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俊
(湖北大学,湖北 武汉 430062)
笔者在20多年前曾对流行多年的马克思主义三个组成部分说提出不同看法(1)参见3篇拙文:《从整体上研究马克思主义》,载《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1996年第3期,第60—61页;《“马克思主义三个组成部分说”献疑》,载《江汉论坛》2001年第2期,第48—51页;《澄清对马恩经典的一个误解》,载2004年9月13日《北京日报》。,在学界产生了一定反响。反对者有之,赞同者有之,部分反对与赞同者也有之。比如,南京大学的奚兆永教授撰文指出,因为马克思主义体系包括三个组成部分,所以恩格斯才从三个方面进行了批判。[1]意即马克思主义三个组成部分说符合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内容是不言而喻的。又如,中国人民大学的冯景源教授在其著作和多篇论文中指出,马克思主义不等于马克思主义三个组成部分,马克思主义不是三个组成部分,我们应当在立足文本的基础上寻找马克思主义的“原生态”。[2][3]还如,中国人民大学的高放教授指出,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确实存在着三个组成部分但不限于三个组成部分,同时认为笔者在文章中提到的问题确实值得研究。[4]20多年过去了,笔者由于忙于教学和其他课题研究,再没有回到这个题目上来。现在看来,讨论这个问题还是有积极意义的,最主要的就是有益于推动马克思主义整体性研究。
但马克思主义是一个整体并不意味着马克思主义理论内容没有层次之分,并不意味着马克思主义原理没有主次之分,如果那样的话就很难掌握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也难以从整体上把握马克思主义。有分析才有综合。只有在对马克思主义原理进行分层别类研究的基础上,才能进而从整体上把握马克思主义。就马克思主义原生形态(2)马克思主义原生形态即马克思恩格斯创立和完善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是相对于次生形态和再生形态即马克思恩格斯之后的列宁主义和毛泽东思想等发展了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而言的。即马克思恩格斯创立的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理论不同于其他任何理论的主要特征而言,笔者以为主要有三个层面构成。
所谓方法论就是马克思恩格斯研究问题的基本方法,也就是研究问题的思维方式。它看起来不怎么重要,但却是人们理解问题的基本模式和解释框架,是人们思考问题、研究问题、看待世界的灵魂和内核,就像阿基米德支点一样,无形地支配着理论观点的形成和发展,原理也好,概念也好,都只不过是它的表现形式。
那么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基本方法是什么呢?最主要的是科学实践观的思维方法,简单地说就是实践反思的方法,或者说实践思维方式。虽然马克思恩格斯研究问题的方法很多,但最具原创性的最有特色的区别于其他任何理论的最主要的方法就是实践思维方法。什么是实践思维方法呢?学界已发表不少研究成果,然见仁见智,目前并无统一看法。笔者以为,实践思维方法就是用实践的观点观察世界、解释事物、研究问题的方法,也就是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一条中指出的,对事物、现实、感性不能“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还应当“把它们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还要从主观方面去理解。
具体而言,比如,从现实实践出发而不是从理论原则出发的方法。在马克思主义创立前夕主要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思辨的方法;一种是直观的方法。思辨方法的主要特点是,把概念当作独立存在的本质,且这种本质具有能动性,能够创设物相。也就是把一切问题都纳入思辨的解释框架,把鲜活的现实生活看作理性的化身。比如,黑格尔就是如此。他把绝对理念看作是先于自然界和人类社会而存在的东西,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本质,而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只不过是绝对理念的产物和表现形式,是绝对理念在其发展过程中逐步实现的东西。按照黑格尔的思辨逻辑,如果说我们在现实世界中所认识的是这个世界的“思想内容”的话,那么绝对理念就是“思想内容的内容”。[5]225这显然是一种从概念到事物、从理论到现实、从原则出发的思维方法。直观的方法就是用人的感受器官直接接触现实对象获得认识的方法,无视感官和对象之间的中间环节;但是这种方法对现实事物只是从感性对象的角度、从客观方面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去理解,不是从主观方面去理解,这样就把对象看作一个既定的事实,一个没有历史、没有变化的对象。比如,在费尔巴哈那里,自然就是与人的活动无关的、从来如此的供人静止观察的对象。这种自然实际上是一种非历史的自然,一个光秃秃的抽象概念,在现实中并不存在。诚如马克思所言,这种“被抽象地理解的、自为的、被确定为与人分隔开来的自然界,对人来说也是无”[6]220。从这种抽象的自然出发,形式上是从现实事物出发,实际上还是从概念出发、从理论原则出发。
