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规训、身体反抗与工厂制度
——《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的政治哲学阐释*

2023-04-24 07:30:04解丽霞王众威
学术研究 2023年11期

解丽霞 王众威

工厂制度通过运用自动机器体系、制定严格规章制度、建立封闭生产单元,重塑了资本主义生产结构和秩序,为资产阶级最大限度地追逐利润奠定了重要基础。工厂制度作为具象的管理方式,需要借由工人身体来完成叙事。因此,工厂制度在促进生产发展的同时,还内含着对工人身体的形塑。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青年恩格斯将工人身体同工厂制度相结合,建立起了工人阶级之“身”与工厂制度之“体”之间的镜像,既昭示了工厂制度所代表的资产阶级意志对工人身体的支配和驯服,又凸显了工人阶级“赤裸生命”的塑造,加速了其反抗意识的觉醒。在此意义上,工厂制度促生了身体的革命,同时也塑造了革命的身体,身体与革命的共融,展现着工人运动的现实图景。

一、生命与政治:身体承载的双重叙事

为了保持机器的正常运转,确保生产任务的顺利完成,达到利润最大化的目的,资本家逐渐确立并完善了工厂制度这一治理工具。工厂制度是在技术所推动的机器发明和使用中逐渐建立起来的。在家庭作坊时期,生产工具简便且易于操作,劳动者自己能够在家庭中完成所有工序。随着工业革命序幕的拉开,机器不断发明并在生产中得到广泛应用,直接推动着工厂制度的确立和完善。从手工、水力到蒸汽动力,技术进步促进了纺纱机器的不断改进,工厂生产取代了家庭生产,工厂制度随之建立起来。与此同时,以机器为基础和以工厂为载体的工厂制度开始与家庭作坊在资本、土地和劳动力等要素之间展开竞争。结果,工厂制度取得了胜利。工厂制度的影响不仅仅局限于整个生产领域,还拓展到社会领域,在造成手工业工人失业的同时,又推动着他们“再就业”;在夺走手工业工人饭碗的同时,又促使他们成为“工资奴隶”。为了适应现代生产方式的需要,资本家必须设计出有效的管理方法来控制工人身体,使工人绝对服从机器大生产的划一运动。对此,工厂主创造了一种“兵营式的纪律”,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228 页。“这种纪律发展成为完整的工厂制度”。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 卷,第228 页。“兵营式的纪律”就是资本家通过制定严格的规章条文来约束工人,把工人的活动束缚在机器生产之上,使工人成为“活的机器”。它与机器、工厂相结合,构成了完整的工厂制度,为资本家提供了“治理”工人的“工具”。

身体是人确证自我存在的基本条件,资本家运用工厂制度“治理”工人,实质上就是对工人身体的“治理”。工人身体是由自然身体和社会身体构成的。自然身体,也即生理身体,是“能被撞击、敲打、碾碎,进而被摧毁”③[美]约翰·奥尼尔:《身体形态——现代社会的五种身体》,张旭春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9 年,第3 页。的。它是由血肉和骨骼等构成的活生生的躯体,通过生育实现生命的生产。社会身体是作为社会关系存在的身体。依靠身体这个实体,工厂制度完成了对工人的全面“治理”。

身体是一面镜子,映射出工厂制度对工人生命的摧残。福柯指出:“只有在肉体既具有生产能力又被驯服时,它才能变成一种有用的力量。”④[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年,第27-28 页。工厂制度通过对工人身体的精心谋划,不断榨取工人的生命潜能。机器的流水线生产作业,要求工人身体必须各就其位,按照机器节奏同步运动;罚款、解雇和体罚等手段,要求工人必须严格遵守“规定动作”,竭尽全力地工作。在高强度和超负荷的生产支配下,工人的“肉体”和“灵魂”遭受着双重迫害,不仅制造出了驯顺的肉体,使工人成为服务于生产的“有用力量”,而且还在工人身体上确立了一种持久的、无限制的支配关系,剥夺了工人之为人的基本资格。身体的受难唤醒了工人的仇恨意识,激起了工人的身体反抗行动。正是对工厂制度下身体悲惨遭遇的真实体验,使工人逐渐意识到了自己与资本家的阶级分界,强化了工人的反抗行动。恩格斯指出:“工业革命只是使这种情况发展到极点,把工人完全变成了简单的机器,剥夺了他们独立活动的最后一点残余。但是,正因为如此,工业革命也就促使他们去思考,促使他们去争取人应有的地位。”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89 页。在工厂制度的钳制下,工人身体由温驯的身体走向反抗的身体,开始追求身体权利、重获人格尊严和塑造自由空间。

