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晓雪,焦体检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北宋元丰七年(1084)左右吕大防所编《韩吏部文公集年谱》是现存较早的年谱之一。北宋中期,以唐宋八大家为代表的古文运动在学界掀起一股高潮,韩愈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在文学界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这一时期“韩学”成为显学,有“千家注杜、百家注韩”之说,此时兴起的年谱便将韩愈纳入谱主的范围。据吴洪泽《宋代年谱考论》考证,仅北宋一朝编辑的年谱现存11部,其中韩愈年谱占有6部,杜甫年谱占2部[1]104,韩愈为谱主的年谱数量占一半以上,可见,年谱兴起之初与韩学的兴盛有着某种程度上的联系。厘清韩愈年谱在宋代的编纂情况,既梳理出年谱由草创期逐渐发展成熟的历程,也从侧面窥见韩愈在宋代的地位与影响。
年谱兴起于宋代,姜亮夫为《中国历代年谱总录》所作的序中提到:“年谱者,人事之史也,所关至宏伟。小之则一技一艺之珍闻雅记,因之而传,大之则足补国史之缺佚,为宋以来流畅于民间之一大业。”[2]1编纂年谱的目的主要是通过考证谱主所生活的年代背景及其生平经历从而更深入、确切地了解谱主作品所表达的思想、学说。比如吕大防整理韩愈年谱的目的便是:“予苦韩文杜诗之多误,既雠正之,又各为年谱以次第其出处之岁月。而略见其为文之时,则其歌时伤世,幽忧窃叹之意,粲然可观。”[3]6宋人编纂的韩愈年谱为充分把握韩诗创作的时代背景,研究诗歌创作本意以及诗人的思想演变历程保留了珍贵的材料。
北宋之初,韩学为显学,韩愈一生以儒家道统继承者自居,对儒家思想进行全面的梳理和思考,对儒学后世的发展有着拨乱反正的作用。在宋代开国之初,经历五代十国的纷争乱离,文化学术的传承衰败沉寂。在这样的局面下,儒学再次兴起,承担着振奋世道人心,建设积极向上的社会风气的责任。那么韩愈对儒家学说的大力整理便是现成的素材,经由刘开、穆修等人的大力提倡,韩愈在北宋声名初显。庆历年间,以孙复、石介、欧阳修为代表掀起了研究韩愈诗文的风潮。这三人都是北宋引领一时风气的儒家学者,这三人对韩愈的大力推崇使韩愈在这一时期成为孔孟之后儒家的代表人物。韩愈文集一时风行于世,成为学者争相研究的对象。
年谱的兴起与传统学术中的“知人论世”密不可分,而且年谱诞生之初是作为诗文集的附庸出现的体裁,与谱主文集的盛行有关。可以说,谱主的影响越大,为其编撰的年谱越多。因此,年谱作为研究谱主个人生平事件的体裁,在兴起之时便将韩愈列入谱主的范围,出现了多部以纪传体和编年体结合的形式,融合了谱牒、行状、宗谱等内容,以韩愈为中心按年月顺序记载韩愈生平的年谱。
在宋代编纂的文人年谱中,韩愈年谱的种类是比较丰富的。现存宋人所编韩愈年谱多集中于南宋魏仲举所编《新刊五百家注音辨昌黎先生文集》所附《韩文类谱》。《韩文类谱》是现存最早的汇刻年谱,共有7卷,包含五本年谱,分别是:吕大防《韩吏部文公集年谱》、陈传道和程俱《韩文公历官记》、洪兴祖《韩子年谱》、樊汝霖《韩文公年谱》、方崧卿《韩文年表》。除此之外,宋代所编年谱还收录在一些唐诗选本和类书中,如计有功《韩文公年谱》便附在《唐诗纪事》中。
