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巫医治病到“曼巴”救人
——独龙江乡70 年医疗转型的人类学研究

2023-04-23 15:17陆敏敏曾穷石
玉溪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独龙族独龙江医疗

陆敏敏,曾穷石

(1.云南省人口和卫生健康宣传教育中心,云南 昆明 650118;2.成都武侯祠博物馆,四川 成都 610041)

独龙族,古籍中称为“俅人”“曲人”,是我国少数民族中人口最少的跨境民族之一,主要分布在云南省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独龙江流域,境外的独龙族主要分布在缅甸克钦邦葡萄州,大约有4 万余人。根据我国2010 年人口普查数据,独龙族人口全国约为7 000 人,95%以上的独龙族人口分布于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独龙江乡,少部分散居于怒江上游西藏自治区林芝市察隅县察瓦龙乡扎恩村、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丙中洛乡小茶腊村、迪庆州维西傈僳族自治县康普乡齐乐村。

2022 年10 月17 日,我们前往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独龙江乡进行田野调查,因其交通状况的险恶,在新中国成立之前少有学者能进入独龙江。“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派出陶云逵于1938 年8 月自维西县叶子赴独龙江,行程40 日调查“俅子族中的纹面部落”,1941—1942 年他发表调查日记《俅江纪程》②《西南边疆》十二、十四、十五期,民国31 年,成都西南边疆研究社刊行。,这是第一次以人类学的方法对独龙族社会进行的调查;方国瑜将文献考证与实地调查相结合,相继发表了《滇缅边界的菖蒲桶》③林超民.方国瑜文集第四辑[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471.该文于1935 年发表于《新亚细亚》第十卷第三期.《〈怒俅边隘详情〉概说》④方国瑜.云南史料丛刊第十二卷[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1:146.《〈维西见闻记〉概说》,奠定了独龙族的研究基础,李根源在边疆危机情况下进入独龙江实地勘察,作《滇西兵要界务图注》⑤方国瑜.云南史料丛刊第十二卷[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1.,其勘察虽出于军事目的,但也对独龙江流域各族群生活面貌予以记录。

对独龙族社会展开全面科学的调查始于20 世纪50-60 年代。1950 年,中央民族访问团第二分团到怒江访问,后辑成《中央访问团第二分团云南民族情况汇编》(上册)、《丽江区材料》(四、五、六)。1956—1957 年,由全国人大民族委员会派出以费孝通为组长的全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前往云南,组成怒江分组,由杨毓才、宋恩常带队进入独龙江流域重点调查独龙族的社会形态,1958—1960 年云南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小组组成独龙族调查小组,由洪俊带队至独龙江,对独龙族的社会形态进行补充调查。两次调查资料内部刊行,后辑成《独龙族社会历史调查》一、二册,分别于1981 年、1985 年出版。此外,1986 年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独龙族简史》《云南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资料汇编》(二、四)。宋恩常于1979 年整理遗漏资料,出版《云南贡山县怒族独龙族社会调查》。这些前辈学者参与的集体性、规模化调查所得到的成果,成为独龙族研究的重要资料来源。

进入20 世纪80 年代,前往独龙江进行实地调查的学者增多,历经40 余年,出现了大量成果,已有的成果多集中在其社会制度变革、族源、宗教信仰、语言、文化习俗以及发展扶贫等方面①蔡家麒.藏彝走廊中的独龙族社会历史考察[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高志英.独龙族社会文化与观念嬗变研究[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9;张可佳.20 世纪50 年代以来独龙族研究述评[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2019(7).,对于独龙族的医疗模式的变化则少有研究。

新中国成立以来70 余年间,伴随着独龙族的现代化建设,在经济发展的同时,独龙江流域独龙族的健康水平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独龙族人均预期寿命从1990 年的55.9 岁提升到2000 年的61.8 岁,是云南省15 个特有少数民族中增幅最大的民族。独龙族健康水平的提升反映出其医疗模式的转变、新的疾病观念的形塑,对此进行研究对于理解独龙族的传统医药知识在现代化转型中的价值有着重要意义。2010 年出版的《怒江流域民族医药》涉及对独龙族传统医药知识的介绍②周元川,郑进.怒江流域民族医药[M].云南:云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0.,2012 年侯宾等的论文《独龙族医药文化研究的价值及思路》、2019 年尹子丽等的论文《独龙族民间医药概况及发展思考》,对独龙族的医药文化研究提出了研究路径的建议和展望③侯宾,崔瑾,王志红.独龙族医药文化研究的价值及思路[J].中共云南省委党校学报,2012(7);尹子丽,冯德强,郭沛鑫,谭文红.独龙族民间医药概况及发展思考[J],亚太传统,2019(7).,但并未展开具体的研究。本文将新中国成立70年来独龙族医疗模式选择的变化放在独龙族社会变迁的背景之下予以分析,将医疗模式的选择、疾病观念认知的变化视为独龙族社会现代化建设的目的之一,以此审视独龙江流域70 年来的社会发展。

