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不可穿越的边界”
——冉冉诗集《望地书》的精神行旅与诗学奥秘初探

2023-04-15 13:05江兮源
星星·散文诗 2023年2期
关键词:冉冉缺憾诗化

江兮源

冉冉的诗集《望地书》于2021年12月,由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引起了国内诗歌界的关注。然而从现有的评析文字看,尚未得到与之相匹配的重视和读解。本文拟通过对该诗集部分篇什的读解,探究其隐涵的精神与文化意义的重要性,以及审美体验与美学价值的特殊性及经验与超验性价值。

《望地书》不仅凸显诗人作为“沉思者”的精神文化品格,还描画出诗人绮丽神妙的审美追问心迹和面对“某种不可知力量”的逼视与挑战。只有自宗教、哲学与审美维度上追寻真实与真理,探寻“人与世界的本真”,才能理解冉冉一再重申的,写作不仅“是沉思与探寻真相的过程”,是给“存在和万物”,也是给作为精神漫游者、真相寻访者、审美创造者诗人自己的“第一次命名”。

在古希腊诗人与哲学家的理念中,真实、真相与真理不仅意涵极为相近,在情感与理性交叉点上的意义内核也是基本重合的。古希腊诗人赫西奥德就指出,“诗歌的目的是通过揭示真实而接近真理”。之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等人也认为,诗歌的终极价值是对“真实”“真理”的追寻;他们甚至将对“真实”的追求上升到信仰高度,由此断定诗歌的最高审美意义也蕴含其中。

如若冉冉没有对“真实”“真相”的寻问,没有一种向死而生的探寻、再造、确认与命名的追索,《望地书》这部凌空高蹈、秘响旁通的杰作是难以诞生的。正是欣悦于此,诗人才感慨道,“还有什么比同陌生的自己/比翼而飞更有趣呢?/你回应的目光让它坚信/你就是它遥远的自己”,堪称是“沉思与探寻真相”的灵魂旅程。诗人在诗中,为自己策动与布设了一次全新的创世纪。

长诗《大江去》是诗集《望地书》的核心和灵魂。此判断缘于长诗虽然以“大江”为载体对中华文明的历史演进进行的描摹,但只是其中内容之一,重要的是对“大江”所作的全域性诗学巡礼、精神漫游、文化描述与历史阐释。简言之,冉冉是以人格化大江来阐释描述她心中的《大江去》,是她的一次乃至一万次惊心动魄的诗化哲学之心旅。

这次灵魂之旅从何处开始呢?从“我们还不熟悉的肉身(亦即‘不熟悉的世界’)”开始。行旅中,诗人与大江及其目击、体度的万事万物,都“不过是另一粒水滴,另一只迁徙的归雁”,是“再没有/不可穿越的边界,再没有/梦与醒的区分”的灵魂巡游。

面对高原、川流或津渡,诗人浩大寂寥之感喟油然而生,“源流不竭地穿越亿万斯年/可见证这一切的生命啊?/如今又去了哪里……眼前的蓝/不是真正的湖,而是/一个人的挚爱;眼前的白/也非冰原,而是妄念的泯灭。”事实是“妄念”不断消失,又不断衍生。因为“永恒的寂灭,也有完美的四季/对它而言,死乃是生的别名”。在寻求“真相”过程中,“妄念”似乎是最具诗化哲学蕴含的词语了。它“精灵”般往复轮回,无穷萌生,随后又衍生出“缺憾”的概念,“一生太短促,甚至不够/修补一个缺憾”。

在冉冉的词库里,“看”与“见”是截然不同的。“看”与“见”义涵相近实则相异,但惟有“见”才能达及“真相”、美善与终极,是颇具审美深意的诗化哲学概念。因为“看”浅表有限,而“所有的见,都是为了获取/更多未知的见,将全新的见迓迎(核实原诗)”;与“见”相比,“看”是贫弱乏力的,否则诗人也不会有“景色一览无余,可造物之秘/依旧深隐”的叹息。“造物之秘”须经“见”之神异通灵,才可能触摸、达及与揭示。因此,惟有精神之眼的“见”才能达及本质与真相、美善与终极。

冉冉在词汇里更新生命,用精神孤旅超度灵魂,以哲学探险与审美出走,这大约就是诗人“天地万物都是所见和能见”的底气与理由了。“见”使万事万物在诗人慧眼中呈现出全新样貌,“隐秘的通道”豁然开启,“不论芳香与苦涩,你从中/得见无边的果肉和空虚的核”;使“想象力/攫住了真实”,让“生命创造的世界”“灵智拓出的版图”得以呈现;使诗人知晓“时间”的“身世”秘密——“时间将澄明的苍穹”倏然托举起来。诗里的时间并非是“开始了”或“结束了”式的革命诗学情态,或是哲学形态下的时间并不屈从、迎合或驭使于某种外在之力,它的“澄明”裁断宇宙间的万事万物,携手“灵智”“生命”创制出一种全新的诗学版图与精神世界。

大江流经小镇都市,“在这儿遇见/停止或生长的一切……都是/一个完整的胴体上的鳞片”。时间创生了大江上下无数凡俗而神奇的母亲,可以是美丽智者,天生诗人,也可以是穿越古今时空的漫游者、沉思者与叙述者;可以是一个既分娩婴儿的母体,也可以是分娩诗歌哲学、梦幻谶语的创造者,还可以是地母盖娅与雅典娜的合体。