现已亡佚的宋代韩愈年谱在宋代书录《直斋书录解题》和《郡斋读书志》中有所记载,如黄大舆《韩柳文章谱》记于《郡斋读书志》,张敦颐《韩文公历官记》记于《直斋书录解题》,这两本年谱现皆亡佚,但在书录中保留了其体例特征的资料,对当今研究韩愈年谱编纂体例在宋代的发展起到不可忽视的作用。此外,赵子栎编纂《韩文公年谱》的事迹记于《鸡肋编》中,其谱已亡佚。
自宋以降,韩愈年谱种类繁多,散佚甚多,根据现存宋人所编韩愈年谱进行大致梳理,厘清宋代韩愈年谱形式从简单到多样,考证逐渐翔实严谨,发展为成熟的学术体裁。为明晰以上诸本韩愈年谱在宋代年谱发展过程的影响和地位,现从年谱编纂形式和体例与年谱的内容和考证两方面展开论述。
韩愈年谱的体例在宋代已发展完备,经历了从草创期到成熟期的全过程。纵观上述宋代诸本韩愈年谱,将其以编纂形式分为文谱、表谱两大类,以分类视野厘清韩愈年谱的体例在宋代逐步发展完善的过程。现将文谱分为五类:一是基本体例的文谱;二是专谱;三是多种形式结合的年谱;四是合谱;五是“增考类”年谱。表谱仅有方崧卿所编《韩文年表》一卷,不再细分。
1.基本体例的年谱
此类年谱以年月为序记叙传主的生平,逐年纪事,与诗文作品结合,叙事简略,形式单一。吕大防所编《韩吏部文公集年谱》一卷既是最早的韩愈年谱,也是现存较早的年谱之一,成书于元丰七年(1084)。该年谱产生于年谱的初创期,因此记事简单,内容比较简略,以年号为纲,其下介绍诗人的行迹或部分诗作。
作为最早的文学家年谱的开创者,吕大防开创的编年体例基本为后世撰谱者沿袭。首先是记年,其次介绍作者此年的行迹经历,并对谱主的作品加以系年。作品系年可以说是年谱中的精华部分,对研究作者思想变化提供了十分简洁直观的形式,这种形式是后世年谱编纂的主流。因此,此谱虽简略短小,且无必要的说明和考证,但其作为韩愈年谱编纂的先行者,有其独特的地位。
此外,还有赵子栎《韩文公年谱》。此书成书于宣和中年(1119-1125)。赵为宗室子弟,《鸡肋编》中记载了其于宣和中进杜诗、韩文二谱的事迹。赵子栎所编的《杜工部年谱》尚存,但其《韩文公年谱》已佚。其所编《杜工部年谱》的体例与吕谱体例相同,唯一不同之处在于赵谱未逐年排列年号干支,而是以事系年,无事则不记。《韩文公年谱》与其《杜工部年谱》体例应一脉相承,资料较少,不做赘述。
樊汝霖所著《韩文公年谱》一卷。樊汝霖,字泽之,宣和六年(1124)进士,有《韩集谱注》45卷,是较早的注本韩集之一。本年谱仅附在《韩文公志》之后,以作吕谱之修订补充。《韩文公志》今已不存,从其内容来看,是对韩愈生平的史志资料和其文集序跋的汇编。《韩文公年谱》后记表明了编写此谱的目的和体例:“其谱所未尽也,则为此年谱于其后,证据甚明,览者其详之。”[3]89其体例形式以吕谱为摹本,采用了以年号干支为纲的记事形式,无事可记便空置年号干支。此谱记事十分简略,与吕谱相同,仅简要叙事并加以少量作品系年。
计有功《韩愈年谱》附在《唐诗纪事》之后,编于乾道年间(1165-1173)。《唐诗纪事》共81卷,收录唐代诗人1150家,收录范围广泛丰富,仅杜甫和韩愈两位诗人名下多出一卷年谱。此谱先记年月,后记诗人及其诗歌,最后纪事。其中韩愈年谱的形式和内容都和吕大防所作年谱大同小异,是由吕谱增删而来。在形式上,此谱将吕谱的作品系年与纪事的位置进行了对调,在年谱体例上,并无新的发展和创造。
