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家 林
(重庆师范大学 图书馆,重庆 401331)
司马迁《报任安书》是古代书信体散文的代表。任安是司马迁的朋友,因为戾太子事件被判腰斩。他生前曾写信给司马迁,“责以古贤臣之义。”司马迁没有及时回复,直到任安临刑前才写了回信,这就是后世所谓的《报任安书》(1)任安字少卿,《文选》编选时,标题为《报任少卿书》。。“在这封信中,司马迁以无比愤激的心情,叙述了自己蒙受的耻辱,倾吐了他内心的痛苦和不满,说明了自己‘隐忍苟活’的原因,表达了他‘就极刑而无愠色’、坚持完成《史记》一书的决心,同时也反映了他的文学观和生死观”,“文章思路纵横开阔,气势起伏跌宕,言辞真切感人。”[1]400作为书信体散文的代表,《报任安书》既入选梁萧统《文选》、清吴楚材《古文观止》,也是当今高校古代汉语、古代文学教材的首选篇目。
这封信见于《汉书·司马迁传》及《文选》卷四十一,两种本子文字颇有出入。今以《汉书》《文选》两本对校(2)《汉书》本以《汉书·司马迁传》所载传主作品为准,出自《汉书》第九册,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725~2736页;《文选》本以中国古典文学丛书《文选》(第五册)为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854~1889页,该本“以胡克家重刊本为底本标点整理出版”,“并参校一九七四年中华书局影印尤袤原刊本,改正了胡刻本的一些明显错误”。,发现差异涵盖异文、脱文、衍文、倒文、语序、断句等多个方面。立足于《汉书》本,差异具体表现为:异文80组(《汉书》本/《文选》本),如“是/此”“抑郁/郁悒”“无/与”“发/见”“指/至”等;脱文36字、2结构、1句、1语段(《汉书》本无而《文选》本有),如“仆”“之”“独”“者”“矣”“综其终始”“谨再拜”“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衍文15字(《汉书》本有而《文选》本无),如“而”“亦”“之”“人”“比”“其”等;倒文3例(《汉书》本/《文选》本),“用而/而用”“穽槛/槛穽”“贤圣/圣贤”。此外,语序、断句明显不同的有3处(3)两个本子在现代标点上有不少差异,不在本文讨论之列。,《汉书》本“宁得自引深藏於岩穴邪”,《文选》本作“宁得自引於深藏岩穴邪”,介词“於”句位不同;“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中“夫”,《汉书》本属下而《文选》本“夫”断上;“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中“军”,《汉书》本断上而《文选》本“军”属下。
综观两个本子在文字上的出入,异文、衍脱、倒文中不少情况无关宏旨且是非优劣难以遽定,而语序、断句上的不同往往也容易择善而从。下面我们选择两个本子中三个相对复杂的差异展开讨论,涉及倒文、异文、脱文三种情况;同时附带讨论郭锡良等主编《古代汉语》[1]400-417、中华书局“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丛书”《古文观止》中选文相应部分的注译问题[2]350-366(4)钟基、李先银、王身钢译注《古文观止》(上册),文中或省称“三全本”。。
1.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於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懃懃恳恳。若望仆不相师用,而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汉书》本)(5)《汉书》《文选》《古代汉语》以及三全本,均加现代标点,不尽相同,比如例1所引,《汉书》本标点:“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於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懃懃恳恳,若望仆不相师用,而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文选》本标点:“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顺於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懃懃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三全本同。《古代汉语》标点:“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於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懃懃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我们根据文意径加改动,不作说明。