实践思维方式认为,实践是认识的最深刻基础。虽然现实世界是以自然界的优先存在为前提条件的,但人们所认识的世界恰恰是与人活动密切相关的属人世界,而不是与人的活动毫无关联的非属人世界,也就是说人们是在改造世界中才认识世界的。观念的东西是人们在长期的改造自然和改造社会过程中逐渐形成的。因而,马克思恩格斯一贯主张共产主义学说“不是在每个时代中寻找某种范畴,而是始终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观念的形成”[7]92。这一方法要求我们,不仅在看待世界和研究问题时一定要从事实出发,从人们正在从事的实际工作出发,而且在运用理论解决问题时也要紧密结合具体的实践条件,在实践中不断丰富和完善已有的理论,并创造新的理论,不能把理论当教条,而只能当作行动的指南和方法。
再如,从注重实体思维转向注重关系思维的方法。注重实体思维是西方哲学的一个传统。所谓实体就是决定其他事物的存在并先于其他事物而存在的自存在,也就是其他事物的本质、共性和之所以存在的原因。实体思维就是把现象还原为本质、把个性还原为共性,把结果还原为原因,并以某种还原的实际上是预设的本质、共性和原因即实体去思考一切问题的方法。如,亚里斯多德的实体论方法、黑格尔的绝对理念论方法、费尔巴哈的感性论方法等。这种方法及其运用在哲学史和科学史上、在促进人的思维能力提升过程中曾起过重要的积极作用。但随着科学的进步和人类思维水平的提高,这种思维方法的局限性不断地被显现出来。它局限于事物的自因分析,而忽略了事物的对象性关系;追求世界的始基统一性,而忽略了事物的现实生成性;注重认识对象的分析,而忽略了对象与主体的关系等。
作为实践思维方式的关系思维方法的出场,从根本上克服了传统实体思维方法的局限性。所谓关系思维就是从事物的普遍联系中观察和分析事物的方法。表面上看,黑格尔也很注重关系思维,实则他是把观念视为现实事物相互联系的始基,是一种观念实体论,仍然没有跳出实体论的窠臼。马克思用实践的观点来看待现实事物,把现实事物看作是人的实践活动的结果和过程,从而使关系思维“用头立地”变为“用脚立地”。在马克思那里,实践本身就是一个关系范畴,它既不是纯主观活动,也不是纯客观活动,而是主观见之于客观的活动。在马克思看来,主体之所以为主体就在于它是实践的人,而不是一般物体;客体之所以为客体就在于它是实践的对象,而不是纯对象。主体在改造客体过程中不断地占有对象,同时,也使自身得到了改造。实践使主体和客体统一了起来。人来自自然界,但在从猿到人的转变过程中劳动实践起了关键性作用,人所处的自然环境实际上是人化自然。同时,人通过实践使自己的本质力量对象化,创造出更加适合人之生存的自然环境。因而,马克思说:“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的一致,只能被看作是并合理地理解为变革的实践。”[7]59合理的实践使人和自然处于和谐关系状态。思维通过实践反映存在,又通过实践反作用于存在,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只能依靠实践来检验,实践的能动性决定了思维的能动性,实践的相对性又决定了思维的有限性。这就是说,思维与存在的统一并非直接统一,而是通过实践这个中介环节来实现的。关系思维就是在主体与客体、人与自然、思维与存在、相对与绝对、有限与无限等种种关系中来认识世界。
又如,不是把世界当作事物的集合体,而是当作过程的集合体的方法。传统哲学在追求世界的本质或本体时隐含着一个前提,就是把一切事物都看作是既成事实。不管是亚里斯多德的“实体”,还是黑格尔的“绝对理念”及费尔巴哈的“自然和人”,莫不如此。在他们看来,这个本质就决定了万事万物的存在。而实际上这个本质是预先假定的,是根本无法证明的,不论是归纳法还是演绎法都无法证明它的存在与否。因为对于归纳法而言,经验总是有限的,无论归纳多少经验也不能证明包罗万象的世界的本体或本质的存在;对于演绎法而言,演绎推理要有一个前提,而且这个前提必须大于它的结论,但这里待证明的结论已是世界万物的本质,再也找不到更具有普遍性的前提了,所以演绎法也不能证明以往哲学家们追求的所谓的世界本体或本质。
