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汉语长诗的生态诗学谫论

2023-04-15 13:05张媛媛
星星·散文诗 2023年2期
关键词:长诗诗意汉语

张媛媛

现代诗自诞生起就被打上了“短诗”的烙印。在日渐迅捷、快速且易逝的时空中,一切冗长的、深奥的、亟需耐心的东西都不可避免地在人们的注意力中褪色、减弱、衰竭。正因如此,现代长诗在所难免成为了一个悖论。无论是诗人写作长诗、还是读者阅读长诗,都是一项艰苦卓绝的挑战。究其缘由,和短诗相比,现代长诗并非徒具篇幅、空有体量,更在结构设计上追求整体的构思和精心的布局,使文本空间内部环环相扣、交相辉映,而非仅仅是短诗的加长或是小诗的集锦。在创作方式上,短诗是仰赖天赋、依凭灵感的激情写作,长诗则是凝神费力、旷日持久的辛苦劳作。更重要的是,短诗表达的主题可大可小,可宽可窄,而长诗所书写的必定是涉及“存在”(being)的核心命题——若非如此,长诗便注定会因内容与形式的不相称而失败。

具体到汉语新诗的语境中则更是如此,由于汉语史诗传统的匮乏、汉语新诗文体的稚嫩以及汉语自身对形而上学与抽象事物表达的含混性等客观因素,当代汉语长诗的创作更为艰难,主题的选择也更为关键。在少数相对成功的长诗中,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焦于可知可感的自然,对生态和语言葆有同样的敬畏,并且顺应汉语作为象形文字与生俱来的延展属性,从具体的真实切入存在的奥义,让长诗真正言之有物,不再是词语的空转或意象的堆砌。这些关涉生态主题的长诗都在试图回答世界文学史上最经典也最关键的问题——“生存还是毁灭”——而真正的长诗也正是从这一本源性的思考中孕育而生。

一 生态诗学与存在之思

生态诗学(Ecopoetics),即以文学的视角凝视生态或用生态学的观点探究文学,关注生态自然与文学艺术在审美、语言、伦理等维度的内在联系,反思文学话语的人类中心主义因素,以倡导生态保护为基本主题,表现人与自然生态之间的辩证关系。当代生态诗学的存在观是生态主义的基本哲学观点与文学立场。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曾诗意地写道,“我们对诸神已太晚,对存在又太早。存在之诗刚刚开始,这就是人。”(《诗·语言·思》第14页,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他将终有一死的人视为“短暂者”,而生态自然中千千万万的物“居留于统一的四者,大地和天空、神圣者和短暂者,在它们自我统一的四元的纯然一元中”。(《诗·语言·思》第157页,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

凝结着存在之思的生态诗学萌芽于20世纪中期的欧美,并在90年代形成相对丰富成熟的理论构建。上世纪80年代末期已有大量生态哲学、生态伦理以及生态政治学的批评理论译介至中国,但围绕生态诗学的文学创作与文学研究迟至21世纪才引发学界的重视。不过,在此之前,具有超前意识的诗人早已抢占先机,借助长诗这一最契合宏大主题的文体介入关切“存在”自身的生态问题。比如,四川诗人钟鸣于1991年创作的鸿篇巨制《树巢》,便是一首体量庞大,诗思敏锐的生态主题长诗。彼时,中国的生态诗学方兴未艾,生态危机尚未引发国人关注,而诗人钟鸣却极具先见性地书写了“从植物崇拜到毁灭自然生态这一最为广义的屠戮主题”。21世纪以来,伴随着生态失调带来的种种恶果,人们愈发意识到生态的价值,汉语生态诗歌逐步勃兴。近20年的生态诗歌创作与批评为当代汉语长诗的发展提供了新的空间,在这些层出不穷的长诗文本中,生态内涵不断扩容、延展、深入,胸怀自然的诗人们既以饱含敬畏之心的长祷求索存在的本源,又借物象的复魅,扩充想象的自由,抵达诗意地栖居。

二 长祷回音与向死而生

工业革命以来,理性主义与人类中心主义思潮盛行,极大地助长了人们征服自然的野心。然而,人类真的能够凌驾于自然之上么?法国作家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一针见血地指出颇为一个关键的悖论:人从根本上来说就是动物,然而,“人类征服自然,到头来又被自然征服。”在充满未知与奥秘的生态空间之中,在无法挽回的物种灭绝与无法战胜的自然灾害面前,人类的力量是如此渺小。当忤逆生态而饱尝恶果的人类,收敛起无节制的探索欲与占有欲,曾经的自大与傲慢便渐渐被满怀敬畏的忏悔与祷告所覆盖,犹如祷词一般的生态诗歌在这一情形中应运而生。

