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蕾
(江苏工程职业技术学院,南通 226006)
张謇是我国近代实业家、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在文学方面也有着深厚的造诣,他撰写的诗词、歌赋、联语、论述、序跋、碑传、祭文等文学作品的数量、质量及意蕴都达到了较高的文学境界。[1]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这是张謇的人品和文品留给世人的印象,借由张謇的楹联作品或可窥见一斑。
楹联,又称对联、对子,后专指刻在殿堂楹柱之上的对联,它由旧体诗词演变而来,对仗工整、平仄协调,内容涉及政论、处世、哲理、家训等方面,有概括、说明、颂功等作用,通常体现诗词、格言、典故等的传统文化内涵,是一种特色鲜明的文学体裁。本文以张謇楹联作为研究对象,主要基于以下缘由:
1) 张謇留下了数量众多的楹联佳作。楹联于唐宋时发展成为独立的文体,于清代达到巅峰,清代文学史研究专家赵雨等人认为“清代的主流文体是楹联”[2]。张謇过人的楹联天赋在年少时的一次属对中就已展现。金泽荣评价张謇“十二岁已能吐属,二十卓然成家,众色绚烂,目不暇接”[3],这里的“十二岁吐属”被记录在《啬翁自订年谱》中:张謇十二岁时师从宋蓬山先生,某天一个武士骑马从门前经过,宋先生遂出上联“人骑白马门前过”,张謇立刻对出“我踏金鳌海上来”,宋先生惊喜不已,赞赏他志向远大,于是悉心传授他传统诗词。[4]经老师的教导和自身的努力,张謇在楹联方面成果丰富。据李海章《张謇楹联辑注》①内部出版物(2002 年出版),系张謇研究基金资助项目成果。记载,目前能搜集到张謇楹联近800 副,这些楹联的内容反映了他的事业、理想、抱负和社会交往等,内容丰富、门类齐全、价值极高,是研究张謇文学成就的重要史料。
2) 张謇社会身份与楹联性质高度契合。楹联是由骈文、诗歌脱化而来的,更偏重实用性,审美相对通俗化。张謇喜爱并擅长楹联创作,这与他的社会身份也有一定的关系。张謇在40 岁以前是“以蔽书励行、取科名、守父母之命为职志”的传统文人,必然推崇清高脱俗的雅文学。然而随着他弃仕从商,实现从文人到实业家、教育家、慈善家的转变开始,就不可避免地需要“接地气”,否则无法开启救亡图存的实践。楹联以雅俗共赏、易于传播的性质成为张謇用来向普通民众叙述志向、阐释道理、抒发情怀的文学形式,也使他的社会身份在传统文人和实业家之间取得了平衡。
3) 深入研究张謇楹联作品,有利于拓宽张謇研究领域。目前,张謇研究呈现多元化特色,但针对张謇楹联作品的已有研究成果不多。有学者认为,张謇楹联研究相对薄弱,根源在于张謇楹联的特性与楹联文体的特点。[5]楹联是展现张謇文学底蕴和文学主张的重要窗口,对之进行深入研究有助于更准确地解读张謇的精神世界,也有利于拓宽张謇研究的领域。
“一副成功的楹联作品从本质上来说永远绕不开两个因素,那就是‘文’与‘质’。从广义的层面来说,‘文’与‘质’可以理解为文学性和思想性,具有一定的文学感染力和思想共鸣性。”[6]张謇在楹联创作中就实现了“文质兼美”,既能够在文学性上传递诗意的审美,又能够在思想性上展现理性的价值观。
