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罗《阿基亚辩护辞》中罗马的政治冲突与理论策略

2023-04-17 17:41
贵州社会科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公民权西塞罗基亚

沈 琴

(重庆大学,重庆 400044)

公民权是古代城邦政治中的重要议题。当人类从氏族社会进入城邦(πóλιç)社会之后,血缘政治中增添契约意义,形成城邦政治,“公民”(πολíτηç)概念应运而生,意为属于城邦的人。[1]属于城邦的公民作为城邦的主人,拥有参与城邦公共事务的权力,故亚里士多德(Aristotle)称城邦的最高治权寄于公民团体。[2]根据文字记载,古希腊提供了最早的城邦实践范本,但其公民资格限制严格,公民权相当封闭。古罗马沿袭了古希腊的公民权制度,同时超越了古希腊城邦狭隘的政治框架和希腊人意识的局限性,[3]确立了出身(cives nati)和授予(cives facti)两种获得公民权的方式,打破了公民权的封闭性。罗马公民权的开放以共和制为基础,开放公民权反过来又扩大了罗马的社会和阶级基础,使罗马摆脱了以血缘和地缘构成的封闭性共同体,代之以共同守护罗马意志的公民组成的城邦。

事实上,罗马公民权的开放与城邦政治的演进过程并不协调,虽然罗马不断吸纳外邦人,但也多次驱逐“非罗马公民”。(1)“非罗马公民”并不一定指的是没有或非法取得罗马公民权的人。根据罗马法,拉丁人或意大利人常常通过迁移权、婚姻权、收养权等迂回之策获取公民权,当然也有人在监察官进行人口普查时,通过贿赂或欺骗的方式混入公民登记簿,从而获得公民身份。这两类手段所获公民权的合法性不可等同,罗马实施驱逐的对象面向所有拉丁人或意大利人,但并非将所有的拉丁人或意大利人都驱逐出境。驱逐有不同政策,如公元前177年,执政官普尔克尔(C.Claudius Pulcher)提起的《关于同盟者的克劳丢斯法》(Lex Claudia de sociis);公元前126年,保民官佩鲁斯(M.Lunius Pennus)提起的《关于外邦人的尤流斯法》(Lex Lunia de peregrinis);公元前122年,执政官法尼乌斯提起的《法尼乌斯法》(Lex Fannia);公元前95年,执政官克拉苏斯(L.Licinius Crassus)提起的《关于驱逐假公民的李奇尼乌斯和穆求斯法》(Lex Licinia Mucia de civibus redigundis)等。希腊诗人阿基亚(Archia)的公民权遭到质疑正是公元前65年驱逐“非罗马公民”事件的延续,也是罗马赋予意大利同盟公民权之后遗留的政治问题。哲人政治家西塞罗(Cicero)为阿基亚辩护,留下传世之作《阿基亚辩护辞》(Pro Archia Poeta),至今仍是拉丁文学中最雄辩和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根据西塞罗在《论演说家》(De Oratore)中论述的温和、朴素和夸张三种演说风格,分别对应了审议性演说、庭辩性演说和赞礼性演说。托名西塞罗的《献给赫仁尼乌斯的修辞学》(Rhetorica ad Herennium)明确指出在庭辩或审议性演说中可能存在赞礼性元素。[4]《阿基亚辩护辞》中从法理层面实质性地证明阿基亚的公民身份部分,尤其是脱离实证的论证部分(Pro Archia Poeta 12-30)可谓富含赞礼性元素。现有文献对《阿基亚辩护辞》的研究多聚焦于其文学性和艺术性,对政治性关注不足。通过追溯阿基亚公民权之争背后的政治冲突,进一步研究西塞罗为阿基亚辩护的政治价值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一、阿基亚公民权之争及背后的政治冲突