身体的血肉之殇成为对接生命与政治的中介,推动着工人从生理性身体向政治性身体转变。工厂制度对工人的肉体剥蚀,营造了身体暴力的现实图景。在身体危机的烘托下,资本家成为工人共同的敌人,工人的斗争行动获得了道义支持。在身体意义建构中,生命与政治的联姻作用就此显现:工人通过“集体意识”指认了资本家的“恶”,并将这种“恶”上升为“阶级仇恨”,要求推翻资产阶级统治,从而完成了从劳动身体向革命身体的转向。

二、规训与惩戒:工厂制度的权力展演

在生产力意义上,“肉体基本上是作为一种生产力而受到权力和支配关系的干预”。⑥[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第27 页。只有实现对工人身体的征服,才能最大限度地将工人身体力量转化为强大生产力。工厂制度通过技术赋权、时间掌控、空间封锁和纪律威慑,建立了一套全面的、持续和稳定的操控机制,从而塑造了“听话”的身体。

(一)技术赋权:身体的工具化

规训是包括技术在内的权力系统,是“一种技术学”。⑦[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第242 页。工厂制度建立的直接原因就是技术所推动的机器发明和普遍应用。作为技术的具象表征,机器的使用不但没有减少对工人身体的依赖,反而加重了工人身体在生产中所占分量。机器大工厂改变了生产场域,促使工人身体作为劳动要素附着机器发生迁移,机械化生产则促使工人身体成为配合机器运转的配件,成为机器的附属物。在机器的支配下,工人身体游离于生产过程,从根本上丧失了劳动主体性。

机器大工业推动了工人劳动空间的跨域迁移。在家庭手工业时期,工人凭借手工劳动在乡村过着几乎无忧无虑的生活。随着机器的发明、改进和应用,集中的、社会化的工厂生产取代了分散的、个体化的家庭生产,原料、资本和劳动力等生产要素加速向最具优势的城市聚拢,“工业的迅速发展产生了对人手的需要;工资提高了,因此,工人成群结队地从农业地区涌入城市”。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第101 页。机器带来的生产方式变化,降低了对工人技能的要求,造成工人的劳动毫无内容。这样一来,所有工人仅需进行简单的劳动协作即可推动机器运转。最终,机器大工业把工人从手工业生产中排挤出去,增加了劳动力的市场供给。在竞争机制的作用下,资本家凭借着工资对工人生存需要的“补偿”,驱使工人不得不从乡村转向城市工厂劳动,从此远离美好时代,过着只能靠不断出卖劳动力为生的“昨天挣得的今天就吃光”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第102 页。的日子。

工人身体在城市工厂中以“活的附属物”样态并入生产过程之中,伴随随机器单调、机械运动,严重损耗身体机能。一方面,机器生产按照分工原则,要求工人从事专门操作,导致其身体片面发展。恩格斯指出:“分工把强制劳动的这种使人动物化的作用增强了好多倍。”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432 页。为了充分发挥机器与工人配合的最大优势,资本家把生产过程分成不同片段,将工人放置于指定的生产机位,以规范和协调生产中的“人机组合”。这样一来,工人身体在机器分工生产中碎片化了,只能得到片面发展。另一方面,机器的自动化生产带来了流水线作业,导致工人身体随机器节奏做机械式和重复性的运动,“一分钟又一分钟地重复着,年年如此”。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432 页。而且,这种身体运动十分单调,强度大,不允许有一丝懈怠,“不让工人有精神活动的余地,并且要他投入很大的注意力,除了把工作做好,别的什么也不能想”。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433 页。机器生产不仅增加了工人在劳动过程中的体力支出,还加重了工人的心理压力,整个工厂中弥漫着紧张情绪。