1)“以典润联”的文化之美。张謇楹联在文学性上最大的特点就是将典故运用得出神入化,达到了“以典润联”的效果。张謇留下的近800 副楹联全部用到了典故,每副少则用典1~2 个,多则5~6 个,饱含中华传统文化精髓。张謇用典除了数量大,内容也丰富。有的涉及历史故事,如清光绪三年,张謇代朱筱泉军门题龙山龙神庙的上联“孤忠并庐陵弋阳,看万里潮来,白马素车余烈气”,其中的“孤忠”“庐陵”“弋阳”分别指龙神谢绪显灵助明太祖打败元兵、文天祥英勇不屈、谢枋誓死抗元,“白马素车”是指潮神伍子胥往来于钱塘江,所列都是忠义之士行爱国之举的历史事件。有的关乎民风民俗,如清光绪十四年,张謇题赣榆僧亲王祠的下联“看故老传芭会鼓”中的“传芭”是指南方祭祀时舞者手执香草、相互传递的行为,典出屈原的《九歌》:“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1926 年,剑山雷神祠修建落成,张謇回忆起年少时与好友范当世同游剑山的情景:“清同治辛壬间,与范伯子同登剑山,僧请题雷神祠联,两人仿联句例,口占成之,不知伯子曾为书否。”[7]时隔50 多年,张謇将这副与好友同撰的楹联重题于雷神祠上:“百里蒙休,山川大神止于此;万方多难,云雷君子意何如。”祈求百姓们信奉的“山川大神”和“云雷君子”能稳定时局、庇护民众,这是他生于忧患、心系天下的写照。此外,还有不少引用或化用典籍名句的现象,如浦口庆军营门题联:“臣心如水;众志成城。”上联出自东汉班固的《汉书·郑崇传》:“臣门如市,臣心如水,愿得考复。”下联出自先秦左丘明的《国语·周语下》:“众心成城,众口铄金。”上联是说为官要清廉公正,下联希望同僚间要齐心协力。典故是镶嵌在张謇楹联中闪光的宝石,折射出温润典雅的文化之美。
2)“珠落玉盘”的韵律之美。楹联虽不讲究押韵,却能称得上是音韵艺术,因为它的内部结构离不开句式和节奏。张謇楹联以灵活多变的句式和抑扬顿挫的节奏带来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美感。在张謇楹联中,上下联各由1 个分句组成的联语有三言联、四言联、五言联、六言联、七言联、八言联、十言联等7个类别,其中以七言联和五言联最多,如曹公祠题联:“匹夫犹耻国非国,百世以为公可公。”又如海门家中新筑书室题联:“因树更为屋,联床共读书。”这应该是张謇深受七言和五言诗歌熏陶的表现。而上下联由若干个分句组成的联语在张謇所有楹联中所占比例最大,此类楹联更为复杂,也更能体现张謇出神入化的语言能力。张謇喜欢用长短句搭配来组联,如通州师范学校礼堂题联:“极东西万国推崇为教育大家,先圣亦云,吾学不厌,诲不倦;合周秦诸子受裁于狂狷一体,后生有志,各尊所闻,行所知。”上下联均由4 个分句组成,第1 个是长句,后3 个均为短句。张謇也常将整句和散句相结合,如通海垦牧公司“慕畴堂”题联:“庄周以至人自居,乃谓游逍遥之墟,食苟简之田,立不贷之国;韩愈为天下所笑,犹将求国家之事,耕宽闲之野,钓寂寞之滨。”分句多且句式复杂,节奏就由各分句内部的节奏情况来定,所以读起来朗朗上口、错落有致,具有回环往复的韵味和跌宕起伏的气势。根据不完全统计,上下两联分别由2 个分句组合而成的联语常见节奏有:“一二+一二式”“二二+二二式”“二二+二二三式”“二三+二二三式”“二二二+二二三式”。上下两联分别由3 个分句组合而成的联语的常见节奏有3 种:“二二二+二二+二二二式”“二二+二二+二二式”和“二二二+二二+二二三式”。其他节奏类型几乎没有重叠现象,变化多端。[8]