公元前62年,罗马公民格拉提乌斯(Gratius)就希腊诗人阿基亚的公民身份提起诉讼,法律依据是保民官(Tribunus Plebis)(2)保民官由平民会议(concilium plebis)选举产生,是一种非公共性、无统治权(privati sine imperio)和无官位(sine magistratu)的官职,因其神圣性(possessiones sacrosanctas)而具有特殊权威。保民官的权威(tribunicia potestas)主要体现为对抗执政官的救助权(auxilii latio adversus consules),广泛的否决权(ius intercessionis)和强制权(coercendi potstas)。帕皮乌斯(C.Papius)于公元前65年提出的《关于外邦人的帕皮乌斯法》(Lex Papia de Peregrinis),该法引进特别程序反对非法取得罗马公民权的外邦人,欲将既无罗马公民权又无拉丁公民权(3)拉丁公民权,即不完全的罗马公民权(cives romani non optimo iure),是一种介于完全的罗马公民权(cives romani optimo iure)和无罗马公民权(外邦人“peregrinus”)之间的公民权,因最早授予拉丁姆城邦人而得名,不享有投票权(ius suffragiorum)和选举权(ius honorum),主要享有通商权(ius commercii)、通婚权(ius conubii)和迁徙权(ius migrationis)。在很长一段时间,拉丁公民权一直作为外邦人获取完全罗马公民权的媒介。的外邦人驱逐出境。[5]为此,方才卸任执政官(Consul)(4)王政之后,掌握罗马治权(imperium)的是两位每年由森都利亚大会(comitia centuriata)选举的执政官(初为praeter,后为consul)。执政官拥有民事权(imperium domi)、军事权(imperium militiae)和国事占卜权(auspicia publica)。执政官实行同僚制,两人权力均等(par potestas),互具否决权(intercessio collegarum),同时其权力受“向民众申诉制度”(provocatio ad populum)限制,此为执政官治权与王权的本质区别。的哲人政治家西塞罗为阿基亚辩护并胜诉。被告阿基亚因其才华出众的诗人和演说家身份而声名远播,抵达罗马之后客居卢库鲁斯(Lucullus)家族,并与屋大维(Octavia)、德鲁苏斯(Drusus)和霍腾西乌斯(Hortensius)等家族交往甚密,这一事实清楚地展示了他在社会上的声望和影响力。原告格拉提乌斯在西塞罗的辩护中仅被两次提名(Pro Archia Poeta, 6.8; 6.12),其他古罗马文献对他的记载相对缺乏,这可能意味着他在政治上的地位并不显著,缺乏重要的政治影响力。故此,学界普遍认为此次诉讼并非格拉提乌斯与阿基亚之间的私人纠纷,而是二人背后政治势力的较量,对阿基亚公民身份的指控是庞培(Pompeius)与卢库鲁斯之间政治纷争的插曲(Pro Archia Poeta, introduction)。但冲突仅限于此吗?就此事所处时代而言,经过同盟战争、苏拉独裁、斯巴达克起义和喀提林阴谋等动乱,罗马的阶级关系发生了深刻变化,政治、社会矛盾愈演愈烈。出身贵族或平民的政治家们基于各自的立场提出了不同的政治主张,企图解决罗马的社会矛盾,[6]445同时,他们也形成了不同的政治势力。但元老贵族为了维护其独揽政治权力和经济利益的绝对地位,坚决维护已经过时的城邦共和制度,并竭力抵制任何具有进步性的变革。[7]在改革与守旧的根本性对立下,罗马各方政治势力互相博弈,政局陷入混乱,社会也充满了动荡和不安。但这种混乱和动荡也不失为一种“平衡”,各方势力处于蛰伏状态,根本原因就在于各种明争暗斗尚未触及罗马共和国的根本——传统共和制。这一“平衡”在公元前60年左右才被正式打破,从“喀提林阴谋”到“阿基亚事件”,再到“前三头同盟”的渐进式历程,一定程度上印证了这一观点。从这个视角反观阿基亚事件,其介于试图夺取政权的“喀提林阴谋”和成功实现权力重组的“前三头同盟”之间,当不应界定为简单的维护个人公民权事件,而是一起复杂的政治冲突。

在共和国晚期的政治冲突中,庞培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尤其是自东方凯旋之后,他手握军队、肩负荣耀,却屡遭元老贵族的压制。因为庞培需要实现权力的合法化,而元老贵族在必要时也需要倚仗庞培,所以双方不宜公开对抗。为此,元老贵族推出了被庞培掠取战功的卢库鲁斯予以制衡,而庞培则借卢库鲁斯至交阿基亚的公民权问题予以反抗。可见,阿基亚公民权之争的背后实质蕴涵了军事政治家之间以及军事政治家和保守贵族之间的双重对立。

(一)庞培与卢库鲁斯的对立

卢库鲁斯生于传统贵族,庞培是贵族家庭中的新人(novus homo)。(5)novus homo或homo novus,在古罗马指家族中首位在元老院任职的人,更确切地说是被选为执政官的人。尽管卢库鲁斯与庞培在出身、成长和教育等方面的经历都极为相似,但传统贵族与新贵族的潜在对立注定了两人在政治上的分野,此为庞培与卢库鲁斯对立的根本原因。