而在实践思维方式看来,认识的对象是对象化了的世界,是经过人改造的对象,人们在改造世界的过程中才把对象纳入认识的范围,也就是说人们认识的对象是人们在实践过程中改造的现实世界,而不是预设的观念世界。而这个现实世界是不断生成的,没有固定不变的本质,一切都是作为过程而存在,都处在不断的形成、发展和灭亡的过程中,整个世界处在生生不息的转化过程中。人们只可能认识这个不断生成和变化的世界,不可能认识那个根本无法证明的永恒不变的本质和本体。所以,恩格斯说,世界不是事物的集合体,而是过程的集合体,其中各个似乎稳定的事物同它们在我们头脑中的思想映象即概念一样都处在生成和灭亡的不断变化中。[5]244这一方法要求我们要用历史的和变化发展的眼光去看待世界,世界上不存在亘古不变的事物,当然也没有永恒不变的绝对真理,任何认识都必须随着事物的发展和历史的变迁而与时俱进、与事俱进。
还如,不仅从客体方面,而且从主体方面理解事物的方法。费尔巴哈只从客体的形式去理解事物。费尔巴哈坚持了唯物主义反映论,认为人的认识是主体对客体的反映,人的认识对于对象具有受动性和依赖性;但是他把这种反映看作是直观的反映,即不经过任何中间环节或任何过程去直接地把握对象。这样就把人的认识只理解为主体对客体的被动的消极反映,而忽视了主体的能动性,即没有从主体方面去理解事物。和旧唯物主义相反,唯心主义看到了主体的能动性,但却将其抽象地发展了。它歪曲和夸大了意识的能动性,把意识看作是脱离现实事物的纯思维活动,甚至把现实事物看作是意识的创造物和想象物,把精神看作是世界万物的创造者。这当然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共同缺点是没有看到实践在认识中的作用。客观唯心主义者黑格尔虽然提出实践高于认识的论断,但他所谓的实践仍然只不过是绝对观念发展的一个环节。
实践思维方式把现实事物“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7]58,实际上也就是既从客体的形式又从主体方面去理解事物。因为实践本身既具有客观性,又具有主观性。无论实践的对象,还是实践的主体,抑或实践的手段和实践的结果都是可感知的客观存在,都要受社会历史条件的制约。同时,任何实践都是具有主体能动性的人的实践,都是在一定意识指导下有目的自觉的改造世界的活动,并且人的意志力贯穿于实践过程之中。所以,从实践角度去理解事物,实际上就是从主体和客体相统一的角度去理解事物。如此,就不仅克服了只从客体的形式理解事物的消极直观性缺陷,而且克服了仅从主体方面理解事物的抽象思辨性缺陷。[8]
当然,马克思主义原生形态的基本方法除了实践思维方式之外,还有其他一些方法,如辩证思维方法、系统思维方法、历史主义思维方法等,然其他方法也都贯穿着实践思维方法,实践思维方法是马克思主义原生形态方法论中最有特色的原创性方法。
1883年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演说中指出,马克思一生有两个最重要的发现,即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理论,前一发现使人们找到了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运动规律,后一个发现使人们找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特殊运动规律。也正是由于这两个发现使社会主义由空想变成了科学。笔者以为这两个发现是马克思主义原生形态的基本理论,是马克思主义原生形态中最具原创性的最有特色的不同于任何其他理论的理论。
先说第一个发现。旧唯物主义本质上是实用主义的。它按照人们行动的思想动机和心理因素来判断一切是非善恶,认为历史研究的价值在于取得实际教训,而不去研究隐藏在动机背后的动力是什么,不去研究“在行动者的头脑中以这些动机的形式出现的历史原因又是什么”[5]248,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者提出的意见支配世界的命题可谓这种历史观的典型代表。在他们看来,意见有正确和错误之分,错误意见如无知、愚昧、偏见、轻信等就是政治腐败和道德败坏的原因。荒谬的封建制度是人们愚昧无知的产物,民众之所以受暴君的统治就在于民众的无知和轻信。这样,他们就把在历史领域中起决定作用的东西归之于思想和精神的因素。他们“不彻底的地方并不在于承认精神的动力,而在于不从这些动力进一步追溯到它的动因”[5]248。由此,这个在自然观上是唯物主义的学说在历史领域不得不背叛自己,成了历史唯心主义。
相反,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唯心主义倒是没有停留在人的思想动机上,而是追问了思想动机背后隐藏着的动力问题。“但是它不在历史本身中寻找这种动力,反而从外面,从哲学的意识形态把这种动力输入历史。”[5]248-249黑格尔把历史发展的动力归之于“绝对理念”,认为理念是人们思想动机背后的动因,是世界的主宰,各种历史现象只是理念的对象化表现,其真实内容是理念的自我创造过程,因此世界历史是一种合乎理性的过程,是理性自己推动自己发展的过程。社会历史就是理性逐步实现的历史。