2.专谱
专谱,仅侧重叙述谱主某一方面,例如,陈传道、程俱《韩文公历官记》一卷。此谱只记韩愈的仕官经历,此书成于崇宁元年(1102),共一卷,主要记载韩愈的官职变化。此书有崇宁元年(1102)八月一日程氏自序,云:“予友彭城陈传道师仲,少时尝稿具韩文公历官出处之概,凡传不载而见于他书者,将一一以记。比出旧稿示予,予疑未广,因补次其遗,十增七八”[3]7根据此序可见,本谱是由陈传道首创,梳理韩愈的仕宦生涯,随后程俱收集资料,在陈稿的基础上加以扩充考证,成此谱。陈传道的旧稿早已亡佚不存,程俱修订本现行于世,作者多署两人之名。
此书体例略有不同,并不属于严格的年谱之列。“此书不分条提行,虽不合今例,然记韩愈一生历官事迹皆按年编次,宋人魏仲举将吕大防、洪兴祖二谱及此记,同辑入《韩文类谱》,可见宋人对年谱并无定例。”[4]121《韩文公历官记》并未严格地排列年号顺序,仅记载韩愈官职变动的年份,后排列事迹。以其“贞元二年”一条所记举例,在此条排列了韩愈本年至京师,至八年举进士,三选吏部不得官,再到贞元十一年离开京师的经历,时间跨度有九年,都记在贞元二年下。
类似仅记韩愈仕宦经历的年谱还有张敦颐《韩文公历官记》一卷。此书已佚,编于乾道六年(1170)。张敦颐(1097-1183)为绍兴八年进士,此谱仅在《直斋书录解题》卷七有记载:“颇疏略。其最误者,序言擒吴元济、出牛元翼为一事,此大谬也。为裴度行军司马,在宪宗元和时;奉使镇州王庭凑,在穆宗长庆时。”[5]213从这段书录中可以看出此谱纪事“颇疏略”,且考证并不严谨,错误较多,应是失传原因之一。
3.多种形式结合的年谱
此类年谱是以文字记事与其他形式的结合,例如洪兴祖《韩子年谱》,便是图谱与文谱的结合。此谱共一卷,成书于宣和七年(1125)之前。魏仲举辑编《韩文类谱》将其分为5卷,后多沿用5卷之说。洪兴祖(1090-1155),字庆善,博学强闻,著作颇多。洪兴祖曾搜集韩愈文集各个版本,并加以校订,但其校订的韩集如今已失传。
洪谱创造性地引入图谱的形式,增列“世谱”一节。在梳理韩愈生平之前, “世谱”首先考辨不同传世文献中对韩愈出身之地的不同记载(一说南阳、一说昌黎)。并列举相关文献如“《武昌去思碑》《唐书宰相世系表》《汉书地理志》《元和姓纂》《女拏墓志》”[3]16,详细考证了韩愈的籍贯,梳理了韩愈的家族世系及迁移。在此基础之上,用家谱的形式排列了韩愈先祖支系,并对列入其中之人简略介绍了生平功绩和评价。“世谱”和年谱的结合进一步提升了年谱的严谨性和全面性。
洪谱的体制十分完备,是年谱的成熟之作。从韩愈出生开始逐年记事,幼年没有事迹可记,便只排列年号干支。与吕谱相比,洪谱对韩愈去京师之前的经历也多有记载,如韩愈三岁而孤,养于伯兄韩会,大历九年随兄长去洛居秦,十三年南迁之事等。除此之外,洪谱不仅只将目光集中于韩愈,对于一些与韩文创作背景相关的重大的社会事件也加以说明,如“贞元元年”条目下,便介绍了朱泚之乱的前后战争和发生地点,这一时期的韩愈“以中原多故,避地江左……见《示爽诗》”[3]23。
4.合谱
