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建共有生态家园:新时代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基点

2023-04-17 12:33马元喜
贵州社会科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共治家园共同体

马元喜

(同济大学,上海 200092)

任何民族的形成与凝聚是一种自然演进的过程,始终遵循着民族共同体发展的一般规律,这是在共同利益及其生活取向的内质动力推促下触发与实现的。从中华民族自然演进的脉络来看,从“自在存在”到“自觉存在”再到“自为存在”的进阶,历史上各族群之间的多种互动关系样式,也正是在同类性质的内驱动力作用下,围绕着构建共有生活家园而展开的。诚如习近平总书记在2019年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指出的,“各民族之所以团结融合,多元之所以聚为一体,源自各民族文化上的兼收并蓄、经济上的相互依存、情感上的相互亲近,源自中华民族追求团结统一的内生动力”[1]。不过,中华民族的演进趋向也是一个人为构建的过程,从“共同书写的历史文化共同体”向“荣辱与共的共享命运共同体”的深化,意味着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建设同样是人为拓展内质动力的过程。可见,如何理解与阐释“中华民族追求团结统一的内生动力”这个重要论断的丰富意涵,是全面领会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相关论述的关键前提,也是创新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实现路径的基本要求。

自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高度重视民族工作,将民族团结视为民族工作的基本底线,并基于社会主要矛盾变化的新情况、新特点,赋予民族工作新的实践内涵、历史使命、目标任务,其话语表达经历了从“牢固树立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到“积极培育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再到“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转变,最终使得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成为新时代民族工作的主旋律。同时,党的十八大明确将生态文明建设纳入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总体布局之中,开启了探赜共有生态家园构建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的可能性地位。对此,费孝通先生曾指出,中华民族生存空间所孕育的生态多样性特征[2],生成了中华各民族文化、情感与行为上相互依存的发展格局。但是,目前国内学界并没有对此给予充分的回应,这将极大限制理论界、实务界对构建共有生态家园功用的理性解读,并影响新时代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进程。那么,中华民族共有生态家园何以凸显?何为中华民族共有生态家园?如何构建共有生态家园且以此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这些问题的学理剖析对于拨开团结统一内驱动力的“认知迷雾”,创新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家园根基具有重要的理论与实践意义。

一、构建中华民族共有生态家园的研究缘起

自习近平总书记在2014年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首提“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时代命题以来,以习近平总书记相关重要讲话为契机,学术界展开了系统研究并对其内涵进行深刻解读,并在此基础上开展了相关推进路径研究,使之持续成为学术研究的前沿热点。目前,关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研究主要围绕历史溯源、概念辨析、理论建构、实践探索等议题展开系统论述,具体体现为: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概念及内涵的界定;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生成逻辑及其变迁的梳理;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认同及价值剖析;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路径及意蕴的探索等。日趋多样的研究内容视角及丰硕成果,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理论与实践作出了重要贡献[3]。然而,关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相关研究也存在着有待拓展的领域空间。比如,有学者就认为,尽管目前相关研究主要围绕“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办”的思路进行探究,且不少学者从微观视角介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研究当中,但相关研究总体上呈现出“四多四少”的研究态势[4]。基于此,通过对相关文献进一步梳理并发现,就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实现路径而言,从制度建设、经济发展、文化教育、社会互动等方面研究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成果相对较多,而从生态维度研究的相关成果却比较少,这明显不符合生态文明建设格局下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新情态,意味着从生态视角切入到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就显得格外重要。

为此,目前学界主要从生态文化维度去探索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实现路径,主要成果有:尹伦认为各民族生态文化交融对于共有民族生态观的形成进而为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提供文化理论支撑[5];何雄浪等认为民族地区生态文明建设有助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绿色根基[6];郭思思等认为各民族共享的生态文化大传统,成为有效支撑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砥柱,从而为筑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做积极贡献[3]。而相较于共享生态文化、生态文明建设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研究力量分布而言,从生态家园或共同体视角出发,探究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创新路径则显得略微薄弱。比如,李艳庆等学者认为构建中华民族生态共同体对于增进各民族共同性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具有重要意义[7]。事实上,随着各民族民众对推进生态文明建设的积极响应,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得以在生态文明建设叙事下展开,并以一种构建共有生态(美丽)家园的表达方式所展现,这就使得构建共有生态家园成为各民族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新质根基。因此,从共有生态家园来造就各民族优质生活环境及生态文化认同,对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至关重要。为此,本文认为,推进中华民族共有生态家园的构建成为当前亟待推进的基础性工作。