《共产党宣言》中全球空间思想内在地蕴涵着历史规律维度、现实批判维度和未来指向维度,即阐明了全球空间形成的历史必然性;批判了资本逻辑主导下全球空间的非正义性;指明了全球空间发展的未来方向。这些都对当前我国倡导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具有重要启示意义。

机器的应用赋予资本家设计生产流程、提高生产效率的权力,导致工人丧失对生产过程的控制权,必须自觉服从生产节奏,工人身体唯有在机器生产中才有存在意义。

(二)时间掌控:身体的节奏化

时间是生命的尺度。劳动、休息总是与时间相勾连的。控制时间能够引发劳动过程的改变,也能够影响日常生活形态。“时间就是权力……谁控制了时间体系、时间的象征和对时间的解释,谁就控制了社会生活。”⑥吴国盛:《时间的观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年,第99 页。工人的时间是有限的且有价值的身体要素。在工厂制度下,时间成为描述工人身体的重要标准。工厂制度通过对工人时间的掌控,指挥工人的身体劳动和身心休息,促使工人身体在工作与休息之间来回切换,消弭了消费与休息之间的界限,从而使工人身体在严密的时间控制内做节奏化运动。

通过调配工作时间,工人身体被精密地镶嵌在生产过程之中。工人时间对于资本家而言,是一种稀缺的生产要素,投入生产过程的时间越多,产能也就越大。工厂制度通过三种工作时间调配方式来控制劳动过程。一是通过工作时间的“分割”,细化工人身体的活动内容。在工厂空间内,资本家把工作时间分割为不同时间段,将工人身体放置其中,从事具体的生产活动。恩格斯指出,工人的一切可支配时间都被剥夺了,都被用于生产了,“只有一点时间用于吃饭和睡觉”。⑦《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433 页。在这一线性时间表中,工人身体活动都被工作时间所支配着,在紧张的工作时间中寻找自我时间。二是通过工作时间的“同步”,规约工人的集体性身体活动。按照固定的时间“节奏”,工人在相同的时间内开展共同的身体活动。在工厂制度下,工人每天要连续工作十多个钟头,固定不变地重复着同样的身体动作。时间的连续性预设了工人身体的统一性,促使工人身体在生产过程中保持同一性。三是通过工作时间的“压缩”,提高工人身体的输出效率。为了创造出更多的商品,需要工人在同一时间内完成尽可能多的任务,做出尽可能多的身体动作。工厂制度通过压缩工人的个别劳动时间以增加劳动时间的利用率。这样的时间管理使工人的身体活动成为一种强制性而非自愿性的生产活动,是“一种最残酷最带侮辱性的折磨”。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432 页。而且,这种强制劳动对工人时间的剥夺,使工人“没有时间从事户外活动,在大自然中获得一点享受,更不用说从事精神活动”。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433 页。这就从肉体和精神上使工人身体完全沦为生产的工具。由此,通过对工作时间的调度和安排,工人的身体按照既定的时间节律进行动作展演,满足了资本家对秩序化生产的追求。

通过创造消费景观,工厂制度以消费时间取代休息时间,推动放松的身体转向消费的身体。休息时间是人的积极存在方式,是人对自由的体验和享受。事实上,在工厂制度下,工人的工作时间的阈限已经溢出工厂空间,延展到工人的生活空间。这是由于工人在工作期间承受着工厂制度带来的巨大肉体和精神折磨,需要寻找自由消遣方式,释放身心压力。工厂通过生产消费品,营造消费景观迎合了工人的宣泄诉求,以引诱工人身体消费的方式实现了对工人“休息时间”的再安排,成为工厂制度利用时间控制工人身体的又一“发明”。恩格斯指出:“各种引诱,各种可能的诱惑合在一起,使工人走向酗酒。”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415 页。特别是“工人下工回家时已经筋疲力尽,困倦不堪,……他迫切需要消遣,他必须有点什么东西使他感到还值得工作,感到明天的苦日子还能忍受”。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415 页。酗酒在工人群体中已经成为必然现象。但是,“酗酒本身也必然要给它的牺牲者的精神和肉体造成毁灭性的影响”。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416 页。所谓的休息时间本来意味着工人的身体已经摆脱工厂制度的规制,但实际上工人并未获得真正属于自己的身体时间,他们被迫进入了工厂制度创设的消费空间,继续接受来自工厂制度的时间强化控制。显然,工人的这种消费时间不是自然时间节律的转逝,而是基于一定目的而无奈接受的外来时间安排。这就是工厂制度提供给工人的可供消费的虚假循环时间,在白天和夜晚、工作和休息中不断循环往复。