合谱,顾名思义是指两人及以上,记载多人生平的年谱体例。以黄大舆《韩柳文章谱》为例。这是最早的合谱。《韩柳文章集》编于绍兴三十二年(1162),将韩愈、柳宗元二人生平合成一谱。其体例在《郡斋读书志》中有记:“《韩柳文章谱》一卷。右皇朝黄大舆撰。大舆之意,以为文章有庄老之异,故取韩愈、柳宗元为三谱。其一,取其诗文中官次、年月可考者,次第先后,著其初晚之异也;其一,悉取其诗文比叙之;其一,列当时君相于上,以见二人之出处。极为详悉。”[6]1080此书已佚,其原本面貌已不可考,根据上述可推知其大概体例。
5.“增考类”年谱
“增考类”年谱内容并不追求全面完整,仅为一本或多本前人所作年谱加以辅助补充,非独立成书。此类年谱以方崧卿《增考年谱》为例,方谱对吕、陈、樊、洪诸谱加以完善考证。《增考年谱》已佚,据现存魏仲举所编《韩文类谱》中在吕谱、程谱、洪谱下所附出自《增考年谱》的按语,可推知其大概面貌:“既名‘增考’, 未必像完整的年谱一样,每年必录,只是在需要辩说的地方加以讨论而已。……按语中保存的四十四条《增考》中的文字,保守地说,可能占到《增考》原文的一半儿以上。”[7]110虽《增考年谱》已佚,但其主要的学术成果在《韩文年表》中得到了传承。
6.表谱
方崧卿的《韩文年表》是现存最早的表谱,在宋代所存年谱中,方表是唯一以年表的形式存在的韩愈年谱。其书分为五栏,第一栏记年月干支,以年月为纲;第二栏“纪行”,记韩愈生平事迹;第三栏则是“赋、古律诗、联句”;第四栏为“书序、表状、杂文”;第五栏是“碑、墓铭、祭祝文”。此谱将以往年谱所记内容分为三类:首栏记年月,次栏纪行,三、四、五栏则分门别类专记诗文。这种形式非常简略直观,几乎可以称为韩愈个人的百科词典。
方崧卿《韩文年表》创造性地使用表谱形式纪事,编排体例较之前诸谱更加细致完备,一目了然。不仅是宋代韩愈年谱编纂的集大成者,在年谱的发展史上也有其独特的地位。其谱不仅代表了表谱这种新形式的出现,而且开辟了诗文分类的学术研究视野,对后世编纂表谱提供了完备的体例,为后世对谱主作品系年进行分类编年研究提供了先例。
宋代韩愈年谱经历由初创期纪事简略、考证粗糙到成熟期纪事完备、考证完备精详的过程,逐渐发展成独立成熟的学术门径。现存宋代韩愈年谱有《韩文类谱》中收录的吕、陈、洪、樊、方五本年谱和计有功所编附于《唐诗纪事》的《韩文公年谱》。现以时间顺序梳理这六本宋代韩愈年谱的内容及考证的发展过程,已亡佚的年谱由于内容缺失,暂不做参考。
吕大防《韩吏部文公集年谱》作为最早的韩愈年谱,其内容并不完善。此谱从代宗大历三年韩愈出生自韩愈25岁进士及第中间无纪事。其后记韩愈于某年某月官职行迹的变化及当年诗文作品,列事件、诗文名而无考证说明。考证不详,纪事粗糙。这与吕大防作谱的目的有关:“予苦韩文杜诗之多误,既雠正之,又各为年谱以次第其出处之岁月。而略见其为文之时,则其歌时伤世,幽忧窃叹之意,粲然可观。又得以考其辞力,少而锐,壮而健,老而严,非妙于文章,不足以至此。元丰七年十一月十三日汲郡吕大防记。”[3]6可见,吕大防对韩愈的思想和文章极为欣赏,为此作谱简记韩愈一生经历与其文章的“为文之时”结合。其创作目的是为韩愈诗文做背景介绍,未将年谱看作严肃的学术文献,因此,在文献考证方面并不严谨。
