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湘
(湖南图书馆 长沙 410011)
纂修族谱是中华民族特有的文化活动,虽然国外也有记录家庭成员的文献,但汇集数百上千族人于一谱却甚为罕见。这主要是由中外文化差异所造成的。重孝尊礼的文化传统、聚族而居的宗族制度,是族谱产生的前提,而这种前提却是中华以外民族所难同时具备者。1938 年宁乡《企石冈童氏四修族谱》童锡梁序论及中西文化差异时云:“尝考中西政教之殊,莫甚于礼治与法治之别。西人以个人为单位,无所谓宗族之制,惟恃法律以部勒之,所谓道之以政、齐之以刑也。吾国则以宗族为单位,恃礼教以维系之,所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也。”[1]
当今学者往往以《世本》作为中国族谱之源。但这些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族谱。中国历史上真正意义上的族谱应出现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魏晋南北朝时期实行门阀士族制度,一些两汉以来的世家大族发展为门阀士族并与皇族一起掌控着国家政治、经济大权。士族子弟往往凭借其出身而取得高位,而出身寒门者品行、学识再高也只能定在下品。于是就形成了当时“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局面。此时期谱牒由政府统一编纂,以确立该族是否为士族,以及士族内部的高门与卑门之分。“有司选举,必稽谱籍,而考其真伪”,“官之选举,必由于簿状;家之婚姻,必由于谱系”[2],谱牒也就成为了政府选举、士族出仕、门第婚姻的唯一根据。
隋唐二代,门阀士族虽仍旧存在,但贫寒之士可凭自己的才学通过科举考试来谋得出身,士族不得再以门阀垄断高位,因而失去了政治上的特权。相较以往,唐代官谱“选官”“品人”作用已大为削减。
宋代是中国族谱的转型时期。经过唐末五代连年战乱,原来的西北、中原门阀士族受到极大打击并大量消亡,形成大规模的民族融合、氏族迁徙,以往官修望姓士族族谱多失修或失传,已失去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崇郡望、炫门第的官修谱牒从此消亡,而纪血脉、敦族谊的私纂族谱由此产生并持续至今。宋代欧阳修、苏洵的谱学思想及其创立的谱例、谱式,成为了以后历代各族族谱的主要范本,为民间修谱从内容至形制奠定了基础。
清代及民国是中国族谱完善及集大成时期,其数量之多,质量之高,内容之富,卷帙之繁,为中国族谱之最。清民二代,一部完整的湖南族谱往往会包括以下内容:谱序及题词、凡例、谱论、目录、祖先像图、祠堂图、墓图、恩纶及诰封、家训、家规、礼仪、派语、传赞、艺文、族产、契据、案卷、公约、世系与齿录、义子录、长生录、如生录、修谱名目、捐资名目、领谱字号、修谱费用等。
此时期民间将族谱提高到与国史并重的地位,如清乾隆五十七年宜章《谷氏族谱》序云:“国有史,郡邑有志乘,家有谱,体例虽不同,其所以考核源流、备陈钜细,则一也。盖一姓之通谱犹国史兼括无遗也,开派之宗谱犹郡志统所属也,分支之族谱犹一邑各详事迹也。前有以合之,后有以分之,理固宜然,势所必至。”[3]1937 年《益阳潘氏族谱》旧谱凡例称:“谱牒与国史无异,史载一国之事法,主彰善瘅恶;谱详一本之亲,记善而不记恶。”[4]以致当时无无谱之族,无无谱之人。谱牒学再次成为一门专门学问。