一、独龙族的传统医疗

生活在独龙江流域的独龙族,在被纳入现代化建设以前处于原始社会末期。山水相隔的自然环境使独龙族摸索发展出一套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存智慧,其原始思维认为,日月山川河流树木皆有灵魂。独龙族认为人和动物都有两个灵魂“卜拉”和“阿细”,“卜拉”是天上的“格蒙”④独龙族认为“格蒙”创造出人类,既能庇佑人类又能决定人类的生死。事先安排好寄宿在人和物的身体上,它在外观和生活习性上和寄宿的身体一模一样,但可以于身体之外游走,如果“卜拉”被“格蒙”收回去,或者被鬼吃掉,它寄宿的身体就会死亡。人如果要死了,他的“卜拉”会以某些征兆出现而被巫师所看见,“卜拉”先于寄宿的身体而死,死后就永远消失了。人或者动物一旦死去,紧接着就会出现第二个灵魂“阿细”,这是死后的亡魂,“阿细”不福佑世人,反而不断向逝者家人索要献祭,否则会作祟,逝者家人也有一整套仪式来驱逐“阿细”,被驱逐的“阿细”就回到“阿细默里”,这是几乎同人间一模一样的另一个世界,是所有死去的人和物的“阿细”生活的世界,“阿细”们在这里过着和人间一样的生活。生前品性不好的人的“阿细”在“阿细默里”是要受到惩罚的,“阿细”在“阿细默里”的生存年限和生前的存活年限一样,一个人活了多少年,他的“阿细”在“阿细默里”也活多少年,年限一到,“阿细”就变成蝴蝶飞回人间⑤蔡家麒.藏彝走廊中的独龙族社会历史考察[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113-115.。

独龙族称鬼为“卜郎”,鬼也有灵魂,除了巫师之外的一般人看不到鬼。“鬼”在村民的生活世界中担任着惩恶扬善的道德审判的职能,生活中遭遇的厄运、疾病、意外等等都是鬼作祟。独龙族最惧怕的鬼,是居住在山崖、洞窟中的崖鬼“几卜郎”,“几卜郎”原本是一个猎人,在山上打猎时与同伴失去联系后所变,它善于变成各种东西附在人体上,作祟其灵魂“卜拉”,对人危害最大,能让人患重病或急症而死亡。

蔡家麒20 世纪80 年代在独龙江考察的时候记录下了几种能致病的鬼:“瓦江卜郎”,又称“格申”,住在江边的石崖上,到处都有它们,人撞着它们要患急腹症一类的病痛。“墨里”是住在山林中的鬼,夜晚常发出似风的吼叫。在山里砍柴、烧荒常受其伤害,也能让人遍体生疮。“南木郎”,像一群到处乱飞的崖蜂,是专门散布肺病的鬼。“瑞卜郎”是传播麻风病的鬼。“格木卜郎”是令人发高烧、头痛、呕吐的鬼。“卜拉卜郎”,像昆虫或者小草形状,通过人进食张开嘴巴钻入人体作祟。《怒江流域民族医药》也记录了独龙族认为引起疾病的17 种鬼:

1.卜拉卜郎:像昆虫或者小草形状,往往在人进食时乘机钻入人体作祟。2.仓麻卜郎(高山鬼),多为头痛。3.格木卜郎(头痛高烧鬼),多见于头痛发烧。4.花麻卜郎(疼痛鬼),主症是疼痛。5.勒母郎(小崖洞鬼),症见腿痛、腰痛、眼病。6.卯卜郎(天鬼),症见上吐下泻,很快即死。7.木力卜郎(地鬼),症见生疮,生疖子。8.乃木(野鬼),多为半身不遂的风湿病。9.南木郎(肺结核鬼),像一群到处乱飞的岩蜂,专门散布肺结核的鬼。10.杂尼不郎(泻肚鬼),症见腹泻。11.齐不郎(山鬼),症见全身疼痛、头痛、腹泻等。12.瑞卜郎(麻风病鬼),症像一群蚊蝇,歇下就不走,是传播麻风病的鬼。13.桑倒卜郎(杂乱病鬼),多为眼病、耳聋、肚痛等。14.升大(树鬼),症见全身疼。15.瓦江卜郎(江鬼),多为急腹症。16.瓦松不郎(水鬼),症见吐血,发冷热病。17.增马不郎,症见呕吐,发炎①周元川,郑进.怒江流域民族医药[M].云南:云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0.。

