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劲松
(南通职业大学 艺术设计学院, 江苏 南通 226007)
张謇(1853—1926 年),江苏南通海门人,清末状元,大生纱厂创始人,被誉为中国早期现代化的先驱。他提出“父教育而母实业”[1]111的主张,通过实业发展推动教育进步,努力实现实业与教育的良性互动。他创立或参与建立了370 多所学校,形成了涵盖基础教育与职业教育、高等教育的大教育体系。卢作孚(1893—1952 年),重庆市合川人,民生公司创始人,被誉为中国航运业的先驱。卢作孚提倡“以交通建设为先导、以产业建设为重点、以乡村城镇化带动、重视文化教育事业”,以航运业及其附属实业为基础,大力兴办职业教育。张謇和卢作孚都是我国职业教育的先驱者和奠基人。他们的职业教育观都是教育为救国之道,但由于他们文化背景、阅历、教育认知不同,对职业教育的理解也各具特色。本文拟对张謇和卢作孚的职业教育观及其实践进行比较,以期为中国当代职业教育的改革与发展提供借鉴。
张謇在兴办实业、推行地方自治的实践中深刻认识到发展职业教育的重要性和紧迫性。尽管其职业教育观受传统文化影响较深,但他认为“教育必与时势相消息,倘昧于时势之变迁,墨守定章,一成不变,则其教育与时势不相应,虽有成效,何补于国,何补于民”[2]。因而他合理借鉴了日本职业教育及西方实用主义教育的进步思想。1901年,他在《通海垦牧公司集股章程启》中提出“兴工筑堤之始,即择千亩之地立农学堂,延日本农科教习,采日本农会章程,斟酌试办”[1]26。他推崇杜威的实用主义教育理念,曾邀请杜威在南通做了四场关于职业教育的讲座。他所题的“祈通中西,以宏慈善”校训体现了中体西用的思想。同时,张謇的职业教育观也受到其下属、同僚黄炎培的影响,其职业教育实践与黄炎培“办职业学校须同时和一切教育界、实业界努力沟通联络;提倡职业教育同时须分一部分精神参加全社会的运动”的大职业教育观基本吻合[3]。
卢作孚的职业教育观也源于中国传统文化。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思想对卢作孚的一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儒家文化促成其自律习惯,他的职业教育实践非常重视以身作则。同时,卢作孚很早就开始研读国外的社会科学、自然科学读物,其职业教育观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了西方思想的影响,尤其是西方职业教育中的实用方法论,如讲究调研、注重实践、理论与实践结合等观点在一定程度上启发了他职业教育观的形成。值得一提的是,黄炎培职业教育观可被认为是张謇与卢作孚职业教育观的交汇点。卢作孚对黄炎培大职业教育观非常推崇,并予以实际运用,他说过,“自己现在是办实业的,但实际上是一个办教育的。几乎前半生的时间都花在办教育上,而现在所办的实业,也等于是在办教育,是想把事业中全部工作人员培养起来,提高他们的技术和管理能力”[4]。
1896 年,为振兴民族工业,张謇在南通与刘坤一议办通州纱厂,张謇说:“通州之设纱厂,为通州民生计,亦为中国利源计……捐我之产以资人,人即用资于我之货以售我,无异沥血肥虎,而袒肉以继之。利之不保,我民日贫,国于何赖?”[1]6随着各项实业的创办与发展,张謇发现人才缺乏成为实业发展的瓶颈。正如其日记所载:“从事纺厂者十有八年,以是为恫恫者亦十有八年矣”“夫如是则安足以望自树立之一日哉?”[5]330他认识到应进行专业技术人才培养以支撑实业发展,因而下定决心办职业教育,“下走私愿,宁惟以是校所养成之人,供南通一县之用而已”[5]330,望“夫学生之入实业学校,固将为实业界效力也”[5]443。张謇强调教育不施,则民智不开;教育不强,则国家不强。他认为,“举事必先智,启民智必由教育,而教育非空言所能达,乃先实业”[1]198,可见,张謇创办实业是为了救国,举办职业教育是为了实业,通过实业的积累办教育,通过教育启发民智,让更多的人为实现实业救国理想而共同努力。
