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溱
我就是那棵水蒲桃。
我伫立在河涌边一家小餐馆的后门处,距河涌5.2米。5.2米太远了。我的根一直在悄悄朝水的方向延伸,迁徙。我坚信吸饱了水的壮硕根系足以拖动我笨重的躯干。一年,十年,或者百年,总有一天我可以匍匐于水面,看水蟑螂傻头傻脑地蹬腿兜圈,看水草顽皮地借着微波轻挠石头,看有情人对着涟漪中的倒影想心事……水是归宿。我名字里的“水”字绝非空穴来风。
经营餐馆的是一对小夫妻——阿胜和阿莲。
阿莲时常在后门旁择菜洗菜,动作麻溜,几分钟就可以把几大桶的青菜择好洗好。阿胜偶尔也会出现在后门外,劏鱼。他的刀很快,鱼头与鱼身分离时,鱼自己还不知道,嘴巴一翕一张地等着下一口水涌进来。阿胜有根威力无穷的高压水管,片刻就能把污水、烂菜叶、鱼鳞还有内脏都冲进河涌里。冲水的力度太大不好把控,有时他会把污物冲到我脚边。臭,太臭了!在我身旁,用塑料膜和编织布拉起来的挡雨大棚早已摇摇欲坠,破开的大洞足够同时让五六只老鼠钻来钻去;散架的扫把和掉头的拖把倒插在一个生锈的大油漆桶里,后边是一堆缺胳膊少腿的塑料凳,八成是餐馆里换下的旧货;一条木头松散的小舢板横在其中,我几乎认不出依偎在它身旁那根长了蘑菇的烂木棍原本是支桨……
逃!我必须逃离这里。
许是上天听到我绝望的哭泣,唤来了雷雨。就在“利斧”划破漆黑夜空的那一瞬间,我竟一个哆嗦把根从地里拔出来了,往前挪了一步,又重新扎入地里。原本架在我身上的竹竿失了依靠,整个大棚啪地倒落在地。
我成功地向河涌挪近了近一尺!
阿胜只当是雨水压塌了大棚,随手换了根更长的竹竿架到我身上,又把大棚撑起来了。女人天生警觉些。阿莲疑惑地盯着我看,看得我发怵。
“这棵树好像不一样了。”她说。
阿胜随意瞥了一眼。
“是吧,花都被雨打掉了。”阿莲看着满地铺成毯的落花,看我的眼神转为了怜悯。
我却不觉得可惜。尝到甜头的我开始期盼雷雨。
正值盛夏,最容易盼来的就是雷雨。两天后我又成功地朝涌边挪了一尺余。这回不仅棚倒了,那一堆烂塑料凳也七零八落散落在地。
“阿胜,这棵树真的动了,昨天我把拖把挂在这个位置刚好顶着树杈的,现在离树杈还有这么远!”
“魔怔!树怎么会动?”
“真的,它往河涌那边移动了!”
“河涌?”阿胜担心地轻拍阿莲的肩膀,“阿莲,这段时间你累坏了,回去多睡会儿。”
在我第三次成功挪动时,阿莲终于崩溃了。她抚摸着散落在地上的旧舢板和船桨大哭:“真的,这棵树也想到河涌那边去呢,它一直在移动!”
“也”?这个字叫我迷惑,难道还有别的树或者什么东西也要往水边迁徙吗?
后来我从阿莲噙满泪水的眼睛中看出了端倪。我猜想她与阿胜的往昔该是这样的:阿胜在河涌里划着小舢板,舢板上坐着哼小曲的阿莲;或是阿莲撑着伞在水边走着,阿胜从背后蒙上了她的双眼……
阿莲说的“也”,指她自己。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很久很久以前这一带就是海。海与陆在一番相爱相殺的较量之后才定下今天这样的格局。换句话说,这里的人一半血脉是陆,一半血脉是海。我确信阿莲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只有本地人会把浪漫的基因种植在水里。我的根,还有阿莲的目光,都朝着水的方向迁徙。
“阿莲,你累了,等我们忙完这阵,我带你去海边走走,散散心。”
“不,阿胜,我知道它为什么要走。它开的花很梦幻的,像孔雀高高扬起的冠,像天使的羽翼。它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阿胜的眼睛里满是战栗。“阿莲,你别这样。我知道你不喜欢现在的生活,可我们得谋生计。”他说。
阿莲悲切看着他,不再说话。
我决定不再迁徙了。
我不能再刺激阿莲,更不能丢下她独自迁徙。
毛茸茸的花开了一茬又一茬,果子结了一季又一季。有一天工程队的人突然就来了。他们是来疏通河道的,说是上流冲落下来的泥沙,还有乱往河涌里扔的垃圾都让河道淤积了,河道越来越窄。
“这里很快要建成亲水区了,河道要疏通,据说沿岸的违章建筑也都要拆除,垃圾更不能再扔进河里。”工程队的人说。
“亲水区?”
“就是人可以亲近水的地方。”
“亲近水?!”阿莲兴奋极了,马上就唤阿胜一起动手拆大棚。我以为阿胜一定不会同意,毕竟少了这么大一块地方,餐馆可能就开不下去。但阿胜乐呵呵地来了,三两下就把棚拆了,还把杂物都拾掇了,该扔的扔,该收好的收好。餐馆后门外这片地方豁然开朗,清清爽爽。
“咱这餐馆还开吗?”阿莲说。
“开!我早就在寻思着换个开法了。”
“什么开法?”
“你喜欢的开法。”
阿莲不再匆匆忙忙地择菜,阿胜也不再满身腥臭地劏鱼。他们正儿八经地把“胜记小炒”的牌子摘下来,挂上了“望海楼”的牌子,做精品私房菜,限量供应。
这可稀奇,一个河涌边的房子胆敢叫“望海楼”?更稀奇的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特意来这“大言不惭”的牌子底下“打卡”,听阿莲讲这里跟海的渊源,顺便品尝“望海楼”的美食。就连我,也成了照片里的网红树,是一景。
季节对时,阿莲会把我滚落在地的熟果子捡起来,在耳边摇呀摇,神秘兮兮地对食客说:“这里边藏了一片会响的海呢!”
[责任编辑 易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