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顺於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懃懃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文选》本)
语段一,《汉书》《文选》本文字略有出入,其中“用”在断句上的分歧比较关键。《古代汉语》、三全本选用《文选》本,前者串讲了“意气懃懃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意思是,来信的情意十分诚恳,好像抱怨我不遵从你[的话],而采用了世俗庸人的意见。”后者的译文大同小异:“您情意诚挚恳切,好像是埋怨我不采纳您的意见,反而只信了俗人的话。”将串讲或翻译落实到字词,可以知道:“若”是语气副词,表示所述事实大体如此,不很肯定,相当于“似乎”“好像”;“而”是表示转折关系的连词;“用”是“采纳、听从”义动词。这样解读,一来文本内“情意诚恳”与“抱怨”语意抵牾,文气也不连贯;二来根据史料,任安、司马迁可能仅此一次书信往来,在同一封来信中,任安既教导司马迁“慎於接物、推贤进士”,又责怪他不从其教、随波逐流,显然有违逻辑,不合常理。《文选》的文字表述应该存在讹误。
胡克家《文选考异》指出:“‘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袁本、茶陵本云‘而用’善作‘用而’。案:二本所见是也。‘用’句绝,‘而’下属,《汉书》有明文。然则善自与彼同而非有误,尤所校改以五臣乱善,失之甚矣。”《汉书》“用”在“而”上,属上读。清人王念孙论之甚详,兹迻录《读书杂志·汉书第十一》“而流俗人之言”条:
若望仆不相师用而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念孙案:苏林曰:“而犹如也。”“不相师用,而流俗人之言”,谓视少卿之言如流俗人之言而不相师用也。流俗人犹言世俗人。师古谓随俗人之言而流移其志,非也。齐曰:《文选》作“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倒用字于而字下甚顺。念孙案,齐说亦非也。今本《文选》用字在而字下,乃后人所改[3]328。
《读书杂志·余编下》“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条:
《报任少卿书》“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念孙案:此本作“若望仆不相师用,而流俗人之言”。故苏林曰:“而,犹如也。”视少卿之言如流俗人之言而不相师用也。六臣本注云:“‘而用’,善本作‘用而’。”是其证也。若如今本作“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则“而”字不得训为“如”矣。又案张铣曰:“而,如也。言少卿书若怨望我不相师用,以少卿劝戒之辞如流俗人所言。”据此,则五臣本亦作“不相师用而流俗人之言”明矣。今本“用而”作“而用”,则后人以意改之也。六臣本注引李善本作“用而”而今本亦作“而用”,则又后人据已误之五臣本改之也。《汉书·司马迁传》亦作“用而”足以互证矣。此篇原文多经后人增改,当以《汉书》参校[3]1063。
应该说,王念孙、胡克家的说法可取,《汉书》本可从。“而”相当于“如”,例如:“彼都人士,垂带而厉;彼君子女,卷发如虿。”(《诗·小雅·都人士》)郑玄笺:“而,亦如也。”“财利至,则言善而不及也。”(《荀子·仲尼》)杨倞注:“而,如也。”“谚曰:‘有白头而新,倾盖而故。’”(汉刘向《新序·杂事三》)“用”字在“而”字上,与“师”连言为“师用”,谓尊奉而重用,义同“采纳”,例如:“夫求圣通之士者,为民知之不足师用。”(《韩非子·显学》)“文王顺天理物,师用贤圣,是以闳夭、大颠、散宜生等亦聚于朝廷。”(《汉书·董仲舒传》)此外,在我们看来,“望仆不相师用,而流俗人之言”只是司马迁在“阙然久不报”的情况下对任安心理的假想,相对于“好像,似乎”来说,“若”以训为“如果”、处理为常见的假设连词为上。这样一来,上文提到的语义、文气和逻辑、情理问题涣然冰释,整个文句也就文从字顺了,可以译为:“如果您抱怨我不采纳您的意见,把它看作俗人之言,我是不敢这样的。”(6)杨琳也从王念孙取《汉书》文本为原文:“若望仆不相师用,而流俗人之言。”不过他认为,训“而”为“如”很难行得通;“流”不与“俗人”组合为“流俗人”,而是“顺随”义。[4]282-288
女性盆底功能障碍(PFD)是由于盆底支持组织的退化、创伤所导致的,主要表现为压力性尿失禁和盆腔器官脱垂等一系列盆底损伤与缺陷。研究表明,妊娠和分娩是PFD的独立危险因素[1]。目前研究多集中在关于分娩方式对盆底肌力的影响,但关于这两种不同分娩方式对盆底肌力的影响程度结论不一。本文通过对产后42天产妇进行盆底肌力筛查,观察妊娠期不同时期孕妇BMI对盆底肌力的影响,以及研究不同分娩次数、不同分娩方式对盆底肌力减退治疗前后的影响,探索其变化的机制,为改善妇女产后生活质量提供科学手段。