比如诗人洛夫于本世纪初创作的三千行长诗《漂木》,便是一首颇具祷词属性的杰作。此诗气势恢宏、意象繁复,呈现出洛夫一以贯之的漂泊情怀与生命意识,诗人以独具特色的生态学视角追问并反思存在的意义。作为核心意象的“漂木”便是生态危机的产物——随着全球气候变暖,位于环太平洋火山地震带的台湾岛,不时面临暴雨、台风、地震的危害,在局部山势陡峭、降雨丰沛的地区,常常出现山地滑坡、泥石流等地质灾害,导致水土流失,树木枯死……成千上万吨的漂木囤积于河流与海岸线,以遍体鳞伤的残骸,无声泣诉着骄矜自傲、毫不节制的人类。诗人选取漂木这个意象,既肉身性地感知着失去根系的枯木何以起落于“天地神人”的四元世界,又凭借这一绝佳的隐喻获得全知的视角,追随漂浮不定的未知的旅程,无限延展思绪,直至回到语言与存在自身——

语言,是

存在者对存在本身的威胁

真实与美

一向隐匿在语词的毁弃中

陌生的事物

才是最初的真实

初生的,带有血丝的蛋

才是真正的蛋,原创性的蛋

一个圆得令人叫绝的

外壳和黏糊糊的黄白之物不容分割的

洪荒而完整的

宇宙

里尔克惯常以诗祈祷

他沿着语句的斜坡

专注地滑向

一个纯真的未知世界

最后抵达

那蛰居在万物中的神

而蛋,正是它住得最久的家

(洛夫:《漂木》)

洛夫将宇宙视为初生的蛋,圆融一体不可分割,人与自然原本正是如此和谐共生,但以“理性”“祛魅”(Disenchantment)为名的掠夺、侵占、破坏、耗损,彻底搅动了生态的完整,惊扰了蛰居于万物的神灵。当语言成为存在者对存在本身的威胁,存在之思将转化成“诗人何为”的追问。作为语言最忠实的信徒之一,诗人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曾在《祷告书》中如此应答生存的迷思:“因为我们只是树皮和叶片。/那巨大的死,人人包含,/乃是果实,万物围绕它旋转。”和里尔克一样,洛夫同样以诗祈祷,借助漂木起皱的树皮与凋零的叶片,在追随流水的漂泊中完成细密至诚的长祷,在祷词悠远的回声中探听生态的伦理与万物“向死而生”的奥义。

枯槁的漂木尽管葆有水的润泽,却再也无法从坚实的根系中吸收水分,重获生机,恰恰相反,水的浸泡与冲击将使它不可避免地面临终结,走向腐朽。而洛夫早已洞察存在的核心正是万物萦绕着的“巨大的死”,于是从毁弃的事物中发现隐匿的真实与美。在这一点上,撒拉族诗人阿尔丁夫·翼人的长诗《沉船》与《漂木》极为相似,二者都依托于河流,聚焦于流水中欲朽的造物。这位出色的少数民族诗人,耐心聆听诗歌、存在与神性的召唤,坚信“唯有生命的体验创造奇迹”,以朝圣者的姿态,完成“晚礼祷”。诗人从“沉船”意象展开想象,隐喻万事万物,表达出对生态自然与民族历史的敬畏、反思与信仰——

哦,沉默的土地啊

那是从遥远的马背上启程的儿子

亘古未曾破译这现实时间的概念

或有更多的来者注视:存在的背后

所蕴含的哲理被轻柔的面纱遮去

或是老远望去河岸的大片风景

在绚丽的阳光照耀下 步步陷入深渊

(阿尔丁夫·翼人:《沉船》)

三 物象复魅与动物书写

百余年前,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Max Weber)敏锐且颇具先见性地意识到现代社会知识与信仰的割裂,而这种割裂最为昭著的表现便是对自然的祛魅。所谓祛魅,即是弭除泛灵论的神话想象,以理性取代神性,让思维代替信仰。对此,后现代主义学者与生态伦理批评家们提出了“世界的复魅”这一新范式。复魅,并不意味着返回至万物有灵的蒙昧时代,而是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解,恢复自然的神圣性与神秘性,对自然万物充盈敬畏之心,与自然生态保持审美距离。如此灿然一新的生态伦理与自然美学观重新激活了当代诗歌写作的意义。