与张謇举办职业教育的终极目标一致,卢作孚很早就确立了教育救国的理想,在办实业之前就有了相当多的教育实践。1921 年,他任泸州永宁道尹公署教育科长时积极进行教育改革。当时,学校教育多沿用清朝的学制,学校所教的知识与社会脱节,学生无法学到实用的知识满足谋生需要,与未经学校教育的人同样因缺乏谋生技能而陷于贫困,因而造成“百无一用是书生”“读书无用论”等观念盛行。为实现人人有技能谋生的目标,卢作孚以实业为依托,在学校教育中融入职业教育,让读书有用,进而实现以实业为基础的教育救国目标。
张謇办职业教育旨在为国,其教育救国的路径是为国家培养有用人才,从而振兴国家,进而造福民众。与其状元身份有关,张謇始终认为职业教育与基础教育应该双线发展,中国的未来将由职业教育造就的人才与从基础教育走到顶端的高尖端人才共同撑起。张謇以“教育以普及为本,普及以生计为先”[6]的理念发展教育,促进职业教育与基础教育双线发展。他说:“窃维环球大通,皆以经营国民生计为强国之根本,要其根本之根本在教育……现吾国国民生计日蹙,欲图自存,势已岌岌。舍注重实业教育外,更无急要之计画。”[7]209“各种实业学堂得以次第设立,实于国民生计大有关系”[7]210,职业教育使“有职业者可以略进新知,无职业者可以稍储通识”[6]。可见,张謇认为基础教育可以启发民智,职业教育可以解决民众生计问题,发展职业教育一方面可保障普通教育的普及,另一方面可支撑实业的发展。概括而言,即职业教育是谋生技能教育、实业保障教育,是使民众有稳定可靠的生活来源,维持社会稳定的基础。
卢作孚办职业教育旨在为民,其教育救国的路径是通过职业教育直接改变民生,先救民众于水火,民富民强则国强。他认为国家贫困的根源是工业发展滞后,民众贫困的原因是缺乏立身的技能,应改变传统学校教育与社会脱节的现状,在基础教育中融入职业兴趣、社会生活能力与职业能力的培养,以保证学生在学校能学得谋生的技能,毕业后能为社会所用。
张謇分析日本复兴的原因,提出“工苟不兴,国终无不贫之期,民永无不困之望,可以断言矣。苟欲兴工,必先兴学”[7]100。他认为“教育必资于经费,经费惟取诸实业,所谓实业为教育之母是也”[5]579,“实业与教育迭相为用”。也就是说,实业不兴,则学不昌,教育需要有强大的实业作为经济支撑,而欲兴实业就要解决人才的问题。因此,张謇在实践中架构了从小学到中学直至大学的完整普通教育体系,又在中学之后衍生创办职业教育的各类专门学校,为各类实业培养专门人才。张謇在创办各类职业教育专门学校的同时没有削弱基础教育,甚至可以说他创办职业教育的目的之一是振兴基础教育,例如,他为培养基础教育的师资创立了师范专科学校(师范专科教育属于职业教育)。
张謇根据实业发展的主线架构职业教育体系,以培养实业所需人才,使实业和职业教育互为支撑,“南通有纱厂,爰设立纺织专门学校;南通经营盐垦,爰设立农校。以实业辅助教育,以教育改良实业。实业之所至,即教育之所至”[5]615。张謇以纱厂为中心,延伸创办了一系列实业,涉及垦牧、炼油、冶铁、桑蚕染织等诸多领域,形成了相对完整的产业链。与此相适应,从1902 年至1921 年,他先后创办农学堂、医校、纺校、师范学校、女子师范学校、女工传习所、银行专修科、镀镍传习所、甲科商业学校、女子蚕桑讲习所、清丈传习所、伶工学社、巡警传习所、交通治安警察学校等二十多所职业学校,形成了一个多科目、多层次、较全面的职业教育体系。
1925 年,卢作孚以“服务社会、便利人群、开发产业、富强国家”[8]188为宗旨创办民生实业公司后,以人人皆有职业为目的开展职业教育实验,其主张与张謇“父教育、母实业”的主张不谋而合,但体系架构与张謇创办的职业教育有所不同。卢作孚以小学、中学为基础,在小学阶段就以职业为导向影响学生,并融入部分职业的体验性学习,到中学阶段增加职业教育的基本技能学习,学生中学毕业后直接进入企业,在企业继续完成所需职业技能的升级。
卢作孚构建的职业教育体系分两大部分:一是技能储备教育,以期人人有业;二是在职乐业教育,以期有业者乐业。