不可否认,以往的历史学家和哲学家如维柯、赫尔德、希勒格和黑格尔等在社会历史观上也进行了一些有益的探索,提出了一些可贵的见解,但由于受历史条件的限制和阶级地位的局限,在总体上他们并没有找到思想动机背后的物质动因,当然也没有发现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只有唯物史观从广大人民群众及其领袖持久的行动动机后面找到了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揭示了社会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如:社会的生产方式是社会发展决定力量的规律,社会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规律,等。这些规律就是“构成历史的真正的最后动力的动力”[5]249。
唯物史观的发现使唯心主义从它最后的避难所即历史观领域被驱逐出去了,为构建整个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比如,为政治经济学研究提供了“方向盘”。日本马克思主义学者河上肇曾把唯物史观比喻为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方向盘。事实的确如此。马克思关于唯物史观的那段经典表述就出现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并明确指出,那是“我所得到的、并且一经得到就用于指导我的研究工作的总的结果”[9]32。不言而喻,这里所说的“用于指导我的研究工作”不是别的,正是以发现剩余价值为主要内容的政治经济学研究。恩格斯也明确指出“德国的经济学本质上是建立在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基础上的”[9]37-38。唯物史观第一次从一切社会关系中划分出生产关系来,并指出它是一切社会关系中最本质的关系。正是在唯物史观的指导下,马克思恩格斯把社会的生产关系纳入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阐明了资本主义同时也包括其他社会形态在内的人类各个历史发展阶段上支配物质资料的生产、交换以及产品分配的规律,使政治经济学成为一门历史的科学,实现了政治经济学的变革。唯物史观指出,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在这一思想指导下,不像资产阶级经济学那样仅仅停留在经济运动形式的研究上,而是力图在生产关系的背后揭示人和人的关系。他严格地区分了劳动和劳动力这两个概念,在对劳动力这种特殊商品的价值和使用价值分析的基础上,说明剩余价值正是由雇佣工人的剩余劳动创造的被资本家无偿占有的价值,它体现了资本家剥削工人的关系。这就揭露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本质,指出了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阶级对立和阶级斗争的根源。
又如,使社会主义由空想变成了科学。恩格斯说,如果不是先有德国哲学,那么德国科学社会主义就决不可能创立。马克思恩格斯正是在吸取德国古典哲学等合理因素的基础上发现唯物史观,为科学社会主义的创立奠定了历史观基础。也正因为如此,在科学社会主义产生的标志性文献《共产党宣言》(以下简称《宣言》)中恩格斯几次强调指出,构成该书基本的核心思想是唯物史观。唯物史观的一个基本观点就是强调社会历史进程和自然界一样是受内在的一般规律支配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是社会发展的最基本规律。而空想社会主义没有离开理性支配世界的立场,在它那里历史和偶然性划上了等号,和客观规律无关。科学社会主义正是运用唯物史观的基本观点,不是从人们对永恒真理和正义的日益增进的认识中,而是从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变更中去寻找社会变革的原因,科学地分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变化过程,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状况,说明社会主义代替资本主义并非某种理性原则的实现,而是社会发展客观规律之使然,正如资本主义代替封建主义一样是不可避免的。同时,唯物史观还指出,历史规律是通过人的有意识的自觉的实践活动来实现的,其活动主体是人民群众,人民群众是历史发展的动力。也正是在这一观点的指导下,科学社会主义摒弃了空想社会主义幻想通过握有理性的天才人物制定的思想体系和设计的改革方案来实现社会主义的主张,找到了推翻旧社会创建新社会的物质力量——以工人阶级为代表的劳动阶级,认为实现社会主义的依靠力量是从事物质生产的最广大的劳动群众,劳动群众不仅是受苦最深的阶级,而且是最革命的阶级,只有劳动群众才能担负起实现社会主义的伟大历史使命。