中华民族共有生态家园是在各民族持续的反复互动协调中,不断生成具有重叠与通约特征的生态家园文化与行为,进而不断织密各民族情感纽带,从而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生态基础支撑。从传统意义上讲,各民族共有生态家园是家园秩序得以维持与再生产的物质基底。其中,家园秩序必然包括其存续所依赖的生态境况。而生态环境状况影响着各民族共同生活秩序的稳定,进而关系各民族交互行为的格局,成为决定各民族关系和谐与否的重要因素。诚如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的那样,“生态文明建设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总体布局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关系到中华民族永续发展的根本大计,是关系党的使命宗旨的重大政治问题”[8]。从本质上说,“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和“生态文明建设”两大重要论断的提出,明确了共有生态家园构建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的特殊地位。因此,有效推进各民族共有生态家园构建,进而以此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根基,成为本文的研究旨趣与逻辑缘起。

二、中华民族共有生态家园的基本蕴涵

构建各民族共有生态家园对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有着积极作用。但是,如何科学界定中华民族共有生态家园,成为增进中华民族认同感的前提基础。事实上,家园意识作为各民族共有历史政治文化,是凝聚与内敛中华民族共同体的重要文化资源,这种文化资源在各民族成员心中根深蒂固且延续至今[9]。在传统意义上,“家国意识”是指社会个体以天下为己任,通过自身修养与行为实践来彰显他们对天下或国家的高度认同,进而在日常性社会行为过程中逐步形成一种历史政治文化。此历史政治文化遗产构成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理论支撑体系[10]。其中,共有生态家园作为家园意识的展现形式,也是通过“属于”“生活于”“活动于”以及其他类似表达方式,指向各民族生态家园认同的形塑。就生态家园认同而言,生态家园认同描述了个体如何在与家园环境的互动中表达自我,以及这种自我表达的稳定程度,进而反映个体对其家园环境的整体体验,包括直觉、情感和理念。换言之,生态家园认同就是基于个体与所处家园环境的天然联系,在长期互动中形成的个体对家园环境认可与珍视的主观体验。就民族生态家园认同而言,由于各民族聚居的家园环境有着显著的差异性,这就使得各民族生态家园认同必然有着不同的内容体现,因而各民族生态知识生产与生计方式选择也会互有差异。但是,由于中华各民族交错杂居的生活样态,以及所居家园环境的大体相似特征,这就使得各民族生态家园认同指涉共有承载客体,这成为各民族共有生态家园构建的前置基础。

与此同时,生态家园的内涵亦与生态文化认同息息相关。生态文化认同是生态家园感产生的基础与前提。如果说,总体保持相对良好的生态家园是支撑中华民族永续发展的根本条件。那么,各民族共有生态文化认同,则是保持相对良好的共有生态家园的关键变量。因为各民族共有生态文化认同是各民族对共处生活环境、共享生计方式与共有生态知识的认同,进而成为各民族共同建设共有美丽家园的文化驱动力。因此,所谓“中华民族共有生态家园”,就是意指中华各民族所拥有的共同生活空间与生活环境[7],并且在长期的各民族生态互动中形成了共有生态知识,进而为共同生活秩序的生产与再生产提供内生动力。总之,中华民族共有生态家园并非是单纯的带有比喻或象征意味的词语,也并非是一种文化或物质家园的概念范畴,而是一种糅合了物质与文化家园双重内涵的家园共同体。由于侧重点不同,对共有生态家园内涵的理解也会有所不同。

