量完全被消解,文化传承与创新也无从实现了。
第三,唯物史观在本质上是社会发展的一种“合力观”,并且与作为历史主体的“人”的生存境遇、发展状态和能动创造紧密相关。对此,恩格斯在晚年书信中进行了详细的阐释:“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到现在为止,他们并不是按照共同的意志,根据一个共同的计划,甚至不是在一个有明确界限的既定社会内来创造自己的历史。他们的意向是相互交错的,正因为如此,在所有这样的社会里,都是那种以偶然性为其补充和表现形式的必然性占统治地位。……我们所研究的领域越是远离经济,越是接近于纯粹抽象的意识形态”。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 卷,第669 页。这段解释为深入理解经典作家的文化理论提供了重要的方法论指导。
总的来说,唯物史观在本质上是一种基于社会实践的“合力观”,马克思恩格斯对于文化的地位和本质的理解,体现了人们现实的物质生活对精神文化的制约作用与文化的能动作用之间的辩证智慧。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马克思主义归根结底是关于“人”的学说,其文化观自始至终未脱离现实的“人”及其所处的社会条件和历史情境,一定的文化总是与一定的社会历史条件相关联,并作为人类社会改造世界的积极成果而呈现的,无产阶级的文化理想最终体现在促进“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之上。因此,在马克思主义看来,对文化现象的考察不应当脱离整个社会有机体,文化的变迁从来都离不开现实的、具体的物质生产活动,人类文明更是人类改造世界的创造性成果。
文化既是人类精神世界生生不息的宝贵财富,又要受到特定生产方式的制约与影响。在承认资本主义文化相对于封建文化的进步性的同时,马克思恩格斯对于资本主义文化在总体上是持批判态度的,这种深刻的文化批判在今天仍然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马克思恩格斯首先深入阐述了物质生产决定精神生产的基本原理,为考察资本主义文化的本质和发展规律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基础和方法论原则。他们强调:“人们的观念、观点和概念,一句话,人们的意识,随着人们的生活条件、人们的社会关系、人们的社会存在的改变而改变,这难道需要经过深思才能了解吗?”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50-51 页。“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这就是说,一个阶级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力量,同时也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精神力量。……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不过是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关系在观念上的表现,不过是以思想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关系”。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50-551 页。由此,马克思恩格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资本主义文化的本质,不过是作为剥削阶级的资产阶级为了维持其经济政治地位而创造的意识形态,是资本逻辑在文化上的展现。而资本逻辑,是追求剩余价值最大化。“生产剩余价值或赚钱,是这个生产方式的绝对规律。”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第714 页。“法律、道德、宗教在他们看来全都是资产阶级偏见,隐藏在这些偏见后面的全都是资产阶级利益。”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42 页。资本追逐剩余价值的逐利性、贪婪性和扩张性,要求把资本逻辑的触角扩张到世界各地,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进而实现对整个社会生活的宰制。这种资本逻辑裹挟下的文化扩张的过程,其本质依然是为了资本增殖的需要。于是马克思恩格斯又进一步预见了资本主义文化随着世界市场的产生所进行的全球扩张。“不断扩大产品销路的需要,驱使资产阶级奔走于全球各地。它必须到处落户,到处开发,到处建立联系。”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35 页。资本主义“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36 页。
马克思恩格斯对资本主义文化的理性化、流变性、扩张性等特征也做出了精准的揭示:“资产阶级除非对生产工具,从而对生产关系,从而对全部社会关系不断地进行革命,否则就不能生存下去。”⑦《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34 页。他们分析了资本主义文化产生、发展的历史过程:“资产阶级……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代替了无数特许的和自力挣得的自由。”⑧《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33-34 页。“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34-35 页。这些描述的不仅是资本主义社会关系对封建社会关系的摧毁,同时也是对旧信仰的“祛魅”以及对封建文化的摧毁。资本主义文化随着资本的扩张性,在全球化进程中进化为一种新的文明。“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所代替了。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⑩《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35 页。在这里,马克思恩格斯既看到了资本主义扩张带来的各民族文化的交流交融交锋,也担忧资本主义文化可能对其他不同类型的文化造成侵蚀,导致“文化帝国主义”。马克思恩格斯精准地预见,资本主义“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⑪《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36 页。
对于资本主义文化自我标榜为“永恒价值”,马克思恩格斯是十分不屑的。他们批判了那种所谓“永恒真理”的神话,指出思想、观念随着社会的发展而不断变化,深刻揭示了资本主义文化为资产阶级统治服务的阶级本质。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驳斥了资产阶级所谓“自由”的观念:“你们的观念本身是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和所有制关系的产物,正像你们的法不过是被奉为法律的你们这个阶级的意志一样,而这种意志的内容是由你们这个阶级的物质生活条件来决定的。”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48 页。“信仰自由和宗教自由的思想,不过表明自由竞争在信仰领域里占统治地位罢了。”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51 页。马克思恩格斯对资本主义文化的深刻揭示,为我们提供了一把理解当代西方文化的扩张本质及其内部矛盾的钥匙。
资本逻辑裹挟的文化扩张具有自身无法克服的矛盾性,只有超越资本逻辑才能彻底解决危机。据此,马克思恩格斯对无产阶级文化做了原则性的界定。共产主义建立在消除私有制的基础之上,无产阶级在消灭了资产阶级之后也就消灭了阶级本身,因而,无产阶级的解放与人类的解放是统一的,无产阶级文化的阶级属性决定了它是一种人类解放的文化。因此,无产阶级文化的最终归宿和最高原则体现为人的解放和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53 页。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是无产阶级文化最为本质的价值原则以及最崇高的社会理想。