工厂制度通过对时间的缜密安排,驱使着工人身体在悄无声息中被嵌入时间控制网中,在线性时间流程中不断进行身体的生产和消费活动,为资本家创造更多的价值,从而使工人身体像上了发条的钟表一样,持续地、有节奏地转动。

(三)空间封锁:身体的“苦难窟”

身体具有空间性。梅洛·庞蒂以“身体图式”概念强调身体是进入空间、获取空间认知的方式,“如果我没有身体的话,在我看来也就没有空间”。⑥[法]莫里斯·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年,第140 页。空间的生存意蕴,决定了空间是一种隐蔽且致命的身体规训载体。工厂制度凭借空间封闭、空间分割的方式,推动了空间与工人身体之间的对立,工人身体由此陷入了罪恶的“苦难窟”之中。

另一方面,工厂制度分割居住空间,造成工人身份的等级化,损耗着工人的健康肌体。工业化推动了城市化进程,形成了工人聚集区。恩格斯以曼彻斯特城市居住空间为例指出:“中等的资产阶级住在离工人区不远的整齐的街道上……而高等的资产阶级就住得更远,他们住在却尔顿和阿德威克的郊外房屋或别墅里”。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 卷,第327 页。资本家通过费尽心机和有系统的居住安排,人为地进行了三六九等的身份划分。而且,工人的非人性的居住空间,使一切可以保持身体健康的清洁环境都被剥夺殆尽了。恩格斯指出,工人在逼仄的住宅内,“在夜间呼吸的那种空气完全可以使人窒息。给他们住的是潮湿的房屋,不是下面冒水的地下室,就是上面漏雨的阁楼。为他们建造的房子不能使恶浊的空气流通出去”。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411 页。种种因素的交织使大部分工人身体健康状况恶化,无力抵抗疾病,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工厂制度就这样通过分割居住空间,使工人蜗居在城市中最肮脏、最破败的区域,导致工人身体时刻遭受着社会的“谋杀”。

空间对于人而言,不仅是物理空间,更是生存空间。任何有生命的个体都离不开空间而存活。正是如此,工厂制度通过打造工人的谋生空间、分割工人的生活空间,使工人身体陷入了两难境遇,遭受着严重的生存危机。

(四)纪律威慑:身体的无形“监视”

纪律是工厂制度的重要元素。纪律是一种无形的微观控制技术,实质上是一种规训手段。福柯将纪律视为“政治解剖学”和“权力力学”,认为它“既增强了人体的力量(从功利的经济角度看),又减弱了这些力量(从服从的政治角度看)”。③[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第156 页。纪律作为一种规训手段,通过制定严格的行为规范、具体的操作程序等,明确了工人身体在生产过程中“该做什么”和“不该做什么”,以塑造权威的方式实现了对工人身体的无形“监视”。制定和实行严苛的规章条文是工厂主监视工人身体的重要手段。工厂主为维护正常的生产秩序,保证机器的正常运转和工作任务的顺利完成,最大限度地追逐利润,必须制定工人所要遵守的规则、法规和条文。恩格斯指出:“厂主是绝对的立法者。他随心所欲地颁布工厂规则;他爱怎样就怎样修改和补充自己的法规;即使他在这个法规中加上最荒谬的东西”。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 卷,第464 页。纪律作为一种无形的权力意志,是一种规范性和持久性的非暴力的身体规训策略,迫使工人身体自觉服从。

