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以宁教授是经济学家,也是一位诗人。
2000年11月25日,北大光华管理学院举办别开生面的“经济学家的诗情画意”讨论会,庆祝厉以宁教授七十大寿,有三四百人参加,我躬逢其盛。
厉以宁教授1955年北大经济系毕业留校,初任资料员。他在逆境中刻苦钻研,向赵迺抟、陈岱孙、周炳琳、罗志如和陈振汉等知名教授请教,在经济学理论、经济思想史和经济史,特别是欧洲经济史领域,都有广泛涉猎和研究,为后来的学术建树打下雄厚的基础。当时他一家三代租住在海淀镇的一座平房里,三间总共大概不到30平方米;那个地方现在早已被一片高楼大厦覆盖了。
他最初讲的是世界经济史课,这不是经济系主修课,学时不多,但他讲课有声有色,很受欢迎,和同学相处也很融洽。他甚至向学生传授应付考试的方法:如果答案两者择一而犹豫不定,可以两个答案并存,把其中一个轻轻涂一下,让老师看见你有这个想法,会加分。
那天的讨论会上由于我是他最早开课的那个班的学生,被推举第一个发言。
我朗读了为这次讨论会所作的《浣溪沙》词两首:
其一:
桃李满枝累百千,
等身著作万人传,
轻歌漫步上诗坛。
道路崎岖多险阻,
胸怀远大肯登攀,
峰巅回首总开颜。
其二:
画景抒情气象新,
描形绘影更传神,
清泉流汇转深沉。
有意栽花花怒放,
无心插柳柳成荫,
喜听学苑说诗人。
那天厉以宁则填新词一首,复制并一一加盖姓名钤印,到会者人手一份:
破阵子·七十感怀
往日悲歌非梦,
平生执着追寻。
纵说琼楼难有路,
盼到来年又胜今,
好诗莫自吟。
纸上应留墨迹,
书山总有知音。
处世长存宽厚意,
行事唯求无愧心。
笑游桃李林。
这是夫子自道,表达了他的执着追求和行为准则。
厉以宁中学时代即喜作诗,年长而不辍,但大抵是遣怀述志,自娱自乐性质,仅在亲朋之间传阅,少为外界所知。迨《厉以宁词一百首》(民主与建设出版社1998年版)和《厉以宁词又一百首》(北大光华管理学院,1999)面世,人们才惊喜地发现,在经济学家队伍里,竟长期隐藏着这么一位诗人。两本“一百首”他都送给我,让我大饱眼福。
厉以宁对旧体诗词是下过功夫的,诗词俱佳,更擅长于词。其所作词,语言取自当代社会生活甚至口语,清新,自然,潇洒自如,灵性充盈,直追宋词风度又富时代气息,绝没有当下某些旧体诗词那种标语口号和古板僵化的陈腐气味。不论是何种题材,思想都是乐观、健康和进取的,即使逆境中所作,也没有消沉和颓唐情绪。他的诗词创作实践,是旧体诗词因为内容新颖而焕发生机的一个典型。
厉以宁手迹
厉以宁所作诗词,都是切身經历和感受。写爱情和家庭生活的最精彩,犹如立体画面。如写除夕新婚的《浣溪沙》:
静院深庭小雪霏,
炉边相聚说春归,
窗灯掩映辫儿垂。
笑忆初逢询玉镜,
含羞不语指红梅,
劝尝甜酒换银杯。
又如写夫妻两地分居相思之情的《鹧鸪天》:
一纸家书两地思,
忍看明月照秋池,
邻家夫妇团圆夜,
正是门前盼信时。
情脉脉,意丝丝,
试将心事付新词,
几回搁笔难成曲,
纵使曲成只自知。
谁能想到,这是出自著有《非均衡的中国经济》《资本主义的起源—比较经济史研究》《罗马—拜占庭经济史》和《工业化和制度调整—西欧经济史研究》的经济学家之手呢?
厉以宁教授不以诗人自居。在前文说的“经济学家的诗情画意”讨论会的当天,还举行了《厉以宁诗词解读》(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一书首发式。厉以宁在新书首发式上说:“我是一个经济学研究者,一个经济学教师。诗词是我的爱好,也是我业余兴趣的一种寄托。我从高中起就写诗填词,都是有感而发,从来没有想过要出版诗集。现在出版了诗集,这也算是‘沉沙无意却成洲’吧。”这“沉沙无意却成洲”,是他大学毕业时所作词《鹧鸪天·大学毕业自勉》中句:
溪水清清下石沟,
千弯百折不回头。
兼容并蓄终宽阔,
若谷虚怀鱼自游。
心寂寂,念休休,
沉沙无意却成洲。
一生治学当如此,
只计耕耘莫问收。
这也是他几十年的治学之道。
厉以宁(中)和王梦奎(左)参加董辅礽(右)指导的博士生论文答辩
诗词是经济学家厉以宁的“余事”,但社会不会忽视他的诗词创作。北京大学谢冕教授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精选(1949—1999)》(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诗歌卷,选入厉以宁词三首,其一就是前文提到的那首《鹧鸪天》。论述厉以宁诗词创作的专著,我手头除彭松建和朱善利编的《厉以宁诗词解读》外,还有傅旭的《厉以宁的诗意人生》(经济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商务印书馆于2018年出版《厉以宁诗词全集》,辑录作者1947年以来创作的诗词1600首。
惊悉厉以宁教授逝世,拣出一篇未曾发表过的随笔,以志哀悼。
——作者,2023年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