在诗歌创作中,世界的复魅便是物象的复魅,是象征的复活与再现。法国哲学家德勒兹(Gilles Louis Réné Deleuze)认为诗性的存在者(物、符号)“令一个深不可测的世界骤然浮现”(《批评与临床》第204页,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诚如此言,人类不仅需要从自然中索取具体的物质,更需要依托自然创造象征的符号。失去象征,便失去了灵性与魅力,语言便会苍白空洞,全无生机。然而在同质化的幽冥中,诗意想象力已是濒危物种。随着现代性的推演,科学占领了神话的领域,世界祛魅继而泯没了神学与幻想;工业侵入了自然的地界,生态破坏继而滋生出垃圾与噪音;语言被摧残,词汇在萎缩,人类日益丧失了诗意栖居的可能;紧接着数字化的媒介消弭了距离,消磨了耐心,隳损一切奥秘与诗意。在自然祛魅的进程中,人类的“语言”和“工具”造就了“动物的沉默”,由于冰川消融、珊瑚礁和热带雨林等自然生态被破坏,每年都有数以万计种动物从地球永久消失。抓住那些将逝的物象,重新凝视并记录那些有灵性的动物,便是生态长诗的创作者孜孜以求的目标。

比如四川诗人李世许,便将目光聚焦于濒危的国宝大熊猫身上,他的长诗《青川来信》便是以故乡的名义所寄出的一束诗意信笺。此诗的第二首以青川大熊猫的口吻拟写了一封“感谢信”,而收信人乔治·夏勒博士(George Beals Schaller)是著名的野生动物保护专家——他曾于1984年,应世界自然基金会之托在青川县唐家河自然保护区开展大熊猫相关保护工作。诗人以大熊猫的视角守望、记录并感念唐家河的山水自然,以及为这片土地倾注无私热爱的人。在这首长诗中,诗人分署三个名字,转换三种身份,以三种速度、节奏、音调、语气各异的声音,向不同对象倾吐诗心,以三种不同的方式介入自然、历史与未来,呈现出一种博大的抒情,亦即叶维廉所说的“宇宙的抒情主义”——最初呈现为狭义的抒情主义,如情诗或情信,虽是独白,却始终包含着期待对方回答的语态,倾诉者与聆听者之间彼此亲昵,相互交感,共同陷入一种激动的节拍中;而后上升为广义的或曰宇宙的抒情主义,这种抒情纯然是形而上的,以冥想式的独白与某种神秘主义结合,处于缓慢的节奏中,超脱物外,忘情而出神。这便是《青川来信》一诗为“自然复魅”所作的尝试。

动物书写往往关涉诗人具体的生活经验,熊猫故里的李世许书写国宝,而曾在青海生活多年的诗人吉狄马加选择的书写对象则是雪豹。他的长诗《我,雪豹……》为雪豹赋予了“人性”与“神性”,诗人借雪豹的眼眸重新观察并思考世界的秩序,发现自然万物彼此之间的息息相通,以此反拨工具理性、机械制造带来的单调无趣的复制品时代,重现真实、生动、圆满的自然之美。在世界复魅的时刻,它闪耀着超越性的、庄严而神圣的美以及极具批判意义的生态伦理精神。在这首长诗双语版的序言中,美国生态文学作家巴里·洛佩兹(Barry Lopez)深中肯綮地指出,雪豹,亦即自然的保护神,“正试图在我们心中唤醒另一种语言,另一种解决我们所面临的全球困境的方式”。

四 诗性语言与诗意栖居

尽管生态恶化是全人类共同面临的问题,但具体到汉语语境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其实少有对抗。诗人于坚认为,汉语优美、柔软、温和并且富于诗性,“汉语与世界的关系是抚摸的关系”,因而汉语对生态向来不是发现与征服,而是依存与栖居。哲学家马丁·布伯(Martin Buber)指出并非语言寓于人,而是“人栖居于语言,人站在语言当中向外言说。”(《我与你》第33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版)“栖居”一词极为贴近存在的本义,作为无计可奈的短暂者,人在永恒的天地间苟存求生,“以大地为家,视天命为归”,与生态自然融为一体,一片祥和,这种栖居便是海德格尔意义上的“诗意栖居”。从生态伦理学的角度解读,诗意栖居便是顺应自然——人与万物共存,并在彼此互动中重新发现自我,习得语言,以此表达自己的生存感受——而作为最凝练、最纯粹的语言,诗使人的栖居进入其本真的自然状态。人类诗意的栖居是汉语生态长诗所关注的核心问题。