根据普鲁塔克的记载,庞培与卢库鲁斯之间的对立的形成实际上经历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在苏拉(Sulla)统治时期,当两人在苏拉麾下效力时,他们之间的对立初见端倪。卢库鲁斯同苏拉一起参加同盟战争时获得苏拉赏识,后随苏拉东征本都王国(Pontus),第一次米特拉达梯战争结束后,苏拉“杀”回罗马,将军队和亚洲托付给卢库鲁斯。苏拉返回罗马与马略(Marius)党发动争夺政权的内战时,庞培征兵建制加入苏拉阵营。苏拉初见庞培时便以凯旋将军(imperator)(6)imperator,译为“凯旋将军”“大将军”或“至尊统帅”,罗马共和国时期设置的临时军事称号,士兵用此称号向获得战争胜利的将领欢呼。帝国时期,imperator成为皇帝的官式头衔。相称,足见苏拉对庞培的尊重,同时表明庞培不附属于苏拉,可以自己的名义发号施令。[8]1510换言之,庞培与苏拉只是利益合作关系。苏拉治下,庞培与卢库鲁斯之间对立升级的原因在于:其一,当卢库鲁斯在亚洲战场名声大躁时,庞培在意大利和非洲战场斩获威望,苏拉之后二人旗鼓相当。其二,苏拉对卢库鲁斯和庞培的态度截然不同,更有甚者说苏拉“故意在他们之间挑起争执和猜忌”。[9]895苏拉信赖卢库鲁斯,将他的《回忆录》献给卢库鲁斯,题词为“献给比他写得更好的人”,[9]825甚至略过庞培将儿子托付给卢库鲁斯。但庞培因其野心不为苏拉所喜,甚至在遗嘱里唯独对庞培只字未提。[9]858第二阶段是在第三次米特拉达梯战争期间,庞培与卢库鲁斯彻底反目。公元前74年,卢库鲁斯借西里西亚(Silesia)行省的统治权获得了第三次米特拉达梯战争的指挥权,他完胜本都王国,恢复了亚洲行省的秩序。紧接着,为了恢复罗马在地中海的霸权地位,卢库鲁斯于公元前69年向亚美尼亚(Armenia)发起了进攻。此战之初就面临两难:其一,卢库鲁斯因治军严苛引起了士兵不满,所率军队士气涣散,疲于征伐。其二,卢库鲁斯师出无名,他并未获得元老院的授权,绕开了罗马政府便向亚美尼亚开战,[8]1746直接违反了罗马公法。事实证明,这次非法发动的持久战成为卢库鲁斯军旅生活的转折点,毁掉了他积蓄已久的战绩和荣誉。公元前66年,保民官曼利乌斯(Manlius)提出法案《曼利乌斯法》(Lex Manlia),将卢库鲁斯负责的军队和行省移交庞培统一管理。庞培将所有士兵纳入麾下,废除或变更卢库鲁斯裁定的事项和颁布的规定等,[9]1139架空了卢库鲁斯的权力,意图将其彻底逐出政治舞台。历史表明,卢库鲁斯开始的米特拉达梯战争完成于庞培之手,卢库鲁斯血战沙场应得的荣誉被《曼利乌斯法》剥夺,庞培实际上接手的是一场凯旋式而非战争。米特拉达梯战争的指挥权导致了卢库鲁斯与庞培之间的完全对立。

对于成功围剿斯巴达克起义和清除地中海海盗,又坐享米特拉达梯战争胜利果实的庞培而言,卢库鲁斯已不足为虑。虽然庞培为将卢库鲁斯逐出政治舞台已有一系列举措,但其借阿基亚攻击卢库鲁斯证实了庞培派仍在为卢库鲁斯的潜在力量担忧。

(二)庞培与元老贵族的对立

事实上,卢库鲁斯卸职后回到罗马已无心政治。元老院知其遭遇的不公,但更可能是忌惮独揽大权的庞培,所以对卢库鲁斯极其礼遇,为他举办凯旋式,并“鼓励他争取政府的职位来抑制庞培的野心”。[9]1154一时之间,“罗马贵族界滥用大言夸赞卢库鲁斯,单纯的民众也滥用大言夸赞庞培”。[8]1844可见,阿基亚事件时的卢库鲁斯,与其说是军事将领,毋宁说是元老贵族派的代言人。进而言之,真正对庞培构成威胁的并非卢库鲁斯残存的影响力,而是其背后的元老贵族。

自马略军事改革,罗马军队的性质发生了深刻变化,士兵变成了军事统帅的私兵,这为军事政治家的出现以及军事独裁的建立奠定了基础。庞培正是在共和国晚期势力膨胀的重要军事政治家之一。纵观庞培一生,他始终游离在平民派与贵族派之间,少年随苏拉四处征战,战功赫赫,还获得凯旋式荣耀,同时获得了“少年屠夫”(adulescentulus carnifex)的称号,西塞罗甚至在公元前66年的演说中强调他拥有“难以置信的神圣的德性”(incredibilis ac divina virtus)。[10]庞培最初作为坚决“维护贵族利益的苏拉派”[11]立足政坛,而他立场的转变发生在公元前70年前后,彼时“贵族派逐渐失势,平民派声势大增,庞培见风使舵地倒向平民派,以换取骑士和平民的支持”。[12]平民派成为庞培争权夺利的坚实后盾,这在审判阿基亚时也有体现,庞培本人虽未现身法庭,但大批“罗马公民”(populi romani)(Pro Archia Poeta, 2.3)在场聆听审判。得到平民派支持的庞培进行了一系列宪法改革,危及元老院在国家的绝对统治地位,引发元老贵族的不满。因此,元老院意欲限制庞培的活动,对于庞培请求批准其在东方的种种举措、给部分士兵分配土地等,都有计划地给予反对。但在面临罗马的内忧外患时,元老院又不得不倚仗庞培的势力去平海盗、定东方等,所以卢库鲁斯的私仇成为元老院限制庞培最合适的工具之一。

