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难的“入侵者”:论《小安妮的漫步》中霍桑的市场焦虑

2023-04-19 21:29
牡丹江教育学院学报 2023年10期
关键词:帕利霍桑安妮

王 雨 薇

(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 北京 100089)

1847年,爱伦·坡在剖析霍桑文风与其文学职业的关系时指出,寓言的愉悦直白与霍桑的神秘性相悖,“只有当他逃离古德曼·布朗和白衣老妪的神秘,进入威克菲尔德和小安妮热情、亲切、充满阳光的故事时,才能期待大众的欢迎”[1]150。坡以黑暗与阳光、经典与通俗的二元逻辑来划分霍桑早年作品,呈现了长期以来学界对霍桑30年代市场畅销作的基本定位。以霍桑首篇儿童故事《小安妮的漫步》(Little Annie’s Ramble,后称《安妮》)为例,早期学者视之为迎合市场的谋生之作,强调其中的感伤主义和家庭小说元素,肯定文本“甜美、俏皮”的主特点[2]343。20世纪学界延续该逻辑,指责该作是经济利益驱动下的商品,“一篇充满爱意的感伤之作”[3]288,“缺乏20世纪读者所偏好的道德含混性和黑暗视野”[4]1,甚至以此质疑霍桑被列入经典作家之举的公正性,指责霍桑的成名仅源于其丰富的社交圈人脉[5]11。尽管该类观点于近年来发生转变,学者们逐渐注意到该文本对市场成规的反抗:如指出该作中隐含的“恋童癖”倾向[6]106、或考察霍桑对新英格兰教育观的质疑[7]5及其本人含混的育儿观[8]152-153,但鲜少有学者关注到该文本与霍桑本人身处商业社会的隐喻关系。本文认为,《安妮》不是简单迎合市场陈规的畅销作,霍桑有意以男诗人带领小孩子上街为意象,隐喻严肃作家“入侵”儿童文学领域时所展现的文学雄心与焦虑,故事本身即是对30年代文人在不稳定的市场环境下艰难谋生之困境的寓言。

一、30年代美国文学市场与霍桑的写作困境

19世纪30年代的美国文学场尚处于形塑阶段。在后革命时代影响下,传统贵族资助制分崩离析,出身各异的批评家、出版商、男女作家在同一个正在兴起的混乱市场上角逐竞争。文学场尚未形成独立的运转机制,文化权力亟待重新配置。其中,作家所面临的问题除18世纪匿名制写作遗风、海量盗版文学重复印刷外,还有以中产阶级文化为代表的大众文化兴起对高雅文化的冲击,尤其是在杰克逊和范布伦政权更迭后,中产阶级下层文化“吞并老一辈文化”,以“新奇、简洁、轰动和感伤主义”的文学品味取代《北美评论》中“扎实的学识、庄严的散文和经典文学的宁静和权威”[9]65。一条品味的界线横亘于普通读者和严肃文学之间,少有纯文学作家能够真正以文谋生。霍桑对此感受强烈。到1834年他已孤身一隅、埋首创作近十年。尽管受圈内诸多称赞,但他并未获得相应的财富名气,甚至自嘲为当时“最无名之作家”[10]3。

不同于坡将普通读者拒之于严肃文学门外,30年代的霍桑并非以“输者为赢”的逻辑理解市场,反而对普通读者抱有期待。在他看来,物质财富与文学名声并重积累才是对“天才作家”的真正认可,这既表现在圈内认可,又在于销量和公共声誉中。早在他大学毕业时就向母亲表达以写作闻名于世的渴望,其30年代的作品亦表露着他的文学野心:从奇思妙想的乡土传奇和历史传说、到绅士偏好的人物传记和哲理散文,十年学徒期间,他已尝试多种热门的文类题材,市场导向强烈,行文表述却不落窠臼,雅而不俗。在他看来,这些作品“没有晦涩的思想、模糊的表达”“任何人,只要他不嫌麻烦去读,他们就能理解和感受其中的一个句子”[10]6。正如雷尔顿指出:相较同时代经典作家,霍桑在处理与读者关系中更“成熟”,试图向读者证明“天才和普通读者之间的鸿沟并非不可调和”[11]108。诸多努力收效甚微。