从物质层面来看,中华民族共有生态家园就是指中华各民族所依赖生存的广袤地理空间与多样的生态景观,这为中华民族繁衍生息提供充足的物质资料基础。具体而言,一是中华民族所拥有的广袤生存空间,是由多样聚合为一体而逐渐形成的。由于各民族历史上长期的交流与融合,这为共有生态家园的形成和发展创造良好条件。而这一生态家园,实现了对南北温热气候带、东西干湿降水区以及多样地形地貌的聚合,进而为中华民族的繁衍生息打造出宽广的家园空间。二是中华民族所生活的多样生态景观,是由各民族在适应与改造自然过程中所持有的不同生计方式所形塑的。由于各民族所占据的地理空间差异,使得各民族传统生计方式逐渐分离,并生成了游牧与农耕两大系统,使得各民族发展样式互有差异,逐步形成“五方之民”共天下的生活图景。从文化层面来看,中华民族共有生态家园是指中华各民族共有生态文化认同,而这一文化认同包括了各民族对生活环境的认知和表达,也囊括了各民族对利用自然资源制度与方式的吸纳和接受,是各民族对家园环境的共同理解与把握[5]。而中华民族生态文化认同是在共同生态知识生产基础上而形成的。因此,共同生态知识生产是强化中华民族共有生态文化认同最根本的因子。事实上,民族交流是培育与提升中华民族共有生态文化认同的有效径路。

通过对中华民族共有生态家园及其内涵的相关阐释,彰显了中华民族共有生态家园的双重特征,不仅表明了中华民族共有生态家园是现实的生活场域,支撑与提供中华民族延续发展所需要的各种物质质料,而且表明了中华民族共有生态家园是精神的意义世界,基于各民族生态文化的相互交流,形成了中华民族共有的生态文化认同。例如,神山信仰不仅存在于青藏高原的藏族、珞巴族等民族之中,也存在于崇山峻岭之间的纳西族、彝族等民族之中,而这正是长期文化交流的结果[11]84。这一双重内涵强调了中华民族绝非仅是一个经济、文化、政治体,更重要的还是一个生态体,这就为丰富和完善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内容与实质提供理论支持,也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与实践提供全新的可能路径。因此,构建中华民族共有生态家园成为新时代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新空间。

三、构建中华民族共有生态家园的内在机理

中华民族共有生态家园的营建并非是被任意组织的。事实上,中华民族共有生态家园的营建取决于各民族对所处家园环境的认同,这就需要通过以文化交流为媒介,生产各民族所共有的生态文化,进而厚植各民族彼此尊重信任的情感基础,以此形塑各民族共同参与的生态治理结构。因此,中华民族共有生态家园不是被悬置的想象空间,而是旨在构造各民族文化-情感-实践的相互嵌套。换言之,各民族间文化交流、尊重信任、参与共治三要素,是从物质与文化双重维度来推动共有生态家园构建的基本考量[9]。那么,充分挖掘这三个内在机制的作用机理,就能够从生态家园构建维度研究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路径问题。因此,选取文化交流、尊重信任、参与共治的理论分析框架,通过对各民族生态文化的交流融汇与创新发展、积极情感能量的培养与积蓄以及生态共同治理的解析与践行,能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更为多样且充实的路径择选。

当前,基于生态家园作为各民族全方位连接的介质,这就需要把文化交流、情感积累与参与共治作为一种手段,以提升各民族对共有生态家园构建的贡献度。但是,由于各民族生态文化的差异、情感链接的弱化及参与共治的虚化等事实,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各民族对共有生态家园构建的贡献度。对此,加强文化交流、积蓄情感资本与践行共治行为是各民族共同构建生态家园的重要保障。而通过生态家园的共同营建,增强超越各民族边界的社会认同,以此增进各民族理念与行为一致性,从而有助于全方面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12]。例如,在普洱景迈山长期共同的台地茶树种植过程中,德昂族、布朗族和哈尼族等民族对茶形成了相通的传统生态知识及其认同,包括对茶叶的认识、茶树的种植与管理、茶叶的用途与作用等方面[5]。

