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苏州西山的枇杷树下,一个山头上,高高矮矮的老茶树都是老王拼尽全力保下来的。老王的左邻右舍,早就把这些既难管理又难采摘的老茶树悉数砍了,重新在没有树阴的山谷中扦插茶苗,如今,这些几年前种下的茶苗已经长成了齐腰高的茶垅,阳光炙热,毫无遮挡,茶树发芽早,3月上旬即可开采。谁都知道在清明前,同样的茶早几天,一斤茶就可以多卖数百元,因此,乡邻都笑老王迂腐:守着这些被枇杷树遮着的茶树,采茶时间比别人晚起码半个月,收益少了多少?老王只是笑笑,一句话也没有辩驳。
为了体验采茶,我与大学同学也去了西山。同学是老王的老客户,她当公司高管的时候,每年都要给客户送一些新茶。她是个仔细人,把太湖流域各个产地的茶都尝遍,发现还是老王家的茶出色。“都是老茶树,还被枇杷树遮去一半光线,出芽晚,孕芽头肥壮,炒完之后茶上的毫毛多,甚至肉眼可见一团团的氨基酸微粒,耐泡、味道醇厚。”同学第一次去西山,就见老王雇佣了岛上的老人和残疾妇女来采茶,手脚慢,有的人走路还跛行。老王说:“没事,我这茶出芽也慢,不像扦插的台地茶,几天没采下茶叶就变老。要炒出老底子的味道,急不得。”他不講是有意要照顾这些身体不灵便的乡人。
老王给我做示范:戴上竹斗笠,洗手,洗完手不可擦护手霜。手指要“叼住”茶芽,干脆利落地往上一拔,而不是用手去掐断茶梗,不然,炒出来的绿茶上,茶梗的断面会发红。两只手要左右开弓,要想象手像两只鸟在茶尖上蹦跳起落,啁啾声不绝。我试了试,说:“右手还灵,左手就是一只笨鸟。”老王笑道:“难为你,老树茶就是高高低低,采茶费力,我这里的工人采得手腕也疼,肩也疼,可也得忍着,非要等头批茶全采完了才贴膏药,就因为茶叶不可染上杂味。”
茶叶经过摊晾,老王亲自上大铁锅杀青与炒制。他的动作就像打太极开启了2倍速,旋、拢、抛、推,行云流水,腾挪跌宕。一锅茶炒完,满头是汗。他摊开两手给我看,大而粗糙,指尖上的厚茧,让手指都变方了,像练过功的铁砂掌。
那天晚上,老王炒了大半夜的茶,第二天我们要启程时,15斤茶已经分装在牛皮纸袋里。老王的眼睛里全是熬夜的血丝,他给我同学开出的新茶价格,还是8年前的,同学不肯:人工涨了,早该涨价了。老王说:如今,还有几人识得我这山里老茶树的味道,识得我的手艺?你我就像俞伯牙撞上钟子期,见外的话就不要说了。你要过意不去,下次家里看过的闲书,寄一小箱给我就行。忙季过后,茶山寂寞,看看书,就是莫大福气。
将要驱车离开时,老王抱着个保温袋直敲车窗——他给我们送了刚包好的大馄饨和春卷,放了冰袋。每年三月底,做了高档茶,都会用竹匾筛下一批破碎的茶芽。想那茶芽也是伯伯婆婆们,吃苦流汗,一芽一芽采下来的,谁舍得扔掉?老王与老伴就收集了这些碎茶,混合猪肉虾仁,包了馄饨春卷,只给那些非要涨价,跟他像好人国里的君子一样推来让去的老茶客们品尝。老王说:没有你们,这些老茶树哪里保得下来,西山的生态,就要变得寡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