1834年,在经济和前途的双重危机下,霍桑不得不将目光投向儿童文学。一方面,得益于识字率的上升和印刷科技的发展,家庭阅读成为教育的新风尚,社会对儿童读物的需求激增,儿童文学成为市场中重要的盈利体裁。但另一方面,由于儿童文学体裁所需精力和时间较少,无法凸显出作家的创作天赋,少有严肃作家涉足。正如詹姆斯·洛威尔指出,“当一位公认的天才献身于为儿童写书的工作时,我们不知道是惊讶更多些还是感激的喜悦更多”,这就相当于与一位备受乡亲喜爱的天才“悄悄地远离雄心壮志之路,转而从事一项卑微的慈善工作”[12]72。同时,家庭与劳动的分工促使女性掌握了儿童教育的主导权,与之相关的儿童教育建议书和儿童文学创作亦多为女性作家所占据。相较于塞奇威克、恰尔德等声名远扬的女性作家,内战前真正以写儿童故事获利的男性仅有塞缪尔·古德里奇和约翰·阿伯特二人,而古德里奇也只是在50年代才揭示其本人作为《彼得·帕利故事集》(Peter Parley’s Tale,后称《帕利》)的真实作者身份,其原因在于30年代的儿童文学创作并不受人尊敬[8]147。简言之,尽管此时儿童文学撰稿是一项有利可图且不费精力的事业,但事实与想象、儿童文学与高雅文学、男作家与女作家创作领域间的界线阻碍主流男性作家(尤严肃作家)走入这一领域,男性作家对其避而远之。

霍桑对儿童文学创作的态度同样是矛盾的。他既艳羡于儿童文学所带来的经济利益和名望,又认为该体裁不符合其文学创作与审美旨归,时常以“粗制之作”“苦差事”等自谦语形容其儿童作品;他既轻视儿童文学创作,声称要“改革儿童文学”,但又不断涉足该领域,迎合该文类的形式、主题与结构。1836年霍桑接到撰写《帕利》故事的雇佣邀请,在向家人谈及此事时,他提到:“在一份普通杂志上的文章,没有必要精雕细琢、发人深省”“薪水有100美金……尽管不太够,但比《象征》要好,因为前者的难度简单得多。”[13]245、247言语间视该任务为商品产出,只谈论价格、投入、产出和性价比,而回避创作技巧、故事架构和主题内涵。然而,1838年在给郎费罗的信件中,他又对儿童文学领域充满了文学野心,声称要“改革整个儿童文学系统”[13]266,凸显对该体裁的文学信心。虽未得到回应,霍桑仍坚持该文学计划完成《祖父之椅》三部曲。该作出版备受波折,他也一度因此陷入经济困窘,但当《红字》享誉全国后,霍桑亦毫不避讳地谈及早年对儿童读物的深入思考。作者对于儿童文学反复的态度反映其进入该领域的雄心和焦虑。作为霍桑第一篇儿童故事,《安妮》从形式和内容上呈现了作家进入儿童文学领域的不安和含混的复杂心理。

二、“胡写乱画的男人”:文学的合法性游戏

布迪厄指出,文学竞争的焦点在于“合法性垄断”,即掌握定义的话语权,限制作品的进出,其中“界线的制定、维护和控制进入便是维护场内既定的秩序之举”[14]224-225。新来者在进入特定领域时,遵循场内既定秩序,则更有利于产品在场内的接受和传播。霍桑的选择同样如此。在进入儿童文学领域时,他首先承认并迎合该体裁市场写作传统,满足读者的期待视野,才能加入这一场文学的合法性游戏之中。