首先,文化交流是促成各民族生态认知相通性的重要保障。文化作为社会存在与发展的基础条件,赋予了群体或个体以理性和情感的价值和意义,理性的价值表现为对群体前途命运的关心,情感的意义表现为对群体的一种难舍难分的归属之情,是诸种认同形式生成与演变的有效平台。一个社会如果没有共同的文化,这个社会就会解体。中华各民族通过缓慢的世代文化交流过程形成了具有整体性的中华民族优秀文化。而中华民族优秀文化是凝聚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活水源头”。当然,文化效用发挥需要特定的条件,即文化相通性的获取与否,这就使得文化交流成为达成此条件的重要机制。马克思曾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多次论及交往概念,认为交往是人与人之间发生链接的社会性活动,交往关系是在物质生产实践过程中形成的一种社会关系[13]。同时,交往形式的新旧替代,使得历史不断向着交往与生产力相互适应的方向发展[14]。因此,各种行为交往形式与类型,影响着个(群)体的行为偏好,成为决定人(群)际关系走向的重要因素。在生态文化交流上,过往阶段更多地呈现出单向性、教化性特征,不利于民族间的相互学习、良性互动,从而形成对中华民族生态文化的共同认同。自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华各民族生态文化交流形式更为多样,通过双向互动、平等沟通的交流模式,使得文化链接呈现出交互性特征,这种交互性关系最大特点就是彰显文化的相通性,从而形成将窄的民族认同转化为宽的中华民族认同的文化合力。诚如亨廷顿所言,在多文化的社会中,文化相通性的获取道路是弃绝主体与非主体划分的,接受的是寻求共同性[15]。总之,文化相通性的获取能够实现各民族文化边界的溶解,进而促进文化交流过程中的他者内在化,逐渐形成和衷共济的文化交流格局。

其次,尊重信任是驱动各民族情感互动持久性的重要保障。一般情况下,就生态家园体悟而言,绝大部分感知来源于贯穿主体间交互姿态的情感流这一关键因素[16]149。情感要素作为主体间微观联结的重要机制,其功要性在于维持主体间共同关注焦点所需的集体兴奋点,通过将其转化为平常持续的感觉,来塑造一种主体间持久良性互动的情感状态[16]150。同理,情感状态也决定着各民族生态互动的类型、频次与强度,进而影响各民族生态交互的持久性效果。进言之,各民族间尊重信任是增强各民族构建共有生态家园行为链的重要驱动力。对于处于流动生活样态的今天,各民族在通往现代生活愿景的过程中极有可能因各种因素产生心理落差,进而引发生活际遇中较为严重的后果,其中最为深远的影响便是低信任度的情感状态。因此,如何培育与维系各民族彼此尊重信任的情感类型,对于持续推进共有生态家园的构建具有重要意义[16]167。在此意义上,尊重信任作为各民族顺利扮演角色的预期,是一种超越物质形态的情感需要,能够为各民族持久交互提供情感机能,促使各民族彼此理解包容和共生共荣,让各民族和睦相处、平等相待,祛除共有生态家园构建的目的论色彩,从而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凝聚深层根基。

最后,参与共治是维系各民族行为交往性的重要保障。历史事实告诉我们,共有家园的维系取决于中华各民族行为的交往性特征。正如马克思所言:“社会不管其形式如何,都是人们交互作用的产物。”[17]这表明在家园构建领域中,各民族行为交互是确保家园构建顺利推行的重要机制。当前,在面对各民族自由流动与互嵌生活的事实,参与共治就成为协调民族交往的最佳政治工具、权力结构和制度形式[18]。通过各民族成员之间的参与共治,各种主体间优势资源要素得以整合,最终在增进各民族亲和力的同时,营造出一个集体行动的治理情形,从而为构建生态家园贡献集体智慧与力量。而且正是在这种参与共治的行为场景中,治理对象扮演着“牵线者”的角色,构成为各民族融入彼此生活的助推因素,使得各民族在治理过程中解除心理戒备,以生活共同体姿态展开行为交往,在此基础上有效推进共有生态家园构建的自觉行为。此外,在共有生态家园治理行为中,各治理主体可以借助参与共治这一交往机制,缓解各民族生活相对区隔的问题,逐步实现各民族互嵌式生活图景,增强各民族共同发展繁荣的行为自觉。总之,参与共治作为各民族生态实践行为中所蕴含的交往格调,能够为构建中华民族共有生态家园提供行为支撑,从而确保各民族结合成一种“共同利益+合美生活”紧密相关的共同体。

