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华源
自1981年初调入原中央文献研究室工作至2013年底,我的一项主要业务工作,就是先后参加了周恩来、邓小平、毛泽东这三位党和国家领导人年谱的编写工作,担负的责任大致都差不多。这三个项目,都是党中央正式批准立项的原中央文献研究室编研规划的重点项目,是一项涉及政治、经济、外交、军事、科技、文教和统战等诸多学科的综合性、基础性、原创性的编研工作。总的目标就是:把年谱编写成为一部能够经得住历史检验的,融资料性、思想性、学术性和传记性于一体的权威性的工具书。
这三个编研项目的圆满完成和年谱的出版,对于推动作为集体智慧结晶的毛泽东思想研究的深入开展,对于推动邓小平理论研究的深入开展,对于推动中共党史、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史和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史的研究的深入开展,已经产生重大和深远的影响。围绕如何编写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这三位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年谱,我简要地谈谈几点粗浅的认识和思考。
《周恩来年谱》编写过程中,邓颖超亲切接见编写组成员
第一,要注意全面、系统地收集谱主的档案资料和其他资料,尤其是那些作为主干部分的档案资料。
这虽然是老生常谈,但我始终认为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环,因为这是编写好毛泽东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年谱的坚固根基,其实要真正做好并非易事。
编写党和国家领导人年谱的档案资料,主要来自中央档案馆,以及中央和国务院有关部委档案部门、中央军委档案馆;还来自一些省、市档案馆和党史研究部门以及境外的一些档案部门。另外,一些老同志、领导人亲属和身边工作人员也提供了不少第一手资料;还有同谱主有关联的人的日记、年谱、回忆录等资料。在这三位领导人的档案资料中,由于历史的原因,文献研究室所掌握的毛泽东的档案资料是最为全面、系统和翔实的,其次是周恩来的档案资料。
为了弥补档案资料的不足,在编写新中国成立前的《周恩来年谱》时,编写组先后有计划地到周恩来曾经学习、工作和活动过的一些重要地区—天津、广东、上海、南京、武汉、重庆、西安、皖南、淮安、绍兴等地实地考察和收集资料,仅广东一个地方,就到过广州、海陆丰、惠州、梅县、汕头等十几个市、县。这种做法的好处是,一方面得到了各地方党史研究部门提供的大量档案资料和专题性材料,另一方面增强了历史感。同时,围绕新中国成立前和新中国成立后的《周恩来年谱》《周恩来传》的编写,还进行了大范围、卓有效果和持续数年之久的对几百位知情人的采访,其中有邓颖超、周恩来的胞弟周同宇,有同周恩来共过事或在他领导下工作过的聂荣臻、徐向前、杨尚昆、胡乔木、薄一波、萧劲光、程子华、王首道、何长工、吕正操、王幼平、王炳南、童小鹏、罗青长、黄火青、孔原、夏衍、阳翰笙等等,还举办了十数次几人到二三十人参加的专题座谈会,整理了一两百万字的访问记录和座谈会记录稿,许多记录稿经过再编辑后先后收入《怀念周恩来》《不尽的思念》《我们的周总理》三本回忆文集中,在相当程度上弥补了档案资料的不足。
在编写1975年到1997年时间段的《邓小平年谱》时,编写组先后到邓小平活动过的东北三省、陕西、上海、江苏和工作过的重庆等地收集档案资料,到中央办公厅和機械工业部、冶金工业部、铁道部等国务院一些部委、中国科学院的档案部门收集档案资料。同时,编写组还注意开展对知情人的采访,并系统地收集他们回忆录、回忆文章中的有关资料,这样在很大程度上填补因档案资料不全而可能会留下的历史空白。
总之,三个编写组收集档案资料的方式各有侧重和自身特点,但收集档案资料的范围都是广泛而深入的,收集资料的时间都是持久的,收集到的档案资料也都是丰富、翔实和具有权威性的。这样,就为编写高质量的年谱奠定了坚实的资料基础。
第二,要有明确的主题,坚持高度的政治责任感和严格的科学态度,坚持以历史决议为指导,做到党性与科学性的统一。
编写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年谱要有一个贯彻始终的明确的主题。因为主题是年谱的骨架。有了坚实的骨架,年谱才能经受住历史的长期检验,成为专家和学者从事相关领域研究的必备工具书。