30年代正值家庭阅读文化兴起之时。此时儿童读物展现两大特征,一是对知识有用性和道德的培养;二是传递以家庭意识形态为核心的价值观。前者在当时风靡北美的两大代表性读物——《帕利》和《少年杂录》(Juvenile Miscellanies,后称《杂录》)皆有所体现。《杂录》刊登道德故事、益智谜语、自然科学等文章,旨在培养高尚的有用之才;《帕利》的作者古德里奇以“彼得·帕利”为笔名,采用第一人称回顾叙述和亲历者的身份,以框架叙事为基本结构,向幻想中的儿童读者讲述历史,其表述精准到年份、具体人物、地点等细节。尽管相较于历史课程,古德里奇试图提供更多娱乐性,但其导向依然是知识和道德,在他看来,“实现历史素养的整体计划而言,史实是重要的”,并同时试图“超越基本事实的罗列,发现其中普遍的道德精神”[15]37。该故事甫一出版就受到市场欢迎,并于30年代引入学校,其影响力直到60年代才逐渐消退。相对地,强调家庭意识形态的教育观更多出现于女性作家撰写的杂志故事中。20年代以来,新英格兰地区的家庭教育逐渐以母亲为中心;相比外部男权社会的残酷无情,中产阶级家庭的女性试图将家庭塑造为避风港的形象,以美德和情感促进儿童树立良好的品性。好母亲不会让真实世界中非道德的成分进入家庭领域,她们鼓励孩子阅读以便培养孩子“道德、情感和纪律,使之让世界变得更美好、或更热爱他们的家”[16]86。这种教育观延伸到儿童文学创作领域。女性作家试图通过儿童故事加强对孩子的家庭情感教育,儿童文学多突出田园般的家庭生活和家庭成员间紧密的情感联系。

《安妮》是为庆祝1835年圣诞节所出版的短篇儿童故事,首发于《青春纪念品》(Youth’s Keepsake)礼品书。该文从一位匿名男性作家的视角,讲述了“我”与小安妮上街时的所见所闻;从琳琅满目的商店饰品、玩具陈设到马戏团表演,故事展现了消费主义文化下热闹喧嚣的城市生活场景。故事在结构上显然有意模仿《帕利》风格,如同样采用第一人称叙述视角,以男性家长式人物和向儿童说教的情节。故事人物途径多个商店和市集,同样承袭了《帕利》的框架叙事结构。霍桑甚至还在书店内直接提及《帕利》和《杂录》二文,直接唤起读者的联想。如前所述,《帕利》在30年代成为作家竞相模仿的儿童文学写作模式,尽管它并非布迪厄所说的用于维护场内秩序的学历或奖项,但它本质上也承担标杆作用,向广大作者、读者和批评家提供了场内可行的文学叙述模式。霍桑有意使该文本形似于《帕利》,旨在使之进入评论家所认可的既定传统,有利于市场与读者更迅速地接受该作。

内容上,霍桑有意将家塑造为温暖的避风港形象,以抵抗外界的残酷黑暗,凸显了家庭元素和感伤教育的目的。如开篇指明“成年人手牵儿童上街游玩”的家庭亲缘关系主题,又以女仆打扫的街道“纤尘不染”和神秘黑暗的外部世界作为对比隐喻,迎合女作家所强调的“家庭天堂”的形象。叙述者的形象也有意被儿童化,如“我”体态举止皆有模仿儿童之意,“趴在窗前”“馋涎欲滴”,且霍桑以叙述者的口吻反复使用“here be”的句型模糊主语,或直接以“we”作主语,消除叙述者与安妮间的界线。由此,霍桑拉进了叙述者与安妮之间距离,呈现了以爱为核心的家庭意识形态。蛋糕店的场景更是直接谈及厨房与餐点等家庭妇女日常负责的领域,传递女性日常劳作和厨房知识。由此,该文本迎合了女作家对好的儿童教育和儿童文学的评价要求与标准,为作品进入市场减少了阻力。

然而,霍桑又无不在故事中表达对既定传统的嘲讽与贬低。古德里奇创作《帕利》本意是将文学引入历史教育,增添阅读趣味,即以“教育本位”的立场革新传统历史授课枯燥乏味,但仍不免缺乏想象与趣味。帕克·本杰明曾尖锐地指责古德里奇“弄混了幻想的内涵,在想象文学的领域一筹莫展、不知所措,只有陈述事实的部分,他才能目光清晰、步伐坚定”[13]50,霍桑也隐晦地嘲讽古德里奇的诗人气质,“我们认为他可以放心地相信平凡的自然和事实真相,而不会过于空灵缥缈”[13]50。《安妮》①中霍桑表达了此类担忧。书店内,作者指出安妮已“深入阅读”彼得·帕利多卷本,但却“越来越爱读童话”[10]124。古德里奇强调知识的事实性与精准性,对童话的厌恶是激发其创作的诱因之一。此处作者以童话取代《帕利》博得安妮的喜爱,是对前半句中“deeply read”的颠覆,即以矛盾修辞凸显该类读物无法满足儿童想象力的缺陷。这种否定在后文进一步扩大,叙述者强调安妮对《杂录》的反应,“不大爱看文字,总是容易被漂亮的图片所吸引”,且片刻后就“厌倦这些图片”[10]124。通过将《帕利》与《杂录》并置,霍桑以安妮的消极反应,再次否定主流读物的趣味性,暗指它们无法真正培养儿童持久的阅读习惯。后叙述者提出要送给安妮以她为主角的故事书,并设想安妮成年后带领孩子们读书的画面,“她会怎么想呢?那将多么奇怪啊!”[10]124此处霍桑采用奇喻的手法,并置现实与虚构世界,并以其自身的作品取代主流读物,隐喻他对文学市场的勃勃雄心,疑问句“会怎样想”体现其内心的焦虑不安,而这一切最终落脚于“奇怪”(queer)一词之中,凸显其本人取代主流读物、革新市场既定写作传统的勃勃雄心,又茫然未知前路为一体的复杂情感。