要治疗这些“鬼”导致的疾病,需要巫师举行驱鬼仪式予以完成。独龙族的巫师有两类,即“南木萨”和“乌”。上个世纪50 年代独龙江社会调查后发现,“独龙族巫师有两类,一类是‘南木萨’,一类是“那卜”,人们信仰的主要是南木萨,重大疾病都请他,认为他什么病都能治。那卜好像是小巫师,一般都不愿请他,说不起什么作用。但附近的大巫师死掉了,他慢慢就成了大巫师,逐渐人们就喊他南木萨,大小病都来请他了②云南省编辑组.独龙族社会历史调查(二)[R].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5:29,56,113.。

前辈学者的调查告诉我们,巫师“南木萨”不分男女,被天上似鬼又似神的“南木”选中,愿意为村民治病的,即可作为“南木萨”。“独龙族认为,天上也有鬼,并且有许多鬼,这些鬼叫‘南木’,这些鬼能制服人间的鬼‘卜郎’,因此谁得了那木的帮助,谁就可以给人治病。”③洪俊.独龙族的原始习俗与文化[M]//云南省编辑委员会.云南少数民族社会调查资料汇编(一).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215.具体的治病的方法包括祭祀和驱砍恶鬼“德格拉”营救灵魂“卜拉”、占卜、预言等。因此,独龙族遭遇疾病,都会认为是被人间的鬼“卜郎”找上了,不同的病症,是不同的鬼造成的。一旦得了病,就需要请巫师治病。巫师治病多是应邀“出诊”,或由患者及其家属登门求诊。在独龙族看来,巫师“南木萨”治病,是按照各自的“南木”的指点办的,“南木”通过“南木萨”的身体(手、口)来进行操作。治病之时,“南木萨”的行为被看作是“南木”的意旨。巫师认为,“南木”居住在天上,也有“南木”的学校,它们学习治疗人间的各种疾病,学会以后就被“格蒙”派往人间,通过找寻“南木萨”来替人治病。

蔡家麒在调查中发现,“南木”也要携带药物,甚至是现代西医的医疗器械,但是这些药物、医疗器械并无实物,都是由“南木萨”想象,他们治病不用药,不作任何实质性的治疗,纯属宗教仪式性的,并具有巫术的意味④蔡家麒.藏彝走廊中的独龙族社会历史考察[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121-122.。蔡家麒调查中遇到的一位名叫木然当木廷的“南木萨”说:“他用这类方法曾经治好了许许多多的病人,但是也有病人经他诊治无效而死了的,那是因为他们的灵魂(‘卜拉’)已经死了,没有办法挽救。”还有一些医院里治不好的病经他治后就好了,其中包括巴坡小学的老师和大学生①蔡家麒.藏彝走廊中的独龙族社会历史考察[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128.。

从20 世纪50 年代以后,独龙江乡各村已经建起了村卫生室,现代医疗知识随着现代化建设进入到独龙族的认知领域,但是巫医并没有在独龙族社会中消失,仍然成为与以细菌说为核心的现代医学知识共存的医疗模式。科学知识进入独龙江后,对原始思维产生了绝大的冲击,在继续用巫术治病的同时,也产生了怀疑,巴坡村50 岁的巫师肖拉子说:“我不是不相信,但‘南木’找来了,我没有办法,我对不起公社卫生院的医生,我对不起科学,我确实没有办法。”②蔡家麒.藏彝走廊中的独龙族社会历史考察[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130-133.一位女南木萨说:“感冒和拉肚子之类的病吃了卫生院的药才好。”③罗荣芬.有关”奶依”洞穴传说的调查[M]//何大明.山峡谷人地复合系统的演进——独龙族近期社会、经济和环境的综合调查及协调发展,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5:154.巫师肖腊双芝虽然也为人治病,但也常常劝人去卫生所找医生瞧病④杨毓骧.伯舒拉岭雪线下的民族[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0:215.。