关于族谱的价值及作用,目前社会各界对此评价迥异,各家族及民间姓氏、谱牒文化爱好者对族谱所载笃信不疑,并以此质疑并篡改官书。当前行世的各种有关姓氏、谱牒的著述大多由此类人所作,不仅文字不雅、体例不纯,内容上常有不合时宜或错谬荒诞之处,政治上极不严肃,学术上极不严谨。而学院派学者又往往借口族谱中的一些讹误而全盘否定其价值,公藏单位亦不予收藏,任由这种文献类型毁坏流失。这两种做法都不利于族谱的研究、利用与保护。
虽然族谱在学术严肃性方面存在着各种不足,但其政治功用、文化价值及文献价值等也极其明显甚至不可替代。
历代封建统治阶级重视族谱,主要是由于基层宗族能够组织通过族田、族产等对族人进行经济分配及抚恤,又通过血脉亲情、祠堂对族人进行日常教化,以培养族人忠君守法、孝敬友善之心,达到稳定家族从而稳定社会的目的。同治四年《湘潭泉田郭氏四修族谱》郭人敏序云:“谱何为而作也?古君子虑人之涣而难纪也,涣则离,乃为谱以属之。又虑人之亲而转疏也,疏则间,乃为谱以联之。谱之义何自昉哉?孟子曰: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谱也者,养其爱敬之原,作其尊亲之实。如是焉已矣。夫有爱敬之良者,必无悖逆之事。有尊亲之念者,断无谿刻之行。……爱其所亲,仁也。敬其所尊,义也。尊亲著,爱敬立,仁义行,谱之义昭,谱之能事毕矣。由是之焉,能家喻而户晓,自一道以同风。乡无悍族,悉昭仁让之型;国鲜莠民,共泯偏颇之习。治家可也,治国可也,达之天下亦可也。故曰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又曰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斯言也,其义可通于谱已。”[5]
各个家族注重族谱,主要是由于族谱是弘扬孝敬、凝聚族情最为有效的形式。各姓氏族谱莫不将“孝父母”列入家训,如1948 年《益阳习氏六修族谱》家训首条云:“父母宜孝也。乌鸟有反哺之仁,豺獭有报本之义,人不生于空桑而忘亲,可乎?鼎食备三牲之供,负米劳百里之养,孝无贫富也;从令而承亲之欢,几谏而谕亲于道,孝无常变也。至于守身为大,则《礼》曰:‘一举足而不敢忘父母,一出言而不敢忘父母。’愿与族中人共勉之。”[6]族谱又将对各自父母、祖父母等先人的孝敬之心,对嫡亲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的友爱之情,延伸扩展至同一血缘的全族之人。将众多、分散的族人汇聚于一谱,以共同的起源,联络全体族人的感情,从而达到守望相助、恤孤救贫、敬宗睦族的目的。1920 年邵阳《洞霞尹氏三修族谱》序云:“李文贞公有言,以父母之心为心,天下无不爱之兄弟;以祖宗之心为心,天下无不和之族人。夫一族之中,智愚良莠贵贱贫富万有不齐,自祖宗视之,则皆其嗣胤也,奚忍歧视哉?故尊祖宗之人必笃族党之人,而欲维系人心、振兴名教,无有逾于辑谱者矣。”[7]
纵观各个姓氏族谱,多以中华民族共同始祖黄帝和炎帝为依归。如洞口山门水口张氏族谱以黄帝五子挥公为第一世。一一五世至张栻。至一一八世翔公,任荆襄参知政司官,寓辰州,为迁辰始祖。第五世秀成公,原讳必信,号甲四,元时任武冈路总管,遂留籍山门水口。益阳詹氏族谱称詹氏本姬姓,系出黄帝,世传前至周宣王,其次子名文,王命治冀地,有德政,人皆瞻仰,王嘉之,以河间为食采邑,故詹氏以河间为堂名始此。传至五代礼公,王命以爵为氏,此詹氏得姓之始。平江姜氏族谱称姜氏之系始自炎帝,生于姜水,故以姜为姓。由炎帝传至太公望,其后子孙蕃衍,庆泽弥长。亨公任江州刺史,遂家其地。九世孙松年徙居分宁之陂山。传至爱公,字明道,宋季复迁平江杨坊。这种对中华民族、中华文化共同始祖的一致认同,构成了中华民族及文化五千年来颠扑不破的精神基础。