3)“枝对叶比”的和谐之美。集句联与自撰联相对,是指摘取或适当修改前人诗词文章中的词句,按照楹联的基本规律,根据集联者所要表达的意思组织成新联。集句的范围很广,诗词歌赋、铭文碑帖、宗教典籍、成语俗语等均可集。集句联虽有可以参照的文本,但其实是个创新的过程,难度甚至比自撰联更大。张謇的楹联作品中共有集句联82 副,常以“信手拈来”的闲联形式出现。纵观这部分作品,上下联不仅在语言上对仗工整,更难得的是在意境上浑然一体,在风格上一脉相承,没有牵强附会的感觉。集句联的第一种类型是上下两联选自同一个作品,或者同一个作家的不同作品,比如:“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上联出自东晋陶渊明的《移居·其一》,下联集自其另一首诗《归园田居·其一》,对仗可谓天衣无缝,表达了张謇淡泊明志、颐养天年的愿望。第二种难度更大,是上下联均出自不同作家的不同作品,如“一年种谷,十年种木;百万买宅,千万买邻。”上联出自先秦《管子·修权》,下联出自唐代李延寿《南史·吕僧珍传》,用以勉励自己和教育家人要注重邻里间的团结和睦。尽管集句联可以在浩如烟海的名作名句中尽情挑选、为己所用,然而上下联能充分展现楹联艺术的和谐之美,则完全归功于张謇贯通古今的学养和收放自如的文字功底。
1)经世致用求其实。张謇认为做学问要有利于社会发展,文学作品必须发挥经世致用的功效,拒绝无病呻吟和夸夸其谈,正如张孝若所言:“我父对于诗文,认定‘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白香山语)的理论……”[9]324“我父平常著作,竟没有一篇文一首诗是空论不是实事;进而言之是记事论理,大而言之是治国为民……”[9]325这种务实的精神促使张謇将楹联的实用性发挥到了极致。尚未办学之前,张謇曾写下“要从子弟还醇俗,重为江山出异才”(题良口义学)、“福泽文章云有命,危时将相要生才”(题常乐镇城隍庙文昌阁)、“地邻齐鲁大区,愿诸生绍述儒林,广为上都培杞梓;客是江淮男子,笑十载驰驱幕府,又来东海看涛山”(题青口选青书院)等楹联。彼时清末政府腐败无能,帝国主义肆意侵略,而国内民风混沌、民智不开。张謇在楹联中用“出异才”“要生才”“培杞梓”等字眼表明为国求贤的强烈责任感和使命感,也为他后期的大力兴学打下了深厚的基础。张謇在创办了一系列实业以后,他的行业联也别有风味,如为颐生酿造公司题联:“有秫足供彭泽酿,如茶能表洞庭香。”他期盼颐生酒能成为天下名酒,后来颐生茵陈大曲果然在万国博览会上获得金奖。又如有斐馆题联:“请为诵郑风诗,适子之馆,授子之粲;不敢忘鲁论语,观其所由,察其所安。”意思是说有斐馆不仅提供住宿(馆)餐饮(粲),还能观察顾客的经历和兴趣爱好,将有斐馆食宿条件优越与服务热情周到的特点描述得淋漓尽致,起到了绝妙的广告效果。楹联在文学界的门槛不高,大多是文人雅士用来亲近山水、点缀生活的文字游戏。晚年的张謇也在一些闲联中流露出顺应自然、颐养天年的愿望,然而这部分内容很少,勤勉一生的他始终未能成为一个晴耕雨读、悠然自得的闲士。由此可见,把楹联当作为实业、教育、慈善服务的工具,使楹联具备了“经世致用”的思想性和厚重的社会功能,这是由张謇本人的品格、追求和经历所决定的。
2) 天地之大德曰生。张謇曾在与友人交谈时说过:“我们儒家,有一句扼要而不可动摇的名言,‘天地之大德曰生’。”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 年)张謇在南通创办的大生纱厂正式开工,厂名就取自于这句来自《周易·系辞》的“天地之大德曰生”,以示济世救民的宗旨。让大多数老百姓都能得到最低水平线上的生活,使无食者有食,张謇认为这是儒家“仁者爱人”应尽的本分,他为大生纱厂的一系列题联承载了这种民本思想。题联一:“大利不言,生财有道。”题联二:“通商惠工,江海之大;长财饬力,土地所生。”题联三:“秋毫太山,因所大而大;乐工兴事,厚其生谓生。”题联四:“为大众利益事,去一切瞋恨心。”