德国韩裔哲学家韩炳哲将“诗意的栖居”的空间认定为“神圣之处”,历史、记忆和身份认同是它的标志性特征,而旅途中的游客只是路过一个又一个地方,从不逗留——

看呀,树在;我们栖居的房屋还在。

我们只是路过万物,像一阵风吹过。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

里尔克将“我们栖居的房屋”与“树”并置,营造出一个足够神圣且饱满的空间,这一空间意象被诗人钟鸣精准地提炼为“树巢”。《树巢》是一部尚未完成的混合文体巨作。目前呈现于世的是《树巢》的第一卷《裸国》,这部分是一首完整的长诗。诗中充分容纳神话传说、志怪幻想等种种新奇意象,以反复密集的语义强度不断追问并追述汉文化的自我攻讦性。钟鸣将《裸国》的语义类型定义为“逆施”。逆施,意即悖理行事。钟鸣长诗中的“逆施”体现在他的反潮流性和预言性。诗人熟稔与词语的含混多义与阴阳调和,关注世界的一体两面,在彼此对峙的语义中间,以严密历史经验替换空疏的宏大叙事,神话、历史、记忆与现实的纵横交错中构造出隐匿于现实深处的反环境。《树巢》颇具博物学特质,其中涉及的意象来源于《周易》《庄子》《淮南子》《山海经》《广博物志》等各类经典,借助古典的神话为自然复魅,并从神话传说中那些生僻名词的字形、声音、引申义孳乳生成新鲜的想象。《裸国》的情节主干描摹了人类从植物崇拜到毁灭自然生态的历史进程,当旬日不灭的大火将文明燃烧殆尽,鸟儿将成为唯一的统治者——

当我们离开它时,没有一点污痕会被时光褪尽,

世界已不复存在,没有人能脱离这个空壳,

那将只是一个无声无臭的世界,我们手上

留下的最后一滴水,透明无色的世界。

(钟鸣:《树巢》)

世界重归赤裸,人类不复存在,全部的诗意栖留于最后一滴水中。与钟鸣的观点近似,诗人凸凹将水视作宇宙万物中最有诗意的物质。在他笔下,水的特性与诗歌极为相像,作为生命的源泉,灵魂的归处,水既柔情又危险,既质朴又玄妙。他的新作《水房子》是一首献给李冰与都江堰的四千行长诗。秦蜀郡守李冰率领民众凿山开峡、筑堰砌堤、疏浚河道、开渠引水,建筑举世闻名的水利工程都江堰,防洪减灾、灌溉良田,变害水为利水,变无水为有水,是人类与生态的和谐共处的绝佳例证。此诗的核心意象“水房子”是诗人所构建的诗意栖居的空间,饱满、流动、庄严并且无穷无尽,它是被抽象化的都江堰、李冰祠、川主庙,乃至整个天府之国、巴蜀大地;它是被具象化的历史书写、诗歌技艺与文本空间,是关于人与自然、诗与存在的思考与凝望。诗人不厌其烦地耐心罗列、细细描摹,呈现出“水房子”的天衣无缝、无懈可击。“水房子”,是圆融、完美、至高无上的理想模型,它以水的纯粹、水的包容、水的良善、水的真实,告诫并警示自然的僭越者——“在水与人之间,/人字/充当着母语与等号的角色。”(凸凹:《水房子》)

汉语天然地摒弃了征服者的音调,比起占有或反抗自然,汉语更倾向于顺应、疏通与安守。当代诗人必须理解语言在人与自然之间的连结作用,才能不辜负汉语与生俱来的诗性。汉语新诗自诞生之初便肩负着发明现实的任务,它不仅需要记录人类在未知的世界如何存在,更需要揭示诗人内心的存在意识,引导诗人打破知识的独裁、谎言的壁垒,回归语言的本源与真实。当代汉语长诗的生态写作,仍在进入“存在”的途中,这意味着唤醒生态意识、重构生态伦理依旧前路漫漫,步履维艰。对自然生态的关切,关系着人类命运的未来,我们期待新的长诗文本、新的生态诗学,重新激活汉语的诗性,让“短暂者”漂泊的灵魂得以诗意地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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