各姓氏族谱都编纂有对族人进行教诲与劝戒的家训族规。如韶山毛氏族谱家训十则:培植心田、品行端正、孝养父母、友爱弟兄、和睦乡邻、教训子孙、矜怜孤寡、婚姻随宜、奋志芸窗、勤劳本业[8]。湘乡文氏家训十四条:要立志、要修身、要读书、要齐家、要忠义、要远利、要勤俭、要助读书、要惜贫困、要尚贞节、要戒淫行、要慎自由、要笃伉俪、要安生理[9]等。这些内容无不与当今党中央所倡导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相符。而1950 年《永兴李氏十修族谱》“合族公约”所云:“吾族公约历届谱牒鲜有记载,仅见家训十则而已。今者人事日繁,社会进化,举凡对国家、对社会之义务,以及立身之道、处世接物之方,苟无一定标准,行为不免放纵。……囯家为吾人寄托之所,倘无国家,吾人即无所寄托。故吾人应爱护国家。如国家不幸受外人侮辱,或被外人强占领土、压迫同胞时,吾人应由团结宗族起点,扩大而团结国族,誓死反抗以求得中华民族之独立自主”[10],更是将个人修养与国家情怀联系在一起。
族谱中有关氏族迁徙、人口统计、人物传记、族人艺文、家族契约、家塾族校等资料,不仅记录着一个家族的源流历史和生息概况,也反映出一个地区乃至整个国家政治、经济、社会的发展。
(1)族谱是研究移民活动最原始的文献。各氏族族谱都会对本族迁徙时代及原因等作详细论述。1933 年著名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著《湖南人由来考》一文,认为湖南人来自天下,江、浙、皖、闽、赣东方之人居其什九;江西一省又居东方之什九;而庐陵一道,南昌一府,又居江西之什九。湖南人来自历古,五代、两宋、元、明居其什九;元、明又居此诸代之什九;而元末明初六七十年间,又居元、明之什九[11]。其论据皆来源于湖南各地地方志中的氏族志(表),而各氏族志的内容又是由各氏族根据其族谱自行申报的。这些氏族迁徙资料对我们了解各时期中国社会发展、政治状况、人民生计等都有着重要参考作用。
(2)族谱是研究人口变迁最基础、最准确的文献。中国历朝历代官府都会进行全国户籍人口统计,但限于政策、环境及方法,其数据多不可靠。而族谱是了解各家族迁徙及人口发展变化最原始、最权威的文献。如1929 年衡山《濛衡康氏十修族谱》“丁数表序”云:“康熙五十一年上谕:新增人丁,谓之盛世滋生,永不加赋。康熙六十年,总计直省人丁二千七百三十五万五千四百六十二口。至乾隆四十五年,已达二万七千七百五十五万四千四百三十一口。论者谓古今户口之数,三代以前莫考。《通典》载夏后成康之盛,户口数仅千三百余万。三代而下,以史志考之,虽汉唐宋元明极盛之数,犹不逮其繁庶。盖自康熙以及嘉庆,休养生息,为有清极盛之时。而吾族蕴学祖位下丁数,当戊辰(案:崇祯元年)谱时,男丁生仅八百四十七人,女四百八十人。自是以后,专以生丁计,乾隆己卯(案:乾隆二十四年)合谱,男四千零一十人,女一千六百零八人。庚子(案:乾隆四十五年)新谱,男四千零四十四人,女一千八百四十三人。嘉庆丁卯(案:嘉庆十二年)六修,男四千三百四十三人,女二千三百一十五人。道光己亥(案:道光十九年)七修,男四千零九十九人,女二千零三十人。同治庚午(案:同治九年)八修,男三千四百四十二人,女二千零八十六人。光绪壬寅(案:光绪二十八年)九修,男三千七百四十一人,女二千零九十六人。迄今十修,男三千九百九十三人,女二千一百四十一人。