“生与死”,无论是在宗教、哲学中,还是在诗歌美学关系中,从来都是深幽迷离的。在诗人冉冉眼里,所有事物“复生总是比死多出一次”。而“生”之所以妙不可言,就在于它总是在与“死”的追逐轮回中领占先机,“天地间弥散的一切/又再次聚合”。如果弥散是消失是死亡,聚合就是还原是复生,在我看来“生”总是在“生与死”的追逐轮回中领占先机是成立的;执着于“生与死”的哲学沉思、审美寻访与宗教叩问,了解“更多未知/全新的见”及其承续关系后,我对两者的审美感悟、哲学寻绎、文化辨识乃至宗教体认等,也就完全不同了。

诗人在诗集中还多次提示跟“生与死”有亲缘关系的“绝境”,不断出现的“绝境”使生命在未知的精神长旅中被点化飞升,“所有的绝境都造化着你”。大江“以绝决的飞姿轰然跌落,皎洁似雪”,这是“绝境”扮演的特殊角色。万事万物无一不是在那个“以绝决的飞姿轰然跌落”的临界点。“绝境”——灵魂羽化与自我更生的代名词,正是他(它)对万千“还不熟悉的肉身/世界”的冷静思考与狂热追寻,才得以永无止境地向生而死、向死而生。

嘛呢石的路,不正是诗人精神漫游之路,苦苦寻访的灵魂自况与内心研修之路;不正是诗人与万物重叠生死,在“奔赴洄游”“起飞降落”的险途中不期而遇、悲欣交集的神异写照吗?

进一步看,诗集里的大江与群山,乃至“最小的果子”“草原上的水洼”等,它们既是诗人一路顾盼感悟、发现与创造的审美具象,在本质上更接近一种哲学、一种精神物象与灵魂秘境,也是人与世界的关系不断地相互印证,同时与自我精神世界的不断重新建构。

诗人在《大江去》中反复沉思吟唱,“一生,一次起飞与降落/一万生,一万次暂住与漫游……一生太短促,甚至不够/修补一个缺憾”。这里的“缺憾”是同具诗化哲学蕴含的“错失”吗?但在诗人那里,“错失总是在矫正疑虑和反省”,而变幻无常、生死伴随的“缺憾”却永难“修补”。正是“错失”与“疑虑和反省”的不断较劲抗衡,才赋予了“缺憾”幽默的诗性,哲学的美感,美学的灵性,同时不断地“变了花样”。

“相生相续的链条一直都在/大地上密织的小路,可以通达/多重时空/潜藏于心的意念之河/永无止息”(《群山与回想》)。这或许是胡塞尔“视野”的转变吧?此间的“视野”即诗人“全息”感知的世界,是“知见”创造的全新“世界”。经由亲历、漫游和叙述,内心视野的开放延伸,才可能发现世界未曾被感知的丰富、新异与神秘。就像《大江去》中,“未来之门洞开,每一道都是/一重新境——眼前的水滴/是孕蓄,是萌发,是花朵绽放/是不羁的生命,是美与自由的光芒”。

如何才能进入“人与世界及其关系的本真状态”?冉冉赞同戴达奎所言,“感性部分陌生化是唤醒人们重温经历过的感觉,感性全息陌生化是引领人们经历从未有过的感觉”。但在冉冉的审美意志与价值天平上,“高峰体验”似乎远不及“原初体验”重要。

诗人在《大江去》中惊艳于“江之源”的原初之美,“眼前的蓝/不是真正的湖,而是/一个人的挚爱;眼前的白/也非冰原,而是妄念泯灭”;在《草原上的水洼》中的原初体验超出了常人的想象,“依靠水洼/她找到了天空和积雪/天蓝得像恋人间的空白/积雪坚硬,足以抵挡遗忘”。面对“体量”迥然不同的“小水洼”与“江之源”,在诗人“知见”的目光当中,获得了新的审美体验。诗人在作品中探寻着自我的“精神肖像”与“心灵景观”的隐密性、奇幻性和本质性,以及族群与个体世界的陌生性、繁富性与融通性,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状呢?《月光》答曰,就像“初醒时一般皎洁/入眠前那样新鲜”;在《日行一程》中,则是“冥冥中的力量引领我们/莫测的玄机将我们引向逻辑之外”。

在《大江去》的结尾部分,“无声之声散往四面八方/喧映那些祈唤过的昌言盛语/晚风拂面,你无意间触摸到了/体内柔软的脏腑,也触摸到/遥远的水滴、长河与无边的大海”。诗人终于与逶迤千万里的大江、与鲜活的词汇、深邃的思想一道,汇入无边无垠、无始无终的时空之海。然而,在冉冉的精神孤旅和她的作品中所揭示的“这一次”的探访追问前面,还有千万个“未知的见”,千万次“命名”的未知行旅在等待着诗人。

综上,笔者认为《望地书》具有不凡的审美探求和哲学追寻的意义,是诗人冉冉在文学跋涉中,所达到的一个全新的精神行旅高度,是她奉献给当代诗坛的一部既有大江与群山精神文化气质,又具有诗化哲学品格的杰作。究其原因,既与诗人深厚的精神文化素养、真切的人文情怀,不懈的哲学追问及独特的审美志趣有关,也与她在文本中融入个体生命的切身体验与精神探险的勃勃“野心”有关。如单凭才华学识加聪慧的写作,难免虚矫圆熟,而非我们感觉、知见的这种幽邃神奇、“是其所是”的书写。

真诗无达诂,《望地书》无疑给出了出色的实践答卷与光荣的审美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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