独龙族社会经历了从20 世纪50 以后的现代化建设,思想观念已发生了巨大转变,传统时代由鬼作祟导致的疾病也是独龙族感知世界、与世界发生关联的一个途径,巫师举行仪式驱鬼治病,是使世界秩序回归于正常的手段,而随着50 年代以来科学知识进入独龙江,现代医疗技术的介入更新了独龙族对世界的认知,在疾病的治疗上,虽然也一渡出现巫术与西医并存的二元模式。但独龙族巫医自己也用传统神授的“南木”知识和西医的知识相结合,来应对不同的病症。

2022 年10 月,我们到独龙江乡对独龙族的医疗模式进行调查时,在孔当村和献九当村已经找不到巫医了,孔当村38 岁的木某某告诉我们,“老一辈懂得这些的人陆续离世,所以现在就没有了”。而更年轻一些的村民大都没有相关知识,“生病去医院”已成为村民共识。要理清独龙江流域独龙族的医疗模式变化,因此,需要回到现代医疗体系进入独龙江的历史。

二、独龙江流域现代医疗体系的建立

1949 年新中国成立之前,独龙江地区没有现代医疗机构。新中国成立后,1950 年初,贡山县政府组成巡回医疗组,深入各族群众中,边宣传医药卫生知识,边为各族人民治病,遭遇文化的冲突在所难免,直到独龙江区一次麻疹爆发,医疗组全员投入医治工作,99%的患者被治愈,科学的医疗手段赢得了村民的信任,为贡山县建立现代医疗机构打开了局面。

1952 年,贡山县成立县卫生院,成立之初只有2 名医生、2 名护士,到1954 年,现代医疗设施才进入独龙江乡,在巴坡村修建了卫生院。1962 年从昆明卫校毕业分配到独龙江卫生所工作的王凤立回忆她在巴坡的工作谈到60 年代巴坡卫生所只有5 名医生,除了2 名医生留在区所在地巴坡、马库给村民治病以外,其余2 名医生致力于在其他乡建立医疗点,医疗点的条件比卫生所更差,药品和食物都靠区卫生所派人按月送达。医疗点的医生每年大概有一次到乡卫生所开会的机会,除此之外都常驻各个医疗点。每年5-8 月雨季,独龙江江水上涨,淹没人马驿道,药品和粮食均无法送达各医疗点,医生只能借老乡的粮食吃,待到道路通畅物资送达再如数还给老乡⑤王凤立.独龙江卫生工作回顾[G]//政协怒江州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怒江文史资料选辑第27 辑,芒市:德宏民族出版社,1999:199.。现代医疗进入独龙江的艰辛可见一斑。

初入独龙江的王凤立观察到:“过去这里没有医疗卫生机构,缺医缺药,一旦有病,不是杀牲祭鬼,就是坐以待毙。直到60 年代初,独龙江地区迷信活动还很盛行,人病了就祭神祭鬼,祈求神灵消灾。有些群众害怕神汉巫婆不敢就医,有的不相信医药,面对这种情况,我们主动到独龙族群众家,耐心说服,送药治病,这样渐渐赢得了独龙族群众的信任,我们到村子就医时,得到了群众的热情接待。”⑥王凤立.独龙江卫生工作回顾[G]//政协怒江州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怒江文史资料选辑第27 辑,芒市:德宏民族出版社,1999:200.

王凤立从科学的角度来看待两种医疗模式的接触与碰撞:要让依赖巫医治病的独龙族接受现代医疗方法,不仅仅是技术层面的接受,更多的是关系的处理——医疗人员与独龙族交上了朋友,取得信赖,有情感作为基础,技术的推进也就顺理成章了。王凤立回忆起独龙江有史以来第一场阑尾切除手术,那次手术的成功,对于现代医疗的推广起到很好的示范作用,不仅从技术层面意味着在村庄进行外科手术成为可能,更打破了独龙族对现代医疗手段的恐惧和偏见。此后,普通的外科手术无需跋山涉水前往贡山县了,在乡卫生院即可完成。