这四联均说明创办大生纱厂的目的是发展工商业,为民众谋福祉,而绝非谋一己之私利。同时,张謇出生于农家,深谙“民以食为天”“天下之大本在农”的真谛,也深知爱护农民、扶持农业的重要性。他为全国农业联合会会议室题联:“吾不如农,吾不如圃;周爰咨询,周爰咨诹。”这是一副集句联,上联出自《论语》,下联出自《诗经》。上联表达了对农民的尊重,下联期待会议室能为农业起到咨询决策的作用。此外,张謇还深深挂念着家乡百姓的安宁,他为狼山江神祠题联:“高阁切星辰,会有冯夷来击鼓;新秋照牛女,此时骊龙亦吐珠。”该神祠建在长江之畔的狼山之巅,站在祠上就能望见江面来往的船只,所以,此联的目的是向江海神灵祈求护佑航行的平安。总之,“天地之大德曰生”是张謇的核心价值观,是他践行理想、实现抱负的初心和使命,也是他全部事业和整个人生的精神内核。
3) 楹联合为情而作。张謇是个切切实实的性情中人,主张文学作品要通过“七情”和“五常”表达人的真情实感。他在为梅兰芳、欧阳予倩所写的《梅欧阁诗录序》中说:“七情之和,胚胎五常。偏至乃僢,哀乐斯极。哀乐所表,节文生焉,斯礼乐之所由起也。”[10]楹联相对于诗歌散文而言更具亲和力,因此也成为张謇寄托情感、倾诉内心的重要途径。张謇楹联有两类写“情”的作品感人至深:第一类写与家人之间的亲情。如为其三兄张詧的“城南别业”题联:“舍南舍北皆春水,山鸟山花吾友予。”充分表达了兄友弟恭、相互砥砺、亲密无间的感情。而张謇为自己的“濠南别业”客室题联则曰:“入水不濡,入火不爇;与子言孝,与父言慈。”为先像室题联:“将为名乎,将为宾乎,自有实在;瞻望父兮,瞻望母兮,如闻戒词。”为独生子张孝若的“怡儿书室”题联:“白饭道德,黄金时间。”这些楹联继承了父慈子孝的传统家风,同时也告诫子孙要不忘祖训、求本务实、珍惜光阴,拳拳之心溢于言表。第二类写对恩师们提携教导的感激之情。早年经历“冒籍风波”的张謇在人生谷底期拜入赵菊泉门下,赵先生知道张謇家境清贫,3 年里不收学费和膳食费,并数次在张謇最艰难的时候给予帮助。赵先生逝世后,张謇感念师恩,在当年读书的海门学署后面建造了一座“赵亭”,亭柱上刻着一副楹联:“人通利则恩其师,几席三年,濩落何堪离第列?公魂魄犹乐兹土,衙斋咫尺,风流敢告后贤知。”上联表达了自己有负先师赏识的愧疚,下联赞颂先师遗范可激励后辈。翁同龢是张謇所有老师中地位最高的一位,两人名为师生,实则更似“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的挚友。翁同龢逝世以后,张謇撰联痛挽:“谗先公亡公,试听寺人之诗,投畀有北,投畀有昊,继于豺虎;厄不天问天,乃与康成以梦,今岁在辰,来岁在巳,嗟哉龙蛇。”上联以《诗经·小雅·巷伯》中“投畀有北,投畀有昊”“豺虎”等典故说明恩师生前受尽小人谗言诽谤,下联以《后汉书·郑玄传》中郑玄梦中感应“今岁在辰,明岁在巳”的典故,将恩师与大贤郑玄作比,对恩师的仙逝表达了沉痛的哀悼。
楹联经过历代文人的广泛参与并且兼容其他文学体裁的特点而不断发展,逐渐凸显出自身的特色。“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张謇的楹联作品厚植于传统文化的土壤,实现了文采与内容、文学性与思想性的统一。吴恭亨在《对联话》中给予张謇楹联作品高度评价:“张啬翁对联理境莹澈,才大又足以驱使,故左右逢源。叙事说理,博大昌明,又在曾(国藩)、左(宗棠)之上。”因此,深挖张謇楹联的价值内涵不仅能更好地展示张謇的文学成就,也进一步拓宽了张謇研究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