关于庞培背离贵族派的原因,主要有三种说法:其一,追求权力,欲实行军事独裁。塔西佗(Tacitus)认为庞培对权力的欲望甚于苏拉和马略,想篡夺最高权力,实行独裁。[13]其二,维护传统共和制。沙波(Chapot)提出庞培的身份与骑士阶级的关联紧密,同时他对元老院表现出极大的顺从,元老院多次对他表示信任。他在公元前62年返回罗马后便交出指挥权并遣散军队,这个草率之举展现了他对法律和秩序的尊重,庞培是最后一个堪称典范的人。[14]其三,追求荣誉,无心独裁。罗森(Rawson)表示,庞培“虽然决心成为最伟大的罗马人,但他好像没有推翻现行体制的想法”。[15]庞培当选执政官后恢复保民官和公民大会的权力、恢复监察官(Censor)(7)罗马共和国在公元前443年始设监察官一职,主要享监察权(de potestate censoria),最初主要负责人口普查(census),后可负责道德指导(regimen morum)、遴选元老(lectio senatus)、管理国有资产等。制度和改革庭审等举措,一方面确实有利于平民派的发展,另一方面也使罗马政局尽可能地恢复到了苏拉独裁之前的境况,可见庞培并无心延续苏拉的寡头统治,也无心成为独裁统治者。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庞培的系列举措确实存在恢复传统共和制的权力制约与平衡的趋向。但他始终在平民派与贵族派之间摇摆不定,表明他本人并没有明确的政治倾向。他终其一生东征西讨,旨在取得非凡荣誉,但个人的权力和荣誉越大,就与元老贵族代表的共和制越不相容。

二、西塞罗在《阿基亚辩护辞》中的立场和辩护逻辑

公元前62年,西塞罗作为“新人”刚卸任罗马执政官,并因在执政官任内粉碎喀提林(Catilina)企图颠覆共和国的阴谋而获得“共和国之父”(pater patriae)的无上尊荣。西塞罗要从政治权力和影响力的巅峰转移注意力为阿基亚辩护似乎非明智之举,因为阿基亚及所涉罪行与西塞罗辩护过的犯弑亲罪的阿墨里努斯(Pro Roscio Amerino)和克路恩提乌斯(Pro Cluentio)、犯叛国罪的拉比利乌斯(Pro Rabirio perduellionis reo)等相比实属“人微案轻”。西塞罗的辩护初衷可能出于他本人对诗歌的热爱、(8)据普鲁塔克记载,西塞罗幼年所做的四音步诗Pontius Glaucus留存于普鲁塔克时代,现已失传。与阿基亚的友谊(Pro Archia Poeta,1.1)以及对阿基亚为他写颂诗的期待(Pro Archia Poeta,11.28-29),但这些理由仍无法解释西塞罗为何要大费周章地用文学语言为诗歌的神圣性[16]以及诗歌对罗马共和国的价值[17]478作辩护。

基于罗马的政治体制,西塞罗在没有显赫家族支持的情况下,只能通过个人努力逐级越过“官职阶梯”(cursus honorum),登上罗马政坛,[18]但他也没有卓著的军事成就,立足政坛的根本是精湛的演说术。他以为平民辩护成名,知名度和影响力扩大后主要为政要辩护,相继获得了平民的拥护和贵族的认可,[19]15凭借演说术成为罗马法律和秩序的捍卫者。西塞罗在执政官任内未经审判处死喀提林阴谋党人,违反了罗马的“向民众申诉”(provocatio ad populum)制度,这为他之后被政敌攻击和流放埋下了伏笔。喀提林阴谋是西塞罗政治生涯的一大转折。此前,西塞罗为积累政治资本,既向贵族派示好,又向平民派妥协,没有明显的立场倾向。但喀提林阴谋之后,他与平民派的关系趋于紧张,加上平民与贵族的矛盾在庞培等军事势力的煽动下愈演愈烈,西塞罗无法再独善其身。在西塞罗卸任执政官之初,庞培党内波斯(Nepos)继任执政官,就喀提林事件持续对西塞罗发起攻击,最终元老院发布决议,授予所有参与判处喀提林阴谋分子的人以豁免权,[20]西塞罗得以幸免。自此,西塞罗开始在显赫贵族中拉关系,[19]117偏向了元老贵族。所以,西塞罗在紧随喀提林阴谋的阿基亚事件中发声,可以认为是其政治立场的宣示。而且,西塞罗的这一政治立场是历史性的,既受喀提林阴谋所驱,也是其共和制理念使然。西塞罗认为阶级和谐(concordia ordinum)必然伴随着意大利人的共识(consensus Italiae)或善的共识(consensus bonorum),[21]表明他希望所有意大利忠诚的人联合起来维护共和制。在共和国晚期的政治危机中,西塞罗始终以维护传统共和制为目标,意图保持中立。但“喀提林阴谋”之后,西塞罗陷入困境,不得不舍弃保守的中立立场。为阿基亚辩护意味着支持元老贵族,这一立场是个人性的,更是公共性的。

西塞罗认为演说辞具有三大目的:“使听众心灵产生好感,使听众了解案情,使听众受到感动。”[22]《阿基亚辩护辞》几乎将这三个目的贯穿全文,全文只有少量篇幅在证明阿基亚“实然”(esse)的享有公民权,大部分内容都在论证阿基亚“应然”(debet esse)的拥有公民权。

西塞罗先从法理上反驳了格拉提乌斯的诸项指控,以证明阿基亚实际拥有公民权。

第一,没有文件证明阿基亚是赫拉克利亚的公民。依据罗马对同盟国的公民权策略,赫拉克利亚公民权是获得罗马公民权的前提。为此,西塞罗详述了阿基亚获得赫拉克利亚公民权的过程,并提供了卢库鲁斯和赫拉克利亚使团作为证人。