四、构建中华民族共有生态家园的路径选择

依据上述理论分析框架,我们把文化交往、尊重信任、参与共治这三个基本要素,作为各民族自觉构建共有生态家园的重要驱动机制,对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具有积极的促进效用。因此,切实加强各民族文化交流、尊重信任与参与共治的路径优化,能够分别为共有生态共同体构建奠定价值基础、情感基础与行为基础,从而不断夯实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生态家园根基。

(一)加强文化交流:凝聚共有生态家园构建的价值基础

任何民族的文化关怀都会延展到各自生活的自然界。在与家园环境长期的互动基础上,各民族都会形成相对稳定的关于生态系统认识、利用与保护的理念,并经过系统提炼成为指导各民族处理人与自然关系的行为准则,进而形成为相对完整的民族生态文化。所谓“民族生态文化”,意指各民族在长期历史和社会发展进程中,对所处生态系统的认识、利用和治理的相关文化。这一文化蕴含着各民族对生态环境的观念和信仰,也包括各民族保护和利用自然资源的知识、技术和制度,是各民族对生态系统的理解与思索[5]。居住在不同生态环境的各族群体,在与自然环境互动过程中也形成了兼具区域性与民族性的生态文化,造就了多样性与差异化的生态文化小传统。各民族迁徙与流动所造就的互嵌式生活样态,以及各民族对美丽家园的共同追求,为各民族生态文化交流创设了有力条件。当然,这种文化交流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接触,而是旨在寻求共有生态文化的互动。所谓“共有生态文化”,就是指各民族所普遍持有的生态文化范畴,包括认识、利用、治理和维护生态系统的知识和规范等,是通过文化交流而形成的生态文化类型。这种生态文化类型即为中华民族共有生态文化大传统,其形成就是一部各民族文化交流史。

中华民族共有生态文化是在文化交流基础上通过发展一套共有符号系统而实现的。这个共有符号系统的价值不仅仅表现为对共有生态文化内涵解释的准确性,而且表现为能够为运用此符号系统的各民族带来价值的导引功能。在文化交流层面上研究生态符号系统的生成,不仅能够看到共有生态文化在符号互动中生成的过程,而且能够看到共有生态文化与符号系统的密切关系。对共有生态文化生成起作用的符号系统构建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是文化交流过程中的生态思想符号系统构建。比如,神话作为人类的文化胎记,其中关于创世的神话传说就大部分涉及生态思想的论述。如彝族、侗族神话中人与天地万物起源的“混沌说”“五行说”以及姜良姜妹兄妹创造万物的故事、傣族的创世神话、苗族的古歌《开天辟地》等,都是以神话思维表达“天人同构”的思想[11]51。尽管各民族在细节表述上互有差异,但都通过“自然崇拜”等形式,肯定了人与自然的平等关系,指明了人与自然共同构成完整的生态系统。在此基础上,经过长期的各民族文化交流过程,逐渐形成了“天人合一”的生态观,成为中华民族生态思想的核心命题。而且在传统文化中,各家各门都对此做出过专门论述,构建起彼此通约的生态思想符号系统。如儒家的“知天畏命”与“上下与天地同流”,道家的“道法自然”与“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佛家的“因缘和合”与“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等思想[19]6。二是文化交流过程中的生态象征符号系统构建。比如,大山不仅作为地理标识,而且又是人类信仰与情感寄托的场所,被赋予了神圣意义,象征着人神对话与敬畏自然的生态隐喻。生活在崇山峻岭间的山地民族,如藏族、纳西族、门巴族、珞巴族等,由于在日常生活中不得不面对高山峻岭。在攀登高山过程中的高原反应,使这些民族先民逐渐产生了敬畏高山的心理,从而生成了一套禁止亵渎神山的民约体系,具体表现为神山境内的所有动植物,乃至山石、湖泊、水流等自然物都具有神圣性,禁止挖掘和搬运神山上的山石与泥土,也不允许污染神山周围的水源,甚至在神山上大声喧哗[11]83。这种象征符号在各民族文化交流的基础上,逐渐形成为“仁者乐山”的生态象征符号系统。三是文化交流过程中的生态行为符号系统构建。深深根植于各民族对天、地、人等世界万物的思想认知,不断渗透在日常生活各个层面,开启了各民族日常行为追求“可持续”的基本理念。如居住在云南南部哀牢山区的哈尼族,为了适应哀牢山立体分布的生态样式,创造出梯田这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杰出作品。整个梯田系统包括森林、梯田与村落等有机组成部分。按照上段森林—中段村落—下段梯田的分布格局,实现了流水-森林-村落-梯田“四位一体”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范本[11]195。同时,为了保障梯田垦殖和耕作的持续性,哈尼梯田文化形成了一套约定俗成的管理制度,尤其是关于梯田灌溉的沟渠开凿、修理与“沟头”专职监管等规定,保证了历经1400年之久的哈尼梯田至今仍保有活力[3]。在此基础上,各民族通过传统生态农业生产思想的交流与互动,如“无往不复”、“节物致用”及“和合共生”的行为思想[19]110,逐渐形成了“循环互利”的生态行为符号系统。