语段二,《汉书》《文选》本主要在于“茸”“佴”之别,文义、表达效果却大不相同。《古代汉语》、三全本从《文选》取“佴”字,前者根据古注释“佴”为“相次,等于说编次、排列”;后者随文释义,释“佴”为“居”,译“而仆又佴之蚕室”为“而我又被关进蚕室中”。可以说,“编次、排列到蚕室之中”,表述生硬而不通达,同时缺乏形象、缺失情感,“送进蚕室中”的表述同样偏于客观、中性,无法再现司马迁被关进蚕室的场景、传达他当时的心境。
《汉书》本作“而仆又茸以蚕室”,颜师古注:“苏林曰:‘茸,次也,若人相俾次。’师古曰:‘此说非也。茸音人勇反,推也。蚕室,初腐刑所居温密之室也。谓推致蚕室之中也。’”苏林注“茸”为“次”,与“佴”同义,说明《汉书》《文选》本异文“佴”“茸”可能存在通假关系;颜师古在否定苏注的同时,指出“茸”的音义,为新的解释提供了线索。《文选》“而仆又佴之蚕室”李善注,除了引用如淳古注“佴,次也,如人相次也”、指出“今诸本作‘茸’字”以外,也引述颜师古注为释。
以此为线索,我们注意到段玉裁的相关研究。对于颜师古的说法,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既有批驳也有肯定,具引如下:
《说文·人部》:“佴,佽也。”段注:“《司马迁传》曰‘仆又佴之蚕室’,如淳曰:‘佴,次也。若人相次也。’一本‘佴’作‘茸’,苏林云:‘茸,次也。若人相俾次。’苏以谓‘茸’当作‘佴’耳,‘佴之蚕室’犹云‘副贰之以蚕室’也。小颜乃欲读为‘搑’,云‘推致蚕室中’,殊非文义。”[5]372
《说文·手部》:“搑,推捣也。从手,茸声。”段注:“《汉书》:‘而仆又茸以蚕室。’师古曰:‘茸音人勇反,推也,谓推致蚕室之中也。’如颜说,则茸者搑之假借字。”[5]606
《说文·车部》:“軵,反推车令有所付也。从车付,读若茸。”段注:“《广韵》曰:‘軵,推车也,而陇切。或作搑。’按手部:‘搑,推捣也。’《汉[书]·司马迁传》:‘而仆又茸之蚕室。’师古曰:‘茸,人勇反,推也,谓推致蚕室之中也。’是搑、茸、軵三字通用。”[5]729
对于颜说,段玉裁先否定一次、后肯定两次,可见他最终是采信了颜师古的观点。
3.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於后也。(《汉书》本)
所以隐忍苟活,幽於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彩不表於后世也。(《文选》本)
语段三,《汉书》《文选》本的最大区别是“鄙”的单用或与“陋”的合用,以及因此而产生的在组词成句上的差异。王念孙亦有论及,兹引《读书杂志·余编下》“鄙陋没世”条:
“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於后世也”念孙案:“鄙陋没世”本作“鄙没世”,鄙,耻也(《楚辞·九章》“君子所鄙”王注曰:“鄙,耻也。”《广雅》同),耻没世而文不著也。此句“鄙”字与上句“恨”字相对为文,后人于“鄙”下加“陋”字,谬矣。吕向断“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为句,其谬益甚。《司马迁传》及《艺文类聚》引此,俱无“陋”字[3]1063。
王氏从古注、史书和类书的引用尤其文例等各方面加以分析,其结论值得采信。《文选》本“鄙”“陋”连言,形容词充当谓语中心“没世”的状语,“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文彩不表於后世”三个分句尽管在语义上层层推进,互相说明,在文例、韵律上却相对分散,各自独立;相形之下,《汉书》本“鄙”单用,属于形容词的意动用法,“鄙没世而文采不表於后”构成动宾结构,与上文“恨私心有所不尽”结构相当,两句前后连用,文例一致,韵律协调,文气紧凑而连贯,显然更为可取。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从“智”“仁”“义”“勇”“行”等五个方面提出了“士”立身处世、“列于君子之林”的条件,其中“立名者,行之极也”,反映了古代读书人渴望树立好的名声以留名史册的普遍心态。《论语·卫灵公》:“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语段三中“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句,与此语意相合、结构相同,应该是司马迁的自然化用。
《古代汉语》、三全本据《文选》选文,前者注释了两词:“鄙陋:卑贱无知。”“没世:终了一生,指死。”后者翻译了该句:“我之所以强忍屈辱,苟且偷生,置身在屈辱境地而不自杀,是因为遗恨我心愿未了,卑贱无知而终其一生,我的文章便不能流传后世。”应该根据《汉书》文本、王念孙的观点重加修正,以“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於后”构成结构一致的文例,翻译为“遗恨自己心愿未了,耻于终其一生而文章不能流传后世”。
《报任安书》的《汉书》《文选》两个本子在文字上出入较大,以上拣选三条敷演成文。从中不难看出,总的说来,《汉书》所载比较接近原本,而《文选》此篇原文多经后人增改,实非善本,不少古文选本往往反以《文选》所收者为主,这是失于斟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