总核历谱成数,不独男丁以乾嘉为盛,女丁亦然。盖一国丁数,为各族丁数之积。国盛而族自随之。然有清末造,号称四万万人,几加于乾隆以倍。吾族七修而后,乃至递减,岂国家号称之数,其不确有如是之钜耶?抑他族户口增加而吾族转减耶?然则一族休养生息之故,亦可恍然矣。”[12]一些家族族谱还对族人的学历、年龄、职业等进行分类统计,如1944 年《湘阴铜盆吴氏五修族谱》统计全族合计男1 968 人,女1 058 人。其中农707 人,工379 人,商252 人,学77 人,军148 人,警16 人,法1 人,政8 人,医18 人,技术14 人,办理地方公益27 人[13]。
(3)族谱中的人物传记资料多不见于国史、方志。各姓氏族谱会对族中优秀人物撰写列传予以表彰,这些人物的生平事迹多有未收入官书或官书言而不详者。1941 年《中湘韶山毛氏四修族谱》中有临川周颂年撰《毛泽覃先生行状》,称其“尝率领偏师转战赣闽等省,夺垒登陴,身先士卒,屡奏奇功,至二十四年不幸于江西作壮烈之牺牲”[14]。宁乡刘康字春禧为清代民国间湖南四大藏书家之一,毕生精力及积蓄皆用于收藏历代名人手迹及典籍,以至垂老时病饥相加。由于其事业无功名、藏书无存目又早毁,以至今人多不知其名。1945 年《宁乡刘氏六修族谱》载有《红豆山斋藏书捐入彝训祠记》,介绍其生平事迹,以及卒后其藏书由后人捐入宗祠,宗祠乃为其刊刻遗著事[15]。
(4)族谱中的文章诗歌可反映家族的文化程度,是地方艺文的重要来源。艺文是族谱的重要内容,其中许多族人的诗文作品并无刻本行世或刻本已失传,但往往在族谱中得以部分保存。如桃源罗其鼎,字耳臣,明崇祯十三年进士,明亡隐居不仕,著有《月江集》《仙掌草》《前著草》《行藏稿》,皆未刊行。1916 年桃源《罗氏族谱》收录其大量诗文[16]。湘阴甘镛,字以声,明永乐初官广东巡按,著有《慎独斋集》六卷,明正统时曾有刊本,后失传。清乾隆间,其裔孙收集残余,编为一册,刊于湘阴《甘氏续修族谱》中[17]。
(5)家族历史是地方史事的重要补充。族谱中往往记载了许多不为他人所知的史料,如湘乡江口邓氏与陈、潘二姓,向以驾舟营生,清道光十年湘乡《江口邓氏族谱》“船籍源流”称:“我族在明成化年间因同姓土著民原充船役,避徙他乡,致邑解漕米无人办船,邑宰压我先人代之,与陈、潘二姓合成三埠,嗣遂援为定例焉。”[18]1945 年《邵阳洞下陈氏六修宗谱》有“事纪”二卷,记载自唐宣宗大中九年始祖伯万公生至1945 年该族六修宗谱毕,其间世界、中国、本地及该族大事。又有“风俗习惯、宗教”一卷,其中宗教类载有当地瑶语音译。又“家礼类”载有祭祀歌词等[19]。1946 年邵阳隆回《泸溪欧阳氏五修族谱》“本族事纪”,中有记族人参加大革命时期农会活动及1935 年红军长征过境事[20]。1949 年《湘潭东雾山陈氏六修族谱》中“维青夫妇逃难记”一文,记载族人陈维青一家四口及外戚老幼七人,1944 年为避日寇逃难广西,战后仅余一人[21]。
在中国古代封建社会,国有史,郡有志,族有谱。正史、方志、族谱一直是历代中华民族传统典籍的三大文献类型,共同构成了中华民族历史与文明的三大支柱。清章学诚《文史通义》“州县请立志科议”云:“有天下之史,有一国之史,有一家之史,有一人之史。传状志述,一人之史也;家乘谱牒,一家之史也;部府县志,一国之史也;综纪一朝,天下之史也。”[22]目前国史、方志的文献价值已得到社会广泛认可及深入发掘,而族谱因以民间收藏为主,其文献内容尚未得到充分利用。加强民间族谱的征集与宣传,是我们文献工作者刻不容缓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