又如,为工人党的思想建设提供了根本的理论遵循。马克思恩格斯的许多著作都是为指导党的思想建设而写的。如《宣言》就是为满足德国共产主义同盟建设的需要而写的,是共产主义同盟大会委托两位导师以宣言的形式制定的同盟纲领。《宣言》阐述的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特别是作为贯穿于该书核心思想的唯物史观直接指导了共产主义同盟乃至世界各国共产党的建设和发展。《反杜林论》是德国社会主义工人党党内斗争的直接成果,是为了使党的建设沿着正确的方向发展,为了捍卫包括唯物史观在内的马克思主义的纯洁性而写的,它也指导了整个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和世界各国共产党的健康发展,像《宣言》一样是每个共产党员特别是党的领导干部必读的经典著作之一。唯物史观关于阶级斗争的观点和阶级分析的方法,关于人民群众和个人历史作用的观点,关于人的价值和人生观的观点,关于社会进步和人的解放的观点,等等,无一不对党的建设起着重要的引领作用。
还如,为人的解放和自由全面发展思想奠定了理论基础。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是马克思恩格斯对理想社会追求的核心价值目标之一。这一思想的提出也是建立在唯物史观的基本观点之上的。首先,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是以现实的物质生活条件为前提的。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只有在现实的世界中并使用现实的手段才能实现真正的解放……当人们还不能使自己的吃喝住穿在质和量方面得到充分保证的时候,人们就根本不能获得解放。”[7]74现实的物质生活条件是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根本保证,只有在具备必要的物质生活条件基础上才谈得上人的其他方面如个人天赋、兴趣爱好、精神需求和体育运动等的发展。其次,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离不开生产力的高度发展。丰富的物质生活条件是通过高度发达的生产力提供的,人的自由全面发展要靠人“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无愧于和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下来进行”[10]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只有当把社会必要劳动缩减到最低限度时,人们才能腾出时间在艺术、科学等方面发展。再次,人的自由全面发展还要依赖社会制度的进步。资本主义制度把农奴从封建主义制度的人身依附关系中解放出来成为自由的工人,这无疑是一个进步,但他们又自由地一无所有了,同时还受资本主义制度的剥削和压迫,只有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在“联合体”的制度条件下,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才可能成为真正自由而全面发展的人。
现在我们来说第二个发现:剩余价值理论。在马克思恩格斯以前,古典经济学家已经探讨过这个问题,但他们都只是探讨了剩余价值的个别形式,而没有将其个别形式还原为剩余价值一般,没有揭示剩余价值的真正来源。马克思在继承古典经济学之劳动价值论的基础上在人类学说史上第一次揭开了这个“斯芬克斯之谜”。首先,马克思分析商品的二重性,说明任何商品都是价值和使用价值的统一,制定劳动价值论,为发现剩余价值提供了理论前提。接着,分析劳动的二重性,说明生产商品的劳动是抽象劳动和具体劳动的统一,解决了理解以剩余价值理论为核心的政治经济学的“枢纽”问题。又接着,分析劳动力商品的二重性,严格区分劳动和劳动力范畴,指出资本家和工人之间的交换并非资本和劳动之间的交换,而是资本和劳动力之间的交换,这一理论的突破是创建剩余价值的关键环节。再接着,区分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说明不变资本是购买生产资料的那部分资本,可变资本是购买劳动力的那部分资本,这一理论的提出为进一步创建剩余价值理论提供了重要的支撑。在深入研究资本主义经济运动过程中,马克思深刻地揭示了剩余价值的本质,说明剩余价值就是被资本家所雇佣的工人在生产过程中创造的超过劳动力价值的价值。
剩余价值理论的创立和唯物史观的发现一样对于整个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的建构具有重要意义。比如,它揭示了资本主义的发展规律。资本主义生产的实质是剩余价值生产,资本家阶级通过对工人剩余劳动的剥削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为攫取更多的剩余价值,他们又延长工人的剩余劳动时间,改进生产技术,提高劳动生产率,扩大再生产,不断地进行劳动积累。攫取更多的剩余价值是资本主义生产的唯一目的,是导致资本家发财致富和工人贫穷的根源,也促进了资本主义的发展,加深了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有制和生产社会化的矛盾,当这一矛盾演变到不可调和、达到白热化状态时,资本主义就必然要走向灭亡。