工厂主通常采用罚款、解雇甚至残酷的体罚等措施,迫使工人“主动”就范,工人无论是在肉体上还是在精神上都饱受摧残。恩格斯以曼彻斯特杰西街芬尼克斯工厂的规则为例,指出工人严格执行上下班制度,“迟到三分钟的扣一刻钟的工资,迟到二十分钟的扣四分之一天的工资;星期一早餐以前缺席的罚1 先令,其余的日子罚6 辨士,如此等等”。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 卷,第465 页。在工厂内部,工人必须站着工作,无权坐下,“谁要是在窗台上或筐子上坐一会,他就要受罚”。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 卷,第441 页。为了减少开支,扩大利润,工厂主以解雇来威胁工人无酬加班,“在对工人的需求不太大的时候,厂主就可以乘机用解雇的威胁来迫使九个工人拿同样的工资而每天多工作一小时”。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 卷,第365 页。在工人不服从纪律、进行反抗时,工厂主“只有一种教育手段,那就是皮鞭,就是残忍的、不能服人而只能威吓人的暴力”。⑧《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428 页。这样近乎苛刻的纪律,使工人在肉体上和精神上已经失去了生命灵性,只能心甘情愿地接受约束。

工厂制度通过纪律对工人身体的“监视”,形成了一种与工业文明相适应的“高雅”管理艺术。这种纪律不仅要实现对身体的有效征服,更重要的是要建立一种主动服从关系,使工人主动接受、认同工厂纪律,自觉成为驯顺的肉体。

三、认同与反抗:身体意义的重新返场

在工厂制度下,工人肉体和精神备受摧残,身体成为物化的身体。但是,工人始终是自己身体的主宰者。阶级生活条件使工人身体开始发生转变,逐渐在身体的自发、自在、自觉中走向身体解放。工人在对身体的直接感知中实现了自我与身体的合体,阶级生活条件为工人身体意识觉醒和身体主体性的回归提供了条件,身体的重塑终归还是要通过工人的身体反抗行动来实现。

(一)身体认同的建构:身体认知与社会“沟通”

身体不单单是物质性的,而且也是具有意识性的。通过对身体的体认和与社会的“沟通”,工人对身体具有了清晰的认识,实现了对身体认同的建构。

工人对身体的认同首先来源于对身体变化的认知。吉登斯指出:“身体以实践方式参与到日常生活互动之中便是维持一个连贯的自我身份认同感的重要构成部分。”①[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晚期现代中的自我与社会》,夏璐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91-92 页。在复杂的社会关系中,身体不仅是单纯的物理实体,还是具有理性的精神存在。工人在工厂主的权力规训下持续地进行身体演绎,身体成为工厂主操控的工具,自我与身体产生了分离。恩格斯指出,工业革命“把工人完全变成了简单的机器,剥夺了他们独立活动的最后一点残余”。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390 页。外显特征的变化和身体功能的异化,使工人的身体体验发生了变化,工人愈发意识到工厂主通过工厂制度把自己陷入了“非人”的境地。社会身份的转变给工人带来了认同转向。工人逐渐感知到自己身体遭受奴役的残酷现实,开始以一种明确的态度重建自我与身体的统一。恩格斯指出:“工人必须设法摆脱这种非人的状况,必须争取良好的比较合乎人的身份的地位。”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448 页。自我认同作为一种情感和心理过程,其本质就是对自我身份和社会角色的理解和接受。

工厂制度对工人的身体“破坏”,使工人逐渐走向集体,在阶级中找到身体归属感。身体认同的实现有赖于个体与群体的身体契合。恩格斯指出:“工人随时都发现资产阶级把他当做物品、当做自己的财产来对待,就凭这一点,工人也要成为资产阶级的敌人。”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448 页。争取良好的、比较合乎人的身份,是所有工人的身体渴望与诉求,他们不愿再像奴隶一样跟着资产阶级走。恩格斯指出:“工人们开始感到自己是一个整体,是一个阶级;他们已经意识到,虽然他们分散时是软弱的,但联合在一起就是一种力量。”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435 页。在工人群体中,“受损的身体”是全体工人不可改变的共同特征。也正是在那样的生活条件下,工人之间形成了彼此的信任,产生了相同的见解和态度,组成了受苦受难的工人阶级。在参与这种身份的建构中,个体找到了身体归属感,完成了自我的身体认同,逐渐同群体一起开始在社会上和政治上产生影响和作用。

(二)身体主体性回归:身体反抗意识觉醒

在工厂制度下,工人的身体被禁锢、被侵蚀。饥饿之躯、疾病之躯和欲望之躯的巨大刺激,促使工人阶级认识到为了实现共同的利益,必须作为一个阶级团结起来。由此,身体的主体性地位在工人意识中逐渐恢复。