玩具店的场景表现了作者对部分感伤文学和家庭小说的嘲讽。玩具店是融想象与现实为一体的中间地带,但安妮却无法给予恰切回应,因为“她的全部心思都系在那玩偶身上”[10]125。玩偶是“浪漫传奇的女主角”,叙述者借玩偶为代表,向宣扬虚假男女情谊的感伤小说提出质疑:因过度美化,青少年儿童(尤女性)普遍向往虚假的感伤故事,“模仿女主角言行”、妄想“成为一千个场景的受害者”[10]125。此处霍桑设定了第二个奇喻,即以“ape”和“sufferer”两词呼应前文“我”与安妮的出行原因,即正因为安妮渴望模仿女主角的冒险,才会毫无警惕地应承“我”这一陌生成年男子的出行要求。作者由此解构了叙述者的身份,使之摇摆于富有爱心的家长与残忍的犯罪分子之间,为安妮的结局增加不确定性。这种奇异的恐惧感在本段结尾持续上升,叙述者的语气由隐晦的反讽变为辛辣的讽刺:“再见!木偶小姐!你自己是一个玩偶,你透过橱窗看到的外面许多小姐同样也是木偶,尽管她们能走路、会说话”“无论何处,我们都可以看到许许多多的木偶。”[10]125霍桑通过叙述者的口吻,进一步颠倒现实世界与虚构世界,将女性降格为没有生命的玩具,不仅隐喻现实生活中许多女性因不正确的阅读引导而精神贫瘠,更以哥特式恐怖暗示女性身心被围困在狭小空间的悲惨命运。由此,作者将原有感伤文学和家庭小说对爱情和婚姻的向往,转变为反家庭、反伪善情感的教育,一定程度上背离了市场写作传统。

《安妮》既迎合30年代儿童文学传统,又部分程度上颠覆该传统,其形式和修辞的矛盾性反映出作者进入该领域后的文学野心与越界焦虑。然而,这种焦虑并不只是表现在自相矛盾的形式与主题上,叙述者本身便是霍桑越界形象的隐喻,而霍桑的强烈不安在叙述者听到街角的广播这一情节中达到高潮。

三、街角的广播:严肃作家的市场焦虑

霍桑因经济压力“越界”进入利益可观的儿童文学领域,尽管他当时以“《温顺的男孩》的作者”落款,但严肃文人的矜持仍使之内心不安。他巧妙地将这种焦虑融入叙述者之上。作者在设定叙述者时有意呈现二者间的关联:二者都是男性文人(作家)的身份,且都在商业社会发展下承担生活重任,并感到压力。叙述者是“走路慢条斯理的绅士”,是具有写书习惯、自诩具有高雅艺术审美的文人。但这种艺术审美的追求并未给予其高品质的生活,叙述者感到“生活的重担已经压在身上”。商业发展和时代前进的步伐并未将其融入其中,他只能与安妮一样,趴在每处商店的橱窗前、成为旁观商业繁荣的看客。霍桑的生活同样如此,早年他保持着严肃作家的艺术追求,埋头写作。然而,十年寒窗并未给予他同等的名声和利益。到30年代中期,霍桑明显感到生活压力。他身居母亲的房子里,偶有撰文写稿获得的稿费,但生活依旧拮据。1836年他决定脱离塞勒姆,前往波士顿寻找文学前途,但稿酬被扣、生活捉襟见肘,其信件中多是向亲人经济求援与诉苦。他表示:“幸好我还有很多可干的事儿,否则我在这儿简直绝望透顶;我没有任何娱乐活动。”[13]236-237因稿酬问题,他甚至与长期合作的出版商古德里奇交恶。更有甚者,身边友人已声名远扬,他却依旧寂寂无名。在与挚友皮尔斯通信中,霍桑不仅欣羡于皮尔斯即将竞选政要、名扬四海之事,还自卑地表达了无法为其助力的遗憾[13]224。他既以作家天赋而自豪,又因作家的职业而困顿于生活。在商业社会中,亲友日进斗金、功成名就,他却始终无法融入经济发展的洪流,成为繁荣社会的旁观者。