政府对独龙江现代医疗体系的建设是持续推进的,1966 年,怒江州医疗队组织了5 名医生到独龙江乡巡回医疗,4 个月的时间,医疗人次达到8 000 人次,还给患甲状腺囊肿、腹腔肿瘤、阑尾炎的病人做了切除手术。1970 年上海派出包括眼科、外科、妇产科等在内的6 名专家组成医疗队到独龙江乡进行医疗援助。在半年时间里,上海医疗队在甲状腺肿发病率极高的龙元大队白来村进行了数台甲状腺肿瘤切除术,以及白内障摘除术、睑内翻纠正术等眼科手术。上海医疗队带来先进的医疗技术,对于独龙族进一步接受现代医学知识起到了重要地促进作用。

史书记载,独龙江流域名贵的山货药材极为丰富。清末丽江府分驻阿墩子弹压委员兼办怒江事宜夏瑚所著《怒俅边隘详情》记录独龙族历史上曾作为商品交换的药用植物主要有云黄连、卷叶贝母、贡山厚朴、辛夷、珠子参、重楼、石斛、续断、羌活等,民国张家宾《滇缅北段未定界境内之现状》记下片马茶山物产有“杉板、黄连、麝香、鹿茸、熊胆、香油子、竹麻等物,汇聚与此与汉人交易”。新中国成立后,1975 贡山县医院刘云先医生到独龙江乡进行中药调查,同时也为独龙江乡培养了13 名中草药乡村医生,讲授中草药知识、拔火罐、针灸等知识。刘医生在独龙江采集了100 多种中草药标本,也普及了中草药药理知识。

毕业于丽江卫校的独龙族医生李明元回忆:“新中国成立后,党的光辉照到了独龙江。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在帮助独龙族人民,恢复和发展生产的同时,也带来大量的支边教师、医务人员,把现代文明和科学文化知识带到了独龙江。从此,昔日瘴疫横行的独龙江地区,便有了身穿白大褂的健康保护神。共产党、毛主席派来的‘曼巴’①独龙语称医生为曼巴。还深入村村寨寨,挨家挨户,宣传医药卫生常识,送医送药上门,在独龙江地区兴办医药卫生事业。在一批又一批内地支边医务人员的艰苦努力下,昔日猖獗一时的各种烈性传染病从独龙族聚居的地区销声匿迹了,各种严重危害人们身体健康的疾病也得到了有效控制。”②李明元.独龙江第一代主治医师的回忆[G]//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怒江州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怒江文史资料选辑第27 辑.芒市:德宏民族出版社,1999:204.1974 年李明元毕业后到了贡山县独龙江公社孔当(今独龙江乡孔当村)医疗点工作,在他记忆中,医疗人员和独龙族老百姓在一次次的救治中结成生死之交,留下许多超越医生与病患关系的美好故事,独龙族的第一位中医医师也回忆,他在独龙江用中药治好骨折的小女孩、患疝气的退休干部,扭转了独龙族村民对中医生从将信将疑到深信不疑的态度,“群众看到中医真能治病,打消了疑虑,都来看中医”。在村民中建立了信任的基础以后,他还开办中医培训班,为赤脚医生传授中医中药知识,带领他们到山上采药、识药③马世华.独龙族第一代中医师的回忆[G]//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怒江州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怒江文史资料选辑第27 辑.芒市:德宏民族出版社,1999:210.。

随着西医、中医知识在独龙江的传播,独龙江的村民渐渐接受了现代医学知识,李金明在分析独龙族人依赖巫术治病的原因时说到,“村里人处于一种相当恐惧的状态中,人们希望上级领导多派些医生来,希望在本村设立医疗室,老百姓生了病就能够到卫生院求医”④李金明.高山峡谷独龙家.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1:68.。如今,独龙江乡、村二级医疗网络全面覆盖,调研中我们了解到乡卫生院于2001 年搬迁到乡政府所在地孔当村,全乡每个村都建有卫生室,卫生室一般配置两员全科医生。经过调研我们发现孔当村、献九当村已经没有村民在生病后求助于巫师。

历经几辈医疗卫生工作者从技术、观念、政策等多方入手形塑了独龙族人新的疾病观,到2008 年底,孔当村、献九当村的村民全部参加农村合作医疗,参合率达到100%,在相对优越的医疗政策之下,村民生病去医院已经成为惟一的选择。但是经济考量仍然是影响独龙族人去医院就医的一项重要指标。我们田野调查中的几个案例较能说明问题。