又如,对唯物史观作了科学的证明。马克思恩格斯早在19世纪40年代就创立了唯物史观,但严格地说在当时它还只是一种假设,一种没有经过实证科学证明的历史观。在以发现剩余价值为主要内容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中,马克思从各种社会经济形态中选取当时最进步的一种形态即资本主义形态花了不下25年的时间进行了艰苦卓绝的研究,在揭示剩余价值的来源和各种转化形式过程中详尽地分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活动规律和发展规律,展现了资本主义从产生、发展到灭亡的全过程,充分说明资本主义经济形态的发展是一个历史过程。在对这一高级社会形态研究之后,反过来为研究以往较低级的社会形态提供了一把钥匙[9]23,说明历史上出现的任何一个社会经济形态的发展都是一种自然历史过程,都有一个产生、发展和灭亡的过程,整个人类历史就是一个不断地从较低级形态到较高级形态的发展过程。所以,列宁指出,自从《资本论》问世以来,唯物史观已经不是假设而是被科学证明了的原理。[11]
还如,进一步使社会主义由空想变成了科学。以往的空想社会主义在理性支配世界的立场上,把社会主义看作某种理性原则和正义的实现。而“为了使社会主义变为科学,就必须首先把它置于现实的基础之上”[12]358。剩余价值理论面对资本主义现实并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进行了深入的解剖,研究了资本和劳动的关系这个“全部现代社会体系所围绕旋转的轴心”,说明剩余价值正是工人的剩余劳动所创造的,从而揭示了资本和劳动的真实关系,在雇佣劳动制度下不是资本家养活工人,而是工人在养活资本家。资本主义剥削制度根源于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和生产社会化这个资本主义制度本身无法克服的矛盾,工人阶级和资本家的矛盾正是这一基本矛盾的表现。工人从事着繁重的社会化生产却没有生产资料,资本家掌握着全部生产资料却不劳动。工人阶级只有联合起来推翻资本主义制度,建立社会主义制度,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劳资之间的矛盾。因此,剩余价值的发现不仅解决了资产阶级经济学长期无法解决的问题,而且这一明亮的阳光也照进了社会主义领域,使社会主义由空想变成了科学。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恩格斯认为“科学社会主义就是以此为起点”[12]548而发展起来的。
方法论主要解决是如何认识社会历史、如何认识资本主义的问题,基本理论主要解决的是历史发展和资本主义发展的基本规律是什么以及社会主义何以可能的问题。但如果仅此而已,并不能实际地变革社会、建立现实的社会主义制度、实现人类解放。在马克思主义原生形态中还有一个重要层面,即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战略和策略理论。
战略和策略理论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中占有重要地位。在《卡尔·马克思》一文中,列宁在介绍马克思主义学说时,专门把无产阶级斗争的策略作为与马克思主义主要理论相并列的学说加以阐述,他还说马克思恩格斯在1844—1848年这一时期“创立了革命的无产阶级社会主义或者说共产主义(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和策略”[13]。也就是说,在列宁看来马克思恩格斯创立的马克思主义不仅包括基本的理论观点,同时也包括重要的战略和策略学说。
马克思恩格斯的战略和策略理论内容丰富,涉及面广,主要包括:党的建设理论、统一战线理论、工农联盟理论、革命的方式方法理论、过渡时期理论、民主集中制理论、对外关系理论、社会文明建设理论等。限于篇幅,这里仅就马克思恩格斯构建战略和策略理论的主要原则略作概述。
1.从具体国情出发。社会主义虽然是一项世界历史性事业,但这不意味着在某一天早晨全世界一起实现社会主义。这是因为东西方各国的发展情况不尽相同,甚至千差万别,发展进程也有快有慢,有的甚至相差几个时代。这就要求不同国家在谋求社会主义事业时必须从本国的国情出发。对此,马克思恩格斯在批判德国“真正的”社会主义时从反面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范例。大家知道,法国早在1789—1793年就实现了比较彻底的资产阶级革命,确立了资本主义制度,资产阶级成了社会政治生活和经济生活的主导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矛盾也转变为社会的主要阶级矛盾。对于法国社会主义者来说,面临的主要任务就是推翻资产阶级统治,建立社会主义制度。法国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文献正是在此背景下产生的,是在“居于统治地位的资产阶级的压迫下产生的,并且是同这种统治作斗争的文字表现”[7]298。