不仅如此,叙述者与霍桑都正在进行“越界行为”。叙述者未经母亲许可,擅自带领安妮离家,探索神秘繁华的商业世界,侵占了女性在家庭生活中的主导权。霍桑携《安妮》进入商业市场,越界闯入儿童文学领域(亦是女性作家多占据的领域),并部分程度上偏离了市场写作成规。换言之,安妮代表着儿童文学体裁,叙述者带领儿童进入商业世界与霍桑写儿童故事进入市场形成转喻关系。霍桑有意以第一人称叙述者、男性文人的身份模糊现实与虚构的界限,以安妮的单纯天真为转喻联结,使虚构文本与现实文本形成共振。叙述者所遭遇的困境隐喻霍桑以儿童文学写作走入市场的欣喜又焦虑之情,而这种含混的情感在“街角的广播”情节中达到高潮。

亲身体验过商业社会的繁华盛景,叙述者感到阵阵欣喜。但故事结局处却出现反转,街角响起刺耳的铃声,播报员告知一名5岁的女孩从家中走失,吸引全部小镇居民的注意。此处叙述者使用声音叙事,如“响亮的声音”(loud voice)和“嗡嗡的说话声”(buzzing talk),以及“响彻街道”、“穿透”厨房、法庭和教堂的“回声”[10]128,暗示他已成为他人凝视下的客体。对此,叙述者重复使用“快停下”(stop),辅之以感叹号表现他在越界行为为人所知后的局促与慌张。正如吉尔莫指出,“商业社会中的所有人都遭遇同样的境遇:他们必须进入市场,使自身屈服于他人的审视和评价中”[17]75。内战前少有严肃作家参与儿童文学写作。社会普遍认为“没有哪个成年男性或女性(好品格)会蠢到连给孩子写本书都做不到”[12]72。为儿童写书被视为一种毫无必要、且没有挑战性的工作,无法体现出创作者的创作能力与写作天赋。霍桑既渴望声誉与金钱,又对他人的审视感到恐惧。他因经济原因不得已进入儿童文学市场,但这既是对妇女说教权利的侵占,又是对严肃文学创作的背弃,或有声名狼藉的风险。叙述者的局促不安正隐喻霍桑对越界行为及其后果的忧虑。

霍桑的解决方法是将其儿童故事贬低为补贴家用的“偶尔之作”,在他本人与儿童文学作品之间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面对街角广播揭露其越界行为,叙述者表示将安妮送回母亲身边,在此,叙述者变叙述为第二人称叙述,以“你”、“你的母亲”拉开他与安妮的距离。随后他再次强调安妮以“干净纯洁”“完好无损”的心灵回家,而自己已走远而无法回头,进一步突出二人分道扬镳的距离感。结尾段,叙述者将标题“小安妮的漫步”(little Annie’s ramble)转变为“我”的漫步(my ramble with Annie),总结“我”个人的转变和心路历程。介宾短语的变动使整个故事的主体发生改变(从以安妮为主体转向为叙述者为主体),叙述者由此重新掌握了对该故事的叙述权威。随后,叙述者以成年人的口吻,将本次出游定义为成年男性在生活的重担下尝试回归童真、激活生命力量的方式,“当我们几乎忘记童年的模样,早已与少年时期挥手道别”“当生活的阴影笼罩着我们……花一两个小时与孩子们待在一起,是有好处的”[10]129,最终他承诺即将回归正轨,“完成生活的职责”。由此,叙述者成功地切割了他本人与天真单纯的儿童间的联系,承诺与儿童的交往仅仅是人生长河中“一两小时的慰藉与放松”,从而保证了其本人的复杂、沉稳与正直。