献九当村64 岁的白某某是本地人。她家里6 口人,老伴以前是乡村医生,患肝癌已过世,老人与儿子、儿媳、2 个孙子和1 个孙女同住,大孙子在独龙江乡读初一,二孙子在村里小学读四年级,小孙女读三年级。白某某不会汉话,不识字。家里的主要收入来源是种草果,种了10 多亩,年收入5 000多元,同时儿子担任河道管理员,每月有800 元的收入。老人患有风湿病,时常脚疼,还患有高血压,所以不能下地干活。她告诉我们,一开始觉得头晕,去村卫生室看病,村医给她量血压检测出有高血压,现在长期吃药控制病情。此外她还患过白内障,去贡山县中心医院做了手术,手术费用,一只眼睛免费,一只自费,自费出了800 元。献九当村的护林员丁某某,51 岁,本村人,妻子齐某某,53 岁,本村人,育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外嫁兰坪白族普米族自治县,小女儿嫁在本乡,目前家里就夫妻两人生活。两人都不会汉话,不识字。家庭经济主要收入来源是种草果,种了15 多亩,一年能收入3 700 多元,此外丁忠祥担任护林员,每月有800 元工资。早前贡山县对各村进行肺结核筛查时发现丁某某患肺结核,前后治疗了3 年,最远去昆明的医院治疗过,现在咳嗽好点了,治疗费用自己出了30 000 多元。妻子患有心脏病,一开始是感觉颈椎疼,到怒江州医院检查发现是心脏的问题,2017 年在州医院由珠海市来怒江帮扶的医生主刀手术,装了起搏器,手术一共花费5 万元,自费出了5 000 元,她觉得做完手术到现在身体还是不舒服。现在起搏器时间已经到期了,需要更换,但是之前给她做手术的帮扶医生已经回珠海了,所以就没去更换。

20 世纪50 年代的卫生工作者筚路蓝缕建立起来的独龙江乡卫生院,随着2014 年独龙江公路隧道的通车,随时前往贡山县中心医院治疗疾病成为可能,其功能趋于弱化,现在已经不具备手术能力,仅能治疗胃病、感冒、上呼吸道感染、外伤缝合等基础疾病,在与卫生院院长①院长为女性,31 岁,独龙族,2022 年10 月19 日上午9:30 访谈。的访谈中我们了解到,目前独龙江乡卫生院的门诊量一天大约20 多人,村民如果有慢性病或重大疾病,都需穿越独龙江隧道去贡山县中心医院接受治。

三、结 语

伴随着国家现代化建设深入独龙江,现代医疗机构在独龙江两岸建立起来,县—乡—村三级医疗机构的建立和运行,推动了独龙族医疗观念的转型,“生病去医院”成为独龙族的共识。

正如人类学家博厄斯所指出的,人的思维方式、行为模式是由其所处的社会和传统文化所决定的,20 世纪50 年代以前处于原始社会时期的独龙族遭遇疾病时求助巫术,即源自其万物有灵的宗教信仰,随着现代化建设的推进,20 世纪80 年代学者的调查中,独龙族社会虽然曾呈现巫医与现代医疗体系并存的局面,经过30 余年的社会转型,独龙族已具备现代医学知识,并将现代医学知识用独龙族的文化予以“重新解释”。独龙族医生李明元将曼巴称为“身穿白大褂的健康保护神”即是用独龙族的文化观念来理解现代医疗体系。赫斯科维茨(M.J.Herskovits)所定义的“重新解释” “将旧的意义冠之于新事物或是新的价值观改变旧的文化意义的过程。这一过程在社会的内部进行,世世代代延续下去,不亚于使一外借来的事物结合到某一文化的过程”①赫斯科维茨的理论转引自许烺光.驱逐捣蛋者——魔法.科学与文化[M].王芃,徐隆德,余伯泉,合译.台北:南天书局,1997:83.。

到笔者于2022 年10 月进入独龙江调研时,现代医疗体系已经在独龙江各村落实现全覆盖,巫医治病只存在于部分70 岁以上的老年人的记忆中。2010 年政府在“独龙江乡整乡推进独龙族整族帮扶”的指导思想之下,在地势平坦的山脚为村民规划修建了房屋,原本散居山间的村民实现易地搬迁,新建成的房屋卫生间、卧室、厨房各自分离,改变了独龙族原有的居住习惯,村间道路、厕所以及水、电、通信等公共服务设施一应俱全。在国家的帮扶之下,独龙族健康医疗水平取得了长足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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