然而,德国的国情则不同。德国社会尚处在封建贵族的统治之下,“资产阶级才刚刚开始进行反对封建专制制度的斗争”[7]298,包括资产阶级在内的人民群众同封建贵族的矛盾仍然是社会的主要矛盾,德国人民面临的主要任务是发展资本主义经济和建立统一的德意志民族国家。而德国“真正的”社会主义者却不顾德国的国情将法国的社会主义文献搬到德国来,用社会主义去对抗德国资产阶级和人民群众反对封建专制的斗争,去诅咒包括代议制国家、自由竞争、资产阶级法治等资产阶级的进步方面,并蛊惑人民群众不要参加资产阶级运动。然而,当德国的社会主义者在这样做的时候却全然忘记了他们所处的社会条件是与法国完全不同的,法国的社会主义是以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相应的物质生产条件和政治制度为前提的,“而这一切前提当时在德国正是尚待争取的”[7]300。其结果是这种社会主义实际上成了德国政府的帮凶,成了政府用来吓唬资产阶级的“稻草人”,成了“政府用来镇压德国工人起义的毒辣的皮鞭和枪弹的甜蜜的补充”[7]300。马克思恩格斯坚决反对这种脱离本国国情套用他国理论的做法,认为这种做法实际上是“阉割”了法国的社会主义文献,是一种只存在于太空中的云雾弥漫的哲学幻想,它直接代表了作为德国封建专制制度的社会基础即德国小资产阶级的利益。它不仅没有起到推动历史前进的作用,而且成了历史前进的绊脚石。
19世纪末,在俄国进行了一场关于俄国社会发展路径的争论。1877年10月,俄国的米海洛夫斯基在《祖国纪事》上发表文章,认为俄国的前途是摧毁农村公社,发展资本主义,就像马克思《资本论》中所描述的西欧历史的发展进程一样。马克思看到这篇文章后很是生气,当即给该杂志编辑部写信表明,资本积累的历史必然性只限于西欧各国,如果要把“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彻底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那么“他这样做,会给我过多的荣誉,同时也会给我过多的侮辱”[12]341-342。在致查苏里奇的复信草稿中,马克思在谈到一般农业公社的发展前景时指出:“一切都取决于它所处的历史环境。”[12]765也就是说,在马克思看来,俄国是否可以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直接过渡到共产主义这得由俄国当时所处的历史条件来决定。可见,在这件事情上,马克思没有从已有的理论出发逻辑地推断俄国社会应当怎样发展,而是主张要从俄国的具体国情出发选择俄国社会的发展路径。也就是说,每个国家的国情是制定该国社会发展的战略和策略的基本依据。
2.与时俱进的理论品格。一般来说,基本理论具有相对稳定性,而战略和策略理论则要随时根据不断变化的革命和建设情势不断进行调整,具有可变性的特点。在《宣言》发表25周年之际,马克思恩格斯对该书正文做了一些修改,并在1872年德文版《序言》中说,《宣言》所阐述的基本原理整个说来还是完全正确的,但是对这些原理的运用“随时随地都要以当时的历史条件为转移,所以第二章末尾提出的那些革命措施根本没有特别的意义。如果是在今天,这一段在许多方面都会有不同的写法了”[7]258。因为随着大工业的发展,产业工人队伍的壮大,工人阶级政党也跟着发展起来,革命形势发生了较大变化,特别是有了1848年“二月革命”和1871年巴黎公社的实际经验,使马克思恩格斯对无产阶级上升为统治阶级以后如何进行革命和建设的问题有了新的认识,那就是:“工人阶级不能简单地掌握现成的国家机器,并运用它来达到自己的目的。”[12]52即工人阶级必须运用无产阶级专政的力量方能逐步过渡到社会主义。
在用暴力革命还是用和平手段推翻资产阶级政权的问题上,马克思恩格斯也经历了一个转变过程。1848年以前他们主张必须用暴力革命的方式,公开宣布“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7]307共产党人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且“除了进行暴力的民主的革命以外,不承认有实现这些目的的其他手段”[5]530。这一策略主张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形成的。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后,资本主义经济开始由自由竞争向垄断发展,资产阶级议会制的作用也越来越凸显,欧美一些国家实行了普选制。与此同时,在巴黎公社武装起义失败后,一些国家的无产阶级政党开始尝试利用议会进行合法斗争,并取得一定的成效。面对新的形势,马克思恩格斯对斗争策略进行了新的思考和调整,提出以武装起义为主、和平过渡为辅两种斗争方式并用的策略。马克思在1872年一次群众大会的演说中否认了采取单一的武装斗争的方式,提出有些国家比如英国和美国“工人可能用和平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是“在大陆上的大多数国家中,暴力应当是我们革命的杠杆”[14]。