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少无知时,总以为学日语会简单一些,因为日语里面有很多汉字。最近,我看了金文京教授的《汉文与东亚世界》,才算知道“汉字文化圈”中的汉字是怎么流转的。
金文京教授是韩国人,出生在日本,在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任职,曾担任日本中国学会理事长,看这履历,应该是熟练掌握中文日文和韩文。
中国周边的日本、朝鲜、越南,学汉字的时候跟我们现在学外语差不多,也要学发音。但是,中国有湘语、赣语、吴语、闽语、粤语、客家话……每个地方的语音都不一样。还有,你在唐朝时学的发音可能跟你在宋朝时学的发音也不一样。金文京教授说,越南的汉字发音保留了汉字的上古音,朝鲜的汉字发音保留了唐宋时代的中原地区发音。日本汉字的音读,有吴音、汉音和唐音之别。山,这个字,来自中国发音的音读是“shan”,而“山”的日语读法是“yama”,“山”可以直接读“yama”,这就是训读。金教授举例,如果美国人学汉字,直接把“山”读成“mountain”,这就算是英语语境下的训读。或者广东人看见“什么”两个字,直接读成“乜嘢”,这也是训读。日本人有语言而没文字的时候,学汉字就会混用音读和训读。在日语环境中,一个汉字有多种发音,比如“松本清张”这个名字,音读“清张”是“seicho”,训读是“kiyoharu”,用汉字且用训读的读法,有历史原因,也有便利之处,其一,光用假名,同音词太多,日语的发音结构比中文单纯,同音词发生的概率比中文高。其二,一个汉字用假名来写,就变成好几个字,写起来太占篇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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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和日本都认清了差别,进而建立了与中国不同的国家观乃至世界观。
还有,颠倒语序、解释句子的意思也是训读。金教授的例子来自佛经翻译、韩语和日语,我无法理解其中的句意,但他说,中国人读古文,在脑子里把古文翻译成白话文,就是训读的过程。他的例子来自诸葛亮的《出师表》,“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白话文的意思是“臣本来是一个平民,在南阳自己耕田种地,只想在乱世中苟且保全性命”。白话文和古文相比较,首先是语序不同,古文“于南阳”“于乱世”分别在动词“躬耕”“苟全”之后,白话文就把表示地方和时间的状语放到动词前面去了。再者是词汇不同,“布衣”翻译成了“平民”,“躬”翻译成“亲自”。金教授把这句话用日语训读的方式来表示,我一下就明白了。
金教授这本《汉文与东亚世界》还讲到佛经翻译,讲到训读的演变,语言上的变化我看不出门道,但各国对汉字的微妙态度却看得明白,朝鲜和越南都不愿意承认和中国“同文”,朝鲜1876年在日本的压力下缔结《江华条约》《日朝修好条约》,否定清朝的宗主权。甲午战争之后,国王高宗颁布《洪范十四条》,开头就说,“割断附依清国虑念,确建自主独立基础”。又颁布敕令说,法律敕令总以国文为本,汉文附译,或混用國汉文。至于日本,他们早就把汉字当成是自己的文字。日本人提出“国文”这个概念,有两层意思,一是要祛除汉文化的影响,强调日本的国族意识;二是追求口语和文字的一致,通过口语达成直接理解,把谈话写在纸上就是文章。“国文”这个概念传到中国,慢慢有了我们自己的国文教科书和国文课,有了我们的国语运动。
朝鲜和日本很早就放弃了汉语口头语言的学习,而试图利用自己的母语系统来阅读和书写汉文。在此过程中,朝鲜和日本都认清了中国语言和本国语言之间的差别,进而建立了与中国不同的国家观乃至世界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