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希
佛教中国化的过程中,也为我国古人带来了三生三界的时空观念,“三生石”这一意象渐被世人所知,用以比喻循环复始,因缘前定。紫禁城中的慈宁宫,见惯了时代风云的流转变迁,从太后居住的辉煌宫殿到萧条寂寥的荒弃宅院,再到如今开放参观的新时代展馆,历经“三生”,恢弘重现。
礼仪之争催生慈宁宫
紫禁城初建之时本无慈宁宫,这一区域耸立着两座大型建筑—大善殿与仁寿宫。正如永宣时期名臣金幼孜在《皇都大一统赋》中所言:“乾清并耀于坤宁,大善齐辉于仁寿。”可见大善殿与仁寿宫南北峙立,二者的建筑规模及辉煌程度可与内廷正宫乾清宫、坤宁宫等量齐观。2016年6月,故宫博物院在对慈宁门西南区域的基建勘探坑进行考古调查时,发现了一处明代早期大型宫殿建筑基址,其中残存的砖砌墙基就达二十层之多,高近三米,下方还有纵横交错的排木与碎砖,使整个基址更为坚固。可以想见,屹立其上的宫殿曾是何等巍峨宏伟。
仁寿宫原是皇帝的便殿。明景泰帝曾将“太上皇”明英宗的钱皇后移到这里暂居;明宪宗时始将此处作为朝贺皇太后的礼制场所;明孝宗为太子时,因怕遭人毒害,由周太后养育在此宫中,说这里是“潜龙邸”亦不为过;孝宗即位后,因清宁宫发生火灾,遂将太皇太后、皇太后迁至此处居住。可见,明初的仁寿宫风云激荡,太子、皇后、皇太后,乃至太皇太后都在这里留下了身影。
大善殿则是紫禁城中的大型礼佛场所。“大善”之名本是佛教用语,意为有大利益于众生。殿中供奉金银佛像,并有金银函贮的佛骨、佛牙等物。明初大善殿香火鼎盛,每年供养所需各色果品就达数万斤之多。
紫禁城建成百年后,迎来了一位来自藩国安陆(今湖北钟祥)的新主人—明世宗朱厚熜。前任皇帝明武宗朱厚照并无子嗣,临终前颁遗诏遵“兄终弟及”祖训,由内阁首辅杨廷和与张太后选定皇帝的堂弟朱厚熜入承大统。朱厚熜是兴献王朱祐杬的独子,幼时聪敏,经兴献王亲授书史,通《孝经》《大学》,极重礼仪,遇事多有主见。在即位前,因以何种礼仪程序入宫的问题,朱厚熜与礼部有过两次争议;即位后,又在如何尊崇其父母的问题上与朝臣发生激烈的冲突,史称“大礼议之争”。经过两年多的争辩,最后以君权的高压结束,朱厚熜的意愿终于得以实现。
慈宁宫的营建,可以看作是“大礼议之争”的延续,也是皇帝进一步提高生母地位的举措。《明世宗实录》记载,朱厚熜曾谕礼部:“朕恭备祖宗一代之制,命建慈庆宫为太皇太后居,慈宁宫为皇太后居。今工有次第,以慈宁奉圣母章圣皇太后,以慈庆奉皇伯母昭圣皇太后。”可见,两宫同建,貌似公平,实际是将前任皇帝明武宗的母亲张太后置于为太皇太后所建的慈庆宫,而将生母蒋太后安置在专为皇太后建的慈宁宫,远近亲疏立现,在极度讲求“正名正位”的帝制时代,是个非常明确的政治信号。
慈宁宫兴建时,位于原址的仁寿宫已遇火灾烧毁。自幼崇信道教的朱厚熜,对宫中原有的浓郁佛教气氛早就十分抵触,便借机将毗邻的大善殿一并拆毁,殿内原供奉的一百六十九尊金银佛像和一万三千斤佛牙佛骨被付之一炬。之后在仁寿宫、大善殿旧址上新建慈宁宫建筑群,达到了尊养母后和崇道抑佛的双重目的。慈宁宫于嘉靖十七年(1538)建成,蒋太后却福不长久,入居仅两个多月便仙游而去。但慈宁宫作为皇太后的专属居所,从此成为了定制。
亭池匾额印证两太后
万历年间,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女性—明神宗生母李太后入住慈宁宫达三十四年之久。李太后本是裕王府宫女,于裕王即位后生下了太子朱翊钧。母以子贵,在朱翊钧登基时晋升为皇太后。李太后为摆脱低微的出身,在慈宁宫中制造出一系列祥瑞事件。
先有慈宁宫诞瑞莲之说。时为万历十四年(1586)七月,慈宁宫生红莲,莲心抽九蕊—想必是宫廷园艺师的精心之作。万历帝喜将瑞莲展示给四位内阁辅臣,并命其就此事各自题诗赋进献。申时行、王家屏、王锡爵三人所作《瑞莲赋》均留存至今,申时行赋中有云:“出五沃之上腴兮,苞九疑之奇芳;繄中通而外直兮,洵笃实而辉光。”真实地记录了这一盛事。莲为水生植物,慈宁宫区域仅慈宁宫花园内临溪亭下有一池水域,其水源自花园外西侧的金水河,当时在水池边建有水房,靠驴拉水车将河水引入,瑞莲必产于此池中。
