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平
2月4日,农历癸卯正月十四,时序立春。
然而,春天来了,您却走了。
凌晨6时20分,当我收到田雁宁先生公子田子立微信告知的这一悲讯时,我却宁愿2023年春天来得再晚一些。因为春风送来的,不是十里和煦,而是无尽的忧伤。
那是一种摸不着的冷,就像岷江边的芦苇瞬间白了头。那是一种说不出的痛,就像灵岩山的红叶偷偷地咯血。那是一种看不见的哀,就像先生笔下的《无法悲伤》。
此时,窗外正阳光如瀑,惠风和畅,而您却回去了,回到了巴山深处,回到了渠水两岸,只留下春满人间。
很多人知道先生,是因为1980年代至1990年风靡一时的雪米莉系列,而我知道先生,则是源于他的小说《牛贩子山道》。余生亦晚,无缘得见田雁宁叱咤文坛的光辉岁月。1996年中专毕业后,我被分配至四川都江机械厂。令人没想到的是,该厂居然有一个图书室,而且还订有文学刊物。晚饭后,我总是一头钻进阅览室读书。无意间,翻开了1987年第3期《人民文学》,尽管已是10年前的过刊,但我仍然被深深吸引,特别是上面有一篇叫做《牛贩子山道》的小说让我格外关注,因为我父亲就是一个牛贩子,那种亲近感油然而生。
一看作者名字:田雁宁,多么有诗意的名字啊。
那时候,我正疯狂写诗,脑海里立即飞出了一些诗句:比如“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万里人南去,三春雁北飞。”“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黄河水绕汉宫墙,河上秋风雁几行。”“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先生当时已是与贾平凹、冯骥才、王安忆、蒋子龙、罗中立、陈世旭等相往还的著名作家。更要命的是,我并没有把他和曾引起无数读者遐想的“雪米莉”联系起来。
我当时在心里默想,能取这样一个诗意流淌的名字的人,一定是一个像秋雁那般潇洒、浪漫、豁达、智慧的人。
后来所见,诚如我愿。
我与先生相逢甚晚,却一见如故。时在2019年1月30日,得流沙河先生公子余鲲代为邀请,先生拨冗参加了都江堰市作协2018年年会,并郑重其事地送了一套文集给作协。
先生一到会场便四处打听我,然后紧紧握住我手道:“今天这个会我必须来,以前达州的‘巴山作家群和灌县的‘灌县作家群在四川活跃得很,一晃就30多年了,真想来看看。另外,我的好多朋友、兄弟伙些都跟你熟悉,一个二个说起你都高兴得很,我们两个啊,早就该见见了……”
人生之相遇真的很奇妙。
以前,我不大相信人间真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之情谊。但是,在我结识王家祐、陈道谟、李绍明、南怀瑾、李鸣生、高缨、木斧、田雁宁诸位先生之后,我信了。
那天,在会场内外,我们俩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先生尽管早已名满天下、声动八方,且大我27岁,却平易近人得仿佛一位走散多年的兄长,始终以平辈之谊相待。
我和先生由是订交。
与先生交往越多,我越是被他的文学作品和人格魅力所折服。我喜欢他的幽默、乐观、逍遥、豪爽,更喜欢他在此外表下,珍藏在灵魂深处的那份对文学的热爱与敬畏。
在很多场合,我都由衷地对朋友们说,田雁宁是当代文坛少有的能将文学事业和文学产业做到崭新高度的人。《牛贩子山道》所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放在今天就相当于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而他的“雪米莉系列作品”多达百部之上,大多数书都发行上百万册,堪称一个时代的出版神话。田雁宁总是笑着说:“能靠写作挣到钱我很开心。但是在我心里,最看重的不是风靡一时的畅销书,而是早些年的那些纯文学作品。那些文字是我精神家园的守门人。”
2022年10月4日,正是国庆佳节,先生邀约江力征、康厚平等友人前来都江堰游玩。灵岩书院的曲立安排大家在鱼嘴斜对面的江边喝茶座谈。是时,岷山远景如画,岷江波涛似雪,玉垒满山红遍,座上茶气氤氲……而不远处的天际,隐约有雁阵排空,字行而去,偶尔传来一两声渐渐远去的雁鸣,仿佛与江边的这场聚会心有灵犀,遥相呼应。
见此美景,先生开怀不已。一边品茗,一边与众人追忆往事,发自肺腑的欢笑之声、珍藏多年的岁月留痕和着都江堰的江水一波一波流向远方。当时如有心人把谈话记录下来,当不失为一篇美文、一段佳话。临走时,先生拿出新近出版的作品集(1套共计4册),现场签名赠给在座朋友,而我则负责协助钤印。当时人人如获宝贝。先生给我的题款是:“国之文运,平则丰富。”将我名字嵌入句中,让人欣喜。
随后,在众人的簇拥下,先生来到灵岩书院参观。刚一走进书院大门,先生就激动地说:“这个地方好,以后我要上山,用我这把老骨头为都江堰的文化事业发挥余热。”当先生听说这座兴建于抗战时期的书院,当年曾集结了钱穆、唐君毅、牟宗三、朱自清、刘盛亚、罗念生、蒙文通、潘重规、周辅成、饶孟侃等一大批学术大家在此讲学时,不住点头称赞。然后对曲立说:“你说得对,天下人做天下事。恢复后的灵岩书院要向李源澄先生学习,要包容开放,广邀天下各个领域各个流派各个方向的大家名流前来讲学,让灵岩书院既要成为学术高地,也要成为精神家园。”
那一瞬间,我从人群里看向先生,分明见到他脸上洋溢着别样的光辉,那是关切、温暖、慈悲和自信的光芒。穿過那些桌椅,我仿佛看见先生正和80多年前那一群先生一样,扶着眼镜,夹着讲义,在红叶掩映的书院里优雅而行……
最后一次见到先生,是在2022年12月8日举行的天府新区文联成立大会上。先生见到我后激动不已,嘱咐我要千万保重身体。晚餐时,先生执意不去主桌,拉坐到一个安静的座位上,说:“我们好好摆下龙门阵。”临走时,先生告知:“你们老家江油市青莲镇的李白诗歌小镇做得好,我准备把你、曲立和你的老师刘洪约到一起去看看,争取和灵岩书院建立联系。时间,就定在明年春天,你要把时间留出来哦!”
每每忆及此处,我就想问问先生:“春天已到,我也有空,但是说好的去江油呢?”恐怕只能梦里同行了。
此时,我不得不匆匆结束本文。因为我的书房离岷江只有200米,4个月前的涛声犹在耳畔回响,我生怕继续写下去,泪水的闸门就会决堤。
(作者为田雁宁忘年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四川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报告文学委员会委员,成都市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