第二,阿基亚未满足法令规定条款。《关于向盟友授予公民籍的普劳提乌斯和帕皮里乌斯法》(Lex Plautia Papiria de civitate sociis danda)提出获得公民权的个人需满足三项条件:1)属于与罗马结盟的意大利城市居民;2)长期居住意大利的人;3)法律通过后60天内向裁判官报到。第1)项包含在第一条指控中,不再赘述。针对第2)、3)项指控,西塞罗两次答辩,第一次用陈述句:“他曾在罗马居住多年,并向他的至交昆图斯·麦特鲁斯裁判官报到”(9)原文:Cum hic domicilium Romae multos iam annos haberet, professus est apud praetorem Q.Metellum familiarissimum suum。(Pro Archia Poeta, 4.7)。值得注意的是,此处拉丁原文中“Haberet”用的是未完成时虚拟语气,表示假设或难以实现的情况,可见西塞罗本人对阿基亚居住“事实”的态度并不坚定。第二次用设问句,就第一次的陈述回答进行设问,再次给予肯定回答,表明西塞罗在试图消除自我和听众之间存在的信息差:

或者说,他并未居于罗马?在他被授予公民权之前的很多年,他已经将全部财产和希望一起放在罗马家中。又或者说,他并未报到?不,他确实报到了,在当时向裁判官委员会报到的所有人中,只有他还拥有相关文件,表明他的居留得到官方批准。(Pro Archia Poeta, 4.8)(10)译文参照了王晓朝译本(西塞罗.西塞罗全集·演说词卷(下)[M].王晓朝, 译.北京:人民出版社, 2008),据原文有所改动。

第三,阿基亚的名字未出现在罗马的公民登记簿上。同盟战争后,公元前89年的人口普查失败。公元前86年进行新的人口普查,数字只有46.3万,[23]这与公元前93年的普查数字40万[24]相比,涨幅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表明此次人口普查中意大利人未行登记。再次出现人口普查记录是公元前70年,公民数量达到90万,表明所有新公民及其财产都进行了登记。阿基亚实际上只有一次进行公民登记的机会,但他错失了这次机会。西塞罗表示阿基亚那时正随卢库鲁斯在东方征战(Pro Archia Poeta, 5.11),故未被列入公民登记薄,值得注意的是,这一说法的证人仍是卢库鲁斯。

当西塞罗从法理上证明阿基亚拥有公民权之后,审判却并未结束。可从三方面解释:其一,公民文件的实质性证据被销毁导致证据力不足;其二,阿基亚确无公民权,西塞罗在正式辩护之前就表示阿基亚即使不是公民,也应把他的名字添进登记薄(Pro Archia Poeta, 2.4)可能就是暗示;其三,阿基亚的公民权不是西塞罗辩护的最终目的。

西塞罗在解构格拉提乌斯的诸项指控之后,随即面向当庭听众,进行了一场文学性演说,旨在重构阿基亚的生活和奉献现实,以证明其作为公民的价值。内斯霍尔姆(Nesholm)断言文学与法庭语言的融合就预示着阿基亚与罗马公民的融合。[17]477具体而言,对阿基亚公民生活与价值的构建分为了三个层面:

第一,德性之阿基亚。文学是通向德性之路,一切诸圣文本、一切哲人语录、一切历史典范,都会激励卓越的行为,在文学之光没有照耀之处,这种激励就会被埋没在黑暗之中(Pro Archia Poeta, 6.14)。进一步说,文学为效仿提供了模型,德性渗入文学对政治的价值恰在于此。阿基亚在青年时期就因卓越的诗歌才能获得殊荣,声名远播。当南意大利盛行希腊之风时,阿基亚到塔兰托(Tarentum)、利基翁(Rhegium)等城市,都被授予当地公民权和其他荣誉,故阿基亚到达罗马后,受到诸多贵族欢迎,原因就在于他们深知德性在阿基亚身上的显现,故对其予以敬重。

第二,神性之阿基亚。诗歌作为文学的最高形式,乃通向神性之路。西塞罗表示阿基亚常常即兴作诗:

创作诗歌全凭天赋,创作诗歌是一种被激发出来的纯粹精神活动,一种奇特的超自然力量依附在诗人身上。所以,我们伟大的恩尼乌斯把诗人称作“神圣”是对的。因为,他们似乎是神仁慈地赐予凡人的礼物。(Pro Archia Poeta, 8.18-20)

即兴创作是因为创作诗歌并非技艺,而是神圣思维的显现。诗人是神与人之间的桥梁,创作诗歌是神对人的恩赐。西塞罗还引入荷马为阿基亚寻求神性支持。荷马作为诗人,因缪斯的偏爱而成为神意的使者,成为“缪斯之鸟”(μουσϖν öρνιθεç)。荷马在《奥德赛》(Odyssey)中为得摩多科斯(Demodokos)写道:“缪斯宠爱他,给他幸福,也给他不幸,夺去了他的视力,却让他甜美地歌唱。”[25]据研究,荷马笔下的得摩多科斯正是他自己。[26]除了荷马本人,亚里士多德也表示荷马作诗为神圣的、不可言说的(θεσπσιοç),[27]柏拉图(Plato)更是称歌颂神明和英雄的荷马为最高明的诗人(ποιητικϖτατον)。[28]西塞罗在演说中借荷马不朽的荣誉,暗示阿基亚正是堪与荷马媲美的“缪斯之鸟”。