总之,共有生态符号系统作为共有生态文化的核心表达,是各民族生态文化交流的产物,并且对中华民族共有生态文化认同起到了积极作用。照此,加强各民族生态文化交流有利于生成更为广博的共有生态符号体系,并据此明确各民族共有的生态理念与共同的生态追求。换言之,通过各民族生态文化交流,能够促进各民族生态文化小传统创造性的转化为中华民族共有生态文化大传统,进而使之成为各民族的共有生态文化认同,不断夯实构建共有生态家园的价值基础。

(二)促进尊重信任:激发共有生态家园构建的情感基础

在流动与互嵌的共同生活样式下,各民族无时不刻地在进行着行为思想与行为的交互活动,其中情感交互是最基本的交流形式。换言之,共同生活并非自我的私人空间,而是一个主体间世界,是一个自我与他人共享的世界,在这样的生活情境中,自我与他人以相同的经验方式来理解这个世界,最终自我通过对他人的移情作用,以各种接近呈现关系领会他人的“精神之我”[20],即各民族在情感交往中相互理解,从而拥有共同的情感表达。在此基础上,彼此融入各自生活才能生成共同认同的生活秩序,进而培育彼此尊重信任的人际关系网络。同时,尊重信任能够为各民族共同参与生态治理提供情感驱动,进而为构建生态家园积蓄社会资本。基于此,各民族尊重信任是为了让各自主动接纳对方并由此生成共有生态家园意识的两个重要方面,即生态文化认同与生态共治实践,前者为尊重信任的前置条件,后者为尊重信任的行为结果。换言之,各民族只有在尊重信任的前提下,才能为共有生态家园构建提供必要的黏合剂,才能弥合生态文化差异和治理行为零散可能造成的裂缝,才能像家庭成员一样在共有生态家园建设上也彼此离不开。

在构建共有生态家园过程中,各民族彼此尊重信任不仅包括对生态认知、生态理念、生态思想等方面差异的包容,更重要的是,能够有效推动各民族集体行为。也就是说,尊重信任是一种富有情感因素的交往关系,旨在为族际交往提供焕然一新的情感动能,不允许族际之间产生排斥性的行为现象,防止交往的主体关系网络破裂,影响各民族集体行动的治理效能,从而唤醒各民族自觉承担生态家园构建的主体责任。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强调的那样,“无论是全面小康、脱贫还是现代化,一个少数民族也不能少”[21]。当然,各民族集体行为的展开,包括共同构建生态家园,是尊重信任的情感结果。