技能储备教育面向两类对象,一类是他所创办的北碚实用小学、兼善中学的学生,一类是即将退伍的士兵。北碚实用小学崇尚实验与观察,注重培养学生的职业兴趣和基本生活技能。兼善中学开设竹工、泥工、金工、木工等职业教育课程,还专门开设职业补习班传授商业知识、簿记、商算、财政学、会计学、经济学、运输学等知识,以作为日后就业的职业技能储备[9]。他关注到士兵退伍后的谋生问题,成立专门机构并添置铁轮织布机、扯梭木机和部分织巾设备,请专人教士兵织布、织袜、打草鞋、裁剪、缝纫。据1928 年6 月30 日《嘉陵江》报道,“峡防局去年秋天即买机数架,令常队、练队士兵练习织布,至年底能织布者已达全队之七八”。他还亲自带士兵学习电学知识和勘察测量、电话架线技术,采取各种教育方式调动学员的学习兴趣。
在职乐业教育主要面向民生公司职工及职工家属。民生公司从组织机构、资金财力、师资队伍、配套设施四个方面制定了系列政策制度保障乐业教育计划实施,根据不同岗位需求开办职业能力提升班,定期和不定期组织各种企业文化活动、职业道德教育讲座;还成立职工家庭工业社,为职工家属提供免费的生活技能、职业技能及文化知识的培训[10]。
张謇创办职业教育的生态是融职业教育与地方治理为一体。张謇认为一个人办一县事,要有一省的眼光;办一省事,要有一国之眼光;办一国事,要有世界的眼光[11]。他将职业教育放在“地方自治”中筹划和发展,精心设计从启蒙教育开始的,覆盖初、中、高层次教育的较为完整的教育体系,并通过发展实业和办职业教育兴基础教育,又以基础教育的发展促进实业的发展和职业教育层次的提升[12],实现一定的资本积累和文化积累后推进文化、公益、慈善、市政事业。张謇说“窃謇以国家之强,本于自治,自治之本,在实业教育,而弥缝其不及者,惟赖慈善。謇自乙未以后,经始实业;辛丑以后,经始教育;丁未以后,乃措意于慈善”[7]430。张謇所办的职业教育不仅影响民众的生计、企业的兴衰,还关乎南通地方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多个层面,成为张謇实现南通地方自治的重要保障。
卢作孚职业教育实践的生态是以技能培养促进现代化。他提出,“从根本上建设国家,(要)以机器替代人力,以科学方法替代迷信与积习,使农业增产,矿业开发,工业发达。陆有火车、汽车,水有轮船,空中有飞机,可资转运;人人皆有智慧,皆有工作的技术,皆有职业的机会,皆有服务公众的兴趣”[8]448;“今天中国什么都不缺乏,只缺乏人,只缺乏有训练的人,所以根本在先解决人的问题,解决人的训练问题”[8]239。因此,卢作孚不仅在学校进行职业教育实践,还将自己创办的实业变成开展职业教育、职业实践的“学校”。他一方面用实业保障教育的实施,另一方面把教育融入实业,实业即学校,按实业的需求发展教育、管理教育,使民生公司被誉为“社会大学”。
卢作孚曾于1922 年、1930 年两度到南通学习,“北碚花园”或许受到“南通模范县”的启发。北碚建设是卢作孚任峡防局局长时期主导的。卢作孚作为主管一方的地方官员主导地方建设与教育改革同张謇主持地方自治是不同的,地方官员进行地方治理拥有更强的政治支撑和话语权威,一旦建成也更易于通过官方媒介进行宣传,从而获得更大的影响。
张謇创办职业教育针对性强,有什么领域的实业就兴办什么领域的职业教育,教育体系较为完整,所培养的学生不局限于技能型人才,还可以是研究型人才、教育师资、医疗人才、艺术人才。其构建的教育体系与我国当前的教育体系较为接近,适合作为中高层次职业教育的范式来借鉴。而卢作孚的职业教育实践主要以就业为目标,并且把企业变为一所大的学校,进一步培养人,甚至培养职工家属的职业技能。与张謇的大而全的教育体系相比,卢作孚的职业教育体系实用性更强,他的“社会大学”模式与当今的“厂中校”职业教育模式更为接近。由于企业本身教育目的、教育资源的局限性,卢作孚的职业教育模式比较适用于初、中级技术工人的培养。卢作孚的职业教育实践能解决中国近代工业革命中遇到的初、中级技能型人才短缺的困境,但从国家高技能型人才培养的战略高度来分析则有一定的局限性。
无论出发点是为了国家还是为了民众,张謇和卢作孚最终都走上了教育与实业救国的道路。他们的职业教育观及其实践都有教育救国的终极目标,都是企业家履行社会责任的典范。二者所创办的职业教育凸显了企校共建的特点,体现了服务地方经济的重要性,也体现了职业教育体系从业前培训到业中培训,再到终身培训的科学性,比较研究他们职业教育观及其实践,对当代职业教育的改革和发展有着重要的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