我的体会是,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年谱的主题就是:一要全面、系统地反映谱主一生的主要经历和活动;二要全面、系统地反映谱主对新民主主义革命、对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所进行的艰辛探索,在一系列重大决策中所发挥的重大作用;三要全面、系统地反映谱主为民族独立和国家繁荣富强而奋斗的业绩和所作出的重大贡献;四要全面、系统地反映谱主所体现出的中国共产党人的优良品格和崇高风范。
例如,毛泽东在新中国成立后二十六七年的经历是极其复杂而曲折的,在编写年谱稿的过程中常常会碰到很多回避不了、也不应该回避的敏感问题和热点问题,其中涉及毛泽东晚年的错误。对这些问题的处理,必须坚持对党、对历史、对读者高度负责任的态度,必须采取实事求是、严谨精细的科学态度,坚持以《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为指导,慎重处理。在毛泽东年谱稿中,编写人员特别是主编充分注意到了对毛泽东的正确思想、理论和他的重大历史贡献给予充分反映,使后来者从中吸取智慧和营养;同时,如实地反映毛泽东在极其复杂的历史环境中进行艰辛探索时所发生的失误或严重失误,为后人提供一些值得总结和记取的、弥足珍贵的教训。
同时,《毛泽东年谱》稿还有一个同其他党和国家领导人年谱稿的写法有着明显区别的地方,这就是通过大段而比较完整地发表毛泽东的文稿和内部讲话、谈话记录稿等,为包括研究者在内的所有读者提供更多的权威的第一手材料,使他们对毛泽东的思想理论和生平活动有一个比较全面、系统和完整的了解。这样做,还能有效地驳斥那些居心不良的人打着发表所谓“第一手材料”“权威文献”的幌子,采取断章取义、移花接木等手法,歪曲甚至完全颠倒毛泽东的原意,以此攻击、丑化毛泽东和中国共产党的言论,以澄清事实、还历史的本来面目。
第三,要精心筛选,认真考订档案资料和其他资料,力求做到年谱稿的史实准确、重点突出。
千头万绪,准确为先。史实准确,是编写党和国家领导人年谱第一位的、最根本的要求,也是衡量他们的年谱是否具有科学性、是否经得起历史检验的主要标志。面对汇总起来的有关谱主的大量的各种各样的档案资料,往往令人目不暇接。撰稿时,不可能一一将它们罗列上去,如何从中选用能够正确体现主题、突出重点的内容,往往是颇为伤神、很费斟酌的。必须坚持一丝不苟、严谨精细的学风,对档案资料和其他资料认真阅读、用心体会、精心筛选,在准确性和突出重点上下大功夫。
例如,《周恩来年谱》稿一反已有的说法,对周恩来的入党时间据实作出了订正。周恩来在1945年中共七大期间填写的履历表、1976年1月邓小平在周恩来追悼大会上所致悼词都将其入党时间定为1922年。之后,一些老同志对这个入党时间提出了异议。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编写组克服了中共建党初期原始档案失散很多、周恩来所在旅法支部留下的材料少之又少的多重困难,不辞艰辛,相继访问了周恩来的入党介绍人张申府和当年旅法的何长工、傅钟等人,查阅了周恩来的另一位入党介绍人刘清扬及和周恩来同一时期入党的赵世炎的档案,参阅了毛泽东、李达、茅盾、聂荣臻等的有关谈话记录和回忆录。经过对这些材料的周密考证和综合分析,确认周恩来的入党时间应该是1921年春。1985年6月3日,中共中央批准了中央组织部根据以上调查结果作出的关于重新确定周恩来的入党时间是1921年春的报告。再如,过去的党史书籍对遵义会议召开的时间均确定为1935年1月8日。编写组经过反复核实考证,认定会议召开时间应该是1月15日。此后,这个考证也被党史界所普遍接受。
为了做到史实准确,在使用相关人物的日记、年谱、回忆录等资料时,不能有丝毫的马虎,必须进行精心研究与周密分析。一般说来,日记是当时的记录,比较可靠,而年谱和回忆录有时却会出现这样和那样的失实之处。因此,在使用这些材料时,就更应严加考证或找旁证材料印证,以此做到去伪存真,去粗取精。
史实准确,还应该包括时间、地点、人名、职务、机构、会议名称等的准确。要注意对它们进行逐一的核实考订,做到准确无误。要做到这一点,是很不容易的,文字量虽然不大,但工作量却很大,而且烦琐,必须耐心认真地去做。
在我所参与编写毛泽东、周恩来和邓小平三位党和国家领导人年谱的过程中,从室领导到年谱主编以及副主编乃至编写人员,都是相当重视这些方面工作的。以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年谱》为例,逄先知、冯蕙两位主编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核实修改,对三四百万字的年谱稿从头至尾的统稿就有四次之多,小的修改就难以计数了。为了做到史实准确,有一些内容同档案材料核实的次数有五六遍、七八遍,甚至竟达十余遍之多。
第四,要处理好谱主同其他人物的关系、谱主活动同背景材料的关系。