尊重信任作为情感交往“最高意义脉络”中的际遇理念,能够引导是非判断价值标准、礼尚往来礼仪规则与矛盾冲突协调机制的确立,成为协调际遇关系的黏合剂。就此而言,各民族间尊重信任,是在横向广泛与纵向深入的情感介质网络编织下演进的。情感介质能够为各民族集体行动奠定情感动能,为构建共有生态家园创造心态条件。对此,西美尔认为:“信任媒介是在社会之内的最重要的整合力量之一。”[22]由此可见,各民族间尊重信任的关键在于信任介质的建构,即要搭建让各民族产生尊重信任感情的平台。从情感交往视角来看,这种信任介质多以风俗习惯、村规民约、民族性知识等为载体,目的是让各民族深切感受彼此生活的相互嵌合。比如,生活在青藏高原北部的藏族、蒙古族等族群,在长期共同畜牧的交互过程中,积累起了彼此信任的社会资本,从而形成了对草原、牲畜管理法律与道德习俗的一致认同[5]。显然,这些情感介质是尊重信任交往下的产物,不仅体现为对对方习俗的承认与接纳,而且可以成为各民族共有的地方性知识,这就为各民族共建生态家园提供情感基础。

(三)推进参与共治:践行共有生态家园构建的行为基础

自改革开放以来,社会流动日趋频繁,不断强化了民族互嵌式的微观生活形态,使得族际间联系的广度、深度与频度前所未有,传统家园形态得以解体。而民族互嵌式的现代生活形态,要求构建一种参与共治的局面,进而打破彼此在共有生态家园构建方面的区隔状态。从共建框架来看,构建家园环境治理共同体,有助于提升各民族共建美丽家园环境的协调性、共进性与互惠性,不仅体现为各民族对家园环境的共同治理和维系,还体现为各民族对家园环境的共同占有和享有。

党的二十大报告强调了健全现代环境治理体系的重要性,表明了家园环境治理是一项系统性工程,要求破除政府、企业和社会公众各自为战的碎片化治理困境。通过构建家园环境治理共同体,增强各民族家园环境治理的整体性和协调性,来健全现代家园环境治理体系,进而提升家园环境的治理效能。所谓“家园环境治理共同体”,是指相关生活主体基于家园环境共有性的体悟,在对自身特定利益追求加以理性约束的基础上,确立起参与与共治的主体治理结构。家园环境治理共同体,有助于实现生态治理在主体构成上从单一到多元,在治理理念上从分散到统一,在行动上从碎片化到整体化的全面改进与完善。就治理共同体而言,这就意味着在家园环境治理过程中,各民族享有平等的参与权的同时,应当承担共同的治理责任。针对多民族生态知识、发展程度及生计方式存在差异的问题,我们要构建以共同利益为基础、以共同理念为纽带、以共同行动为内容的治理共同体,才能切实凝聚各民族生态智慧与力量,为共同建设美丽家园环境提供坚实保障,进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生态意识。

首先,各民族要坚持共同利益优先的原则。各民族所赖以生存的共有生态家园,使得家园环境治理需要各民族共同参与,所以需要培养共同利益观。共同利益促成共同行动,不同的利益关系决定了共同体的性质,利益关系的变化也推动着共同体的发展[23]。共同利益,旨在通过以尊重信任为精髓的集体行为替代以竞争精神为基础的个体行为而构建新型治理共同体,从而理顺各民族间的行为关系,进而为共有生态家园的构建奠定广泛的主体基础。当然,就共同利益的培育而言,也需要充分发挥政府或民族精英的引领作用,使其家园环境的公共性得到具体主体的伸张,激发各民族牢固树立共有家园不仅是一个经济体、文化体,还是一个生态体的理念,赋予了中华民族共有家园更为完整的表达。当然,各民族坚持共同利益优先的原则,意味着各民族都是家园环境的保护者、建设者,需要在规范自己生活、生产行为的同时,实现民族共同繁荣与环境保护治理的同频共振。