第三,公共性之阿基亚。西塞罗先从个人层面上构建了阿基亚的德性和神性,后将其德性和神性献给了罗马人民和国家。共和国晚期,罗马成为支配地中海的中心国家,但希腊文化的影响力明显更甚。诗人阿基亚以其希腊诗歌多次赞颂马略、卢库鲁斯等将领的功勋,指出取得辉煌战绩的将领们将声名远扬,罗马人也从这些作品主人公的伟大声名中获得荣誉。西塞罗甚至表示在希腊作品的传播中,除了大地的边界,罗马的活动毫无障碍,罗马的军队到达哪里,罗马的声名和荣耀也会随之传遍。(Pro Archia Poeta, 10.11)。这正是将领在军旅中带着诗人的根本意义,诗人歌唱将领和战士们的崇高行为,赋予战士、将领和罗马人民以持久的荣耀,罗马方能在不断的扩张战争中不衰落。

综上,西塞罗从法理上解构了格拉提乌斯的指控,从情理上塑造了阿基亚的公民价值,从实然和应然两个维度完成了对阿基亚公民权的辩护。

三、西塞罗在《阿基亚辩护辞》中提出的理论策略

(一)从军事性德性转向伦理性德性:拓展了罗马的公民观念

罗马实行公民政治,公民权最初仅限于城邦特定群体,拥有公民权就意味着拥有某些明确的权力和特权。[29]梅因(Maine)提出共和政治出自一个因原始家族祖先的共同血统而结合的人的集合体,[30]即意味着共和国之初,具有政治意义的公民权伴随着血缘关系。但罗马较早制定了对内面向平民和被释奴,对外面向拉丁人、意大利人及行省居民的公民权开放政策。这一政策与罗马的对外扩张相辅相成,“让罗马走进了被征服群体,让被征服者群体融入了罗马”,[31]在构建国家的过程中,通过个人与国家之间的政治结合,公民权扮演着建立亲属关系或连接共同血缘的作用。[32]换言之,开放公民权之后,共同体的形成并不必然伴随着血缘关系,但人们仍习惯以血缘关系看待公民内部的关系,这可谓罗马最早的法律拟制,可见公民概念的血缘意识仍然胜过其政治意识。在罗马,以“授予”形式赋予公民权相较于以“出身”形式赋予公民权主要是出于战争的需要,藉此军事成为罗马公民的主要考察品质,在军事活动中展现的勇敢和赢得的声名也成为罗马公民追求的德性(virtus)和荣耀(gloria),德性和荣耀在“罗马荣誉法则”(roman honour code)的运行机制下是结合在一起的。

自古希腊开启城邦德性和政治一体化[33]的理论先河,公民就成了一个德性概念。同时,公民作为具有政治规定性和国家规定性的社会组织形态的产物,所获荣耀也应坚持以国家为中心的价值旨归。与西塞罗同时代的萨鲁斯特(C.Sallustius Crispus)在《喀提林阴谋》(Bellum Catilinae)中表示罗马之所以强大,就在于公民之间在德性上的竞争。[34]公民德性竞争的内在动力在于对荣耀的欲求,对荣耀的渴望促使公民之间形成了一种以模仿和赶超他者德性为目标的良性竞争氛围。从理论层面上讲,在德性与荣耀的结合中,荣耀具有逻辑在先性,且以共和国利益为最终目的而追求的荣耀方与德性一致。基于此,公民获得的荣耀以及随之而来的权威(auctoritas)、声望(fama)、称赞(laus)等首先是个人的,然后是共和国的,这就为荣耀的私人化留下了隐患。在共和国晚期,军事政治家视权力和财富为荣耀,以公共的荣耀作为个人行为的内驱力这样一种机制变得异常不稳定,[35]70公民在军事活动中的德性失去了正义性,共和国的传统德性就此衰落。

西塞罗在《阿基亚辩护辞》中重新肯定了荣耀和德性之于公民和城邦的作用,尤其是在血缘关系弱化与统治区域扩大化的情况下,公民身份承载的权利和义务很大程度上是法律保护下的权利和伦理道义上对国家的义务,[36]强调公民应该参与公共生活,这与他后面在《论共和国》(De Re Publica)中主张的公共生活优于沉思生活是一致的。首先,西塞罗凭借文学对德性重新作出诠释,倡导伦理性德性,而不仅仅是传统的军事性德性。汉斯(Hanses)就明确指出西塞罗强调的是文学、教育和政治参与,而不是传统精英们公开宣称的对军事勇气的偏爱。[37]23所有具有德性和荣耀的榜样如果没有与文学结合,就不会为人所知、为人所传和为人所学,公民和城邦终将成为转瞬即逝的幻影。在罗马社会中,榜样的力量是难以评估的,它假定过去的行为可以在当下重现,就好像行为者的可能性和价值保持不变。[38]作为公民和城邦成就的纪念碑,文学赋予公民和城邦一种超越任何直接危险的记忆不朽。最重要的是,青年会因此受到文学所彰显榜样的激励,寄希望于赢得伴随着有德性之人的荣耀,为了公共利益忍受一切艰难困苦。西塞罗正是在演说中借“自我展示及其对不依赖于军事之新人意识形态的建构”[39]扩展了罗马的公民观念,他以自我和阿基亚为例展现了智慧之士应该如何借助文学参与公共生活,同时表明文学需要传递公共意义和担负历史责任,帮助公民更有启发性地通向理性和德性。如果可以理性地对待权力、财富和名誉等方面的欲望,就会达到公民的慷慨与仁慈和城邦的公平与正义。在西塞罗看来,理性是人之为人的根本特征,“我们称之为人的是具有预见能力、感觉敏锐、感情复杂、善于观察、能记忆、富有理性和智力的动物”。[40]191正因为人具有理性,能够探求真理、感知秩序、权衡利弊,所以理性也是公民通向德性最可靠的路径。在城邦政治中,理性作为一种政治德性是公民必须具备的德性,是公民个人获得自由的前提,也是国家实现正义的保障。西塞罗倡导的德性很大程度上是实践层面上的,强调德性在公共生活中的积极主导价值,并“试图从人性论的角度为德性政治提供证据,相信德性可教”。[35]71文学通过激励教育提升人们的德性,同时教育人们追求正确的荣耀。西塞罗试图扭转德性与荣耀的逻辑关系,以德性限制荣耀的私人化:

雄心是人生的一个普遍要素,一个人越是高尚,就越容易受到名誉的诱惑。我们不应否认这种人性的弱点,它在所有人身上都是显而易见的……除了称颂和荣耀,高尚不会为它所经历的辛苦和危险寻求其他方面的认可……在每一高尚心灵的深处确实有一种力量在日夜驱使着它追求荣耀,要我们牢记不能让我们的名字褪色,而应让我们的名字永世长存。(Pro Archia Poeta, 11)

西塞罗毫不犹豫地肯定了荣耀之于公民生活的积极作用,虽然人的生命有限,但人可以获得无限的荣耀。[41]他还将荣耀从军事将领和政治家的手里解放出来,赋予所有高尚的人,即有德性的人,完成以德性为第一位的荣耀界定。与德性本身具有的自主性和完全性相比,荣耀存在异化的风险,只有与德性结合在一起才能确保其正义性。西塞罗多次论及荣耀必然伴随着德性,故而不必刻意去追求荣耀,应当让德性靠自身的魅力把人引向真正的荣耀。[40]165最后,基于罗马共和国晚期以权力、地位和财富为荣耀的社会现实,西塞罗在演说中使荣耀回归到“名”的维度。概而言之,西塞罗在演说中凭借辉煌的职业生涯进行“自我塑造”向听众展示了一个受过文学教育的人的重要性,对历史和文学的研究使他成为德性的辩护者,他强调了文学在德性的获得和完善中所带来的好处。[37]17文学通过箴言和典范教育公民追求一切以共和国利益为旨的卓越秉性与品行,而以共和国利益为旨的公民德性反过来可以凭借文学记叙成为“祖先习俗”(mos maiorum)和历史传统的组成要素。

(二)从特权公民权转向普遍公民权:加强了罗马的政治认同

政治认同(political identify)是保障一个国家统治的维持、制度的延续和信仰的建立的内生动力。根据《中国大百科全书·政治学》对“政治认同”的界定:“人们在社会政治生活中产生的一种感情和意识上的归属感……人们在一定的社会中生活,总要在一定的社会联系中确定自己的身份,如把自己看作某一政党的党员,某一阶级的成员、某一政治过程的参与者或某一政治信念的追求者等等,并自觉地以组织及过程的规范来规范自己的政治行为。”[42]政治认同既是心理性的也是实践性的,但更为根本的是,由主观政治情感与客观政治行为的有机统一构建的政治认同首先是群体性的,它是“自我的延申,是将自我视为一个群体的一部分”,[43]从而获得对群体整体性特征和群体中的自我的认知和认同。罗马共和国晚期在完成“打天下”后,“守江山”面临的最大困难就是“人口众多,管理事务繁杂。因为居民包括了种族和能力上形形色色的人,他们的秉性和愿望更是千差万别,所以统治起来极为困难”。[44]23基于此,罗马共和国的统治要解决的核心问题就是要使大地中海世界的所有民族自视为“罗马人”,强化境内居民对罗马的政治认同,使他们认可和接受罗马的政治体制、执政权力和国家政策,融入罗马的民族历史、民族文化和同胞群体,并激发他们为公共事业奉献的热忱。根据芬利(Finley)把“公民身份”视为“罗马人”政治认同途径之认识,[45]政治认同是公民基于公民身份而对国家产生的心理反应和行为表达,公民权成为“罗马人”政治身份的标志,开放公民权政策从强化政治认同的角度获得了合理性和必要性。