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作为党和国家的主要领导人、主要决策者,同其他中央领导人、中央各部门和各省市自治区负责人的关系是十分密切的。例如,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年谱》就注意到充分反映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在记述毛泽东的思想理论和生平活动的时候,也相应地记述了毛泽东同其他人物与之相关联的思想和活动。
根据现有档案资料,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年谱》把毛泽东召集的范围不等的各种会议,毛泽东同其他党和国家领导人、同各部门和各地方负责人的谈话,都作了比较详细和充分的记载。很多会议和谈话的内容,档案资料中虽然没有记载,但是只要有其他领导人、负责人的记录,也都写进了《毛泽东年谱》稿中。
毛泽东写的中央指示、批语、按语等,在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年谱》稿中占有很大比重。这些文稿,都是为批转下面来的报告、内部刊物上的材料、报刊上的文章或者各方面的来信等而写的。根据需要,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年谱》稿都把它们作为背景材料作了必要的介绍,从中反映出毛泽东文稿中的那些思想、理论和观点是从哪里来的,他为什么要转发这些报告,他要推广的这些经验是什么和为什么要推广等等。这样做,可以帮助读者更深入地理解毛泽东文稿的内容,但是背景材料应该写得简练明确一些,以能说明问题为原则。
第五,对于主编来讲,要时刻注意统领全局,严密组织,强化领导,最大限度地调动大家的积极性,提高效率和质量。
编写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年谱,是一项大的甚至是巨大的系统工程,这不是举少数人之力、积短时之功可以完成的。
《鄧小平年谱》编写过程中,本文作者与时任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常务副主任冷溶(中)一起采访汪东兴(右)
以新中国成立后三卷本的《周恩来年谱》为例,从1989年上半年开始到1998年初出版,总共花了10年时间,先后参加工作的有21人。又以1975年到1997年二卷本的《邓小平年谱》为例,从2000年初开始到2004年7月出版,总共花了4年半时间,先后参加工作的有17人。再以新中国成立后6卷本的《毛泽东年谱》为例,所花的时间、所投入的人力就更多了,仅有正高职称的主编、副主编就有6人。我参加这项工作,就长达9年的时间。
由于编写组成员的业务工作经历和思想认识水平各不相同,对谱主的思想和生平的熟悉了解程度各不相同,对中共党史和中国现代史的熟悉了解程度各不相同,同时对政治、经济、军事、文教、科技和统战等方面的知识储备也各不相同,因此如何统一编写人员的思想,发挥各自的优势,取长补短,保证年谱初稿的基本质量,就是一件难度相当高的事情了。
2010 年4 月,本文作者同逄先知(右三)、冯蕙(右四)和张素华讨论《毛泽东年谱》
为了不走大的弯路和少走小的弯路,从一开始,对于担负组织领导全部责任的主编来讲,就要时刻注意到谋划和统领全局,严密组织,强化领导,最大限度调动编写组副主编和其他编写人员的积极性、主动性和创造性,借以提高工作效率和年谱质量。
从我的亲身经历和切实感受来讲,已经出版的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这三部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年谱,总体上都很好地实现了这一目标,但都还存在需要进一步改正的不足之处。
第六,对于编写人员来讲,要自觉树立和始终坚持“四史”的思想意识,有目标,有追求,高标准,严要求。
中国古代、近现代乃至当代的学术大家,一直都很推崇做学问的史德、史学、史识和史才问题。
在编写年谱稿的全过程中,我感受到:全体编写人员要从始至终地自觉树立和坚持史德、史学、史识、史才的“四史”思想意识。具体讲,就是要坚持唯物辩证法的正确指导,有目标,有追求,高标准,严要求,脚踏实地,甘于奉献,刻苦钻研,实事求是,从严谨精细入手,在提高编写质量上下功夫,反对“文过饰非”。尤其是在当今人心比较浮躁的社会环境中,更应以坚定的“板凳需坐十年冷”的一丝不苟的工作精神,舍得投入时间、花费精力,经常回顾反省,不断总结经验与教训,扎扎实实地锻炼基本功,经过一次又一次由量变到质变的逐步演变,真正把自己锻炼成为一个有造诣的党的文献工作者。
长江后浪推前浪。文献编研事业的兴旺发展,需要一茬又一茬有思想、有作为、有成就的年轻人来接班。因此,对于年轻人来讲,在党和国家领导人年谱稿的编写中,还有十分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要注意向他人的长处学习,向老同志学习,取他人之长,补自身之短,形成自身的特点和优势,成为这个方面的专家。练就好了做这样重大的编研项目的基本功,再承担其他中小型编研项目的工作,自然就比较容易了。事实证明,认知程度越高、努力程度越大,所收获的成果也越多。