其次,各民族要秉承共同理念的价值诉求。共同理念,作为各民族自觉追求的通约价值,是治理共同体建立主体一致性关系与弥合分散化行动的纽带。各民族所秉承的共同理念是生态文化交流和集体行为体验双向推动的结果。当前,家园环境恶化所带来的一系列严重后果,已经引起了各民族对人与自然关系的重新理解和生活生产行为的深刻反思。自然对于各民族生存发展不可或缺,所以各族先民早已形成了成熟系统的关于保护与发展有机融合的生态理念,并在各民族文化交流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共同的生态理念。但是,时过境迁,传统民族生态理念亟需融入新的内容,尤其是绿色发展与生活理念。一方面,由于扩张型发展理念不再适合新时代各民族共有生态家园构建的相关要求。这就需要大力推行绿色发展理念,此理念能够契合新时代各民族共有家园完整意涵的内在要求,即家园生态是构成共有家园内涵完整性的重要向度[7]。另一方面,随着社会主要矛盾的改变与物质文化生活的发展,人们对共有家园建设提出较高的要求。为此,各民族要自觉养成绿色生产、生活、消费与出行方式,这是合美生态家园构建的底层逻辑。在此基础上,各民族秉承的共同理念,就确立起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价值诉求,并以此为纽带将各民族紧密连接起来,指导着各民族在生活共同体中的生产与生活行为,从而形成牢固的生活-生态共同体。

最后,各民族要践行共同行动的治理网络。治理共同体的构建要落实在一致的治理行动上,构建治理共同体的意义只能从各民族一致的治理行动中体现[23]。在形成共同利益和共同意识的基础上探索参与共治的行为空间与机制是推进美丽家园建设的关键环节。一方面,要开放治理空间,提升治理行动的整体性。构建中华民族共有生态家园,关键问题在于如何协调各民族家园环境治理行为。参与共治分为无参与、象征性参与和共同行动三个层次,其中只有第三层次才涉及治理共同体构建的真正落实。因此,政府要通过完善政策法规开放治理空间,明确各治理主体在家园环境治理中的职责权限,并适当推动治理资源下沉,鼓励各民族积极参与治理,借助不间断的小型集体行动有效推进治理共同体建设。另一方面,要完善共同治理的参与机制,提高参与共治行为的协调性。各民族参与家园环境治理意味着共有生态家园意识的增强与参与治理行为积极性的提高,同时也带来了参与共治的协调性问题。各民族由于利益诉求与发展程度的差别,在形成共同利益与理念之前,往往在各自的生活领域独立开展治理活动。同时,各民族参与共治的时空差异,使得部分成员处于边缘化、末端化境地,对治理共同体构建的冲击较大,因而各民族协调一致的共同行为极为重要。这就需要各民族在生活交流基础上形成具有包容性的治理主体网络,通过政府-市场-社会三大主体的有机协同与创新拓展,形成政府出面、企业出钱、民族出力的共同行动的三角治理网络[24]。

五、结语

2014年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共中央民族工作会议暨国务院第六次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明确提出:“加强中华民族大团结,长远和根本的是增强文化认同,建设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积极培育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25]自此,我国新时代民族工作应该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进而助力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因此,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成为国家政策文件、学术文献、社会宣传等出现频率极高,并且引起广泛共鸣的话语表达[26]。

随着各民族民众越来越意识到以牺牲家园环境为代价的发展正在给自身可持续发展埋下潜在隐患,这就为充分发挥共有生态家园构建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的积极功效提供前提条件,并通过构建合美生态家园,来激发扩张型发展范式的转型,从而通向绿色发展的社会图景,不断满足各民族民众优质生态服务与产品的需要。不过,从生活实际来看,中华各民族因生态认知、生活理念与生计方式等方面存在差异,使其生态认知与理解也不尽相同,这就形成了不同的生态文化。而在民族互嵌的生活形态下,为了合美家园建设,就必须加强各民族生态文化交流,从而为优质家园环境建设提供持久不衰的文化驱动力。因此,这就需要首先从文化交流入手,凝聚各民族传统生态智慧,在对其进行现代发展的基础上,探寻最大公约数,进而提升中华民族共有生态文化的认同度。

此外,各民族通过对中华民族共有生态文化的广泛认同,增强了各民族间尊重信任的情感联结,为构建各民族参与共治的行动者网络积蓄社会资本,进而不断夯实铸牢中华民族共有生态家园构建的文化-情感-行为基础,从而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有效途径与重要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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