陈传道、程俱所编《韩文公历官记》除正史之外,引入其他资料,如李翱所作的《韩文公行状》、皇甫湜所作《韩文公神道碑》《韩文公墓铭》。行状的作用是为修史提供依据,记事翔实严谨;碑铭则品评一人平生功绩,刻在墓碑之上,更重文采。韩愈的墓铭是在韩愈去世之前亲自指定,由他的故交好友皇甫湜所写:“长庆四年八月,昌黎韩先生既以疾免吏部侍郎,书谕湜曰:‘死能令我躬所以不随世磨灭者,惟子以为嘱。’”[3]191韩愈去世后,皇甫湜即为其撰写了神道碑和墓志铭。从程俱此谱开始,后世学者极重视这些可信度较高的资料,将其与正史互相补充,以完善韩愈的生平经历。另外,《历官记》纪事较之吕谱更为丰富翔实,虽《历官记》仅注重韩愈的官职变化,但其纪事多有前因后果,还引入韩愈本人所做诗文加以互证。资料翔实,考证严谨,这一做法也多为后来编纂韩谱者沿用。
洪兴祖著作颇多,他曾搜集韩愈文集各个版本,并加以校订,其校订的韩集如今已失传。其《韩子年谱》序云:“予校韩文,以唐本、监本、柳开、刘烨、朱台符、吕夏卿、宋景文、欧阳公……及近世所行诸本参定,不敢以私意改易,凡诸本异同者兼存之。考岁月之先后,验前史之是非,作年谱一卷。其不可以岁月系者,作辩证一卷,所不知者阙之。”[3]15其《辩证》一卷今已失传,其编纂年谱的目的是为自己所校韩愈文集中的作品系年,其次便是考证诸多版本、史料,系统地梳理韩愈之生平。由其参考文献之翔实可见洪兴祖对韩愈生平考证之严谨,态度之审慎,其年谱历来为学者所重,是韩愈年谱的集大成者。
相比于吕谱和程谱的简略,洪谱在篇幅字数上有了质的提升。吕谱不到2000字,程谱5000字左右,而洪谱多达30000余字。这和洪谱采用的历史资料全面、丰富有关。吕谱内容简略,为“知人论世”而作,程谱关注官职,为韩愈政治方面的全面考证而作。两者作为年谱草创期的作品都各有不足,并未突出年谱的史志特征。洪谱采用的历史资料比吕、程二谱范围更广,除了研究韩愈的基本史料《韩文公神道碑》《韩文公墓铭》《韩公行状》和新旧《唐书》之外,还大量引用了《顺宗实录》《宪宗实录》《穆宗实录》等皇帝实录以及谱牒类文献《元和姓纂》、笔记小说类文献《唐摭言》《唐语林》等。
洪谱的创作目的是“验前史之是非”,从创作之始就具有“史”的品格,所言皆有据。不仅记载事迹更翔实,而且通过各种史料和韩愈诗文相结合,纠正不少前人记载的错误。在“大历五年”条目下,洪兴祖根据《祭嫂郑夫人》《乳母志》李翱《行状》《卢东美志》推理出韩愈三岁时父亲去世,养于伯兄韩会,纠正旧唐书“不悟宗兄为大宗小宗之宗,遂云愈养于从父兄”[3]21之误。
洪谱中所涉及的作品系年质量也有大的提升,洪谱“把作品系年与纪事考辨自然地结合在了一起。它常常在某一年、一事下,用大量有关的诗文佐证纪事,补充细节,与此同时,诗文的写作年代和处境也就一目了然了。……如果一作品无助于事实的考辨,但却可以确切地知道其写作的年代,则径系于该年之下”[7]。洪谱的作品系年方式已十分成熟,其编纂唐人年谱的范式成为后世的典范,也是年谱从诗文集的附庸地位中剥离成为独立学术门径的开端。
樊汝霖所著《韩文公年谱》以吕谱为摹本,篇幅短小,纪事简略,与吕谱相差无几,但较吕谱多了些文献依据。樊谱后记中记录了其参考的历史资料:“予既集公《行状》《墓志》《神道碑》、新旧《传》、祭文、诗、《配飨书》《辩谤文》《潮州庙记》《文录序》、集序、后序、欧吕所书,与夫汲公所谱,分为五卷,目曰《韩文公志》。其谱所未尽也,则为此年谱于其后,证据甚明,览者其详之。”[3]89在记事之下,樊谱会列出文献依据,书中多有“见祭文及行状”“见欧阳生哀词”“见公复雠状”等极简略地交代出处之句。此谱附在《韩文公志》之后,以吕谱为基作修订补充。纪事简略与吕谱相似,虽有考证,但无洪谱翔实。洪谱成书于宣和七年(1125)之前,樊汝霖为宣和六年(1124)进士,于绍兴壬戌年(1142)年编写完毕,在其跋中未提到洪谱,具体纪事也不见洪谱痕迹。因此,樊谱成书时间虽在洪谱之后,但未将洪谱列入参考,很大可能樊汝霖没有见过洪谱。樊谱的编写时间虽在洪谱之后,但并未达到洪谱的高度。