值得庆幸的是,在两位主编领导下,在对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年谱》稿编写和统稿的日复一日的9年工作中,在耳濡目染中,我的思想境界一步一步地得到升华,研究水平和编写水平逐渐得到比较全面的提高,受益颇多。
第七,要制定适合的编写体例,并在编写中不断地加以修改、丰富和完善。
无规矩不成方圆。党和国家领导人都有着长期而纷繁复杂的人生经历,因此,编写他们的年谱稿都是一项大的系统工程,一定要事先拟定适合的年谱编写体例。
年谱的编写体例,有可以通用的基本一致的规定,但是由于谱主的不同,具体的体例规定也会是各不相同的,不应该也不可能用完全相同或者基本相同的体例规定,去规范和应对不同谱主的年谱。因此,无论是编写《毛泽东年谱》,还是编写《周恩来年谱》《邓小平年谱》,编写组都制定了适合不同谱主情况的年谱编写体例,并且都在编写中不断地总结经验与教训,不断地根据遇到的新问题、新情况加以修改、丰富和完善。这样,才能有效地保证年谱稿的表述方式的基本统一,从而最终确保出版后的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年谱应有的高水准和高质量。
左起:金冲及、逄先知、本文作者
第八,对注释也应有足够的重视,注意摸索注释规律,掌握注释原则。
注释在一本学术著作中,尤其像在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年谱》这样涉及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颇多的著作中,占据着相当重要的地位,注释字数约占总文字量的十分之一。注释做好了,就可以从一个重要的侧面进一步增强图书的质量,从而增强其权威性。
在对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年谱》进行注释时,注意掌握的总的原则是:对于正文不能交代,在注釋中交代后便于读者更全面、更深入、更准确地了解内容的,就应根据理解正文的需要来作注释。具体来说,怎样去作注释呢?
已出版的党和国家主要领导人部分年谱
一是,注释依据的材料,必须是真实可靠的权威材料。因此,必须来自第一手的档案资料,必须来自权威学术机构编辑、权威出版社出版的相关的工具书、传记、回忆录等,必须来自记录和反映毛泽东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当时活动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纸。但是,应注意即便是这类图书和报纸有时也可能有这样那样的差错,应严格加以核实考订,做到去伪存真。
二是,材料来源一般不应是孤证,还应有起码是一种以上的权威的旁证材料,也应注意核实考订。
三是,互联网上的有关材料,包罗万象,可资参考。但是,网上经过随意加工的非学术著作(不包括严肃的学术著作、研究文章)的成品、半成品的材料,只能是在遇到难以克服困难时作为作注释时的线索,而不应作为作比较难的注释条目的依据。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差错。
四是,应注意准确把握注释的特点。这也是作好注释的重要一环。注释最大特点可以用八个字概括:准确、平实、规范、完整。
总而言之,由于主编的高度重视和精湛的编辑水平,由于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年谱》是在《周恩来年谱》《邓小平年谱》之后出版的,有许多经年积累下来的经验可资借鉴,又由于现在可资利用的具有权威性的图书、数据库越来越多,提供了众多权威的信息资料,应该说,这套6卷本的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年谱》的注释,是党和国家领导人年谱系列中注释作得最为全面、系统和完整的。
周恩来、邓小平、毛泽东这三位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年谱问世后,获得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好评,尤其受到广大社会科学研究人员的看重和青睐,发行量也很大,这是十分令人欣慰的。但是,它们都还存在若干小的史实、时间和文字等差错,在对有的资料内容的选择上也存在某种不足。这些都是年谱编写人员要长期记取的经验与教训,这就是:时时处处都要一丝不苟,严谨精细,深入思考,周密考证,精心创作。
(责任编辑 杨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