19世纪80年代以后由于电力技术的运用,欧洲生产力有了迅猛的发展,给资本主义经济带来了繁荣。资本家也转换剥削方式,主要依靠技术的进步来获取高额利润,劳资关系随之趋于缓和。同时,欧洲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大多实行普选制,民主制不断完善,这就给无产阶级争取选举权、开展合法的议会斗争创造了条件。社会发展和革命形势的变化使恩格斯对斗争策略有了新的思考,提出以合法斗争为主、武装斗争为辅的指导原则。他认为,德国社会民主党应当努力用合法斗争手段对付统治者,而且“凡是工人拥有某种法定的活动自由的所有国家里的所有工人政党也都在这样做,原因很简单,那就是用这种办法收效最大。”[5]403他还设想,在人民代议机关把一切权力集中在自己手里,只要取得大多数人民的支持就能够按照宪法随意办事的国家里,旧社会有可能和平长入新社会。同时,恩格斯也并未放弃武装斗争,而且还批评了那种宣传绝对放弃暴力行为的做法。(3)近年来,有学者提出恩格斯晚年放弃了武装斗争,主张和平进入社会主义。这一说法并不完全符合恩格斯的文本愿意。
3.近期利益和长远目标相统一。如前所述,社会主义运动的目标不是在某一天早晨实现的,而必须分阶段有步骤地历经艰苦卓绝的斗争过程方能实现。因而,马克思恩格斯认为,共产党人在制定战略和策略时要始终把争取近期利益和长远目标统一起来,既要为最近的利益而斗争,又要始终不忘长远的目标。最近利益的实现是长远目标的一个环节,长远目标是最近利益的发展方向。正如他们在《宣言》中指出的:“共产党人为工人阶级的最近目的和利益而斗争,但是他们在当前的运动中同时代表运动的未来。”[7]30619世纪中叶在欧洲出现了一股“政治冷淡主义”思潮,把工人运动限制在经济斗争的范围内,反对政治斗争,认为工人运动的唯一目的就是争取增加工人的工资和减少劳动时间,奢望通过和平谈判实现劳资两利,完全放弃了以推翻资本主义制度、夺取政权为目标的政治斗争。恩格斯认为,为了运动的现存而牺牲运动的未来,这是一种危险的机会主义。[5]412马克思认为,这是对工人阶级和工人运动的侮辱。[12]229他们认为,要消灭阶级就必须实现无产阶级的政治统治,而要实现这一目标就必须采取革命这一最高的政治行动。[12]123但同时他们也批判了反对工人对10小时工作制、禁止使用童工等这些涉及工人切身利益的合理要求而追求纯洁的永恒原则的幻想,提出必须重视工人群众现实的利益诉求。1866年马克思为国际工人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的代表们写的关于若干问题的指示中,就明确地把限制工人工作日和未成年劳动者接受教育的问题作为大会讨论的重要议题。针对当时工作日普遍在10小时以上有的甚至14—16小时的恶劣境况,马克思指出,把工作日在法律上限制为8小时“是一个先决条件,没有这个条件,一切进一步谋求改善工人状况和工人解放的尝试,都将遭到失败”[15]。并且这一建议作为大会决议获得了通过。
4.原则性与灵活性相统一。马克思恩格斯历来主张,在制定党的战略和策略时涉及党和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党的领导权、党的战略目标、党的无产阶级先锋队性质、革命发展方向等这些问题时,必须旗帜鲜明地坚持自己的立场,不能有任何妥协和退让。但在革命的路径选择、斗争方法、组织形式、运动进度、步骤实施等方面应当灵活机动,根据不同情况采取不同策略。如恩格斯晚年在对待德法两国农民问题上就采取了原则性与灵活性相统一的策略。一些机会主义者提出社会主义工人党的任务是“联合农村生产的一切成分”[5]494同封建势力作斗争;相反,拉萨尔派又把所有农民视为同资产阶级一起的“反动的一帮”。而恩格斯则提出,工人党在农民问题上既要坚持党的利益和奋斗目标不动摇,又要对农民进行适当的让步,争取多数农民的拥护和支持。他认为,农民不是铁板一块,雇农实际上是农村无产者;小农是小块土地所有者或租佃者,是未来的无产者,他们有革命性的一面;中农和大农是雇佣农业工人的剥削者,具有保守性和反动性。对于雇农,要维护他们的利益,尽量发挥其革命积极作用;对于小农,要尽可能地对他们让步,不干预或剥夺他们的财产,但也不能做出维护小块土地所有制的承诺;对于中农和大农,要坚决反对他们的剥削行为,推翻雇佣制度。无论是雇农、小农还是中农和大农,恩格斯都建议他们联合起来以农村合作社的方式进行生产,使社会保持对生产资料的所有权。这种既适当让步又不失坚持斗争目标的设想为当时工人党如何对待和处理德法两国农民问题提供了正确策略。
总之,马克思主义原生形态的三个层面是一个整体。以实践思维方式为代表的方法论是灵魂和支点,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理论是基本理论,战略和策略理论是具体指导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实践观念,三个层面构成一个从抽象到具体的有机联系的整体。当然,无论哪个层面都是围绕无产阶级和全人类的解放这个主题而展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