马克思恩格斯文化观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中国共产党文化建设的理论和实践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从新民主主义文化到习近平文化思想,中国共产党坚持守正创新,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形成了一脉相承的中国化时代化的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造就了一个有机统一的新的文化生命体。
这种新的文化生命体是社会主义的,也是中国特色的;既是中国式的,又是现代化的。它是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化的统一体。近代中国曾经经历了一场全方位的殖民主义入侵,对自己的文化传统产生过根本性的怀疑和否定,出现过激进的反传统与全盘西化主张。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之后,中国共产党带领中国人民逐渐形成适合中国国情的思想体系,通过“两个结合”,最终走出了一条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之路:“一方面,马克思主义把先进的思想理论带到中国,以真理之光激活了中华文明的基因,引领中国走进现代世界,推动了中华文明的生命更新和现代转型。从民本到民主,从九州共贯到中华民族共同体,从万物并育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从富民厚生到共同富裕,中华文明别开生面,实现了从传统到现代的跨越,发展出中华文明的现代形态。另一方面,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充实了马克思主义的文化生命,推动马克思主义不断实现中国化时代化的新飞跃,显示出日益鲜明的中国风格与中国气派,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成为中华文化和中国精神的时代精华。”④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求是》2023 年第17 期。经由“结合”而形成的新文化成为中国式现代化的文化形态。
文化自信来之不易。自信源于自我体认,首先在于对主体性的建立和坚持,这是精神上的独立自主。文化主体性是中国共产党带领中国人民在中国大地上建立起来的;是在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继承革命文化,发展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基础上,借鉴吸收人类一切优秀文明成果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是通过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建立起来的。“有了文化主体性,就有了文化意义上坚定的自我,文化自信就有了根本依托,中国共产党就有了引领时代的强大文化力量,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就有了国家认同的坚实文化基础,中华文明就有了和世界其他文明交流互鉴的鲜明文化特性。”⑤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求是》2023 年第17 期。
文化主体性既不是一蹴而就的,也不是一劳永逸的。在新的起点上完成新的文化使命,就要坚定文化自信,坚持守正创新。这既是历史经验,也是科学方法。守正才能立得住,创新才能行得远。守正,守的就是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指导地位的根本制度,守的是“两个结合”的根本要求,守的是中国共产党的文化领导权和中华民族的文化主体性。创新,创的是新思路、新话语、新机制、新形式,要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真正做到古为今用、洋为中用、辩证取舍、推陈出新,实现传统与现代的有机衔接。守正才能不迷失自我、不迷失方向,创新才能把握时代、引领时代。
守正创新从来都不是一个单纯的理论命题,而是一种实践路径的选择。当今时代,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加速演进,人类正走向新的十字路口,其中交织和激荡着文化冲突、价值重构、文明重塑等深层次问题。显然,当代资本主义文化“疲软”难以解决世界性问题,甚至对世界发展造成了威胁。马克思恩格斯对资本主义文化的批判,在当今社会一再被验证。我们必须坚持问题意识,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指引当代中国的文化建设实践,问诊人类的时代境遇,探索人类文明新的路径。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尽管我们所处的时代同马克思所处的时代相比发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变化,但从世界社会主义500 年的大视野来看,我们依然处在马克思主义所指明的历史时代。”①《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2 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 年,第66 页。深刻把握资本主义文化的本质特征及其发展困境,努力探索人类解放和自由全面发展的实现路径,既是马克思恩格斯关注的重要问题,也是新时代中国共产党人需要破解的时代课题。
对历史最好的继承就是创造新的历史,对人类文明最大的礼敬就是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西方文明中心论所遭遇的质疑和挑战,恰恰是人类社会对新的文明形态的呼唤。中国呼吁“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坚持弘扬平等、互鉴、对话、包容的文明观,以宽广胸怀理解不同文明对价值内涵的认识,尊重不同国家人民对自身发展道路的探索,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阂,以文明互鉴超越文明冲突,以文明共存超越文明优越,倡导全人类共同价值,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这就超越了资本逻辑,体现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整体观”和“天下观”,是对人类文明发展规律的深刻把握。
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共产党与世界政党高层对话会上的主旨讲话提出:“人类社会现代化进程又一次来到历史的十字路口。两极分化还是共同富裕?物质至上还是物质精神协调发展?竭泽而渔还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零和博弈还是合作共赢?照抄照搬别国模式还是立足自身国情自主发展?我们究竟需要什么样的现代化?怎样才能实现现代化?”②习近平:《携手同行现代化之路》,《人民日报》2023 年3 月16 日第2 版。面对这一系列现代化之问,中国共产党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中国式现代化是从中华大地长出来的现代化,而不是照搬照抄其他国家的现代化;是文明更新的结果,而不是文明断裂的产物。现代化的本质是文明创造和文明转型。中国式现代化坚持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人与自然和谐共生,走和平发展道路。这就打破了“现代化=西方化”的迷思,摒弃了西方以资本为中心的现代化,从根本上超越了西方中心论,改写了世界现代化的发展图式,具备了一种人类文明新形态应具有的科学内涵和价值优势。人类文明新形态终将得到越来越多国家的认同,为人类文明演进提供新的希望和力量,为人类共同发展开辟更加广阔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