以公民身份这一超脱血缘和地缘关系的认同路径的基础在于罗马公民权是“代表世界主权的权利。如果一个人不是罗马的公民就什么都不是,而有了这个头衔就等于有了一切”。[46]在共和国晚期,大量意大利居民获得罗马公民权成为“新公民”,公民团体迅速扩大,并有源源不断的行省居民意欲跻身其中。但开放公民权的政策大多只指向了法律意义上的平等,而不一定是社会意义上的平等。“新公民”“准公民”或“非公民”要获得与“老公民”同等的社会地位和社会福利,以及全方位的政治、经济和军事特权是一个严格且缓慢的过程,他们一方面要为罗马建功立业,另一方面要提升罗马文化素养。如果说为罗马建功立业是“新公民”“准公民”或“非公民”表明政治立场的重要方式,那么具备一定的罗马文化素养则是表征其情感和理智认同的重要指标。[44]25这一解释范式可以从哈贝马斯所论公民身份的双重属性中得到理论支撑,公民身份包括由公民权利确定的身份和文化民族的归属感,[47]公民身份由此分为法律公民身份和文化公民身份。法律公民身份对保障公民权利的制度和政策形成直接性政治认同,文化公民身份让公民从文化和心理上产生一种在场的情境感和归属感,这种归属感主要来源于对共同体历史和共同体文化的认同,对历史和文化的认同间接促成对政治的认同。同时,这一解释范式也符合纾解罗马公民权在共和国晚期公民群体扩大过程中的消弭困局的现实需要。公民身份的最大特征就是平等,严格的公民社会成员能在种族、宗教、财富、家庭和性别等差异的情况下实现政治地位平等、人格平等和法律面前平等,[48]据此,马歇尔(Marshall)表示公民是“阶级的弱化物”(class-abatement)。[49]但罗马公民权本为一种特权公民权,公民大会按等级组织和表决,这与公民对阶级的弱化相矛盾,尤其是当越趋于全民公民时,公民权利、公民地位就越趋于虚无。

作为共和国晚期的“调和者”,西塞罗强调将所有公民平等看待的重要性,试图面向大地中海世界的民族将罗马的特权公民权转化为普遍公民权,公民的存在依赖于共和国的存在,公民首先要在共和国中找到自己的身份和定位,更重要的是,共和国优先于包括自我、父母、孩子、朋友、财富、权利等在内的一切事物。公民只有通过积极的政治参与,其行动才合乎自我的本性,才能获得幸福与至善,而无法践行公民责任的人是“无用的”。[50]普遍公民权概念的核心在于公民对共和国的爱,为了达到西塞罗所呼吁的公民对共和国的忠诚与奉献,他“顺应自共和国晚期以来罗马逐渐确立一种世界性文化身份的趋势”,[51]提供了一条以历史书写来塑造文化素养以提升公民政治认同的理论路径。杜根(Dugan)认为,西塞罗在演说中展示了文学形式如何与罗马政治现实进行互动,进一步揭示了通过文化手段塑造政治的潜力。[52]

罗马的历史书写主要是对政治和军事的记载,以大祭司释义书(commentarii pontificum)、年代记(annales)、葬礼颂词(laudationes funebres)等为主要书写形式,致力于突破狭隘的时空限制,保存或重构集体记忆以塑造民族特征和培育爱国主义情感。在“希腊化”的影响下,西塞罗更强调诗歌尤其是希腊诗歌在重构罗马民族集体记忆中的政治效用,将希腊的文化权威和罗马的政治权威融为一炉,不仅缓解了希腊文化认同和罗马政治认同之间的冲突,还借希腊文化的“教化”构建了罗马性(romanness)的世界主义政治认同。

四、结 语

罗马共和国晚期的政治对立形式远超传统的贵族与平民二分,各方政治势力皆为各自的政治利益而奋斗。[6]446控诉阿基亚的公民权,实质是各方政治势力矛盾和冲突的表现。西塞罗为阿基亚辩护的最终结果,并未在辩护词中点明,后世普遍认为是胜诉。[53]但西塞罗的胜诉并不是绝对的。若西塞罗在辩护中超越法理,从情理上论证了向外邦人开放公民权可以为国家带来利益,目的是宣扬基于共和制,公民权第一要义应是基于德性和荣耀的爱国主义,西塞罗的辩护应是有效且意义深远的。若西塞罗是为了维护阿基亚、卢库鲁斯和传统共和制,其辩护似乎收效甚微。首先,阿基亚并未完成西塞罗宣称的歌颂其执政官功绩的诗作,西塞罗只能做自己的诗人,自撰《论他的执政官生涯》(De Consulatu Meo)。此外,阿基亚远未成为堪与荷马媲美的诗人,甚至《希腊诗选》(Greek Anthology)中属于“阿基亚”的传世诗文都还存在争议,[54]阿基亚对罗马国家的价值有待商榷。其次,卢库鲁斯的结局很明确,“卢库鲁斯的生活,真像古代喜剧一样,开场时给我们看的是一些政治和战争的活动,结尾时也光只些吃、喝、宴会和纵欲,简直是场戏”。[55]最后,传统共和制在“前三头同盟”的形成中逐渐成为历史,三头同盟的权力重组就预示着共和制的结束。尽管到真正施行帝制尚有多年革命和内战,但西塞罗的“和谐政治”注定只能沦为概念。

阿基亚的公民权之争是罗马共和国晚期政治势力博弈的缩影,也是各方政治势力最后一次平等的对话。西塞罗为阿基亚辩护取得了一定程度的成功,不过是罗马共和制的回光返照。但西塞罗在构建阿基亚的公民价值时,作为“勉励保卫共和国”(cohortationes ad defendendam rem publicam)[56]的调和者,一方面扩展了罗马的公民观念,尤其是面向贵族政治家以伦理性德性纠正了军事性德性对正义的偏离;另一方面加强了境内居民对罗马共和国的政治认同,使罗马成为世界性的公民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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