计有功《韩文公年谱》附在《唐诗纪事》卷第三十四韩愈下,大致成书于乾道年间(1165-1173)。此谱可以看作吕谱的修订本,从德宗贞元八年韩愈25岁登第起纪事,相比吕谱纪事稍详,吕谱诗文系年仅附一诗文名,计谱附部分诗文以展示这一事件对韩愈的影响,表明韩愈对其事所持态度。如贞元十五年下纪事,吕谱仅记“是年晋死,愈从丧归,作汴州乱诗”[3]2。计谱在此基础上增加了“宣武军乱,杀行军司马陆长源”[8]521一事,并于此条后附上了这两首汴州乱诗的全文。计谱以诗文内容和纪事相结合,突出作品发生的背景与韩愈对其事的感受和态度,以吕谱为纲而无仔细考证。
方崧卿《韩文年表》文字简略,纪行、作品系年皆简略纪事,而无文献依托,但其作为韩愈年谱的集大成者,其纪事和作品系年皆有极大的准确性和可信度。方崧卿(1135-1194)隆兴元年举进士,是南宋的儒学名家,也是韩学大家。他曾广泛收集各种韩愈文集,有刊本、校本、馆阁本、孤本、金石文献等多种来源的书籍加以考证,校勘韩集四十卷。此外还有《外集》十卷、《附录》五卷、《韩诗编年》十五卷、《韩集举正》十卷、《增考年谱》一卷、《韩文年表》一卷。
自宋代吕大防《韩吏部文公年谱》始,其后宋代各个时期的学者对于韩愈年谱的编撰倾注心力,持续对韩愈生平事迹及诗歌创作情况加以考证完善。至方崧卿,已积累了大量前任韩愈年谱编纂者研究的成果,有吕谱、程谱、樊谱、洪谱等考证详细的年谱著作作为参考,在现有的历史、学术资料上,方谱最大程度上真实、详细地还原了韩愈的一生。
方谱在作品系年数量上达到了400多首,几乎囊括韩愈的全部作品。方谱将韩愈的作品分类编排,由于韩愈的碑志文成就较高,因此碑志文单放一栏,与诗赋、杂文并列,从方谱的分类可见其前沿的学术视角和对韩愈作品研究的深入程度。方谱对韩愈作品的这种分类为后世学者所沿袭,成为韩愈作品分类研究的滥觞。方谱作为宋代韩愈研究成果的集大成者,既梳理了韩愈的生平经历,又将现存的韩愈作品几乎全部做了系年,代表着宋代韩愈年谱编纂的最高成就。
年谱并不是简单的传记体裁,将谱主诗文作品与谱主的个人经历相结合是它最大的特征,也是其成为独立学术门类的主要原因。宋代韩愈年谱的记事、体例缜密准确,具有“史”的品格,可做史书的补充,对研究韩愈生平、韩学思想、韩集编年都有重大的意义。宋代文人在对年谱谱主的选择和这一时期年谱的数量也是当代学术态势的反映。
宋代是年谱的开创时期,宋人所编年谱对后世具有范式的影响和作用,年谱诞生之初,作为诗文集的附录,其创作目的是为更深入地理解作者思想演变的创作历程,以更好地把握其创作内涵。因此宋代学者十分重视作品系年问题,将对韩愈生平的考证和作品的创作结合起来。经由历代的发展,这条线索始终未断绝,并在洪谱和方表中,达到了韩愈诗文纪年的最高成就,这两本年谱基本覆盖了韩集诗文的全部系年。
在阅读前代人物的作品时,由于社会的发展、新事物新名词的产生,语言的含义已发生了变化,在理解作品含义时常有误读。虽有注解,但仍无法明确其表达的主旨和内涵。年谱的诞生目的之一便是解决此类问题,当明白作者的写作背景,写作的原因和环境,便能得到正确品读相关作品的钥匙,明了其作品表达的思想内容,领略韩愈思想真正的魅力。对谱主的作品系年研究不仅有利于正确地理解作者写作时的真实意图,而且借此开辟了对韩愈诗文集编年研究的新学术领域。
