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
我住在雷克雅未克的Radisson酒店,我的房间号是405。
在地球的这个位置,经线们就要收拢起来了,纬线的周长已经递减了很多,让人猜想,是不是正由于经线纬线变得紧凑逼仄的缘故呢,才使得这里的天空相应地看上去那么低矮而且阴沉?天空闷闷地罩在头顶上,似乎踮起脚尖抬起手来就能够得到了,而阳光几乎是贴着地面斜射过来的,坚忍,清亮,无声无息。这气氛给人以压迫感,仿佛有什么事情接下来就要发生了。是的,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从这里再继续往北去不远,经线和纬线将统统聚缩成一个点。
这里是世界上最靠北的首都。在酒店房间里,透过落地窗望出去,近处原本就已稀稀落落的植被现在变得萧瑟和枯黄,街道几乎是空的;远处有一个野湖横在那里,跟寂寂的天空相对痴望,而更远处黑色火山的轮廓隐约可见。有谁会在这样的初冬无缘无故地跑到这世界的尽头来呢?
我渐渐地感到有点儿无聊,开始翻腾写字台的抽屉。我在中间的大抽屉里看见一些风景画册,上面写的是这个岛国自己的文字——往往在一个单词中会夹杂着一个头顶着小撇的字母,如同扎了一个朝天辫儿,这是我第一天到来时就发现的新奇事。
我又打开右上角的小抽屉,里面有一本厚厚的时装杂志,看样子是供客人阅读的。拿起那本杂志来的时候,目光不经意地落在抽屉底部,看见了一张写了字的纸——字是用黑色圆珠笔写的,纸用的是酒店里提供的窄小的便笺,有成人的手掌大小,上面的题头是酒店的矢量图和logo。看那文字的格式,分明是一封短信。
信是用英文写的,内容如下:“我爱你,我心爱的Lizzie,很遺憾我们今生再也不能相见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字写得有些匆忙,笔迹柔弱,但单词排列得间隔有致。
我愣了一会儿。
再去望窗外的时候,低低的天空似乎在轻轻颤动,景物在它之下仰卧着,使人有了恍惚之感。高纬度是孤独的,一切都在接近极限,似乎一切也都在逼入内心。
此刻我在哪里?为何这样一封分手信偏偏落在了我的手上?
信中没有日期和署名。想必那样一个特定情境是无须写日期和署名的。想必那个人匆匆写完,就拉起行李箱去了飞机场,而那个叫Lizzie的人还在酣睡之中。
这封信是原本放在桌上或枕边,被看过之后又扔进抽屉里的呢,还是一开始就放在抽屉里,因而没被发现、压根儿不曾被读到过?如果这封信被阅过了,却没有被带走或者留存起来,当事人是出于忧伤痛悔还是心不在焉?
下楼用餐时,我顺便找到前台服务员,指着信笺上的“Lizzie”这个名字,问这究竟是男人名还是女人名,还有,是否会是这岛国的人名。前台小伙子认真地看了信笺上的字迹,很肯定地告诉我,一定是女人名,而且一定是英文名字。
来这个酒店住宿的大都是度假的外国人。那么,他们是谁?他们从哪个大陆哪个国家来?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是什么样的情感迫使他们必须跑到这世界尽头来完成一个分手的仪式,在这世界地理版图的穷途走完那爱情的末路?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在想象这封小信背后的故事——在我住着的这个房间里曾经上演过一出分手的剧目。
从直觉上,先排除露水情缘,因为信的语调是那样诚挚、怅惘和哀伤,不是处于那种随便的男女关系中的人可以写得出来的。如果不是《断背山》里那样的同性恋,如果不是《罗马假日》式的童话故事,如果不是现代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打算跑到天尽头来殉情而未遂,那么极有可能是一个《廊桥遗梦》式的故事,是罗伯特·金凯和弗朗西斯卡从美国、英国或者澳大利亚跑到这里来,进行了一次为了告别的聚会。还有一个更凡俗的可能:从字迹来分析,这个写信的人——确切地说是这个写信的男人——应该是一个温存软弱之人。他缺乏行动力的性格,使得他与女友之间有了难以弥合的矛盾,于是就有了这次遥远到天边的旅行。他们寄希望于极地这令人屏神静气的纯粹和肃然,寄希望于极昼时那似乎永不会完全落下的太阳或者极夜时那永不会完全升起的太阳,能让他们做出更加正确的判断,看清这爱情的真面目,要么挽回要么永诀。而最终的结论却是,他们彻底明白过来,人永远都是孤独的,就像这邻近极地的高纬度一样孤独。
我在脑子里编出了四五个版本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其他地方和发生在邻近北极圈的地方,意味是很不相同的,这个特殊的地理位置给一个爱情故事添加了孤绝感。
一个偶然读到他们的分手信的人,在作为这个故事的阐释者的同时,其实也成了这个故事的参与者。冥冥之中觉得,当我在试图描摹这两个素不相识者的故事的时候,一定有另外的什么人也在暗处读着我,就像那种安排了叙述者在镜头中出现的电影,观众同时也在看着那个同样是剧中人之一的叙述者。
说不清出于什么心理,我把这封短笺塞进了自己拉杆行李箱的某一个小夹层,跟一些零散纸质物品放在了一起。接下来,我离开了冰岛。
后来,这只行李箱又跟随我去过很多地方。我越来越喜欢独自旅行,一个人在地球上云游。
就这样,十年过去了。
某天下午,我在泰国清迈的酒店里,收拾行李箱,准备去机场,回国。我往行李箱某个小夹层里塞东西时,忽然从里面掏出了一张折叠着的纸片,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封英文短笺:“我爱你,我心爱的Lizzie,很遗憾我们今生再也不能相见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我于是一下子回忆起了十年前我在冰岛雷克雅未克的情景。
正值二月,现在北极圈内应该是极夜吧。在国土北部紧贴着北极圈的冰岛,太阳依然挂在地平线上,天和地离得那样近,像是终生相依,又像是永远分离。而此时此刻的我,则一个人旅行在北回归线以南。北纬18度,艳阳高照,花木扶疏,火红的凤凰花映着蓝天。
我把那张短笺拿在手里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并没有放回行李箱夹层,而是顺手扔进了清迈酒店房间的床头柜抽屉里。
接着,我拖起行李箱,离开了。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