共同的苦难促使工人身体开始觉醒。在工厂制度下,工人除了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其他一无所有,普遍过着贫困生活。恩格斯引用西蒙斯的话论证贫穷对工人的影响:“贫穷对精神所起的毁灭性的影响,正如酗酒对身体一样。”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429 页。贫穷对工人的身体打击是巨大的,它逐渐使工人身体在奴役、剥削的环境中习惯这样的压抑与束缚。但是,贫穷在毁灭工人肉体的同时,也在重新塑造着工人的斗争精神。恩格斯指出:“当无产者穷到完全不能满足最起码的生活需要,穷到处境悲惨和食不果腹的时候,那就会更加促使他们蔑视一切社会秩序。”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429 页。欲望的产生、追求与满足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它可以塑造或影响身体,是身体走向现实世界的动力。欲望,特别是生存欲望,是强烈的和革命的,这是身体主体性觉醒的重要标志,也是身体主动性的根本前提。它意图获得生存资料,以此确认身体的存在意义。正是生存欲望的刺激,使以往一直处于被遮蔽状态的工人身体开始从幕后走向台前,进行身体展演。

共同利益的潜在作用,使工人逐渐意识到了作为阶级团结起来的重要性。恩格斯指出:“工人群众感到他们有共同的苦难和共同的利益,必须作为一个与其他阶级对立的阶级团结起来”。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271 页。人是社会性动物,需要在社会中寻求归属感,以集体的力量实现阶级利益最大化。工人在意识到自己的受剥削、受压迫的地位后,才明白自己与资产者之间的利益是完全对立的,这就促使了工人与资产者的决裂。为了获得自身利益,工人“日益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日益迫切地要求分享社会设施的利益”。工人阶级从此开始走上历史舞台,在社会和政治上发挥影响和作用,“组织自己的独立运动”。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第102 页。

(三)身体走向解放:身体反抗行动在场

从最初的为改善生活进行的无组织的犯罪,到成立工会,实行罢工,以合法途径和暴力手段获取更多的身体权利,再到以革命手段要求推翻资本主义制度,工人阶级实现了身体反抗行动的自发、自觉和自为。工人阶级通过反抗与“发声”“诉情”“展演”,展示了身体的“在场”。

回归身体的自由状态,必须摆脱外界力量对生命的奴役和压制,重建个人的身体意义。恩格斯指出,工人阶级若要摆脱阶级压迫下的非人境况,“他们不去和资产阶级本身的利益(它的利益正是在于剥削工人)作斗争,他们就不可能做到这一点”。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第104 页。工人阶级的身体反抗行动是一种力对另一种力的推翻和破坏,目的是通过不断的反抗增强自我的生命力。从最初使用犯罪的方式来反抗资产者,到通过罢工砸碎机器和捣毁工厂,再到后来团结起来,成立工会,最后发展到革命运动,工人阶级由低级到高级、从经济到政治的身体抗争,都是为摆脱“非人”境地,追求自由身体的过程。

工人阶级的反抗行动展示了身体的“在场”。一是工人阶级以身体行动“发声”,表达了对人的尊严、生存等权利的诉求。需要是身体的本性,是客观存在的。对于工人阶级而言,需要是多样性的和多层次的,而生存需要则是根本前提。所以,工人阶级改变非人的生存状况的第一种形式“最明显最极端的表现就是犯罪”。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443 页。二是工人阶级以身体行动“诉情”,表达了他们之为人的深沉情感。工人阶级的身体并非纯粹的物理肉体,也是具有情感的灵魂。工人阶级通过对资产阶级的仇恨,在行动中倾注了热情与坚毅,势必要为自己争取合乎“人”的身份。这是工人阶级在反抗中显现出的自己“最动人、最高贵、最合乎人性的特点”。⑦《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第105 页。三是工人阶级以身体行动“展演”,展现了强大的身体能量。在犯罪、罢工和宪章运动等活动中,工人阶级直接将斗争的矛头指向资产阶级,斗争形式逐渐从独立的无组织发展到联合的有组织,斗争范围不断扩大,斗争结果也取得了很大的进步,展示了工人阶级身上“蕴蓄着民族的力量和推进民族发展的才能”。⑧《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第132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