考证翔实、严谨的年谱可以起到与史互证的作用,一本考证精详严谨的年谱可以为史书提供细节补充。比如洪兴祖所编韩愈年谱便是集中了碑记、行状、其他史志材料和别集、总集中的材料互相补充,现其引用的其他史志资料有些已不传,但洪谱对其的收集整理却保存了其存在的痕迹。为编年谱,宋代学者聚集了大量关于韩愈的历史材料,除了作为谱主的韩愈本人,往往还涉及其家庭成员、师友、各地游历的资料内容。这不仅为韩愈的研究提供了翔实的文献,其年谱中其他历史人物和事件的记载也可补正史的空缺。
正史中的传记由于史书体例所限,文字从简精练,所以史官认为无关宏旨的生平细节便记载不详,这些资料的缺失可以在年谱中得到很好的补充,甚至可以反推正史之误,还可以解决一些因文献不足产生争论和空白的问题。例如关于韩愈晚年是否炼丹服药的争议,在方表中得到了解决,起因是白居易《思旧》中“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一句,被陈师道认为是韩愈服药的证据,方崧卿根据《卫府君墓志》考证,得出服药之“退之”并非韩愈,而是卫中立,因其人之字也为“退之”造成了误解,并推理出卫中立与白居易的交集,证明白诗是写给卫中立。除此之外,方崧卿还列举韩愈《李于墓志》中对服食丹药的态度,彻底对韩愈未曾炼丹服药一事盖棺定论。
年谱也从侧面验证了一个时代的风潮以及主流价值的演变。在《中国历代人物年谱考录》的序中,姜亮夫对年谱的意义做了以下阐述:“年谱者,大体逸在下民,而其人亦足以范世,其才亦足以益民,而人好之,为之年谱,而时纪之,其事盖亦史之不可缺者。正史记一国之事,年谱表一道一术之源委,盖亦正史之辅车也。无正史,则纪纲不立,无年谱、私传,则道术无所托。而终始之端绪不具。”[4]1
编纂年谱不仅起到了解谱主生平、仕官经历、家族世系、作品写作背景和环境的作用,而且根据同一谱主在不同时期其年谱的编纂情况,可梳理出谱主在不同社会时期的影响力,借以反馈某一时期的学术风气、流派源流,借年谱与史传相互补充结合梳理出更严谨的学术脉络,理清谱主在文学发展中起到的作用。前文提到北宋时期编纂的年谱共有11部,其中韩愈的年谱有6部,杜甫只占到2部,北宋韩学盛行,导致了韩愈年谱数量占比过半,年谱的数量反证了当时韩学之盛,也从侧面印证了年谱和学术态势的密切相关。
年谱杂糅了纪传体和编年体的体例形式,其所记谱主的生平事迹按年月排列,要求所记事件言必有据,事件、地点、发生年月缺一不可。无法考证的传说、逸闻奇事,皆不入年谱。韩愈年谱的编纂几乎贯穿了有宋一代,韩愈年谱编纂不同阶段的成果,基本贯穿了年谱体例逐渐发展完备的过程。从吕谱作为初始期的粗糙和简略,到洪谱已代表年谱作为一类有独特体例著作的成熟和完善,其后方谱将表谱的形式引入韩愈年谱的编撰,进一步丰富年谱的形式,使年谱摆脱单纯的文字纪事,代表着年谱形式的多样化发展。凡此种种,宋代研究韩愈的文人笔耕不辍,治学严谨,一步步提高年谱在学术上的地位,使年谱由诗文集的附件逐步发展为新的学术体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