这与霍桑在现实中的市场策略如出一辙。在与郎费罗的信件中,他有意切割其儿童文学作品与其他严肃作品,“因为我看不出有什么前途,只是胡乱写点东西谋生”“我可以用我的笔完成各种各样苦差事(drudgery),比如儿童读物,此外,不久以后,我就可以得到一份编辑工作,以满足我原本的写作目的”[13]251“苦差事”(drudgery)“粗劣之作”(hackwork)“雇佣写手”(hack writer)是霍桑常用于贬低其儿童故事之语。通过这类称呼,作者得以有效地将儿童文集与其“原本的写作目的”(即严肃文学)分离开来,避免严肃文学圈的专业读者和批评家对其创作的儿童故事评头论足。其背后是一种市场共识:在市场成型阶段,部分严肃作家不得不依赖于为精力花费少、性价比高的通俗杂志撰稿以谋生。正如查瓦特指出:“在那个时期,年轻的和地位较低的作家的标志,是尝试一种错误的二元论:通过苦干他们所鄙夷轻视的商业上成功的作品,来补贴他们无利可图的‘艺术追求’。”[9]315儿童文学是低于其他通俗文学创作的存在。将儿童文学创作定义为“偶尔之作”,有利于保持霍桑身为严肃作家的自持,并确保其写给成年人故事的复杂性与深度。

但自相矛盾的是,霍桑并没有在《安妮》之后减少儿童文学产出。一年后他接受了古德里奇的邀请,着笔撰写《帕利》故事地理篇。1838年他又向郎费罗表示对后者儿童文集编辑计划的满满兴趣:“对我来说,您的书籍项目更可信,同时它也可能会盈利……也许我们可以以此声名大噪,并且改革整个儿童文学系统。”[13]266尽管没有得到朗费罗的回应,但次年霍桑再次表达了要“把关注点转移到写给儿童的文学上”的决心[13]288。郎费罗不置可否,霍桑便开始着手实行个人文学计划——《祖父之椅》三部曲,这部作品占据了霍桑在布鲁克农场的大部分创作时间,但结果并不如人意。50年代后,霍桑重拾对儿童文学的兴趣,创作《奇幻之书》和《坦戈林故事》二书。书中前言部分,他又强调“并未为了让小孩子理解而降低书写标准”[18]4。可以说,儿童文学的高额利润不断对霍桑散发着诱惑力,但严肃作家的矜持与责任又让他顾虑重重,二者的拉锯战使之在经济野心与艺术追求之间不断徘徊,并始终为其所困扰。

四、结语

霍桑的首部儿童故事《安妮》集中体现了作者进入该领域所产生断裂和不安感,文本在形式和人物角色上所表现的矛盾性指涉了追求严肃文学创作的霍桑身处商业市场下撕裂、矛盾和含混。他受诱惑走入儿童文学领域,又恐惧于失败和他人诟病,甚至感到内在的自我贬低和轻视,最终陷入了两难之境。霍桑的无奈是30年代严肃作家在尚未成型的市场上艰难求生境遇的缩影。

[注 释]

①译文参考《霍桑集:故事与小品》,姚乃强等译(北京:新知三联书店,1997),有所改动。

The “Intruder” in Dilemma:On Hawthorne’s Anxiety of the Marketplace in “Little Annie’s Ramble”

WANG Yu-wei

(School of English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Beijing 100089,China)

Abstract:As Hawthorne’s first touch into children literature,“Little Annie’s Ramble” is not “hackwork” submitting to normative market culture.The text manifests both Hawthorne’s ambition and anxiety in his dabbling into children literature.It not only structurally imitates the generic and representative children narrative “Peter Parley’s Tale”,draws upon the elements of sentimental education and domestic affinity,but also demonstrates doubts and condemnation towards such conventions.In characterization,Hawthorne metaphorically parallels the narrator’s embarrassment under public gaze with his own anxiety of being staring at as an intruder into children literature.The contradictions in form and characterization suggest Hawthorne’s alienation and split within the marketplace,which also epitomize the dilemma serious writers encounter in striving for a living in an unstable literary market in 1830s.

Keywords:Hawthorne;Little Annie’s Ramble;marketplace;anxiety;sentimental educ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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