瑞莲事件后不久,又有“九莲菩萨”托梦授经之说。《帝京景物略》载:“太后梦中,菩萨数现,授太后经,曰《九莲经》。”太后醒来,竟能将经书全文记下,“一字不遗”。时人纷传:“太后,菩萨后身也。”如此一来,李太后摇身一变,被尊为菩萨转世。此后,内府刊刻《佛说大慈至圣九莲菩萨化身度世尊经》和《太上老君说自在天仙九莲至圣应化度世真经》颁行,至今仍有二经孤本存世。至太后去世后,明神宗为母亲正式上“九莲菩萨”尊号,遂将此事定为“铁案”。李太后居住的慈宁宫也被笼罩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明清迭代,紫禁城易主。宫内众多建筑随着李自成农民军撤离北京而化为焦土,其中包括慈宁宫。顺治十年(1653),慈宁宫重建,承前明制度仍为太后居所。孝庄皇太后向来崇佛,在居住期间,将原先作为寝宫的后殿改作大佛堂,供奉来自北京大能仁寺的干漆夹苎三世佛、十八罗汉及护法天王等一众造像,自己则屈尊于东南围房居住。孝庄太后地位尊崇、威望极高,居慈宁宫近三十五年,她去世后无人敢在此居住。
孝庄太后为慈宁宫留下的最深刻印记当属宫中匾额。紫禁城建筑悬挂的匾额大多有满、汉两种文字,或仅有汉字。其实,这些匾额曾一度共用满、蒙、汉三种文字。清顺治二年 (1645),摄政王多尔衮下令将紫禁城各宫殿、楼阁、宫门更名,并译成满、蒙文字,由工部制造库承制满、蒙、汉三体文字合璧的匾额。之所以選用此三种文字,皆因清王朝统治者为满洲人,用满文;清朝一直与蒙古部族保持结盟、联姻传统,蒙古在清初统治中占有重要地位,其民族文字是蒙文;入主中原后,国内的主体民族仍是汉族,使用汉文。为体现三大民族的交融,宫廷率先垂范,将建筑匾额改为满蒙汉三体文字。自顺治十三年(1656)十二月起,为抑制蒙古势力,同时抹去“皇父摄政王”多尔衮的影响,顺治皇帝下诏去掉了绝大部分宫殿匾额中的蒙文。但因其母孝庄太后是蒙古人,为示孝道,慈宁宫区域的匾额仍保留了蒙文。如此一来,慈宁门、慈宁宫、徽音左门、徽音右门的四块满蒙汉三种文字匾额一直保存至今,其中的蒙、满文是类似于汉文楷书的常见字体,而汉字则采用了古老华美的篆书。这些都是紫禁城中的孤例。
光阴流变旧宫换新颜
乾隆时期,以至孝闻名的乾隆帝在慈宁宫西侧新建寿康宫,作为皇太后的新居。慈宁宫则留作举行典礼、诵经礼佛的礼制建筑而存在。崇庆皇太后在这里举行了六十、七十、八十三次隆重的圣寿庆典,且均被宫廷画师记录下来,其中有著名的《慈宁燕喜图》和《崇庆皇太后八旬万寿图》。
乾隆三十二年(1767),为提前预备崇庆皇太后的八十寿诞,对慈宁宫进行了一次大规模改建工程,将前殿由单檐顶改为重檐顶,使建筑等级提升;将后殿后移数米,使院落更显宽敞。于是,慈宁宫成为如今的模样:二进院落,以慈宁门为正门;前殿慈宁宫,面阔七间,前后出廊,黄琉璃瓦重檐歇山顶,檐下悬蒙、满、汉三体匾额;后殿大佛堂,面阔七间,进深三间,黄琉璃瓦歇山顶。
风云流转,白驹过隙,清末的紫禁城再难重现乾隆时期“慈宁燕喜”的盛况。光绪十五年(1889),光绪帝大婚典礼便成为慈宁宫前上演的末世繁华。光绪帝的大婚礼仪极其隆重,分别经过了纳采、大征、册立、奉迎、合卺、祭神、庙见、朝见、庆贺、颁诏、筵宴等一系列复杂仪式。当日,皇帝身着礼服,率王大臣来到慈宁门外,对面的长信门内布列仪仗。皇帝至慈宁门外丹陛上东侧降舆,来到御路正中,面对慈宁门行礼。内务府员外郎庆宽等人所绘的《皇帝大婚图》册用写实的笔法再现了当时的全景婚礼。
其实,这一时期的慈宁宫早已疏于管理。不久前,前殿和大佛堂的屋顶才丢失了正脊中的宝匣和八挂镏金吻链。皇宫中本应宫禁森严,竟然有窃贼混入,慈禧太后闻之震怒,立刻下旨缉拿案犯。几天之后查明,原来是宫中太监吸食鸦片成瘾,为筹烟款,招引窃贼行窃,涉案多达十二人,所抓获者均被处以极刑。至末代皇帝溥仪即位时,隆裕太后本想重新启用慈宁宫,但终因年久失修无法正常使用而作罢。
此后近百年间,历经清帝退位、溥仪出宫、故宫博物院成立,紫禁城内风云变幻,慈宁宫则“门前冷落鞍马稀”,绝少有人涉足。直至故宫博物院在新时代将其修缮一新,并在此设立雕塑馆展厅,展出历代雕塑艺术珍品近四百件,这座沉睡的宫殿才终被唤醒。
从明初的仁寿宫、大善殿,到之后的慈宁宫、大佛堂;从清初孝庄太后的颐养之处,到后期历代太后的礼制场所;一度荒蕪落寞的旧宫殿,成为如今珍品荟萃的新展馆。六百年弹指一挥间,一处建筑,历尽三生,再度辉煌。又逢慈宁门前新发掘的明宫殿遗址适时浮出水面,所谓因缘前定,实则是历代故宫人的辛勤开拓与不懈努力,才使慈宁宫得以再度向世人展现一幅壮美的历史、文物与艺术长卷。
(作者单位:故宫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